没有右手食指的少年

少年是16岁的时候丢失了右手的食指，他至今都很庆幸的一点是手指被切断的时候疼昏了过去，没有遭受太大的罪。
我遇见少年的时候少年已经22岁，在咖啡馆里一个人看书。很显然他现在被迫成了一个左利手，右手放在书页上做镇纸的用处，左手从容不迫的翻着书页。
“奇怪的是，”少年说，“问题不只是缺少了食指，而是整个右手如今都丧失了工作的能力。出于某种原因其它的指头都在萎缩，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我不是缺少了食指，而是缺少了整只右手。”
在说这件事之前，少年问我是不是很想问有关他右手的事情，我轻轻的撇了撇嘴，说没有。然后少年挑了挑眉毛，我看出那是很高兴的样子，也许可以算作一个微笑。就是那样也不过分。
“很多人都很同情我，有些人会学着西方的说法，跟我说很抱歉提起这件事情。有的人嘴上管得很严，但是眼睛却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的手看。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这件事情都不关心。毕竟不是自己的手。我甚至都怀念上高中的时光，那时候会有人拿这件事情来开玩笑，但是我觉着那些人其实并没有绕什么道德和面子上的圈子，把真实的想法直接讲出来，其实是不会伤害到内心非常重要的部分的。”
我点点头。“看来你是个很坚强的人吧，我因为肥胖困扰了非常长的时间。到现在还是很在意。”
“那都是别人的看法。”少年说道。
“这个我晓得。但是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不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吗？”
“你说的没错。但是这种事情其实不需要太多的坚强，稍微有上一丢丢就够了。说来说去人都没那么了不起。加上我属于残疾，所以得来的大多数是同情。但是同情这种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东西会加深我自己对自己的同情。好家伙，那就不得了了。人就会自怨自艾下去。”
我想了想，似乎能明白。
“你可能注意到了，我说话说的很多，而且很客套。没办法，这是习惯。我右手作废以后一直使用左手来着，从简单的使用筷子到写字，一切都重新来过。这真的是非常好的经验。我原来写字的时候字很丑。不是本身写不好，而是没有整体感，一句话写下来大家东倒西歪，不过细看进去每个字倒也没那么离谱。用左手的时候不一样，写到半年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的字这么好看。所以后来就开始练字，怀揣着好奇和骄傲的各种心情，人简直就痴迷了。几年的功夫过去写成一个书法家，其实不是一件特别不可思议的事情。”少年顿了一下，“书法家就是写字嘛，字就是一个一个写出来的。左手就像是观察了右手十几年的双胞胎，背负着右手的影子和记忆又加上自己优势，写的好真的很正常。当然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
我点头：“采访，演讲，上电视，写励志书。就这些东西吧？”
“正是。都是非常俗气的东西，但是真把你架到那么高的地方，所有人怀着崇拜的心情，所有人洗耳恭听，这种感觉真的美妙无比。原先给人说个什么想法，首先得到的是反驳。有些人甚至连想都没想，直接就说自己不同意。有这种性格的人大有人在。然后说了不同意以后才会去想反驳的理由，说来说去有时候自觉理亏了，就要强词夺理。”
“唉，很有道理。感觉自己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人。”
少年挥挥手：“哎呀，木得什么哒！人嘛，好胜。”
“其实失去手指并非那么悲催。我是比较幸运的，说是因祸得福也可以，但是感觉从一开始就很淡然。我这个人生活中可能话很多，但是也比较麻木。手被切的时候，没有遭什么罪，所以一直的态度就是，没有就算了吧。大不了用左手。这样的状态一直都有，所以从来也不特别觉着上天不公。慢着，其实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不开心的，只是有一天看窗外一片叶子掉下来了，然后就明白了。世界上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事情，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没有哪件事情在世界的眼里更重要，所以公平就在这个地方。假如自己不公正的认为手指没有了是比树叶死去还要重要的事情，那么得到感到不公正的情感也就是很正常了。”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
“说的很对。只是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不要像是抱怨。这毕竟只是一个事实。就像π是无限不循环一样，生硬生硬无可争辩的事实。”
“π被解开了。前几天看新闻说的。是有限不循环。”
“真的吗？”少年睁大了眼睛。
“不管怎么样吧，是当书法家也好，记者也好，都要怀着平常心，我们不比别的人高明，最多是比别人胖一些或者少一只手指。”
“这点早就清楚了。”
“那么，这样毫无目的不提问题放任自流的采访真的没关系吗？”
我沉默了一会。
“其实我不是什么记者。”
少年又挑了一下眉毛。
“就是想知道我手指的故事吗？”
我摇摇头。
“那是为什么？只是想找人说几句话吗？”
“唉，是啊。”
少年用左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咖啡很烫，他吸溜吸溜的喝，发出很大的声音。
我明白。过了一会，他这样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