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书02

02 天气渐好,春梦也绵长起来,甚至能抵达故乡和童年。 母亲在电话里讲到种玉米和灯花(俗名,一种草药)的事,以及油菜花已节节拔起。风暖和了,泥土也终于松动,崖湾里绿茵茵的草色,也可远远望见。我于是想起,小时清明前去崖湾里领着伙伴拎着竹篮挖苜蓿菜的事。 崖湾是盆状的一层一层的山地,种满了紫苜蓿,村里各家分得一块,是农忙时牲畜草料的来源。春日里,村小放学,我们便去挖苜蓿菜,其实就是苜蓿芽。回来炒着吃,或者做酸菜。是野菜中的佳肴。 当时,伙伴大多顽劣。所以我们事先有规矩,集体选择一块最鲜嫩的苜蓿地,不去糟蹋别的苜蓿地,这样第二天还会有一块新鲜的。我们从苜蓿地一头一字横排,一手挎篮一手拿着铲子(不会将苜蓿连根拔起,只是切下嫩芽,还会再长起来)蹲着向前推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都有属于自己的新鲜的领地。不过往往会有一些不中用的掉队。动作快的便在前面停住,坐在草地上说些讥讽掉队者的俏皮话,或者讲个鬼故事,或者背背乘法口诀唐诗宋词什么的。或者随手捡石头子比比谁丢得远。那些石头后来回忆起来,像极远古的植物或动物的化石,有些石头里面有结晶的蜗牛,当时我们觉得非常神秘。 等各人篮中的苜蓿芽满了,我们便脱了条绒布面的胶底布鞋。去松软的土坡上玩一种“狂人游戏”。 那种酥软的土坡是春天觉醒的结果,山体解冻,湿润而温暖,于是表层的浮土会脱离束缚它们整个冬天的还不成气候的杂草,滑下来,堆积在一块。那种土干净极了,有股清香的鸡粪味。 所谓“狂人游戏”便是从土坡的顶端,光着脚丫屁股坐地往下滑。像坐滑梯。但其实是泥土在运动。我们只是获得了某种驾驭的快乐。我们也会站成一排做一个没有奖品的比赛,看谁滑得快滑得直。很多不中用的,最后是连滚带爬的下去的,甚至偏离轨道,跟旁边的伙伴撞了头、撞了屁股、撞了脚。然后就有人哇哇大哭,骂两句娘。哭两声不疼了继续玩。现在看来那是一种极为危险的游戏,虽然土坡下面是平坦的苜蓿地,虽然那些苜蓿如此娇嫩、泥土如此温暖。 在诸多关于崖湾、苜蓿地的记忆中,有一场“偷菜”的战争。那时我是属于那种不中用的角色——因为小。那场战争发生在清明前的一个星期天。我跟着大哥哥大姐姐,带了父亲用柳枝专门给我编的小篮子,去挖苜蓿菜。当然我是被牵着去的,有时走不动就会有人学雷锋背着我,我有几次就故意走不动。 当我们二三十个人挖满了苜蓿芽——我的很多部分是他们挖的,这貌似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这时山那边的坡地上出现了邻村的一伙人,显而易见,他们是准备来“偷菜”的,只是不巧,被我们撞见了,狭路相逢了——于是我们双方站在属于自己的地界上,骂仗。中间是一道很浅的山沟,我们随时可以冲过山沟,或者他们可以随时冲过来,进行殊死搏斗。可我们依然继续对骂! 我们对骂的基本内容是叫对方父母的名字,我们认为这是对对方最大的侮辱,父母的名字几乎神圣不可侵犯。我自然不存在这种危险,因为我年龄实在太小,处于敌对双方的漠视的边缘地带。他们无论男孩女孩都相互叫着对方父母的名字,有些甚至叫着双方爷爷奶奶祖宗八辈的名字。叫那些名字的人,有些在我长大后见过,但都垂垂老矣,不像当年传说的那般威风,而有些像风一样,只是飘过多年前那个春日融融的下午。再后来,当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都难以用舌头挤出嘴巴时。双方人马都倒地仰头晒太阳,一边琢磨对策。后来我们派嗓门最大的女生喊话,威胁他们说,明天上课了告诉班主任,他们来偷我们村的苜蓿菜。他们则毫不示弱地说,是我们先叫他们父母的名字,他们也要告到班主任那边。 他们其实都是一个村小的同学,都在我们村小上学,这个村小有五个年级,五个班,全校只有三个教室,带校长三个老师,全校七十多个学生。这是后来我对这个记忆片段的补充数据,当然这个数据一直延续到连我村小毕业还延续了很久…… 若干年后,崖湾被村民们开垦了,种了大片的花椒树,因为那种作物能卖钱,而且养牛的人家越来越少,苜蓿地不再有了,村小也因为学校合并被关闭迁走了……而且我知道当时这两伙骂仗的人里面,有很多人成了好哥们,有些男女甚至长大后结了婚生了子,有些人长大后继续种地,有些人去南方打工然后远嫁东北,有些人领来四川的媳妇,还有些人逝去了,如同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成为一个记忆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