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城

我有一个琉璃的小碗，拳头大小，虽然不记得 它的由来，但扔觉得珍重。我一度认为它价值连城，彩色花纹在碗内游走， 像极了一条银尾红锦 甚过鱼缸里的水晶石。我在河边捡过漂亮的石头，各种花纹，还有莹白的石英。那时候河水还清，能看到小蝌蚪小鱼，我把捡来的石头在河中洗了又洗，裙子一兜，小心抱着，一个一个往鱼缸运。小时淘气，把琉璃碗整日泡在鱼缸，看着鱼儿围着琉璃转啊转啊，我以为它也喜欢和鱼呆着，于是把它遗忘在鱼缸的绿藻中。
再想起来的时候是我第一次独自远行。我想带点什么，万一出事，家人也好依据随身物品把我认领回去。我骗妈妈说去实习采编，半个月就回来了，我想我还没有办法告诉家人如此冲动的原因。从鱼缸捞起来的时候，琉璃碗如渡了千万年的尘埃，周身的绿藻落了又掉。我看到鱼缸的鱼儿失了方向，四处乱窜，游一下撞一下，小碗放回去，它们才聚在周围静下来。
大夏天，我裹了羊毛围脖，坐上不知终点战的火车，没有带上琉璃碗，却走进了琉璃城。
火车换了大巴，大巴又换了大卡车，大卡车又拦了私家车，一路换了又换，几经周折。
大卡的开车的叔叔说:我女儿跟你同岁，应该跟你一样高了吧，我扶着车窗摇摇晃晃站起来给叔叔看，叔，我才这么高，你女儿肯定比我高。大卡叔叔摇晃着胳膊，呵呵直笑。我把羊毛围脖送给他，他回送了我一个银色戒指。下午，叔叔把我放下工地不远的宿舍，告诫我明天再翻山。我偷溜出来正好遇到一辆老家的车牌，拦下来一聊更是欢喜。
老乡是摄影爱好者，他说他来看湖，据说今年的湖边有鸟迁徙来，他们像归家的鸽子一样， 一群一群的飞，湖水比天还要蓝，仿佛罐在玻璃瓶中的蓝颜料。我觉得那应该是琉璃，蓝色沁在玻璃中就像我的琉璃碗，颜色动人。 据说湖中央有座琉璃城，城中住着神，神若离开，湖便死了。神护佑着当地人，人们也祈祷着，信仰着他。
我们绕过雨中的山口是凌晨十二点，老乡说如果我们见到神，一定许个愿，听说特别准的。那我便可许两个，今天是我生日耶，老乡给我唱着各种版本的生日歌，驶向琉璃蓝的湖。
我没有看到鸟，也没有看到神。却在湖边不远处发现了一座小城，屋户可数，绿色的屋檐蓝色的墙。阳光照下来，蓝色的墙壁透亮了些仿佛可以看到房子里面。道边好多当地人在卖特产，大多是琉璃制品，一张绒布为案，摆满了各种瓶子罐子。还有实心的小动物。花朵。我想喊同乡的司机一起买，扭头发现他扛着三脚架向着反方向走了。
我看到有人从寺庙疾步走来，往我怀里塞了东西就跑，后面寺院的小僧紧追不舍。定睛一看怀里躺着一只碗，琉璃碗。还有赭红布包袱，提着提起来叮叮当当的，我看前面院门敞开，自主走进，中央坐着一位大僧，我把红包袱摇了摇，放在大僧面前，金器碰撞的声音特别好听，他把琉璃碗交还给我。末了，大僧问我可还有放不下。我被问的莫名其妙，想着怎么回答，脑子却想的是那男子，他手上纹了很好看的图案。
大僧说：此处为琉璃城，这是一位友人交我保管，如今转交你，我便放心了。你小心收着，别再摔了。
我不解。
老乡问我哪来的碗，打算要饭吗？我一手擎着琉璃碗，一边转着大叔送我的指环。老乡把我带到山下的市区，把我安置在寺院附近的小阁。他家里出了事要回去解决，把相机和车留给我，啥都没嘱咐，就飞走了。
清晨这里会下薄薄的雨，但是太阳一出，雨准停。我每天都去寺庙转一圈，然后坐在院墙外晒太阳。我抱着琉璃碗，路人以为我是个乞讨的姑娘，纷纷驻足放下几块钱，高兴的时候就我唱两声歌以示感谢。我觉得琉璃碗今天格外的好看，大僧说心有多透明，手中的琉璃就有多绚丽。倘若某天犯了错或心术不净，琉璃失了色，灰的像乱揉一通的橡皮泥，各种颜色混合，最后变的铁灰一样的难看。
有时候唱啊唱着就哭了。哭累了，就在墙角蹲着，那时候总有一个人坐在我旁边一米之外，他说他每天都来看我，重复的讲他想娶我，我抹了把泪，胳膊一挥：兄弟，我要的爱情，你给不起。后来他一直陪着我，听我唱歌，给我讲故事。
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我带他爬雪山，下湖捉鱼，看星星，抓兔子，他都形影不离的跟着我，说怕弄丢了我，我大笑：若是这样，你曾伤了多少少女的心啊。他把脸埋起来：为什么那么在乎我的过去，我只想过好现在。
我抹了把泪，胳膊一挥：没关系，我不在乎，谢谢你圆了我的愿望。躺在草地看星星，徒步走过雪山盖顶沙丘，想有人陪伴参加当地的婚礼。这些全都实现了。
我突然想带他去看琉璃城。想让大僧帮我们卜上一卦。
第二天，他突然道别，收工的时候还想着带他去哪里蹭香茶呢，他打电话来说已经去了外地，于是每天傍晚只能收到他的电话，即使没有，也会有条信息问问一二。
我记得他对着话筒迎着风喊着:你不要拿个碗去卖唱了，等我赚了钱，回来娶你。
我还是每天抱着琉璃碗去墙下晒太阳。可是，后来再也没有收到他的电话了，我每天都把电池充满满，生怕错漏了一个，我发短信给他，打电话给他，无人接听。
一个说要娶我的男人消失了。 我真的沦落到满大街的去乞讨爱心，人们处处躲着我。只好坐在墙根满地胡画，不一会，大雨倾盆，把我浇了个透，手边的琉璃碗寖满了泪水。
我记得跟他说要带他去琉璃城，我记得他接到一个电话，隐约听到女孩的哭声。她也带他去琉璃城了吗。
房租快到期的时候，老乡跑回来找我，站在我蹲墙的对面，许久才敢靠近，
老乡说几个月来都认不出我了。
你的琉璃碗只有这一个吧。刚开始不敢认，担心哪个小偷偷了拿出来卖的，准备抓脏的时候看到我手指的银戒，心想着偷了碗，这戒指总会是偷的吧，于是才犹豫的喊我。
老乡劝我回家。几个月，他经历了亲人逝去，家产败落，他不想去找琉璃城了，他想回家守家人。他也劝我回去。
我说：老乡我不回。我要等你一个男人，他说他会娶我的。
老乡问我他叫啥，我不知，他做什么工作，我不知，老乡问他年龄，我也不知。
我说我知道他会给我打电话呀，我知道他会娶我的呀。
老乡无奈：你还记得他长啥样吗，牛一样的眼睛？腊肠的嘴巴？肉肉的手？老乡手伸向我，拉我起来。我摇头。他也是这样牵我的，我记得他的手上有个很好看的纹身，我攥着琉璃碗，回头看看寺院，没有蓝的墙，没有绿色的檐，也没有匆忙路过的他。
我们驶过湖的另一边，依然是那样蓝，我告诉老乡，上次在湖边还去了趟琉璃城，墙壁湛蓝，光照下来便是透明。老乡惊讶的看着我，你怎么不喊喊我，据说去琉璃城的人会换得一件东西。你换了什么？
我又想起要娶我的男人，褐色眼睛，长的睫毛。他笑的时候像害羞的孩子，我想他娶我的时候一定会长成大人。他抱我时候好生僵硬，阳光撒下来，他的身体变得透明。各色的花样像烟火一样绚丽，唯独心脏的位置缺了一块。我喜欢抱着他，暖暖的，很安心。
我一度想把琉璃碗送他，最后又舍不得，我想他是不是在寻找一件琉璃，正好填在心脏的位置。
他爱上别人了吗？他幸福吗？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也会祝福他的呀？
他一定艳遇佳偶，风流快活，外面花花世界，谁知道会怎样了，活该我听信了他的话，他爱娶谁娶谁，爱陪谁陪谁。
也或许，他心里还有我，还会回来娶我的吧。
我说老乡，我们再去湖边吧，我想去琉璃城。老乡把我放在湖边，自己却迟迟不肯下车。
我把琉璃碗狠狠砸在岩石上，玻璃渣飞溅起来，划伤了我的手，疼的我直咧嘴，老乡递来手帕。湖水拍击砂石，湖中却安宁如镜，长草没过膝盖，阳光晃的睁不开眼，有一次，我看到晶莹透亮的墙，绿的檐。
我小心抱着琉璃碗，寻思着等他回来便把这琉璃送他。他答应或我，会回来的。
离家大半年，家人到处找寻，虽然定期能收到信息，可是电话却怎么也打不进，我想因为我一直在等一个电话，别的都不可能接通吧。我给妈妈讲着路途的奇遇，一个大叔，一个老乡，还有一个男子。我说我生日零点正好过了山口，那雨下的山崩地裂的。
妈妈说你快去理理发，别把东西乱扔。妈妈说：你的琉璃碗碎了，换水的时候，给不小心摔了。算算也是生日那天。
突然没那么伤感了，从琉璃城回来，也没那么容易感动了。
家乡下雨的时候会连阴好几天，我不能在早上抱着琉璃碗去晒太阳，我看到琉璃覆上一层小小的水珠，每个上面都能看到一张面孔，滤出一个故事。
一个人，他有颗琉璃心，本来冷冷的硬硬的，可是被我弄碎了。他说碎了也好。他便可回琉璃城，那是个处处清亮的地方，没有伤害，没有欺骗，人们彼此能看到对方，喜欢，难过，每年祭祀的时候，大家的心绚烂的像天空的烟火。 他送我琉璃杯子，盘子，各种容器。却在我们吵架的时候摔的粉碎。他回了琉璃城，再也没有回来。
我看到大叔的女儿和我一样高，大叔把我的围巾给她戴上，又回到了工地。
 同乡在家乡开了小商店，里面摆满了各色的琉璃。生意并不好，但是他每天都很开心。
那个答应娶我的人，他过得好吗？杂乱的朋友一堆，男的，女的？玻璃包裹的颜色变得暗淡，花纹像被抽离，扭曲的延伸着。我以为，他偶尔会想到我，可是他忙着寻找，哪有时间再想起我。
琉璃城有这样一个传说:湖中住着城，城中住着神。只有心澈如镜的人才能入城，只有破碎的琉璃才能再回城，修复琉璃的人需要交换一样东西：爱人的爱，或者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