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ther

父亲
父亲有一双巧手，时有亲戚说父亲在十来岁时就会做小板凳，做得有模有样的。所以说，一个人的手巧大概是天生的。第一次注意到父亲的手巧，是在我十岁左右，他叫人来家里帮忙做个神龛，而帮忙的人都没有做过神龛，他说我看了老舅母家的那张老神龛了，照着打就行。他定下尺寸、下好木料，让他们刨光、凿眼、做榫，大小部件做好，组装起来就成了。神龛上有两块衬案面的对称三角形雕花，那就得他自己描画图案、自己雕刻。我看着他雕刻，他解释怎么拿凿子才好使力气，怎么让线条光滑凸出，那完全是他的做法，无师自通，说着把凿子给我叫我做。他还说起过去的事，那时的匠人们一天只在他们打的家具上敲打一两锤、推一两刨，就歇着抽洋烟，打几件家具可以在主人家生活一年半载，但他们可真是好手艺，家具用几十年几代人都不变形，连个裂缝你都很难找到。家里有人帮忙做事，那是孩子的节日，我在木料的香气和碎屑、在满地刨花中看着大人劳作，艳羡不已。
到我上初中，我们家蜗居在父亲单位分配的老房子里，他只有自己想办法改善家里的空间。他给我和弟弟打了张上下床，结实耐用。又把楼梯通道隔起来弄了个小厨房，后来又在楼上自己盖了简易房做厨房。退休之后，父亲开始在家里做桌椅板凳。他为此添了很多工具，他在顶楼的木工房摆的东西越来越多。他的小孙子偶尔上去木工房，好奇的东翻西找，心情好时，父亲会给他讲讲工具和其他事，给他做个玩具枪，更多时候，面前的稚子会把那里搞得一团糟。父亲舍不得丢弃一块二指宽的玻璃条、一颗锈蚀的铁钉，那在我看起来是无用的东西，在他那里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处，出现在他的某个修好的工具或机器上。弟弟曾说，条件允许的话，我爹都可以造出原子弹。我有天爬上楼顶到他的木工房里，看见一个刚漆好的墨斗，是用整块的木料雕凿而成，依木料纹理而取舍材料，匀称精致，雕镂精细，大小合手，墨斗的一端刻着四个字：“上帝无言”。
父亲在打桌椅板凳的间隙，又迷上了统蜂子。蜜蜂在山里树上石洞中筑巢安家，村人见了会想方设法用蜂箱装了带回家去养。父亲做了统蜂子专用的竹篾箩、杉木蜂箱，还有个我从未见过的机关——倒须，用鸡毛在瓶口扎成一张嘴，统蜂子时，蜜蜂从瓶口放进去蜂箱后被鸡毛所阻就暂时出不来了。这些工具，爱统蜂子的人看了都要称赞，甚至央求他也帮做一件。
有几次，我回家他正好在打木凳，我们会说上些话。他会讲什么“榫”、“楔”之类、如何用木料的好面子，说过去的木匠手艺，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有样把技艺在身就可混油汤饭吃到老了。你会石工打石狮子，会木工打神龛，会吹号，会理发，会打灶，都可走遍天下、吃遍百家。他过过苦日子，儿时吃过芭蕉芋饭，吃过石灰泡过的玉米核蒸出的“饭”，吃过泡软后的牛皮索煮的“肉”，挖了邻居刚埋的小鸡烧了吃过。饥饿影响了父亲的整个人生。
我错过了许多和父亲的对话，是有意的。我经常自我感觉良好的预想其实我们说不上什么，甚至可能不欢而散，心中郁郁。就这样一次次拒他于千里之外。我不知道他和母亲的争吵不快，他独对电视打瞌睡的时间有多长，他上一次和我说许多话是什么时候。父子间壁垒森严，有条无法越过的鸿沟。欠他太多，无以言表。他的手艺我无法学到，他对人的幽默风趣我也无法学到。有时想，他将于我不能进行的交流话语都转嫁到别人身上，把幽默健谈都用在了家中亲戚那里。我生过他的气，怨恨过他的。
上帝无言。父亲不语。我亦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