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

                
                
    《小团圆》看得磕磕碰碰，亦总算完结，她从前的小说其实读起来也有诸多牵绊。张爱玲就是喜欢零碎，在零碎里能交织进去许多东西，特特拎出来写显得太过重视，非得挑行捡字的辰光不经意触到，心里一惊一乍，效果才算出来。所幸我不怎么去翻查她的情案家宗，一点儿不受影响，只粗略通晓那几个大人物，发觉整整一本书，大抵三点就可以概括：童年、母亲、爱情。至于其它的答案，要从里边找也不是没有，只是写得太较真的部份总让人打心底里寒出来，可是又不能不被提及。小说前言部份里摘录了宋淇对张爱玲创作《小团圆》的一些改编意见，他提醒她有一些情节写出来未必能让读者同情，邵之雍是胡兰成亦无可隐瞒，至于堕胎这样的情节还可以再推敲一下，看着有点好笑，倘若这些全是真事，那其实也根本不需要去推或敲，直通通写出来就可以了，执意想瞒的，纵然上老虎凳也是逼不出来的。
    书中讲到“童年”的确是比较靡烂荒唐，女主人公九莉作为张爱玲的一个化身，起码证实了“早慧”这件事体。一个十岁上的小姑娘，讲话思想老成透顶，一不留神就以为是三十岁女人在那压抑沦丧的家庭里过生活，行尸走肉一般，有点不甘心，但也不是坏到极点。那个辰光她就是看得太穿，从父母到仆佣，哪一个都描绘得似爱非爱，有为她好的，能从那好里剥出私利来，对她坏的，一个字乃至一个眼神儿就能被她剔出来曝光。一大家子躺在鸦片床上过瘾她是看得多了，不是麻木，言行里反而透露出深谙世间炎凉的腔调，对父亲离异、娶小老婆，她始终是“理所当然”的态度，并竭力表现得乖巧，讨好三姑甚至继母，然后得到的待遇却完全不一样，自此她才试图逃脱，跑去生母那里。扭曲的是她弟弟，同样被阴狠的继母算计虐待，挑唆他们父子感情，却浑然不知，居然还苦苦迷恋起继母来，这种隐性的SM情结遮遮掩掩一直到小说结尾。张爱玲将“童年”剪成破布，随意按插在作品的任何一处，可你还是能轻易地组构起来，看她剖白现实里的人情世故，一些都不夸张，只在弟弟无意间表白这畸恋的辰光，才肉跳一下。如此说来，她其实是没有“童年”的，闻着颓废的大烟成长起来，不是被麻醉掉，就是强行跳过童真的阶段。尽管确是写了点有趣的部份，她弟从小有软腿的毛病，被女佣带去公园玩都要用红绸将他绑住胸，牵在手里像蹓狗一样，还是与女佣们晚上乘凉赏月，嘻嘻笑笑，似乎儿时得到的呵护统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赐予的，当然她们都拿了钱，把照顾她当成事业来做。
    张爱玲写母亲，一瞅就晓得她从前写过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娇蕊。她形容她是“黑发的玛琳•黛德丽”，这句话足够突显生母的形貌个性了，好似她评论继母是“贝蒂•戴维斯”，专门演反派，年纪大还强悍，无奈她弟弟就是爱这个型的。母亲蕊秋生得娇俏，又有点儿天真放浪，相比九莉的清高倨傲，是天差地别，张爱玲每每写到九莉与母亲相处，终究是百感交集，母亲一世都在全世界漂泊，享受这风光刺激的人生，她同样被战乱搞得浮萍一般，却没有蕊秋那么浪漫香艳，母女之间既互怜又有许多妒的成份，仿佛天经地义。张爱玲趁势揭破了众人心底的疑惑，讲她自己长得不好看，却偏偏计较人家对她相貌的评价，身材太纤细，是平胸，于是每每遇见美人儿都要目测议论一番对方乳房的形状，然而即便成名那么地早，她对自己的描述还保持客观公正，也堵了那些讽她长相普通的人的嘴。恰恰如此，她对母亲的羡慕总到极点，同住的三姑是独身主义者，算有个性，她一旦声望盖过她便也不怎么惦记，唯独母亲是个心结，她们埋怨过亦亲昵过，只恨她没有蕊秋的际遇宿命，只能接下这样百孔千疮，趣味索然的人生。书中写蕊秋，总来去匆匆，提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既有大富人家太太的蛮横，亦有受过高等教育所秉承的优雅性感，九莉的尊严想是全托附在母亲手里了，她不能重复她的路，所以在《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将她写成这样，但凡生动鲜明的女子，大约都有母亲的影子，末尾韶华尽失，她们还是默默地较量着，可见张爱玲输给母亲的，其实与胡兰成不相上下。
    女作家必须有爱情，这个关口过不去也是应当的。至少《小团圆》证实一件事：张爱玲确是痴情刻骨的，只不巧爱错了人。邵之雍与她从情燃至情死，还是一条变形的曲线，这里头时不时就出现“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愚笨章节，九莉饱受战火之苦，吃罐头汤裹腹直到停经，听闻二战结束，之雍要逃出去，她还怔怔地说宁愿永远在战争里，好与他在一道。之雍利用九莉的浪漫情怀亦显而易见，抑或两个文人在一道，良心也是道坎，之雍于是每一次在外招蜂惹蝶，搞来的风流帐都写信或口述给她听，仿佛这样就不算背叛，九莉居然也全信他。书里讲到之雍一面与九莉水乳交融，一面追求别的妙龄少女，还顺带与其它的女作家（苏青在里头唤作文姬）有露水情缘，口吻居然是稀松平常的。而令众人心痒的情欲，张爱玲算是刻画最露骨的一回，之雍与她也少许地玩一玩鞭挞游戏，她被他完全制住大抵亦是在情欲上受他操控的缘故，原以为只是甜蜜，比如提及他为她口交，可她在行房过程中的生理疼痛像是绝望的警告，传令她该停止这段情事。张爱玲将性爱感知隐喻她与胡兰成由甜蜜的炽热到冰冷的残酷这一过程，开始总是痛，她明知痛还是会忍，以为将来会好，后来果真不再痛了，才晓得是子宫颈折断，这才发现她跟他的爱是色泽苍凉的口红，抹去了就什么也不是。还有一些因它而起的悲凉事件，可能张爱玲原想打死不讲，比如柯灵与她凶险的交集，他对她的鄙夷与轻薄，她毕生难忘，这其实亦是她错爱所付出代价的一部份；再说便是之雍若无其事地跟她坦白自己强暴了被他追求的那个少女，掐断了她情感的最后一丝火花。他果真是她一世的孽债，令她后来怎样都爱不起来，因此说起张爱玲与李培林那段交往，就有点漫不经心，仿佛热水瓶里的烫水一下子倒空了，只能在温温的水蒸汽里找安慰。这才了解了她全部的苦楚，本来想等她详道自己名声大噪的辰光是如何风光，有哪些亮丽的交际，结果只看到她一个劲儿为赚稿费偿还向母亲借的钱而奔波，那样的窘迫无助，没半点当红女作家的风范。怪道亦有人不喜欢《小团圆》，讲它不如《倾城之恋》，因为真情实感就是那么细腻和无奈，更没有避重就轻，诌些无谓的东西。
    《小团圆》的幻灭其实也是意料之中，你要如何让一个不太幸福的女人挖心掏肺之后还能让你坚信“天长地久”这样的神话呢？实际上，即便是那么样撕皮破脸地写，也还是一派“良辰美景”的期望，宛如九莉在国外请了黑市郎中用药线给她打下的胎，血淋淋浮在马桶里，令她犹堕地狱，狠狠心把把它冲下去，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