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日记摘抄
《托尔斯泰文集》第17卷。陈馥 郑揆 译 1847年(19岁,托尔斯泰是喀山大学法律系二年级学生) 。 我看清了,不规矩的生活并不像上流社会大多数人所说的那样是年轻幼稚的结果,而是灵魂的早期堕落所致的。 。 独处对于生活在人群中的人是有益的,交往对于不生活在人群中的人也同样有益。人一旦脱离人群,进入自己的内心,理性立即会摘下他那副歪曲一切的本来面目的有色眼镜,他对于事物的看法也清楚了,他甚至会诧异,为什么以前他竟然没有看到这一切。只要理性继续起作用,它就会指出你的使命所在,并且给你制定一些准则,让你带着这些准则勇敢地走向人群。 。 我给自己定下一个规矩:读任何严肃的著作都要认真思考,并且从中摘录精彩的思想。 。 我在这里给自己写下几条准则,如能遵行,我以为对我定会大有裨益。(一)规定必须做到的事,要不顾一切地去做。(二)既然做,那就好好做。(三)忘了什么,别去查书本,要尽量自己想起来。(四)经常强迫自己的大脑尽其全力工作。(五)永远出声地读和想。(六)别不好意思对妨碍的人说,他们妨碍你。先给他们暗示,如果他们不明白,再向他们道个歉,然后告诉他们。 。 关于叶卡捷琳娜女皇的《手谕》,总括起来可以这么说:正如我先前已经提到的,《手谕》中随处可见两个对立的出发点,一个是革命精神,当时整个欧洲都在它的影响之下;一个是专制主义精神,女皇的虚荣心使她不能放弃后者。虽然她意识到前者的优势,而《手谕》中占主导地位的却是后者。她把多半是从孟德斯鸠那里拿来的共和思想(梅耶尔公正地指出了这一点)当作为专制主义辩护的工具,但是多半不成功。 《这手谕》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头脑想出来的,她虽然有伟大的智慧、崇高的感情、对真理的爱,仍旧压不住自己的浅薄的虚荣心,正是虚荣心使得她的伟大品格黯然失色。总的说来,我们在这部作品里看到浅薄多于切实,俏皮多于理性,虚荣心多于对真理的爱,最后,爱自己多于爱人民。⋯⋯最后我要说,这《手谕》给叶卡捷琳娜带来的荣誉多于给俄国带来的利益。 。 如果我找不到自己的生活目的——一个总的也是有益的目的⋯⋯那么我就是一个最不幸的人。现在我毕生都是积极地、不断地追求这个目的。 。 我一下子写了许多准则,都想照办,但是力不从心。现在我只想给自己规定一条准则,等我习惯于遵守这条准则以后,再增加一条。我定下的第一条准则是:第一条,做你决定要做的一切。这一条我还没有做到。 。 [[亚斯纳亚波利亚纳*4月托尔斯泰退学回到自己的庄园]] 过了几乎两个月我才提笔继续写我的日记。唉,一个人如果只受到坏的影响,他要在自己身上培养出好的东西就很困难。即是不存在坏的影响,只要也不存在坏的影响,那么在每一个人身上精神仍旧要占物质的上风。不过精神发展有不同的途径。要么是每一个人的精神发展构成总体发展的一部分,要么是个别人的精神堕落加强精神的总体发展。 。 1850年(22岁) 昨天不仅没有做规定要做的事,而且还违背了自己的准则。今后我不再违背这一条,即不跟自己村里的任何女人亲近,除了某些我不会主动去找而我也不会放过的机会以外。 总的准则。打算做一件事,就别借口没心思或者贪玩而拖延,要立即着手去做,哪怕是表面上。思想会随之产生。 庄园事务方面。⋯⋯不要急于下命令、指责、惩罚。记住,在经营上最需要有耐心。任何已经发出的命令,即使后者証明是有害的命令,只有经过自己斟酌以后,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能收回。 在这个转变过程中,我的自尊心起了很大作用。我沉湎于放荡的生活以后发现,在一切方面不如我的人,在这一方面却远远胜过我,这使我痛心。于是我确信,这不是我的使命。 。 1851年 当你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人的时候,你对生命的看法有多大的变化啊!生命不再是目的,而成了手段。不幸使人乐于行善——行善使人幸福——幸福使人败坏。 幸福有两大类,即乐于行善者的幸福和爱好虚荣者的幸福。前一类幸福来自善行,后一类幸福来自命运。必须使善行深深扎下根来,不让后一类幸福产生坏影响。建筑在虚荣之上的幸福会被虚荣毁掉,因为命运毁于恶言,财富毁于欺诈。建筑在善行之上的幸福却没有什么能毁掉它。 如果一个人失去了他所爱的人,他可以去爱另一个人。如果他不再爱任何人,那只是因为他太骄傲了。每一个人的灵魂中都有恶的根子。 大家都在写人的弱点和可笑之处,把它们摆在虚构的人物身上,有时挺成功,这要看作家的才气如何了,而多数情况却显得不自然。为什么呢?因为人的弱点我们是从自己身上认识到的,为了表达得准确,得通过自己去表现,因为一定的弱点只适合于一定的个人。有勇气这么做的人很少。人们把自己的弱点移到一个人物身上的时候,总是拼命扭曲他的形象,以免自己被认出来。其实不如直截了当地说:“瞧,我就是这个样子。你不喜欢,我很遗憾,不过是上帝把我造成这样的啊。”谁也不肯带头这样做,免得别人说:“你以为,既然你不好,你可笑,那么我们大家也都一样。”因此大家都保持沉默。这好像外省人赴舞会,大家都怕第一个到场,因此大家都迟到。如果每一个人都让别人看到自己是怎样一个人,那么以外的可笑之处和弱点就不再是可笑之处和弱点了。这难道不是从害怕被嘲笑的重压下解脱出来(哪怕只解脱一点)的莫大好处吗?这种愚蠢的恐惧心理使我们失去多少真正的快乐啊。 。 [[6月11日。高加索,旧村军营。夜。]] 我到这里五天了,早已被我遗忘的懒病重又困扰着我。日记全然扔下。当初我起意到高加索来的时候,对此地的风光寄予了最大的希望,而它至今没有给我什么诱人的印象。我本以为在这里彪悍精神会在我身上得到发扬,结果也没有。 夜是明亮的,爽人的微风透过帐幕摇曳着结花的烛火。山村里传来遥远的狗吠声、哨兵的呼应声。搭棚子用的橡树枝和法国梧桐树枝渐渐干了,散发着香气。我坐在棚子底下的一只鼓上。这棚子四面都与帐幕毗连,一面的帐幕掩着门,克诺林(一个讨厌的军官)在那里睡觉;另一面的帐幕敞着,极其阴暗,只有一线光落在哥哥的床腿。我眼前的这一面却照得通明,棚壁上挂着手枪、军刀、匕首、衬裤。静静地。听得就风儿在吹。一只小虫子飞过去,在烛火周围绕了一圈。近旁有个士兵抽泣了一下,大声叹了一口气。 我不想睡。写下去吧。墨水没有了。明天再说。还要根据白天的印象写几封信。⋯⋯ 。 [[6月12日]] 昨天我几乎彻夜未眠。写了日记以后,我开始祈祷上帝。我在祈祷时体验到的感情的甘美无法表述⋯⋯如果给祈祷下的定义是祈求和感恩,那么我就不是在祈祷。我希翼着某种崇高而美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却不能表述,虽然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希翼什么。我渴望同无所不包的实体融合为一。我祈求它宽恕我的罪愆。不过,我祈求的不是这个,因为我感觉到,既然它赐予我这个幸福时刻,那么它旧已经宽恕我了。我一面祈求,一面感觉到我无所祈求,我不能也不会祈求。我感恩了,但不是用言词,不是用思想。我把祈求和感恩全都融合在一种感情之中。恐惧感完全消失了。我不能把信仰、希望、爱这些感情中的任何一种从总的感情中分离出来。这个总的感情正是我昨天体验到的,那就是对上帝的爱。这是崇高的爱,它包含一切好的,否定一切坏的。 看到生活的无聊——罪恶一面真使我毛骨悚然。我不能理解,它怎么会吸引我。当我诚心诚意祈求上帝接纳我的时候,我感觉不到肉体的存在,我只是一个灵魂。可是肉体——生活的无聊一面又占了上风,还不到一小时,我几乎是有意识地听到了罪恶、虚荣、生活的无聊一面的呼声。我知道这呼声来自何处,知道它会葬送我的幸福,我挣扎,但还是依从了它。我幻想着荣誉,幻想女人睡去。我并非明知故犯,而只是未能抗拒。 永恒的幸福在这里不可能存在。痛苦不可避免。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我竟然有胆量说:我不知道;而我曾经斗胆认为,天道可知。上天是理性的源,而理性要求了解——头脑在这些深奥的道理面前茫然无措,感情又害怕玷污了理性。我感谢理性赐予我这幸福的时刻,使我看到我的卑微与我的伟大。我想祈祷,但是不会;想了解,又不敢,一切听凭你的意旨吧!我为什么写下这些?我的情感表达得何等平淡,毫无生气,甚至毫无意义,而它们曾经是那样崇高! 人生来是要独处的——不是在实际上,而是在精神上。有些情感不应向任何人倾诉。即使是美好的、高尚的情感,一旦向别人倾诉,甚至只是让别人猜测到,你就会在他心目中贬值。当一个人把这样的情感向别人倾诉时,他并没有充分意识到它们,他表达的只不过是自己的向往。未知才是最有吸引力的。 。 刚才我躺在军营外面。美妙的夜晚!月儿正从小丘后面爬上来,照亮了天外的两小片薄云。一只蟋蟀在我身后不停地唱着它凄凉的歌。远处传来蛙声,山村附近时而有鞑靼人叫喊,时而是狗吠,然后一切复归于岑寂,只听得那只蟋蟀还在鸣唱。一片轻薄的云从离我远和离我近的星星旁边浮过。 我于是想:去把我看到的描写一番。可是怎么写啊。得去坐在有墨水印迹的桌边,拿起一张灰色的纸和墨水,弄脏手指,在纸上涂写字母。字母组成词,词组成句。难道感情是能够表达出来的吗?能不能用什么办法把自己看到大自然时的观点传达给另外一个人呢?描写是不够的。为什么诗和散文,幸福和不幸如此紧密相联?应该怎样生活?努力把诗和散文一下子结合起来呢?还是先享受一个,再听凭另一个摆布? 幻想有比现实好的一面,现实也有比幻想好的一面。两者结合才是完满的幸福。 。 1852(24岁) 好虚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癖好,是像饥馑、蝗灾、战争等瘟疫一样的灾祸,上天用来惩罚人类的。这种癖好的根源无法探明。然而使它得到发展的原因是无所事事,无所用心,不愁衣食,穷奢极侈。 这是一种类似麻风的道德病,它不是毁坏一个局部,而是使得整体畸形。它一点一点地,难以觉察地嵌入机体,然后扩散开来。没有一种表现不受这种疾病的传染,好比性病,把它从一个局部驱逐出去,它会在另一个局部更加厉害地发作起来。⋯⋯虚荣心是一种未成熟的好名心,一种转移到他人的看法中去的自爱——爱的不是自己的本来面目,而是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这种癖好在当代特别流行,人们只嘲笑它,但却不谴责它,因为它对别人无害。不过对于染上这种癖好的人,它比一切其他癖好更坏,它会毒化整个生活。 。 持之以恒和坚决果断使保证任何事业成功的两种品质。 。 我的生活的琐碎使我痛苦,我感觉这是因为我本身琐碎。不过我还能够蔑视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我身上有一种东西使我相信,我生来就不是要做个像一般人那样的人。 。 我伤心地看到自己的智力没有经过培育,不准确,不强(虽然还灵活);感情变化无常,也没有力量;意志容易动摇,只要有一点客观情况,我的一切善良意愿立刻土崩瓦解。我伤心地看到并且也感觉到,所有这些素质的萌芽在我身上都有或者有过,只是没有得到培育。我把多少时间花在自己的教养上啊!可是我改善得多吗?真到了使我绝望的地步,不过我仍然抱着希望,期待偶然的机会,有时期待上苍。但愿有什么东西来唤醒我身上的能量,使我不至怀着对荣誉、益处、爱的崇鳌幻想永远堕入没有目的的琐屑生活的平庸泥沼中去。 。 良心迟早要因为我把任何一分钟用于无益(即使也无害)的事而谴责我。 。 1853年(25岁) 我想动手写,再回到规规矩矩的生活轨道上去——读书,写作,井井有条,节欲。为了并没有亲密关系的姑娘和得不到的十字勋章,我在这里毁灭中我一生的最好年华。愚蠢!主啊,求你赐予我幸福。 。 我荒废了多少时光啊!也许上帝这样安排我的生活是为了让我多取得一些经验。如果我在满足自己的种种欲望方面一向是幸运的,我未必能这样懂得自己的目标。⋯⋯要直率,即使做得生硬,也要坦诚地对待一切人,但不是孩子气地毫无必要地坦白。勿贪酒色。快感是如此小,如此模糊,而悔恨却如此大!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全力以赴。在任何一种强烈的感觉产生的时候,不要急于行动,而要先考虑一下,即使考虑失当,也要在这之后才坚决地去行动。 。 不论好坏时时都应该写。只要写下去,就会习惯于劳作,也练了笔,虽说没有直接的效益。如果不写,就会分心,去做蠢事。 。 描写一个图谋不轨或者刚刚做过坏事的人内心的善恶斗争,我总觉得不自然。作恶容易,而且难以觉察,事后很久人才会感到惊骇,奇怪他为什么那样做。 普通人生活中充满劳动和困苦,因此比我们这样的人高尚得多,我们再到他们身上去寻找恶劣的东西来加以描写就不太好了。他们身上有恶劣的东西,但是谈到他们的时候,最好(像谈到死者那样)只说好话。 。 席勒十分正确地发现,任何天才都不可能孤立地发展,外界的鼓励,如一本好书、一次谈话,会比多年独自耕耘更有力地促进思考。思想在与人交往中产生,而它的加工和表达则是在一个人独处之时。 。 几乎每认识一个人我都体验到失望的沉重感。我把他想象成同自己一样的人,用这个尺度去衡量他。应该从此习惯于把自己看成一个例外,或许我已经超越了自己的时代,或许我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满足的落落寡合的乖僻者。必须用另一个尺度(低于我的)去衡量别人。这样我就会少犯错误了。 。 我从一开始就采取了写短小篇章的做法,这种做法最方便。 每一章只应该表现一种思想或者一种情感。 。 1855年(27岁) 昨天关于上帝和信仰的谈话使我产生了一个极其伟大的思想,我自信能够以毕生的精力去实现这个思想,即创立一个与人类的发展相适应的新宗教,是剔除了盲目的信仰和神秘性的基督的宗教,是不应许来生幸福、却赐予现实幸福的实践的宗教。我明白,只有若干代人自觉地朝着这个目标去工作,才能使这个思想成为现实。一代人要把这个思想嘱托给下一代人。总有那么一天,狂热或者理性会使它成为现实。自觉地行动,使人们与宗教结合在一起,这就是我希望能使我全神贯注的那个思想的基本点。 (耶稣传道时也不过三十岁左右,释迦牟尼19岁出家,35岁悟道。不过,托老发完宏愿之后,还继续沉迷于赌博,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宗教创立者⋯⋯) 。 如不改过,我必定会沉沦下去。从我的性格、我的教养、我所处的环境和我的能力来看,对于我没有中庸可言,要么前程似锦,要么不可救药。 。 1856年(2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