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写的一篇故事。感觉题目叫《泡沫》比较好~
她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小雷的场景。那时候下着雨,北面的土山滑坡严重,城下的乡村全给污了。他穿着破兵败将才穿的战甲,就从村子那一头驰骋过来。一匹黑色的马,酒袋也空空的,身上很多伤疤,看着就像劫匪。
偏偏那马到了她家门口就没力气了,于是隔着纸窗,她看到男人栽落马背,特别响亮的一声,还有一声‘操!’。操操操,从小她就听她爹这么骂她妈,反倒不像是脏话了。其实她特别善良,尤其是咱村里的姑娘,什么黑的白的忠的奸的,一概改不了胡乱同情的毛病。
融妹子在炕头加了一个木枕,还把对门的大婶煮好的鸡蛋拿了几个出来,热了一碗药。其实对不对症她不懂,只记得村里人不论生什么病,那大夫就只开这一种药方。然后融妹子从男人身上翻出了信笺还有令牌,想必也是有一官半职的人,虽然娘从小就说朝廷里没好人,但这人长的还挺帅。
这男人昏迷了三日后,某天清晨终于苏醒了。那会儿融妹子刚采药回来,衣衫褴褛,那男人一见她连忙用被子遮住衣服,惊慌失措地问了句:“你想干嘛”。
融妹子无奈地放下药筐,看也不看他,“XXOO你。你给不。”然后男人无语了。
男人在融妹子这里住了一个月,因为病情太重的缘故,两个人你来我往也算有了点感情。男人说前线打仗,其实宋朝一直战乱不断,多年从未统一,不论以后有什么靖康之变,还是幽云十六州一直歇在金兵那里,对谁都是咽在喉头的苦水。
男人其实是逃兵,他说看不惯上级放纵下属烧杀抢掠,更不习惯参加一场矗立在白骨堆上的庆功宴。他说任何人都有生存的权利,一旦无辜的军人成为内战的工具,那么这个国家的结局也由此可见了。融妹子颔首称是。
其实这姑娘也一直对战争深恶痛绝,大概是父亲从军后就再也没回来,母亲因为压力过大上吊自杀的缘故,所以男人在讲述的时候她一直眉目紧蹙。
终于,“你怎么了?好像很不愿听,”拆下绷带后,男人舒展了一下双臂,感觉好多了。“也是……女孩子都喜欢吟吟诗弹弹琴什么的。男人这些打打杀杀确实很残酷。”
“我比较喜欢种种地刷刷马……”融妹子把带血的纱布扔进盆里,脏手在裙子上抹了抹,继续说:“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你不是什么左先峰么,现在皇帝老儿一定在奉命抓你,你还要回城里?”
男人惊悚,“你的意思不是想我一辈子呆在这儿吧?我还有大业未完成。”
“狗屁大业。”融妹子翻了个白眼,“你还想帮着契丹兵捣鼓自己国家啊?我看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想功成名就想疯了吧?就你这缺胳膊少腿儿的……你不如拜我为师,我教你如何作农活,可好?”
“你是不是怕我以后功成名就了就娶什么公主明珠啊?我操,你太看不起我小雷了!四年,如果四年我不能把你接出去,我就乖乖回来陪你务农!”这话之后,融妹子那晚就和他订了亲,其实想想这那人挺不容易的,从小到大都在为了别人厮杀,军营里都是如虎如狼的汉子,没怎么见过女人,这一遭却被自己捡了个便宜。
-------融妹子想,自己应该做梦都能笑醒。
其实四年时间说长不长,也就现在孩子上大学那么久,一眨眼的功夫。四年后天下就要易主了,蒙古人高举胜利大旗,宋氏政权岌岌可危。她们这个村一直都挺隐蔽,也没什么战火烽烟,似乎日子还是照常过,只是融妹子觉得-----她做梦再也笑不出来了。
“不要相信男人的口头约定,一点用也没有。”当年母亲断气前啥也没给她留下,就留下这一句话和一把刀,母亲说“遇到负心汉,就杀了他”。
融妹子很伤心,因为这话比金银珠宝更贵重,可是在遇到小雷的时候她忘记了。四年了,对男人来说这是成长期,对女人而言却是苍老期。大概村子里的汉子谁都不愿娶一个已经订过亲、却被抛弃得三十岁女人吧。
融妹子想,她要好好在心里冷笑一下,诅咒这男人终未成大业。
可是没过多久小雷出现了,男人应诺将她带到了城里,看着车水马龙大街,还有巍峨壮观的建筑,她忽然觉得可能又是做梦了。融妹子掀开了轿帘,却见一旁的阿婆谄媚地侧过头,问小姐有什么吩咐。
融妹子果断像个乡巴佬一样问东问西,只把阿婆问到吐血不止的地步。于是她知道了小雷这四年来的腥风血雨。果然如她所言,他还是协助了敌国却搞垫了自己的国家。融妹子的心一时就七上八下,虽然对于一介女子而言,眼下的幸福更为重要,可是民族大义国家之情应该凌驾在所有情感之上,这才对吧?
她反复问自己,可终究得不出结论。如今战火的高潮已过,剩下江河四海的修身养性,可是还有多少人拥护前朝?还有多少人宁死不屈服?而小雷却为了功名大业遗失了自己最初的信仰。
母亲说,如果一个人可以背叛自己最初的信仰一次,那么就会有更多次的背叛。如果连最重要的东西都能背叛,那么他就没什么不可以背叛。融妹子掐了掐裙子----是这样么?
后来阿婆告诉他,自己将去的地方是大宋最后一块防线,而小雷正在那里指挥作战。她们是第六天清晨到的,战场并没想象中形势惨烈,反而有些压抑和憋屈。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内的人耸在城头,目光警惕。她远远地就看到宋旗上强疮百孔的图腾,一时间心中翻江倒海。
小雷连续三日都没见,城外渐渐乱了起来。她只记得自己被保护着转移了许多地方,那些将士对她守口如瓶,即使她看到了鲜血和烧杀,也没人像她解释这是为什么。
“小雷是什么意思?我要见他。”一个月后,她终于忍无可忍。即使她如今她住在奢华的府邸,即使有那么多丫鬟奴隶伺候,可这并非她真正需要的。她要的,只是一个人四年前的承诺,而不是这些浮华的身外之物!
“夫人,雷将军说今日就会赶回来,说是要给您一个风光的婚礼呢。”丫鬟将金银首饰放在她面前,还有请帖,“这是将军吩咐的,说是已经发给各部官吏了。将军邀请的都是……”
“都是蒙古人?”她冷冷地抬起头,声音也毫无感情。
小丫头一看夫人变了脸色,立马就知趣的不再说话了。
“你能告诉我,城外都在干什么么?不是已经占领了这个郡了?怎么晚上还能听到哭嚎!”她拍案而起,“说实话!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小丫头唯唯诺诺地低着头,本来就对这个冷面的夫人很是害怕了,如今看到这样的势头,吓得立刻说了实话,“将军说、说……屠城三天。”
“什么!”融妹子徒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重复道:“你说什么?小雷放纵部下、让他们……屠城?”虽然一直生活在山村,可是她明白屠城是什么意思。例如将士可以随便霸占良家妇女,可是随便抢夺别人的物品,可以杀人玩命,可以让整个人声鼎沸的城市变得杳无人烟!
也许是打击太大,加上连续路途疲劳,融妹子忽然病了。本来还有军队里的庆功宴参加,可是小雷还是早早赶了回来。四年了,每次在战场杀掉一个敌人,每次看见自己冰冷的剑锋插入敌人的心脏,他一边觉得惬意,一边又觉得颤栗。
不知道那女子是否还在等他,还是已嫁作他人妇,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的蜕变她是否一如既往的中意。他一直迟迟不见她,并非太多军务要处理,竟是一直未有心理准备。可能是太期待了吧……二十年打打杀杀总算有了歇息,二十年就喜欢过一个人,如今马上就要相见!
融妹子躺在床上,汤药已经凉透了,她却只是盯着帷幕发呆。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一家三口养猪的日子,又好像看到了未来苍白单调的生活,所以门外响起的马靴声,竟也被她忽略了。
男人进来的时候很平静,没有多年不见的激动,就像屋里的女人每天都在等待他一样。他摘去手套,丫鬟为他卸下大衣,他便大步走向了她的床前。
融妹子看到他时有一刻恍惚,仿佛已经陌生了,男人的鬓角已有了白星,眼角眉梢都深刻了许多,似乎被风霜侵袭了一遍,他变得不像以前那么会说话,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都很沉默。她慢慢撑起双臂,小雷伸手扶起她,“四年了,你还是这样,没什么变化。”
“很失望吧?我还是我,不是公主也不是明珠。”本来准备很多想说的话,可是出口的却是讥讽。
男人缄默了,一直维持着很宽容的微笑。融妹子看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忽然觉得恶心,于是她向一旁挪了挪,仿佛小雷身上沾染的是别人的鲜血。还有那双手,它如果还像以前一样抚摸自己的头发,那该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他是屠杀自己同胞的凶手啊,他是叛徒,是恶者……
脑中反复出现这些词,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下令屠城?”融妹子抓这被角,声音颤抖,“你还记得你当时说过什么么?你说你逃出来,只是讨厌看到被纵容的属下,讨厌烧杀抢掠,讨厌在白骨堆上欢跃的歌唱。你曾说过,做人要有良心的。可是今天呢?连续一个多月我都没见到你,我等啊等啊等啊,却等到这样的条令!
“小雷,你还是你么?”她徒然大吼,“告诉我!你还是你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很深的凝视她。融妹子知道,他已经不是当年青衫白马的少年,在经过那么多生死搏杀后,他有的只是被鲜血漂白的无情和城府。很久之后,小雷开口了,“我只想让你开心,所以作你的雷夫人就好,其他的事你没必要知道。”
“有。”她义正严词,“我等了你四年。我是你妻子。”
小雷死水一般的目光终于有了涟漪,里面有什么东西闪现了一下,却很快覆灭。男人蹙着眉头,双手捏紧了又放松,终于他叹了口气,“说了你恐怕也不懂。朝廷里的事复杂莫测,面对上头,我必须完成他们所有的任务,而下属也不是任你欲与预求的。你以为你是他们的将军,他们就会听你的么?
“阿融,你知道我统领多少部下?”没等她回答,他直接道:“十万大军。你又知道聚敛军心除了给他们意念外,还需要什么?是动力。”
融妹子皱眉看着他,那目光让男人心底一沉。
“动力就是给他们财富、女人、权利。”小雷从胸臆中深深吐出一口气,“试问,不屠城,我一个人如何给得了十万大军好处?不屠城,我怎么保护得了百姓?国家政权不算什么,只是一个时期的掌控者,然而百姓却是永恒的。你又明白多少?”
“呵……”融妹子仰起头,似乎不想让人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她说:“可事实还是国家亡了,很多无辜的百姓死了,那么多可怜的孩子只有哭声没有家!你要掌握你的权利,保护好你的位置,所以你不择手段,对么?”
“这是生存的法则。”男人有些厌烦了,眉头蹙的很深,“阿融,我们很久没见了,我们说些别的好么?”
“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共同语言么?我不是你那个地方的人,无法窥见你的无奈你的被动。我要的不是这些,你也不懂我。”
男人站起身,“既然如此……你先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
当他转深要走的刹那,身后响亮的女声响了起来,融妹子大吼“站住!”小雷还是停住了,可是这一声过后,女子并没有什么话说,除了窸窸窣窣的走路声。
小雷纳闷的回过头,可蓦然间,他看到眼前青光一现,冰冷的器物直穿入胸!他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着匕首洞穿了自己,温热的鲜血流淌在对方和自己的手上,仿佛是一种嘲笑。
“阿……阿融?”他睁大眼睛,仿佛想看清面前的女子究竟是谁,还是自己多年来四年的恋人么?还是那个每天清晨为他上山采药,下山听他讲述城里故事的阿融么?究竟是她变了……还是他?或者,他们?
“为什么?”失去力量前,他抓紧她的双肩,问出了一句明明知道答案的话。
泪水打湿了女子的面庞,鲜血污染了她的白裙,融妹子就像雕像一样耸然不动,感到有股力量从四肢百骸慢慢升上来,然后充斥全身。听到爱人的问话,她的目光微微变了,抬起头,“你知道么?我母亲说,人可以没有感情,但却不能没有信仰。人可以无情,却不能无义……你维护了自己心中的正确,所以毁灭了那么多东西,而我也要维护自己心中的正义,杀了你。”
所以多年之后,这个小镇就流传着这样一则故事,说一对四年未见的情侣,在重逢的当晚却刀兵相向,原因谁也不知道,只是经过那么多人的口传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可是其中的精华却一直维持了下来。
你知道么,人可以没有感情,但一定不能失去信仰。
还没人转发这篇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