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故事
“报——那弼马温打伤马天君捣毁御马监，逃回花果山去了！”
——《大闹天宫》
第一章
小区的公告栏贴出了征集故事的海报。没有任何篇幅和内容的限制，只是故事征集，然后评选出一位优胜者，颁给其奖品。奖品是一台故事机。
故事机是怎么样的机器，我不得而知，海报上既没有照片，也没提起这部机器的功用。
说起来，小学的时候我当选过"故事大王"。
父亲为我参加故事大会，杜撰出英雄父亲搏击歹徒英勇负伤的故事。我花了半个月时间来背诵这篇故事，先是熟练到一字不差，再是逐句捏造感情，最后对着镜子规范动作。因为脑袋不灵光，总是出错，挨揍的情况经常有。逐渐我有了抵触情绪，在父亲的威严下又时常恐惧紧张，练习进入了一种恶性循环的模式。有时练到深夜，平常八点就睡觉的我，十二点的体验就是世界的失衡，效果极其糟糕。当我时不时丢掉一个段落或者记错人物的对话时，我能预料到今晚必定挨揍后才能睡觉。真是伤心透了，蒙头在被窝里，觉得只有哭到天明才能清除所有的委屈。
可早晨，我无一不是被叫醒的，肚子饿得只惦记着吃饭。父亲做好了早餐，笑盈盈地端到我跟前。父亲做的早餐真是没话说，可口又顶饱。这样就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记不得了。父亲说，今天可要用功练习啊。我说，一定没问题。
结果到上台前一夜练习时，我仍在出错。
比赛选在一个碧空万里的上午举行，我被女老师化了祖国花朵式的浓妆，眉心点了红点。后来我偶然在书上看到，在印度教的教义里，脉轮是昆达里尼的出口，在眉心点一点能集中力量。果然，那天有如神助。
学校操场坐满了人，那时我还未亲眼目见过大海，但是心中却浮现出的大海的形象，无比生动。视线无法集中一处，余光每看到有光影在晃动，再去寻找便不见踪迹。那是人的浪花。
我按照排练好的程序，上台，向观众鞠躬，当视线到鞋子三分之一处停下来，心里默数1，2，3，数到4的时候开始抬头。向前一步调整麦克风，一声刺耳的噪音响彻校园。环视观众，先快看到前排最左边的观众，再缓缓看到前排最右边。清嗓，视线远移，像是看到那个并未亲临的风雪夜。
下面由我来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风雪夜，明天就是新年了。父亲下班后因为要帮助厂里技术后进的小李叔叔完成当天的生产任务，离开车间时已经天黑了。大雪伴着狂风，晶莹剔透的雪花像是把一白天全部的光亮冷凝结后，被抖落了下来。父亲在工作时是忘我的，一出车间门就直拍脑门，记起我还一个人在家挨饿。那时母亲正在外地出差，要半年那么久，父亲厂里任务多，工作量重，还要独自照顾我的生活。
"好大的雪啊！"父亲望天而叹，自行车压根儿没法骑了。父亲片刻犹豫，决定跑步回家。城里的街道很窄，路上行人罕至，车辆也很少能见到。父亲虽然累了一整天，但是想到回家，跑起步来还是充满活力。沿途的节日横幅提醒了父亲，明天可就是元旦了。应该庆祝一下，父亲心想。于是在路过卤味店时，父亲停下买了一只刚出锅热腾腾的烧鸡。父亲不住催促老板快点，可是老板还是慢慢悠悠地把烧鸡仔细包好。父亲付了钱，把烧鸡揣进呢子大衣里，接着赶路。雪已经积了很厚，步子迈起来很吃力，路面又滑，父亲心里着急回去跟我过节，在转角处跌了一跤。父亲顾不上拍去衣服上的残雪，接着往家跑。因为变了方向，顶着风，路途更加艰难。
终于快到家了，就在离家不远处的巷子口，父亲脚步突然慢了，渐渐停了下来。
原来，父亲发现一个蒙面歹徒，正在用刀威逼着一穿着臃肿的中年大妈。只见大妈把皮包紧紧抱在怀里，跪在地上凄声哀求。歹徒情绪已经很激动了，高声呼喝，那把锋利的尖刀随时都有可能刺穿大妈噗通噗通乱跳的心脏。
这位大妈是一个工厂的出纳员，皮包里是下班前从银行提取的公款。那笔钱是几十个退休工人的工资，要赶在明天一早把钱发到大伙手里。这批退休工人中还有几个是孤寡老人，都在等这笔钱过活。而且眼下的时节，也是时候开始筹备过年了，没有钱哪行啊。
父亲将烧鸡放在路边，也放下了所有的顾虑。轻轻迂回到歹徒身后，然后如猛虎一般，一步跃起，一脚飞踹，蹬倒歹徒。歹徒措手不及，重重摔倒在地，尖刀脱手。父亲乘胜追击，跟上一步，骑在歹徒身上。歹徒想要翻身探个究竟，不料一记重拳直落面门。父亲早年间当过兵，这一拳势大力沉。歹徒是个被通缉流窜犯，穷凶极恶，有些本领，他挣脱后反扑过来，跟父亲扭打一起。
父亲毫不畏惧，冷静防护，伺机出拳击打对方要害。歹徒吃了痛，越是着急，可被攻击的漏洞就越多，很快落了下风。歹徒奋力一扑，想拦腰抱住父亲，父亲后撤一步，跳起弹踢，正中目标，歹徒丧失了抵抗的能力，晕倒在雪地里，身体还在抽蓄。
大妈被这突发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依旧跪在地上，手里死死的攥着皮包。父亲上前去，扶起大妈，询问她有没有受伤，大妈无法冷静，只是不住摇头，双手一刻也不放松。父亲问她是哪个单位，知不知道家人电话，可大妈语无伦次，父亲怎么安慰也不见成效。
忽然间大妈的表情狰狞，像看到恐怖的事情。没想到这一会儿工夫，歹徒已经回过神来，捡起尖刀，从背后向父亲袭来。父亲从大妈的表情，读懂了要发生的事情。
本来父亲可以一个侧滚躲到一边，但父亲如果躲开，就无疑把大妈完全暴露在歹徒面前。歹徒已经丧心病狂，决不会善罢甘休，定将迁怒大妈。父亲如同本能般迅速反应，微微一侧身，横肘向歹徒迎去。歹徒那一刀已经无法躲避，他是对准了父亲的后心位置刺去。父亲让出一个肩膀，尖刀应着沉闷的响声刺进父亲肩膀的一瞬间，那一肘干脆利落地把歹徒再次震飞到两米之外。尖刀第二次悄无声息落入积雪中，这次落点周围伴有零星的血迹，让人无法忍视。父亲再也没有给歹徒机会，忍着剧痛，匆匆两步，一个正踢踢中歹徒下巴，彻底断送了他再次爬起来的可能。父亲解下了歹徒的腰带，把他双手反绑在身后。
父亲如释重负，瘫倒在雪地上时，身子下面已经有了一滩腥红的血迹。
后来，大妈回过神，从大路上喊来了人。在路人的帮助下，父亲被送到医院，警察带走了被制服的歹徒。救护车上，因为大量失血，体力耗空，父亲意识模糊，但是他嘴里不断念叨着，孩子还没吃饭，孩子一个人在家，我要回去做饭。。。。。。
我再见父亲是在医院，一夜大雪后，天空放晴，绚烂的阳光照进病房后显得更加明媚。我走进去，看到静静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不祥的念头冲进脑中，我一下子爬在父亲身上，放声痛哭起来。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只是感觉害怕，害怕我会就此失去了父亲。往日父亲对我种种疼爱，在昏暗的眼幕下，如幻灯片连续播放。
就在这些画面逐渐失去色彩，我身体即将虚脱时，一只熟悉的大手，依然保持熟悉的温度，在轻轻地抚摸我的脑后。我抬起头，双眼已经失焦，我揉揉眼睛，父亲的微笑缓缓清晰。
父亲让我扶着他，靠着床头坐好。父亲告诉我他没事，只是受了轻伤而已，刚才是睡着了，没有任何危险，不用担心，在医院静养两天就能回家。
我看到父亲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本来炯炯有神的眼睛里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一副很虚弱的样子。
父亲问我哭什么，我不敢说我以为父亲死了。于是我随口说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父亲又被我的话逗笑了，我也破涕为笑。
父亲肩部伤口裹着纱布，但是还有血渗了出来，我问父亲疼不疼，父亲说真是奇怪了，怎么一点也不疼。
父亲说，今天是元旦，新的一年你要快快成长，更加努力，做个了不起的男子汉。
我说，一定没问题。
我的故事讲完了，谢谢大家。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竟然流泪了，练习时无论父亲怎么启发，我都没法流出一滴眼泪，此刻眼睛却像喷涌的伤口，哭得七零八落。被练习了无数遍的故事感动了吗？还是一时间真的陷进故事人物里了。
好像很多人流泪了，人的浪花在翻腾，掌声就像是涛声。
我就这样赢得我人生中第一个荣誉，直到今天，还是唯一的一个。当校长宣布我是我校的故事大王的时，我当真感到荣耀照遍全身。
接下来所有同学都开始崇拜我的父亲，不停追问着他的现况，问他有没有再搏击别的歹徒。我花费很多时间才向每个人解释清楚，这只是杜撰的故事。
等所有人都了解真相后，故事大王也就过气了。
学校再没有举办过故事大会，故事大王的称号也只有不怀好意者挖苦攻击我时才被提起，我认为这的确是很险恶的一种方式。
这就是故事大王的短命王朝，我找出了纸和笔，凭着记忆在纸上记录这篇故事。反正目前在家闲来无事，我想试着拿这篇故事去参加征集，看看能不能赢回那台故事机。
“这不是你的故事。”
就在我写满一页要翻篇的时候，突然从稿纸左下角爬出来一个小人，打火机大小，皮肤像是蓝色，又像是灰色，类似于阴霾天空的那种颜色。小人看起来像是我的父亲，但是强壮的多，头发要比父亲浓密，眉宇间是父亲没有的英气。
"你像我父亲。"我告诉纸面上的小人。
"那你觉得我呢？"
这时从我右边的袖口又冒出一个小人，和纸面上小人差不多大小，相同的肤色。
这个小人完全就是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你们是什么人？"我疑惑地问，"神仙？精灵？还是小鬼？"
"都不是，没有魔法棒，也没有能力帮你实现三个愿望。"纸面小人耸耸肩。
"但是，也不会勾走你的魂魄，嘿嘿。"袖口小人。
"那为什么你跟我父亲一模一样？"我问那袖口小人。
"因为故事。"他回答。
"对，因为故事，这其中的关联你自己琢磨一下。"纸面小人。
我盯着两个小人。许久，摇摇头。
"看看这个后再想想。"纸面小人解开上衣，露出肩膀上的一条疤痕，因为太小，很费劲才能看清。
"这下想明白没有？"纸面小人穿好了衣服。
我明白了。
"你是那个英雄父亲，他是创作故事时我的父亲。"
"Bingo。"袖口小人打了个响指。
"一下子看到两个父亲什么感觉？"纸面小人问道。
"你们两个很像，但是你要更吸引人一些。"
"嘿嘿，那也是我的功劳，准确的说是你父亲的功劳。"袖口小人。
"嗯，父亲这篇故事还让我当上了故事大王，很早的事了。" 我还是第一次向别人炫耀这件事，不觉间脸有些发烫。
"真是可爱的故事大王。你再说一次，谁是故事大王，想想再说。"跟父亲一样的小人说，那质问的表情也是像父亲一样。
"不是我，你才是，应该说是我父亲，他才是。"我竟然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我心中破旧不堪的王冠被铛啷啷打落在地。
"你现在还想用你父亲的故事为你赢得那个故事征集吗？"袖口小人。
"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像我这种英雄父亲的故事已经很难打动人了。我们是故事方面的行家，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写故事的人我们都见过，你要相信我。"纸面小人。
"嗯，如果这个故事翻个面或许稍微能好一些。"袖口小人。
"怎么样翻个面？"我不解。
"看好了。"话音一落，袖口小人变成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却是一脸远超出他年纪的阴郁。再看那个纸面上的小人，变得浑身伤痕累累，脸被揍得变了形，无法判断之前的样子，一条退已经站不直了，右手握着带着血痕的尖刀。
袖口小人开始讲述："他是我的父亲，他是一个被四方通缉的流窜犯。一年元旦前夜，我一个人在家，其实这里不是家。母亲为了避免引起警察的注意，在我们本真正的家，也是一个人。母亲今天早晨告诉我，父亲会在今晚来这里，留下我和母亲的生活费，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快一年没见过父亲了。母亲说我父亲他很想我，我也想他，可我都快记不得父亲是什么样了。我像母亲交待的那样，放学先后去了三个同学的家，只是坐一会就走。完成后，换乘了四次公交车，基本绕了整个小城一遍，最后窜了几条巷子，确定没人跟踪，再来到这里。母亲说，警察会特别在这样特殊的日子盯上咱们。
同学家都在准备庆祝新年的到来，有两家的家长对我冷眼相对，他们都知道我父亲不是个好人。还有另一家家长留我吃饭，我真想留下，但是不能。其实，母亲只让我换乘三次公交车，我擅自做主换了四次。我真害 怕父亲会像别人说的那样，被抓去枪毙。这间屋子很小，是父亲跟母亲专门用来见面的，只有一张破沙发，一股发霉的味道，母亲吩咐别开灯，我倒是不怕黑，也没什么。来的路上，天空已经开始飘雪，这会儿不知道下得有多大了，真想拉开窗帘看一眼，可是那也是母亲不允许的。"
"喂，你打算要把这个故事听完吗，找个东西让我坐下吧。"纸面小人打断了故事，看上去更加狼狈不堪了，那只伤腿已经跪在纸上，纸上尽是血迹。我拿了个烟盒，让他坐在上面。
"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袖口小人问我。
"这故事是真实的吗？父亲的故事难道也是真的吗？"
"哈哈哈哈哈哈，故事大王，这个问题你不是跟大家都解释过了吗？"袖口小人那一脸阴郁不见了，笑得直不起腰，纸面上的小人也笑得直咳嗽，喷的到处都是血。
这就是我前面说过的，一种险恶的方式。
"我们是依存于故事的，我们可以进入在任何一个故事里，穿行在故事之间，去看故事的另一面，也能探索故事别的可能性。我们从不关心故事在你的现实中到底是怎么样的，或者它到底有没有在你的现实中发生过。"纸面小人。
"刚才我讲的依然是你父亲的故事，只是另一面而已。我本身是不会写故事的，我只会扮作故事创作者招摇过市，甚至我都没有自己的长相。那家伙也是一样，只能扮作故事人物。这样说你明白了？"袖口小人问我。
"你们见过我父亲？"
"见过，他可是很满意我这个样子。"说着纸面小人变回之前的样子。"他写过好多故事呢，你不知道而已，这篇算是最糟糕的。"纸面小人。
"他还在写？"
"写，全都藏在书桌下面的那个纸箱子里，上面盖着基本过期的旧杂志。"纸面小人 。
的确父亲的书桌下有那样一个箱子，可我从没翻看过。
"见过菲茨杰拉德？"
"见过，瞧，菲茨杰拉德。”袖口小人变成了菲茨杰拉德的样子。
"你是本杰明.巴顿？"纸面小人也变了新的模样。
"是盖茨比。"
"泽尔达是怎样？真像书上说的那样吗？"我问。
"别提那个贱人。"袖口小人。
"那有特别相像的吗？作者跟故事里的人？"我问。
"有。”袖口里的小人变成了塞林格。再看纸纸面的小人，也是塞林格。
"这是？"我一时不敢判断。
"西摩。"纸面小人。
"塞林格太爱这个故事人物了。"袖口小人。
我点头，接着问："你能变女性人物吗？"
"对不起，仅限男性，不会变性。"纸面小人。
"霍莉是不是奥黛丽.赫本那个样子？"
"绝不是。"卡波特说，错了，是袖口小人说。
"跟我想得一样。"我说。
"那你的故事是怎样的呢？还要参加故事征集吗？"纸面小人。
"我还没想好。"
"那就好好想想，我们会注意你的，等你开始写故事的时候我们会再来跟你说说故事。"袖口小人。
"你们要走了？"我问。
"是，还想知道什么吗？"纸面小人。
"那个故事征集的奖品是怎么回事，很奇怪的奖品，故事机器。"
"先纠正你一个概念上的错误，那玩意儿是故事机，不是故事机器。故事机只是一个小盒子。"袖口小人。
"故事机器可是一个庞然大物，所有的故事都是在依靠那座机器运转的。那台机器运转所产生的能量影响着故事，也影响着写故事的人。"纸面小人。
"我们就是辅助这台机器工作的工人，当然，不止我们两个人。"袖口小人。
"那可是台了不起的机器，所有可称之为故事的东西全都在它的机房内。这些故事被加工，被分派到写故事的人手里。等到故事写好之后又会被回炉，在机器中继续发生，等到后来又被其他写故事的人往下书写。"纸面小人。
"我还是不太理解。"
"这么说吧，一个故事就是一个世界，比如你写了一篇完全荒诞不羁的故事，这个故事不会因为你写完了就结束了。它会在故事机器里变成一种逻辑，从此有了历史，有了未来，故事里的人物都在继续下去的故事里繁衍生息。等到孕育出新的故事之后，故事机器就会找适合写故事的人，有可能是你，也有可能是别人，有可能你还会看到，也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纸面小人。
"不仅如此，在故事机器里，一个故事有可能会生长为许多的故事，就像一棵大树一样，有不同的枝杈，这些枝杈有可能还会交叉在一起，总之复杂着呢。"袖口小人。
"还是有不清楚的地方。"
"跟你解释不清，你安心写故事吧。"袖口小人。
"嘿嘿，再会了。"纸面小人说完。两个小人就消失了，纸面上的血迹也不见踪影。
第二章
我穿着小齐的西装，忍受两肩和手臂处的紧迫感，走过两个街口。
"就是小了点。"小齐翻了半天，找出这件宝石蓝的西装。
"确实有点小。"我穿上之后，感觉很不自在，不过对着镜子看起来还不错，二十三岁，可头一次穿西装。"就没有大一点的吗？"
"这可是我减肥前买的，没穿过几次，面料和剪裁超好我才一直留着的，不想今天还派上用场了。"
到公交车站时正是上班的高峰，每一辆车都像是滚动的铅球缓缓进站，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密度。有经验的候车者，判断清了车的停靠点后就开始跑动，车先是在他身后，慢慢赶上了他，他始终保持在车中部的位置跟随，待车停稳后，他缓冲减速，精准地站在车们前。车门打开时，上一站最后上车的乘客仍然存在有被挤下车的可能。紧接着一波人簇拥而上，我从车窗看到车厢里已经密不透光了，而这些人最后一个不剩全被装车带走了。
"衣服香水味好浓，你喷了多少在上面？"我扯着衣领，闻到里子里散出的香气。
"没有啊，我从不往衣服上喷香水。大概是我穿的时候，身上的香水味留在上面了。"小齐答道。
"你说你没穿几次的。"
"是啊，香水味道是向外扩散的，这件衣服厚，就都挡在里面了，嘿嘿。"
"我闻不惯，算了，我还是穿自己的衣服吧。"我说着就解开扣子。
"你就穿着它吧，这个味道挺好的，相信我，你不习惯不带表别人不接受，绝对加分。"
"这个香水没有特殊含义或者限定人群吧？"我板起脸，严肃的问他。
"正宗男士香水，职场精英必备。"小齐冲我点着头。
刚才走得急，现在有些微微冒汗。那股香气又浓郁起来，不过真的闻起来挺别致，像是能舒缓心情。
候车的人展示着各式各样等车的消遣，看起来都很自然，打电话，听音乐，翻看手机，嚼口香糖，事先没有准备的也可以从一旁卖报纸的老奶奶那里买一份晨报敷衍一下。
看上去真的都像是有工作的人，简直毫无破绽。
"干嘛突然就要找工作？"小齐帮我把西装收进纸袋，我在沙发坐下，他递给我汽水时问。
"觉得这个工作可能适合我。"我接过汽水喝了一口，奇怪的樱桃口味。
"还没问你是什么样的工作？"小齐倚着窗台，自己也开了一听汽水。
"保安，在乐乐家园。"
小齐"噗"一声把刚喝进嘴里去的汽水全喷了出来。"别开玩笑，保安？哎呀，都流到我鼻子里了，把纸扔过来。"我把茶几上的纸巾盒扔给他，他擦了擦嘴，又铺了几张在地上，等纸吸收地上的水渍，然后接着说："你在逗我是吧，快说实话。"
"乐乐家园，缺保安一名，我打算明天去应聘，所以过来看你有没有西装，这种衣服我肯定没多少机会穿，就不大想费心思去买。"
"你的户头出问题了吗？那么多钱都没了？"
"跟钱没关系。"
"你想抓贼？呈英雄。"
"不是。"
"为了制服？天呐，保安那身制服根本就算不上制服好不好。"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甚至干保安也没把握。我没有打算找工作的，就是在餐厅看到前面客人留下的报纸，第一眼就看到这条招聘信息，有种像分明是摆在那给我看的感觉。我也想是时候试着去工作了。"
"那么，应聘保安也用不着非得穿西装那么郑重其事吧，这件衣服说不定赶得上你这个保安两三个月工资。"
"这有可能是我第一份工作，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我等了十多分钟，无聊，还有些局促不安。我从西装的口袋里摸到一管润唇膏，上面印着的都是我不认识的外文，有个柠檬的图案。我从没有用过润唇膏，可是这会儿偏偏觉得嘴唇要干裂了，印着柠檬图案的润唇膏总不至于是草莓或者椰子味道吧？
我拨通了小齐的电话，没有人接听。我接着又拨了一遍，响了五声，终于接通了。
"喂。"
"是我，你在忙吗？"
"忙，忙着睡觉，这么早打来有什么事情？"他的声音显得无可奈烦。
"哦，不好意思，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那你大清早打电话干嘛？"
"哦，也不是完全没事。"
"快说什么事。"
"我在去应聘的路上。"
"我记得，别紧张，祝你好运。"
"我穿着借你的西装呢。"
"我的衣服不错吧，是不是穿着感觉自己很与众不同。"
"这个没有察觉，倒是察觉一件别的事。"
"什么事？"
"你衣服口袋里有一管润唇膏，都是外国字，上面画个柠檬，我这会儿嘴唇干的很，能不能借我一用。”
"你不是嫌弃我嘛，为什么要用我的东西。"
"那倒是，不用了。"
"用不用随便你，喜欢的话就是你的了。不说了，我要睡觉了，你这个混蛋，故意的吧。"
"你还能睡着，我以为已经清醒了。"
"放心，电话一放立马就睡着了。"
"好吧，拜拜。"
"加油。"
"嗯。"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你刚才说乐乐家园，好像离我家不远啊，我路过时留意到，都是老房子，看着很优雅的小区。"小齐把地上洗饱汽水的纸巾捡起来，丢进垃圾桶，又拿了一张干净的擦了手。
"嗯，离这里的确是挺近的，离我那就有些远了。"
"喂，今晚就留到这里别走了。我们搞个单身夜庆祝一下。"
"就算我当上保安也还是单身。"
"对，不能叫单身夜，应该是叫失业夜？待业夜？都不顺口啊，不管了，反正喝到天亮，我送你去应聘。"
"这可不行，喝完继续失业。"
"也是，明天还得应聘，醉醺醺的去肯定没人敢要你，谁会顾一个酒鬼当保安。"
"嗯。我不想第一次应聘就是不愉快的记忆。"
"那就让我给你备一桌大餐，吃饱了，少喝点，睡我这，明早能多睡会儿。"
"不行。"
"又怎么了。"
"害怕。"
"怕什么？"
"你。"
"我怎么了。"
"你可是个Gay呀。"
"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你不是我的菜，再说以前你也不是在这里睡过。"
"整夜提心吊胆，不敢合眼。"
"少来，我帮你盖被子时你睡得跟死人一样。"
"你有没有偷着亲过我？"
"我说没有，你能信几分？"
"死基佬。"
"可是你只有我这个死基佬才跟你是朋友，我要是跟你绝交，你就一个朋友也没了。"
"你不会的，你的朋友里只有我一个肯源源不断借给你钱，还能从不催还。"
"真是个混蛋啊。"
"你也是。等到明天吧，今天想一个人回去想点事情。"
"那就明天。等你好消息。"
我涂了润唇膏，甜甜的柠檬味，像吃过的柠檬糖。
公交车来了，我的第一反应明显是比周围的人慢了很多。我落在了最后，完全看不到车厢里有能容下我的空间。
这时突然有股力量将我推向前。是个女人，力量让人惊叹。她一边推我，一边喊着"往前啊，往前啊。"
我前面是个姑娘，身形很好，长头发就快贴到我脸上了，我鼻子里尽是她洗发水的香味，也是柠檬味。我身体紧绷，尽量不碰到她，这无疑是要对抗身后这股力量。
"往前啊，往前啊。"后面的女人还在催促。
"前面有人。"我费力扭过头对她讲。其实她并不是我想的那么粗壮，究竟是身体哪个部位为她输送出如此的力量。
"对啊，前面是人，又不是花岗岩，你往前挤挤啊。"她说着加了一把力气。没错，前面是人，我感觉到了柔软的肉体，还有温热的体温。
终于在身后女人的努力下，司机成功的关上了车门。我被夹在两个女人中间，而不是两块花岗岩中间。前面的姑娘长什么样子呢？她跟我一站下车，但是始终只看到背影。
穿过一条小巷，我找到了乐乐家园。
小区的楼都不高，大概有了一些年月，原先深蓝色的涂料旧得恰到好处，我说不上那是什么风格的建筑，就像小齐说的，优雅。周围都是林立的高层建筑，没想到在这些高楼的掩护下，还藏着这么一片矮小的建筑群，像是城市中的谷地。总之看着它们很舒服。小区里没有专门修整出来的草坪，但是地上铺的青砖缝里长满了浓密而又柔软的小草。这些小草看上去一般长短，并没有哪株有要别株一等的感觉，但也不显得慵懒。不错的工作环境，我想是吧。
我问到了物业办公室的位置。办公室门前有一个大大的公告牌，看上去用了很久了，很多老的公告没撕干净就又贴上了新的公告，不同颜色的纸在被雨浇淋后留下了不同的色彩，这些色彩又被雨浇淋后，绘制为一幅难以复制的作品。
最新的公告海报是，乐乐家园要举办一次"无言的歌声歌唱比赛"。参赛选手的唯一条件是必须不会说话，如，语龄前的幼童，可发声的聋哑患者，失语症患者，除鹦鹉外其他有歌唱天赋的动物，危及其他参赛选手及观众的危险动物除外。由本市音乐学院声乐教授作为评委。提示，需要伴奏的选手自带伴奏带。比赛评选三名优胜选手，第一名有奖品是订制的直径六十公分淋浴喷头，第二名是订制的直径五十五公分淋浴喷头，第三名，五十公分。
有趣的比赛，莫名其妙的奖品。
我敲门进了物业经理的办公室，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坐在大办公桌前。
"请问物业经理在吗？"我问道。
"我可不就是。干什么的你？"他懒洋洋地问。
"我是来应聘保安的，在报纸上看到的广告。"
"人够了，不招了，回去吧。"
"哦，打扰了。"说完我转身要走。
"等等，小伙子，我说我是经理你一点不奇怪吗？你不觉得是一肚子怨气的老保安，逞经理不在时坐在老板椅子上宣泄不满，顺便把气撒到来应聘的年轻人身上吗？"中年男子从老板椅的靠背上直起了身子。
"那么说你不是经理？"
"我真是经理。"
"你好经理，打扰了。"我接着往外走。
"先别走。人没够，骗你的。"
"那好。"
"来，请坐。"经理招呼我坐下。
"谢谢。"
"真的相信我是经理？"
"不怎么信。"
"那还又回来？"
"反正都来了，不妨试一试。"
"没觉得我在故意刁难？"
"看过一些招聘现场考官的考题，远比这些刁钻。"
"哈哈哈，我可不是在出什么考题，就是开玩笑，闹着玩呢。你怎么一直不问为什么经理穿着保安制服？"
"为什么经理穿着保安制服？"
"哈哈哈哈哈，因为我还是乐乐家园的保安队长。"经理和保安队长的表情极为得意。
这个经理黑红肤色，不大的四方脸，落腮胡渣有两天没刮了，眉毛浓密，眼睛圆溜溜的，头发向后梳，个头不高，没什么脂肪，很精神，一张嘴能看到牙齿上的烟渍，像个保安队长该有样子。
"来说正事吧。叫什么名字？"经理队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又像模像样地带上眼镜。
"张小雨。"经理队长低头记录，然后接着问。
"多大？"
"二十三。"
"性别？"
"男。"
这时经理队长抬头望了我一眼，像是要确定这件事，肯定后继续低头记录。
"婚姻状况。"
"未婚。"
"有女朋友吗？"经理队长抬头问我，随手扶了扶眼镜。
"没有。"
"干嘛不找一个？"
"找不到。"
"想找？"
"不怎么想。"
"身体有毛病？"
"应该没有。"
"想找的时候告诉我，我帮你找，别看我年纪大，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认识的可不少。"经理队长冲我挑着眉毛。
"需要时一定。"
"学历。"
"高三时辍学。"
"那就是高中没毕业，干嘛不直接说初中。"
"初中。"
"干过保安？"
"没有。"
"从事过别的什么工作。"
"没有。"
"那就是说这么多年一直在家吃父母的喽？"
"初中就自己出来住了。"
"那还不是花父母的钱。"
"也不是，有笔存款，是祖母留给我的遗产。"
"所以就一直不找工作？"
"之前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
"现在准备好了？"
"算是。"
"好，现在开始阐述你为什么要应聘这份工作，说说我凭什么要雇佣你。"说完经理队长放下笔，用力靠在靠背上，左手轻轻拍打着扶手，跟着节奏前后微微晃动身体。
"我碰巧看到招聘广告，就觉得是份合适的工作，就有了工作的念头，并且经过充分考虑。至于你们为什么雇佣我，因为你们说缺一个保安。"
"哈哈哈，这是什么理由 。接着说。"
"没有了。"
"就这样的阐述？"
"嗯。"
"那我再问问你。你有什么专长吗？就是在做保安工作时有利的特殊本领。”
"耐力好，小时候获得过少年组的长跑冠军。”
"这个不算，你也看到了，我们小区就这么大一点，根本用不上长跑，不算不算，还有没有了，比如说能打，有以一敌五的本领，或者说一眼就能看出图谋不轨的家伙，再或者说鼻子特别灵敏，能一早就闻出哪里失了火或者漏了天然气。"
"没有。不过，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一天只吃一顿饭，不会影响做事。"
"一天只吃一顿饭，早饭行吗？"
"只要告诉我说今天就这一顿了，我会比平常多吃一些，到第二天前都不会感到很饿。"
"这倒是独到的本领，不过，这个对当保安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道，你觉得有用吗？"
"我想想。"经理队长抿着嘴唇，加快了怕打扶手的节奏，可能真的是在思考这件事。
"小区物业也不管饭，这件事除了能帮你省钱外，我真看不出有什么用。"经理队长摊开双手。
"人手紧缺时，可以我来值班，换别人去吃饭。"
"对啊，那帮家伙一到饭点各个都像是缺姑娘的痴汉子，坐立不安，耽误一会儿都不行。"
"那你觉得我行吗？"我感觉有了希望。
"有专长就行，好，顾你了。"说完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谢谢，我是该叫你经理还是队长呢？"我问经理队长。
"叫队长，我得意这个。"
"队长。"
"哈哈，填个表，录用你的话会有人给你打电话的，等通知吧。"
"队长，刚才不是说要顾我吗？"
"这是我给你的小道消息，谁让就我说了算呢。但是这个事要按照程序来走，我们可是严肃的团队。如果接到电话，会通知你什么时候来上班，不过我可以再给你透露一下，明早就可以来上班了。"
"谢谢您的小道消息，队长。"
"合作愉快。"
我和队长握手，队长另一只手上的烟头捻进烟灰缸里。
第三章
我有个朋友，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喝酒。他有个习惯，头天晚上喝多了酒，第二天醒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身上有没有伤痕。他说，喝多了就什么都记不得了。他喝多很快乐，不停说话，不停笑，手舞足蹈，晃晃悠悠，跌倒又笑嘻嘻爬起来。当然也有爬不起来的情况，那是睡着了。他喝酒气势很猛，酒量惊人，跟他喝酒往往是我小杯，他大杯。我劝过他喝酒要节制，他说，没关系，谁活着又不是醉生梦死。
昨晚两个小人离开后，我也喝到失去知觉与记忆。想了很多人，想了很多事，搜寻着可能的故事。
喝酒时想起的第一个人一定是他，这家伙还在那地方吧。很远啊，我去过那里，荒凉一片，看不到生气。但他在那里活得挺安逸，跟他心爱的女人，养着马，像是专门要在这世上销声匿迹才痛快。前不久他回来一趟，风尘仆仆，我拉他买了一套新衣服，他就变得跟这个城市里的人没两样了。他本来就是这个城市的人。他在哪里都看着怡然自得。在这城市里是，在他那个地方也是。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这样自在，像是什么事情，什么环境都不能挫伤你，不能让你屈服，让你低下头。"我问他。
"我就没抬起过头啊。"他笑了。
"没抬起过头？"
"是啊，只能看到眼下，往后的事想不清楚，想清楚也没有应对办法。难以接受的事情也有，只能喝酒。有时候喝之前报着要喝死的念头，喝着喝着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之后真是难受啊，熬过去这一天舒服了。至于之前的事，就有种如获重生的超脱。"
"没有追求吗？没有想得到的？"
"有，太多了，这世上琳琅满目，尽是我想要的。但是我就劝自己说，得到一个滑板的时候，就不要想汽车的事了。"
"那关于她呢？你还不是非要等到她为止。"
"她，"他脸上笑容消失了，"她是揭穿我刚才对你所说那些谎言的人。"
他骗的人根本不是我。
我还想了父亲写的故事。想了父亲见到两个小人时的情形，为什么父亲从没向我提起过，写了那么多故事也不给我看，放在箱子里到底是留给谁。还有英雄父亲，还有歹徒父亲，他们的故事在那台故事机器里又发生的怎么样了，英雄暮年不再流血，只能流泪；浪子回头，发现早无后路。
我又想起了当选故事大王时的情形，可突然被收缴回去，不如没有的得到过。
想着想着就喝多了，和朋友相反，我每每越喝越难过，最后哭得稀里哗啦。我还是没法像小时候希望地那样，哭到天亮。
我醒来时趴在桌子上。照着朋友的习惯，检查身上有没有伤痕。没有磕碰的伤害，奇怪的是膝盖处韧带的旧伤却出奇的疼痛。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可想着就开始头疼，像是戴着小了两个尺码的头盔。
我简单洗了把脸，感觉好点，于是坐下来开始酝酿新故事。
同样是这样狼藉一片，头晕目眩的临晨。一个面孔被揍得乌青的女人也在面对镜子再次检查那些有着可靠存在感的伤痕。左边的脸颊显然要高于右边，用手指触摸，感觉和一本皮质封面的厚书一样，几个小时前它在和一只粗糙的大手的短暂接触中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哀鸣。嘴角的血迹已经结夹干裂，用舌头可以尝到隔夜血腥味。要是两个眼眶有对称的瘀青的话，倒像是某种刻意的装扮，能让这个娇柔纤细的女人更加惹人怜爱。她用手遮住这一半脸，又换手遮住另一半，不知更欣赏哪一边。
她来到冰箱前，从冷藏室里取出所剩不多的盒装牛奶，仰起头喝光。冰凉的牛奶使刚才还残存的睡意消失殆尽。她又来到卧室照看那个揍她的男人。男人沉睡的程度像是在下个春天来临之前都不会醒过来。这个男人刚入睡时雷鸣般的鼾声此时已经像是和风细雨，一整夜能量的消耗让他看起来有着少有温柔。她脱掉连衣睡裙，这种时候要是拍电影的话，一定要有从百合窗帘里透出的新鲜阳光映在她紧致的身体上，像是一件透明的明暗条纹衫。在明的部分，还能察觉到她柔软晶莹的汗毛，这是这件衫的特殊面料，肩膀和背部的血印，则是别具一格的设计。她微微地在他身边躺下，用指尖掐着被子一角，把自己躯干掩盖起来。
此时该给她一个俯拍的面部特写。她在笑，那笑容是从湖底割断连着大石块的绳索后浮上来的。
接下来，由我潜入湖底，打捞一段故事。
小南和是文文是小学同学。文文瘦弱，头发微卷泛着铜色，眼眶很深，鼻梁上有淡淡的雀斑，不爱说话，是个恬静的女孩。小南则是班里冒失鬼，有着强壮的手臂，额头一年四季都能渗出汗水，偶尔还有在哪里磕碰起的包，所幸有双好看的大眼睛，长着漂亮的长睫毛。
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南就和文文成了同桌。小南平均每周要挨父亲三顿揍，他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惹祸，也能抗得住任何招式任何武器的暴打。开始吃饭时父亲还和他开玩笑说这两天没揍他一顿，可能不等饭吃完，他就被父亲拖到一边捶一轮然后眼泪哗哗的回到桌前吃饭，小南那时仅有的人生就是这样。
看到小南泪眼汪汪，你问他，小南你在难过什么？小南说，挨揍了。你问，为什么啊？小南说，光顾着哭，都忘了。
潜移默化中，小南在解决问题时更相信拳头，道理不如暴力。深受其害的就是同桌文文。
文文整条胳膊上都是小南所犯下的罪行，一到夏天，就能看到一片片瘀青。文文的小闺蜜劝说文文告诉老师，让老师把文文和小南调开，可文文却一直没有这样做。小闺蜜觉得文文胆子小，不敢开口。
小南找文文借笔，文文捂着文具盒不给，小南立马就是一拳，文文忍着痛把笔给了他；小南要抄文文作业，文文把作业本摁得死死的，小南立马就是一拳，文文忍着痛把作业交了出来；文文划了三八线，可她那么瘦，还老是一只胳膊超过三八线，小南立马又是一拳，文文就捂着痛处蜷缩回去。
文文吃痛后习惯性地咬着下唇，一脸凄楚的看着小南的一脸得意。
隐约中，文文体会到一缕被征服后的归属感。这是一个可怕的小秘密，只有文文知道，她已经依赖上这种感觉，痛感让她痛快，像是一拳打在了平静的湖面上，顿时泛起涟漪，波光婆娑。
于是，除了挨揍后的痛感消失前的几分钟，大部分时候文文变得热情洋溢，有很多话跟小南说，还会从家里带糖果给小南吃，课间加餐也时不时的给小南捎带一份。两人关系越来越好，连下课都不离开座位，非得腻在一起。而且，文文完全掌握了怎样会让小南动手打她，在适当的时候，她略施小计，小南就立马一拳，各得其所。
小南虽然骁勇善战，但是缺乏心机，不会笼络人心，难成气候。班上真正的恶势力把小南视为眼中钉，他们几次向小南挑衅，都被小南打到落慌而逃。
那时班上已经有了关于小南和文文之间的种种谣传，他们二人的各种亲密举动也都被所有人看在眼里。于是，恶势力大哥决定向文文下手，先挫挫小南的锐气。
这天下午放学，文文跟小闺蜜一起回家，突然恶势力大哥带着六七个喽罗围了上来。本来大家就是同学，他们说要跟着文文，一起回送文文回家，文文就没多说什么。小闺蜜紧张得要死，紧紧抓着文文的手，她清楚这帮人是为了什么来纠缠文文。而文文镇定自若，接着跟小闺蜜聊刚才被中断的话题。
突然身后有一个小子说，文文你扎头发的皮筋好漂亮，说着就上前把那皮筋硬生生扯了下来。文文疼得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头发散开，那小子手中向大家展示那好看的皮筋和连带扯下的一小撮头发。恶势力笑成一片，嘴里开始说着新学来的，但并不清楚确切含义的污言秽语，小南的名字夹杂在其中。文文明白了他们的用意，擦了眼泪，怒目相对。
小闺蜜警告他们，不要太过分，不然她就去学校找老师。恶势力让出一条路，请她过去。他们早打探好这会儿老师已经不在学校了，完全肆无忌惮。小闺蜜想拉着文文一起去学校找老师，但是文文恶势力被拖住了。文文说你回家去吧，我不怕他们。
小闺蜜离了文文，一路小跑到学校。学校里找不到老师，却看到了操场踢球的小南。她告诉小南，文文被欺负了，而且那帮人是为了对付小南才找上文文的，你快去救她。小南一听怒火中烧了，衣服和书包都不要了，向学校外冲 去。小闺蜜拿了小南的书包和衣服，慢吞吞地从后面跟着。
小南赶到时，那帮家伙抢了文文的书包，把书包里的书倒了一地，互相在空里抛传着文文的书包。让他们失望的是文文根本没去捡书，也没有像被戏耍的猴子那样去抢夺书包。文文就像革命战士一样，坚守着气节。
小南咆哮着冲进敌人伏击圈里，距他最近的两三个家伙倒了霉，几下就被小南撂翻在地。
但是小南放学踢球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加上一路跑过来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而且在心理上犯了急躁的大忌，阵脚大乱。很快，小南被打倒在地，一群人上前连踢带踹，一雪前耻。小南也真是硬朗，虽然被揍却绝不求饶，嘴里直骂娘，手脚毫无目的乱挥。
小闺蜜随后而来时看到这一幕傻了眼，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更加让她瞠目结舌的事情。
文文逞恶势力围攻小南的时候，从路边捡了半块砖。默默凑到那帮人身后，对准一个后脑勺就是凶狠一砖。挨砖那小子"啊"一声，退出了战斗，捂着脑袋蹲在一边哼哼。可是恶势力正打到兴头上，没有注意到这个意外情况。
文文发现并不是开了任何一个脑袋就能解决问题，这回她瞅准了首脑，恶势力大哥的后脑勺，有增无减的力道，一下砸下去。大哥连蹦带跳冲散了战线，等所有人回过神来时，发现已经有两个脑袋鲜血淋漓。
文文看到那些人已经完全僵化，哼了一声，丢掉砖头。砖头落地滚落到恶势力脚边，所有人都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一阵风扶动着文文卷曲的长发。
文文喊醒了呆若木鸡的小闺蜜，叫她帮忙收好地上的书本。走到扯她皮筋的小子面前要回了皮筋。然后她把半包纸巾交给小南，交待他找地方洗洗身上的血迹，早点回家，别再被父亲补揍一顿。
文文跟小闺蜜继续上路回家，留给所有人一个边走边扎头发的背影。
这件事并没有给文文和小南带来麻烦，恶势力并没有把被文文开瓢的事情抖落出来，大概这样会颜面无存。从此带头大哥一蹶不振，再无心追究小南和文文。
连迟钝的小南也都感受到爱意了。偶尔他还是会被文文招惹，来上一拳，但这一拳已经毫无力道，他是不自觉，但文文却是深深察觉这一变化，两人看似相安无事。
一次上课，文文捂着肚子，一副很难受的样子，鼻子上的小雀斑也拧成一团，眼睛挤成一条缝。她没举手报告老师，因为她就从没举过手。小南问她怎么了，文文没有回答，小南不耐烦，就是一拳，文文依旧沉默，小南只好作罢，时不时看她一眼。
突然间，小南听到滴水声，他低头一看，原来文文尿裤子了。小南冒失鬼附体，没有举手就站起来报告老师，文文尿裤子了。
班里哄堂大笑。远处的同学干脆站在桌子上往这边眺望，非得看清教室尿出来的新花样。
文文这时盯着小南，眼里是恼怒，嘴边是屈辱。小南也知道自己闯祸了，红着脸，开始躲避着文文的目光。
老师把文文带出了教室，小南喝退了围上来看热闹的，然后默默的取来拖把收拾残局。
那天文文就再没来教室。小南那天如坐针毡。
第二天，小南迟到了，闯进教室发现文文坐到隔着两组的教室那头，原先文文的位子上坐着一个胖妞，看起来要比文文抗揍的多。
下课后，小南去找文文道歉，可文文却不理他。小南没有动手。又过了几天，他去找文文借笔，文文也是不理他，小南也没有动手。又过了几天，小南去找文文抄作业，文文还是不理他，小南还是没有动手。
小南请教了院子里的大哥哥，问他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大哥哥说，送礼物。
小南冒死偷了父亲的钱，买了一个变形金刚，用礼品盒包好，打了一个精致的蝴蝶结。
小南在放学路上堵了文文，把礼物递到文文手里，文文接了礼物，打开包装盒，看到那个汽车形态的变形金刚。
"这是什么？"文文问 。
"变形金刚。"
"怎么变？"
"我变给你看。"说着小南接过来，熟练摆弄起来，在送给文文前他早就过了一把瘾，爱不释手。
小南把汽车人形态的变形金刚递回到文文手里。文文接过变形金刚后，简单看了看，拎着变形金刚的一条腿，对着小南的脸就是一下。然后一甩手把变形金刚扔到一边。
小南的怒火一下烧到眉毛那里，他握紧了拳头，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文文期许的看着他，可是小南松了手，到一边去捡变形金刚。等小南捡回变形金刚时文文已经走了。小南就那样站在街上摆弄起来变形金刚。
"真他妈结实。"不知小南是在说打得疼还是摔不坏。
就这样，两人再没说过一句话，毕业后也再没见过面。
小南后来再去请教大哥哥，问他为什么会失败。大哥哥说，送错礼物了，要是送个洋娃娃，或者项链就好了。小南觉得恍然大悟，其实到头来他都不知道，他只需还手打她一拳，就可能打动她。
熟睡的男人醒来时文文已经离开，桌上备好了早餐。男人径直去卫生间刷牙挂胡子，他发现镜子上贴着一张便签，便签上画着一个女孩的脸，两只眼睛有着黑眼圈，嘴边吻出一个红色的爱心。这个自然是文文的自画像。男人把它揭下来，团起来扔进马桶，充满爱意地骂了一句，贱货。
晚上，文文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她头顶挂着一幅新婚照，文文化了妆后远不如素颜生动。新郎高大威猛，相貌也可圈可点。不过，不是早晨我们见过的那个男人。
照片上的男人开门回来了，看起来像喝了点。
文文没看他一眼，始终盯着电视。
"你昨晚哪去了？"男人挡在电视前。
"嘘。"文文给他比了手势，像是能把他看穿，继续对着电视。
"你连话都不让我说了，你脸怎么回事，是谁打的？"说着他伸手要去摸文文脸上的伤痕。
"拿开，别碰我。我烦着呢。"文文挡开那只手。
"说是谁，我去替你教训他。"
"你打不过他，省省吧。"
"他把你打成这样你还护着他，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还用问吗？你非得要我说给你听？好，是我的情人，我的奸夫，我如今只爱他一个。"
"你这个贱货！"男人举起手要打。
"打下来啊。"男人的手悬在半空，文文冲他咆哮。
"啪。"
一个巴掌落在男人脸上。
"废物。"文文唾弃道。
男人捂着脸，哭了起来，"原谅我好吗，我爱你文文，我们好好在一起。"男人哀求道。
"我原谅你了，你以后自己好好过。"说完文文转身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今晚你哪也别想去。"说着男人伸手去拉文文。
文文侧身一闪，抓住他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拽，男人惨叫一声躺倒在地板上。文文动作利索，毫不拖泥带水，一看便知训练有素。
"就凭你？这水平还要保护我，废物。"说完对着男人的脸就是一脚。
文文穿好衣服，拿了包就出了门，关门时还听到屋里面鬼哭狼嚎。
文文打了电话，十几分钟后，早晨那个男人开车来了。
"我把那小子揍了，这会儿正在楼上哭呢。"文文炫耀刚才的壮举，一个一米八的汉子被她两下打翻在地。
"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怎么不行，陪我上去再教训他一次，让他一次心死，痛快跟我把手续办了。"
"别胡闹，有家暴倾向，离婚时到法庭上对你不利。"
"你不去我就自己去，大不了跟他同归于尽。"
"别闹了，跟我走。"
"不去。"
"他妈的。"男人一脚把文文踹倒在地上。"爱他妈去不去，你上去跟他死一块。"
文文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上前抱住男人，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别生气，我这就跟你走。"
然后自行开了车门上车。
"这篇故事千万别拿去参加征集。"纸面小人冒出来说。
"为什么？"我问。
"总之听我们的没错，这篇故事如果参加征集，不但拿不了奖，说不定还会给你添麻烦的，相信我。"袖口小人。
"好吧，听你们的。"
第四章
我从乐乐家园出来，直接去了小齐家。小齐问我是否得到工作，我说基本上算是。小齐很是激动，显得我似乎对这件事过于麻木。这个家伙眼下也是没有工作。
"咱们两个人总算有了一份工作，人均有半份。"小齐说。
"别混淆，是我有了工作，完全是我的，跟你没任何关系，别什么都想分半份。"
"别那么吝啬，不就是个保安的工作，明天我也去应聘，我就不信应聘个保安有什么难的。"
"有难度的，我差点被拒之门外。"
"什么意思？"
"说起来很麻烦，等有时间再说。"
"那你现在干嘛？"
"等电话。"
小齐要帮我庆祝，外出去筹办，这家伙虽然做其他事情总让人心里没谱，但是说到做饭设宴倒是一把好手。
我一个人呆坐在客厅，小齐走前怕我无聊帮我开了电视。这会儿正播着钓鱼节目，节目有着科教片一样的腔调，详细的讲解说明了一种鱼的生存习性，活跃的时间，觅食的习惯，繁衍生殖等等。然后由钓鱼的行家亲身示范，如何拌饵，选用什么样型号的鱼钩，鱼线，鱼漂，垂钓时应注意的事项。接着又例举了几种常见的错误方法，警告观众要尽力避免。节目的最后，行家钓得大鱼，节目女主持人兴奋不已，在镜头外高声呼喝，镜头对得是在做殊死挣扎的大鱼。真是蠢货，行家刚刚说过在垂钓场所一定要保持安静。
镜头又给了女主持人，她喋喋不休的在说着自己参与钓鱼的体会，中心的意思就是告诉观众她在钓鱼的过程中有多愚笨，给行家添了多少麻烦，但是此时又多有成就感，最后，介绍赞助场地的情况，欢迎大家前去体验。
我想再看看那条大鱼，可惜再没给它镜头，大概它已经是条死鱼，出现在镜头前不大雅观。被人摸清欲望真是件要命的事情。
我为什么只有小齐这样一个朋友，就是因为我知道我不论如何都不会打心底喜欢这样的家伙，也绝对不会对他产生任何难以克服的依赖 。可我至少需要一个这样在行为上的朋友，而且一个也就够了。 所以小齐的出现正好弥补了这个空缺。我不认为这是任何意义上的欺骗，我一直像是所有朋友与朋友之间那样跟他相处，闲来陪伴，一起喝酒，他有麻烦也是竭尽所能帮助。据我了解，我要比很多所谓"真心朋友 "做得地道。而且，我从未在小齐面前喊出类似于"你是我最重视的朋友" ，"我是你绝对忠实可靠的朋友"，"我们情谊天高海阔"等等的口号。欠缺的，就是我从不表达自己，不分享秘密，不袒露情感。至于小齐会不会有天为此受到伤害，是有可能的，因为很多人很多事情都在伤害着他，他永远都是伤痕累累地在他那细腻的情感世界里颠沛流离，总有等待他的新创伤。这是他个人因素决定的，我目睹太多次。或许是我多虑了，根本不存在任何我会伤害到他的形式也不一定。除非有一天他说他爱上我了，那是最糟糕的，我觉得被性取向上的异性拒绝爱意，也远好过于生理上同性朋友的背叛。 被男人拒绝这种事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他总是告诉我他新的目标，随后又告诉我失败的结局，同时也告诉我更新的目标。上天判罚给他脆弱的情感同时，也赋予了他顽强的生命力。
所以小齐是我绝佳的朋友人选。
电话响了，我关了电视。
"喂，你好。"
"你好，请问是张小雨，张先生吗？"电话那边是个陌生的女性声音，有着事务性的娇媚。
"是我，你是？"
"我是乐乐家园物业经理的秘书，我代表经理正式通知你，你已经被乐乐家园保安队录取，请你明天早晨八点整，去保安队长处报到。"
"明白。"
"恭喜你了。"
"谢谢。"
我放下电话，心情相反更加平静。不过是份工作而已，不需要上进心，不需要全身心投入，做不出什么成绩，丢掉也不觉可惜，就是适合我的工作。
小齐回来后，很快就在餐桌上摆满食物，冷拼热炒，丰富并且精细。我开了酒，告诉他等到了电话，已经正式被录取了。小齐替我高兴，频频举杯，一瓶酒很快就见底了，小齐去开了第二瓶酒。
"这个工作你中意吗？"小齐一手拄着下巴，一手拿着酒杯，脸颊通红。
"谈不上中意不中意，而且到底情况如何，要过一阵子才清楚。"
"那你知道我中意的工作是什么吗？"
我摇头。
"就是这些啊。"小齐喝光酒杯里剩下的酒，放下酒杯，手在餐桌上方划了两个圈。
"厨师？"
"笨蛋，是照顾人呐。"小齐眼里含着泪光。
"哦。你绝对在行，细心，体贴，没得说。"这些话是安慰他，但也是实话。
"可是照顾谁呢？"
"总有需要被照顾的人。"
"记得小明吗？"
"哪个小明？"
"就是那个小明啊。"
"哦哦。"其实我还是对不上号。
"他消失了，就凭空消失了，电话打不通，去家里找没人，去公司问也没人清楚。你说人就怎么能这样消失呢，他是不是为了躲着我，我那么喜欢他，什么都替他着想，为什么要躲着我呢？"
"他是同性恋？"我问。
"不是。"
"你跟他说你是了？"
"没有，我怕吓着他，藏得好着呢。"
"那就跟你没关系，别什么事都认为是自己的错。"
"我能有什么错？我就是想照顾人而已，照顾我爱的人，那是我追求的毕生事业。"小齐眼泪滴落在餐桌上。
人绝不是可靠的工作啊，小齐，喜怒无常，处心积虑，深不见底，生离死别。
小齐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我把他搬到床上，脱了鞋，盖上被子。然后回到餐厅，一边清洗餐具一边喝剩下的酒。究竟是怎么样的感情才能把照顾一个 人当成事业，我想不透，也不想真明白。
收拾完毕，时间不算太晚，我查看过小齐没什么大碍，就回了家。
第二天，我换上了自己合身的衣服，把小齐的西装送去洗衣店，时间差不多了，就去车站等车，上班。
昨晚睡前我准备了随身听，是老式的数字播放器。买的时候完全心血来潮，结果用起来一点都顺手，怎么都不喜欢。很多年了，基本没用过几回，看上去还是像新的。因为一个不喜欢的播放器，最后对音乐的热情也被浇熄了，真是得不偿失。播放器里都是几年前整理过的音乐，是些当时已经算是上了年代的老歌。这些老歌的好处就是，哪怕再过几年拿出来，依然还是上了年代的老歌，而当下流行的东西就做不到。
有了音乐，在车站等车时就不那么无聊了，也轻松得多。我有了工作，也是赶着去上班。
到经理办公室时，队长正在埋头翻阅一桌子乱七八糟的资料。他示意我先坐下等会儿，然后继续手头的工作，很专注。我注意到队长的卡通袜子，一边各有一只变形的长颈鹿，左边的长颈鹿脖子很短，右边，比左边还要短。短脖子的长颈鹿，让人感到幸福的袜子。
差不多十分钟后，队长把资料归纳到文件夹中，长吁了一口气，找到香烟，让了我，我一笑谢绝。
"怎么样，我的小道消息是不是很准确，你果然被录取了。"
"很准确。真是万分感谢。"
"别客气，以后就是自己人了，干工作可是要卖力气啊。"
"那是自然。"
"注意到公告栏的通知了吗？"
"歌唱比赛？"
"是的，刚才看的都是写报名参赛者的资料，可真是不少哦，还有乐乐家园以外的选手报名，本来是面向小区业主的比赛，为了更有竞争性，我放宽了条件，任何人都可以参加。"
"这样更有趣，对吧。"
"没错，但是也惹了麻烦。"
"麻烦？"
"有一个什么保护残障人士的人权组织，说我们的活动是歧视残疾人，而且跟幼童和动物同台比赛是对残疾人尊严的践踏。这还不算，连动物保护协会的人也参与了进来，说我们的做法是协迫动物，属于马戏团的勾当，有可能导致宠物的主人对宠物进行非人道的训练。就差保护未成年人的也介入进来了。"
"随便他们怎么说，有人参赛就说明这个比赛有价值。"
"他们在互联网上拉拢一帮好事者，搞什么签名，扬言若不终止比赛，就在比赛当天来抗议破坏。可恶的是他们还跑到音乐学院，威胁教授，闹了课堂，教授昨晚跟我打电话，说压力很大，在考虑放弃当评委。"
"那你怎么打算。"
"去他奶奶的腿。"
队长一脸怒气，我没再多嘴。
队长拿起桌上的对讲机，喊来一个保安，年纪看着比我要大上一些。
"小宇，这是新来的同志，也叫小雨，不过是下雨的雨，你带他去换衣服，以后就跟你搭班。两个小雨一起，哈哈，真是绝妙的搭配。"队长对小宇说完，接着对我说，"你跟他去吧，有什么不懂就问他吧。我这里还有好多事，回头再找你聊聊。"
"嗯，明白。"我答道。
小宇带我去保安休息宿舍，找来一套准备好的新制服给我换上，另外把一根橡胶棍交给我。
"今天任务是巡逻。"小宇对我说。
"那走吧。"
小宇整个上午基本不言不语。我也只管自己熟悉乐乐家园里各条道路和设施，没有刻意找话来说。
"小雨。"
"嗯？"
"你不感觉奇怪吗，明明是自己的名字，却用来叫别人。队长是个怪人，尽是歪主意。"
"慢慢习惯就好了。"
"你去吃午饭吧，一会儿回来换我。"
"我不饿，你只管去吧。"
"怎么会不饿呢？走了一上午。我都快饿趴下了。"
"你赶紧去吃吧，不用太照顾我，我真不饿。"
"那我去吃了？"
"去吧。"
一会儿工夫，小宇回来了，大概他还是担心我饿着肚子，走得很急。他接替了我，可是我实实在在的是不饿，就是口渴的很，去了刚才巡逻时发现的乐乐便利店。
我拿了瓶水，又拿了一条口香糖，可以无聊时解闷。来到柜台前结帐时柜员正背对着我往橱窗上贴促销的海报，眼熟的身材，头发，装扮。对了，她就是昨天公交车上挤在一起的姑娘。她听到动静转了过来，五官清秀，眼眶深，淡妆，大概接近三十岁上下。可就在这样的脸蛋上，却挂着几处於青。
"你就是新来的保安，张小雨。"这个声音分明就是昨天打来电话的经理秘书。
"你是经理秘书？"我在想，莫非这个小区的工作人员都是身兼多职。
"听力不错嘛。我这个秘书是临时被拉去的，就为了通知你而设立的，他那么个可怜经理，哪来的专职秘书。他四处吹牛，只有我来帮他打圆场。没办法，谁让他是我男朋友呢。"很明显，她骄傲于此。
"也不能说是吹牛，确确实实有秘书通知我今天来上班。"
"你这个人倒是挺会体谅别人，我叫文文，欢迎来到乐乐家园。"
"谢谢。其实昨天我跟你挤一辆公车来的，对你有印象。"
"我倒是没注意，嘿嘿，看来我还挺有吸引力嘛。"
"那是自然。"
"嘴甜。"
"你也住挺远啊。"
"哦，不在那住了，现在就住在乐乐家园。昨天是回去取了些东西。"
"这样啊。这些一共多少钱，小宇还在等我呢。"
"我又发现你的优点了，工作蛮尽责的，我会如实汇报你们队长，说他挑对人了。这些东西算我招待你了，不用给钱了，拿去便是。"
"这样不行。"我掏出钱来递给她。
"别罗唆了，别破坏我对你的好印象啊，以后多关照生意，没两天我就连本带利挣回来了。"
"那就谢谢你了。"
"别客气。"
我找到小宇，给了他一片口香糖。本以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料半天的熟识就让他这么快打开了话匣子。
"吃饱了吗？"小宇问我。
"没吃，真不饿。"大该是早饭吃得足够多吧，我也不知道第一天上班是否会用得上我特殊的技能。
"怎么会不饿呢，想不来。我就不行，总是饿，从小就这样。早饭从来没吃饱过，吃了午饭顶多一个小时就饿了，晚饭吃完撑不到睡觉，睡觉前一定要再搞点主食垫进肚子里，但还是无济于事，每天清晨的都是饿醒。还做噩梦，要么是不停的吃，但怎么都吃不饱，要不就是哪里都找不到吃的东西，能感受到自己即将饿死，在梦里还吃过人。你有这样的梦境吗？"
"没有，连吃东西的梦都做过。"
"我妈说我是饿死鬼投胎，我也深信不疑。小时候跟我弟弟抢饭吃，家里光景惨淡，每顿饭都是固定的量。我吃不饱，就抢弟弟碗里的吃。弟弟不给我就上手揍他，他哭，我妈就揍我，每次吃饭都跟打仗一样。可我一直吃不胖，吃再多就是不长肉，弟弟那时也瘦，脸色比我还难看。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出来工作，干活累了吃得更多。
我妈受够了，就托人给我相了亲，是她相的，对象结婚前我都没见过，在这个年代来说不可思议吧。十六岁结婚，没有结婚证，就是一场简单的婚宴，一共三桌。席间母亲把我拉到一边，说，这是我吃她的最后一顿了。
婚后一年就有了孩子，是个女儿。可是跟老婆相处不来。她真丑，又胖，不工作，这都没什么，反正我也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大家一起凑合。我不能容忍的是她不好好做饭，成天叫嚣着减肥。我以前是干搬运的，挣了钱都给她，让她打理家中琐事，给孩子补点营养，买个玩具，我唯一的指望就是回家能吃顿饱饭。她拿着钱出去打牌，跟人赌，我们就开始吵个不停，天天吵。我要是一阵子都饿过头的话，那种饥饿像是会叠加一样。后来我经常回到家一点力气都没有，可她要么不在家，在家也是冰锅冷灶。外面干活时晕倒了两次，老板给我了点钱就把我辞了。那天我是被工友送回来的，身体太虚弱，他们以为我得了什么病，可我不好意思说我就是饿而已。回到家我就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已经没有能力跟她计较了，她还是纠缠不休。她说要离婚，我说不出话来了，不是气愤，不是惋惜，就是饿，饿的时候什么情绪都没有了。我点了头，反正没有合法手续，省了不少事。她走前把家里能带走的都带走了，把孩子丢给了我，说不算亏欠我了。我心里默默高诉她，你以为离开我就能有什么不一样的人生吗？她走得趾高气扬，后来证明我的话是对的。
"离婚后我妈跟我的关系急剧恶化，我去看望她时总是对我横眉冷眼，大概是防止我提出搬回去住吧。弟弟胖了，真胖啊，快两百斤了。看到弟弟那么胖我真难过，内疚啊，原来他是能吃胖的。我妈收留了女儿，只要我每个月按时上缴女儿的生活费，这让我十分感激。
"除了女儿的生活费，剩下的钱基本都用在吃饭上了，自己也做饭，外面吃的多，攒不了什么钱，也就不打算什么将来。我去过医院，医生说没毛病，就是消化好，胃口好，是好事。这哪里是好事？"
"我体会不到你那种饥饿，但是我觉得肚子饿肯定不是坏事，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
"是命，对吧？"小宇认真地，带着期许看着我。
"是命。"我没法欺骗这样的眼神。
"谢谢你，若是命，我才能心安。"
"什么情况下，人都不该挨饿的。"
"说着说着，哈哈，又饿了。这些话从没跟谁说过，没想到第一天认识你就跟你讲了，一点儿没担心你会看不起我，或是内心嘲笑我，不知道什么原因。"
"因为我们都是小雨。"
"小雨。"
"嗯，小宇，晚上请你吃饭吧。"
"哈哈。"
第五章
"你会被揍得跟文文似的，像这样。"袖口小人的面孔变成了我的样子，带着乌青着眼圈，歪着嘴，一脸坏笑地盯着我，看起来真是被揍惨了。纸面小人是个孩子模样，应该是小南。
"谁会为了一篇故事揍我？"
"比如手法毒辣的文文，武艺高强的小南，东山再起的恶势力大哥，脾气暴躁的文文情人，甚至是恼羞成怒的文文前夫，你这篇故事里的人物都危险的很呐。"纸面小人说。
"可是故事是虚构的。"
"故事机器偶尔会吧就在身边的故事分派到你手上的。既然写出来了，就有机会看到喽，专程找上门来也不一定。"纸面小人。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能不能说的明白点？"
"不能。"纸面小人。
"你还是听我们的话比较好，接着写别的故事吧，这篇故事不是参加征集的故事。"袖口小人。
"你知道参加征集的故事？
"知道。"袖口小人。
"那么，那么什么样的故事能得奖？"
"暂时保密。"纸面小人。
"写故事吧，你只要坐下来拿着笔，故事们就像是会自己跑出来。来，我教你玩个游戏，你先闭上眼睛。"袖口小人。
"哦。"我闭上眼睛。
"想着一片空白，铺天盖地的白色，就像钻到云朵里面。"纸面小人。
"我试试。"很快，白茫茫一片，但是那白色后面像是遮着什么奇妙的光亮，忽隐忽现，引人入胜。
"你叫什么名字？"纸面小人。
"叫什么来着？"我完全投入到那白色后的秘密，无力分身，像是吸进高速运转的涡轮。
"连自己都不知道叫什么，那就随口说个男孩的名字，充个数。"纸面小人。
"男孩？就叫小宇好了。"我停不下来了已经，飞快得穿梭在那漫无边际的白色之中，耳边尽是轰隆隆的气流声，不知从哪冒出出来的名字，完全不是经过我的思考而选择的。
"接下来，再说个女孩的名字。"纸面小人。
"婷婷。"我几乎是喊出了这个名字，同时，世界一片寂静，那白色和背后的光一同消失。"我是说女孩的名字是婷婷，不是让你停下来。"我睁开了眼，告诉纸面小人。
"没错，女孩的名字是婷婷，小宇和婷婷。"纸面小人。
"可我还没看清那背后到底是什么呢。"
"是故事，就是你现在要写的故事了。"袖口小人。
"没错，等你写出来就知道那白色后面是什么了。"纸面小人。
"为什么会是小宇和婷婷的故事？"
"是你刚刚挑的故事，也可以说是故事挑了你。"纸面小人。
"很神奇。"
"小把戏而已。"纸面小人。
"来吧，动手吧。"袖口小人摩拳擦掌。
小宇和婷婷是小学同学。
婷婷住在城里山脚下的老式六层楼房的六楼，朱红色的砖，早些时候高楼少，远远就能看见，很显眼，当年算是市里的知名建筑。楼房一面是一扇一扇的窗户，像是古城墙的箭楼，另一面是半封闭的走廊，那个年月很多人家还都烧火做饭，本来体面的走廊，堆满了煤炭、柴火之类的燃料，两个人并排行走都困难。而婷婷家门前却没有这些，因为婷婷的妈妈闻不得烟味，家里一直都是用煤气灶做饭，所以婷婷家有一截完整又整洁的走廊。这当然和婷婷殷实的家境分不开，引来周围邻居们的羡慕。得天独厚，晴朗的下午婷婷可以搬一个高凳子和一把小椅子坐在门前写作业；可以把橡皮筋一头栓在门把手上，斜拉着另一头栓在走廊的栏杆上，独自练习跳皮筋；可以把一大纸箱的玩具锅碗尽数排开，邀上其他几个小姑娘玩过家家。玩过家家时婷婷总是扮妈妈，最喜欢扮演爸爸的那人叫她老婆。
六楼走廊正对着对面半山腰上的一条小土路，而六楼以下对着的都是用石灰水泥封固山体后的一面黑墙，终年阴森森的。所以六楼采光极佳，可以说是别有洞天。走廊和小路之间水平距离相隔五六米，小路又能高出走廊半米来高，两边的孩子都把这端间距称为"峡谷"。
小宇就住在小路一旁的瓦房里。小宇没有爸爸，妈妈在城里四处打零工，有一个比他小四岁的弟弟，也已经上了小学。小宇饭量了得，家里的饭又是按人限量，一人一个绿色洋瓷大碗，兄弟俩的饭经常不够吃。家里没有餐桌，小宇和弟弟搬了小凳子就坐门口。小孩子在饥饿逼得毫无友爱，经常为了抢饭争得面红耳赤，事态升级就大打出手。弟弟虽然完全不是对手，可一但撕打起来，弟弟就会鬼哭狼嚎，眼泪鼻涕横飞，这时妈妈闻讯赶来，必定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小宇揍一顿，然后把他的饭大部分给弟弟。狡猾的弟弟渐渐摸清了吃饱饭的诀窍，小宇饿肚子的次数越来越多。除了弟弟被外人欺负时小宇会挺身而出，大多情况下兄弟俩各玩各的。
而小宇最爱一起玩的，就是对面六楼的同班同学婷婷。说是一起玩，两人之间却隔着无法逾越的"峡谷"，谁都没办法触碰到谁。但是"峡谷"两端距离又是如此接近，小宇可以一口气把从山上摘的一大把蒲公英种子吹到婷婷那里，婷婷也可以用作业本纸包着爸爸出差带回来的糖果和饼干投到小宇这边。其实楼上的小朋友们一贯是看不起山上住的小朋友，觉得他们成天在那条小土路上摸爬滚打，脏兮兮，是野孩子。而山上的孩子们就要蓄意报复楼上孩子们的优越感，以此来排解对方优越生活条件带给自己的负面情绪。于是两边的孩子之间时不时的发生冲突，楼上的小孩编顺口溜嘲笑山上的孩子，山上的孩子们捡起土块石子坚决反击，期间发生过流血事件，有窗户被打碎，最后甚至家长也参与到对抗之中，就差报警叫警察来处理了。两边势力早已水火不容。
这种局势下，小宇和婷婷根本没有可能成为朋友，但两人偏偏是同班同学，婷婷还是小宇的小组长，婷婷长得甜美娇人，小宇清秀勇敢，朝夕相处，自然日久生情。
两人总是隔着"峡谷"谈天说地，做些力所能及的游戏。婷婷开心时，会跑进房间为小宇弹奏一段新学会的钢琴曲。小宇无以为报，只能拦住路过的低年级的小朋友，施展一顿拳脚，逗得婷婷更加开心。不觉间，两人的关系已经成为彼此的不可或缺。每天上学时，小宇都会提前坐在小路崖上等着婷婷出门，见到婷婷出来，打一声招呼后，小宇就得拼尽全力奔徙，绕过一大段山路后，在山脚下婷婷家院门前与婷婷会合。放学时，他们一起从学校走到婷婷家院门前，拜拜之后，小宇又再度奔徙，赶在婷婷到家门前坐在小路崖上等着婷婷。本来吃不饱的小宇在这样的运动量下就更显得虚弱，不过有人见人爱的婷婷常伴身旁，小宇领悟到了精神层面的满足。
有一年的冬季越野赛上，小宇大放异彩，赢得了奖状和硬壳的笔记本。赛前婷婷给小宇吃了补充体能的巧克力，赛后婷婷又为小宇准备了缓解疲劳的饮料，使得小宇有了一种为婷婷而赛的使命感。小宇把奖状留下，笔记本转送给了婷婷，扉页上有越野赛冠军小宇的题字和大红色的公章。可这件事惹得觊觎笔记本的弟弟不满，他添油加醋告密给了妈妈，小宇被揍得嗷嗷乱叫，说小宇是个败家玩意儿，这么小就知道给女孩子花钱。小宇解释不是花钱买的，妈妈说，不花钱，那也是你拿命换的。对面的婷婷听到了，抱着笔记本伤心的哭了起来。
小宇和婷婷因为不顾"峡谷"两边的恩怨彼此要好，两人成为楼上和山上两派小孩所不齿的对象，渐渐都被排挤出了本该属于的部分，有意的要孤立他们。这样的处境不但没有将二人分开，反而使他们的关系更加唇齿相依。没有人陪婷婷玩过家家了，小宇就隔着"峡谷"跟婷婷玩过家家，婷婷在那边拿土块放到碗里，再用筷子夹起来，对小宇说，老公，我做了红烧肉，快尝尝好不好吃。小宇就在这边长大嘴巴，把那不存在的红烧肉吞到嘴里，然后有滋有味的咀嚼着空气。小宇说，真好吃。婷婷说不对。小宇说，真好吃，老婆。婷婷满意地点点头。婷婷接着喂了小宇五香牛肉干，水盆炖羊肉，麻辣水煮鱼。婷婷问好不好吃，小宇说后面这几个他都没吃过，不知道好不好吃。婷婷说都是她喜欢吃的，好吃。小宇跟着说好吃好吃。小宇就这样张嘴，咀嚼，捕风捉影，发挥着并不富裕的联想和想象力。突然，小宇眼泪流了下来。婷婷不知所措，问老公你怎么哭了。小宇说，我实在太饿了。这句话引得婷婷咯咯咯地笑不停，她又拿起手中的碗，来，老公，饿了就多吃点。
转眼，小宇跟婷婷上了初中，难得的缘分，两人还是同班。十三四岁，婷婷和小宇先后进入了青春期。婷婷小时候真是没得说，粉嘟嘟的小脸，红红的嘴唇，黑溜溜的眼睛，无论在学校还是在院子里都是惹人注目的漂亮小姑娘。不想，青春期带给婷婷的是拉长的脸型，零星几颗粉刺，身体发生让自己也脸红心跳的变化，初潮，和一副高度数眼镜。小宇长了个子，更显消瘦，眼神迷离。
到这个阶段的男孩和女孩已经多多少少有些懵懂的想法了，男孩和女孩关系亲密会招得留言四起，小宇和婷婷自然避免不了。可两人的关系有着深厚的基础，即使偶尔也会有是不是爱情的思考，就算被班里人议论，他们也装着不以为然。
两人还是一起上学放学，但是小宇已经不会跑着去会婷婷，而是早走一会儿，到婷婷院子门口等着。原因是小宇越来越感到饥饿带来的疲惫不堪，也会认为那样有些傻乎乎的，挺没面子。两人隔着峡谷聊天的次数少了，那些小孩子游戏自然也不做了。婷婷学习刻苦，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功课和课外练习，有时小宇喊她出来，她也应付几句就回去接着用功。至于小宇，成绩不好，妈妈已经明确表态，好不好也就只供他到初中毕业。
婷婷家里装了新的电热水器，从此就可以在家洗澡了，这对周围大多赶澡堂子的人们来说，没法不妒忌。故事也就因此发生了转折。
没多久，不知哪位香港电影看多的同学传出这样一段韵事：有一天婷婷刚洗完澡，听到小宇在对面喊她，没来得及穿衣服，裹着一条白色浴巾就出来了。两人正在说话，可浴巾突然就松开了，一下子掉在地上，小宇什么都看到了，婷婷害羞得要死，捡起浴巾，胡乱一挡，赶紧就跑回家了。
这在班里席卷起了一场热烈的议论和探讨，同学们开始提出各样的疑问。
问：“小宇都看到什么了？”
答：“都看到了。"他边说边用手在胸前和裤裆比划。
问：“那可怎么办？”
答："没办法，只能结婚了。"
问："非得结婚吗？"
答：“那当然，都被看了，要是小宇不跟婷婷结婚，就没人要婷婷了。"这个想法绝对又是受了国产古装电视剧的影响。
问："为什么没人要。"
答："因为什么都被看到了。"
"什么都被看到了"，竟成了一段时间大家津津乐道的流行语。
婷婷被气哭了许多次，小宇也为此打了许多架。
因为这件事，两人见面尴尬至极，于是开始有意避免在一起，不说话，遇见也形同陌路。
后来不久，婷婷家就搬去了城里新盖的高楼里，足足有三十层那么高，婷婷家还住顶楼，从窗户可以看到川流不息的马路，也可以看到古代箭楼那一面的小红楼，恰巧遮住了那条小土路。随后婷婷又转了一所离新家近，条件也更好的学校，从此谁就都没见过谁。
"讲完了吗？"袖口小人。
"完了。"
"不，没完。"纸面小人。
"确实后来谁都没见过谁，这就是我讲故事的结局。"
"但是之前还有一些情节你没讲出来，结局不完整。"袖口小人。
"没讲出来的情节？"
"对，你再想想。"袖口小人。
因为这件事，两人见面尴尬至极，于是开始有意避免在一起，不说话，遇见也形同陌路。
小宇先前是愤怒和委屈，可是关于自己的故事听了很多遍后，他开始在夜晚饥饿难眠时，脑子里出现的是婷婷浴巾下包裹的身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浴巾，又是什么样的身体。想着想着，小宇的身体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那种感觉着实不好受，旁边躺着熟睡的弟弟，头发散发出一股恶臭的死鱼味。小宇只能摒住呼吸，直至血涌上脑袋。天气真热，小宇的汗水浸透了床单，褥子向上蒸腾着热气，后背长了痱子，辗转反侧一直到后半夜，凉风才从窗户吹了进来。不清楚什么时候小宇才睡着，也不清楚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饿晕过去了。
小宇无法再直视婷婷，他觉得每晚想得那些事对不起婷婷，有种负罪感，他害怕当着婷婷的面想到那些，身体又起了变化。
一天晚上小宇睡不着，想出去透透气，穿了衣服习惯性来到平时跟婷婷说话的地方，婷婷家里一片漆黑，想必都睡了。本来有很多的美好往昔可以在这个夜深人静的独处时间里回忆，可偏偏想起的都是那个不存在的故事。那件事越想越真实，小宇觉得自己真的什么都看到了。
这时候，婷婷家窗户闪出一道光线，很快又暗了下来，正当小宇失望时，婷婷出现在了门前，那个熟悉的位置，悄悄的关上了门。两人都当然都看到对方了，可是还继续装着视而不见。这个年纪的孩子才学会有心事，就如获至宝，轻易不肯放手。
打破寂静的是婷婷，"啪"，拍死一只蚊子。蚊子当然不是只缠着婷婷一个人，小宇也"啪"，打死一只。婷婷再打死一只，小宇也再打死一只。小宇和婷婷就这样在"啪啪啪"的拍蚊子声中完成这"峡谷"两边的久别重逢。婷婷终于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小宇也再拿捏不住，笑得更大声。
小宇的笑容先行褪去，目光又在四处游荡，唯独绕开婷婷。
接着寂静。
"你在想什么？"打破沉默的也是婷婷。
"吃的东西。"小宇只说了所想的一半。
婷婷左手假装托着碗，右手食指和中指假装筷子，"来，红烧肉，快尝尝。"婷婷玩起了两人早两年还玩过的游戏，只是这次羞于再加一句老公，都是大孩子了。
本来只是游戏，小宇这一次却有种被羞辱的感觉，饥饿恰到好处的助长这种感觉。"你自己吃吧，我不想吃这些东西。"
接着沉默。
小宇眼睛偷偷瞄着婷婷，婷婷穿着一件大号的白色短袖衫，像是件连体的短裙，像是有些湿，紧贴着皮肤，胸前微微鼓起的是小宇不认识的英语单词。隐约间可以窥视到婷婷正在快速发育的身体，就是小宇夜夜想得那样。有一截气卡在喉咙，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小宇想再看清一点，可是月亮藏进云底，只有稀稀拉拉几家人还亮着灯。
"你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所以装着不理我。"婷婷扒着栏杆，身体向后倾着。
"我都快忘了什么事了，感觉是你不理我，才不好意思去烦你的。"黑暗中小宇虽然藏起来眼神的闪烁，但是空荡荡的肚子使声音颤抖的更厉害。
"我没有不理你。本来那件事就是假的，而且我家的浴巾才不是白色的呢，是小熊维尼的，嗬嗬，我才不在意呢。"婷婷也说了慌，不过比小宇听着有些底气。
"对，我没有什么都看到过。"小宇说完这句话感觉不合适，就不再说话。婷婷松开了栏杆，想起了那个故事里的细节。
原来不是白色的浴巾，小熊维尼又是什么玩意儿。小宇又拍死了一只蚊子，转身要回家，他没走两步，婷婷突然问她，"那你心里是不是希望你什么都看到了？"
这是婷婷的指责吗？她看出来我心怀鬼胎所以不敢正眼看她了吗？她猜到我夜夜脑中都是她不穿衣服的样子吗？小宇无颜再转身看婷婷一眼，闷着头回家了。
因为这件事，两人见面尴尬至极，于是开始有意避免在一起，不说话，遇见也形同陌路。
婷婷羞死了，被别人描述得绘声绘色。小宇自然也听过那些描述，不知道小宇会怎么看她，好像所有听到故事的人都看到了婷婷的身体，只有小宇除外。担心的事发生了，小宇不再理她，不再主动站到"峡谷"那边喊婷婷，别的地方遇到也假装没看见。婷婷不好意思叫住小宇，他开始跟"峡谷"那边势力的人斯混在一起，这些人曾经因为婷婷把小宇视为异己，现在接纳小宇，一定是小宇已经告诉他们，跟自己划清了界限。
婷婷不停胡思乱想，对着镜子时不满意自己容貌，洗澡时不满意自己身体，甚至连学习成绩都下降了，这些一定使得小宇嫌弃自己了。
她想到那个人说的，小宇什么都看到了，如果小宇不要婷婷，婷婷就没人要了。
小宇会要自己吗？小宇会不要自己吗？婷婷反复揣测，以前小宇对婷婷那么好，小宇一定会负责任，要婷婷的。但是小宇根本就没看到，负什么责任？
这天晚上，婷婷房间的空调坏了，婷婷热得睡不着，去冲了个澡，穿了一件短袖衫，父母都睡了，她就悄悄溜到门口来干头发。
一出门，婷婷看到小宇正坐在沟壑的对面。他坐在这里是在想我吗？一种幸福感和不安涌上心头。可是小宇还是不正脸看她，但是她发现小宇时不时的偷偷瞄她一眼。
蚊子在婷婷耳边绕得婷婷心烦，婷婷"啪"一声拍死一只。不料，小宇那边也打死一只蚊子作为回应。婷婷心中暗喜，觉得有趣，就等着蚊子飞来又"啪"打死一只，小宇那边也再回应一声。婷婷等不着蚊子了，就假装"啪啪啪"的空拍，小宇一声不落，个个回响。最后婷婷憋不住先笑了起来，小宇也笑了。
小宇先停下不笑，婷婷也就收了。小宇还是不说话，像是在想什么事，婷婷不能在忍受这种气氛了，她就问小宇在想什么。小宇说在想吃的东西，这仿佛就是两人几年前玩游戏的对白，婷婷想动之以情，就学着以前的样子，比划着夹红烧肉给小宇吃，以前小宇都会接过去吃的很香，可这次却冷言冷语拒绝了。
婷婷不想再兜圈子了，她追问起小宇不理她的原因，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没想到小宇含糊其词，还把不理人的责任推在婷婷身上。婷婷慌忙解释，告诉小宇，那些流言蜚语自己可以不在乎的，希望两人可以冰释前嫌。
小宇说了一句，我没有什么都看到过。
这话什么意思呢？
是说他真的不想对自己负责了吗？是希望自己别缠着他吗？
婷婷脑子里乱急了，手心出了汗，松开了紧握的栏杆。
就在这时婷婷看到小宇要回去了，心中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她问小宇心里是不是希望什么都看到了，如果小宇希望是，那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小宇的女人。
问完之后，婷婷强忍着猛烈的心跳和羞涩，闭著眼睛，战战兢兢地掀起了那件短袖衫，光滑的皮肤在月光下异常的雪白。
可是小宇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没兴趣啊。
几个月后婷婷搬了家，转了学校。
两年半后，小宇结婚，婷婷正在跟第一个月男朋友闹分手。
再三年后小宇带着一个女儿跟老婆离了婚，婷婷做了人生中第一次人流手术。
别误会，婷婷是作为见习护士参与了做手术。
——《大闹天宫》
第一章
小区的公告栏贴出了征集故事的海报。没有任何篇幅和内容的限制，只是故事征集，然后评选出一位优胜者，颁给其奖品。奖品是一台故事机。
故事机是怎么样的机器，我不得而知，海报上既没有照片，也没提起这部机器的功用。
说起来，小学的时候我当选过"故事大王"。
父亲为我参加故事大会，杜撰出英雄父亲搏击歹徒英勇负伤的故事。我花了半个月时间来背诵这篇故事，先是熟练到一字不差，再是逐句捏造感情，最后对着镜子规范动作。因为脑袋不灵光，总是出错，挨揍的情况经常有。逐渐我有了抵触情绪，在父亲的威严下又时常恐惧紧张，练习进入了一种恶性循环的模式。有时练到深夜，平常八点就睡觉的我，十二点的体验就是世界的失衡，效果极其糟糕。当我时不时丢掉一个段落或者记错人物的对话时，我能预料到今晚必定挨揍后才能睡觉。真是伤心透了，蒙头在被窝里，觉得只有哭到天明才能清除所有的委屈。
可早晨，我无一不是被叫醒的，肚子饿得只惦记着吃饭。父亲做好了早餐，笑盈盈地端到我跟前。父亲做的早餐真是没话说，可口又顶饱。这样就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记不得了。父亲说，今天可要用功练习啊。我说，一定没问题。
结果到上台前一夜练习时，我仍在出错。
比赛选在一个碧空万里的上午举行，我被女老师化了祖国花朵式的浓妆，眉心点了红点。后来我偶然在书上看到，在印度教的教义里，脉轮是昆达里尼的出口，在眉心点一点能集中力量。果然，那天有如神助。
学校操场坐满了人，那时我还未亲眼目见过大海，但是心中却浮现出的大海的形象，无比生动。视线无法集中一处，余光每看到有光影在晃动，再去寻找便不见踪迹。那是人的浪花。
我按照排练好的程序，上台，向观众鞠躬，当视线到鞋子三分之一处停下来，心里默数1，2，3，数到4的时候开始抬头。向前一步调整麦克风，一声刺耳的噪音响彻校园。环视观众，先快看到前排最左边的观众，再缓缓看到前排最右边。清嗓，视线远移，像是看到那个并未亲临的风雪夜。
下面由我来给大家讲一个故事。
那是一个风雪夜，明天就是新年了。父亲下班后因为要帮助厂里技术后进的小李叔叔完成当天的生产任务，离开车间时已经天黑了。大雪伴着狂风，晶莹剔透的雪花像是把一白天全部的光亮冷凝结后，被抖落了下来。父亲在工作时是忘我的，一出车间门就直拍脑门，记起我还一个人在家挨饿。那时母亲正在外地出差，要半年那么久，父亲厂里任务多，工作量重，还要独自照顾我的生活。
"好大的雪啊！"父亲望天而叹，自行车压根儿没法骑了。父亲片刻犹豫，决定跑步回家。城里的街道很窄，路上行人罕至，车辆也很少能见到。父亲虽然累了一整天，但是想到回家，跑起步来还是充满活力。沿途的节日横幅提醒了父亲，明天可就是元旦了。应该庆祝一下，父亲心想。于是在路过卤味店时，父亲停下买了一只刚出锅热腾腾的烧鸡。父亲不住催促老板快点，可是老板还是慢慢悠悠地把烧鸡仔细包好。父亲付了钱，把烧鸡揣进呢子大衣里，接着赶路。雪已经积了很厚，步子迈起来很吃力，路面又滑，父亲心里着急回去跟我过节，在转角处跌了一跤。父亲顾不上拍去衣服上的残雪，接着往家跑。因为变了方向，顶着风，路途更加艰难。
终于快到家了，就在离家不远处的巷子口，父亲脚步突然慢了，渐渐停了下来。
原来，父亲发现一个蒙面歹徒，正在用刀威逼着一穿着臃肿的中年大妈。只见大妈把皮包紧紧抱在怀里，跪在地上凄声哀求。歹徒情绪已经很激动了，高声呼喝，那把锋利的尖刀随时都有可能刺穿大妈噗通噗通乱跳的心脏。
这位大妈是一个工厂的出纳员，皮包里是下班前从银行提取的公款。那笔钱是几十个退休工人的工资，要赶在明天一早把钱发到大伙手里。这批退休工人中还有几个是孤寡老人，都在等这笔钱过活。而且眼下的时节，也是时候开始筹备过年了，没有钱哪行啊。
父亲将烧鸡放在路边，也放下了所有的顾虑。轻轻迂回到歹徒身后，然后如猛虎一般，一步跃起，一脚飞踹，蹬倒歹徒。歹徒措手不及，重重摔倒在地，尖刀脱手。父亲乘胜追击，跟上一步，骑在歹徒身上。歹徒想要翻身探个究竟，不料一记重拳直落面门。父亲早年间当过兵，这一拳势大力沉。歹徒是个被通缉流窜犯，穷凶极恶，有些本领，他挣脱后反扑过来，跟父亲扭打一起。
父亲毫不畏惧，冷静防护，伺机出拳击打对方要害。歹徒吃了痛，越是着急，可被攻击的漏洞就越多，很快落了下风。歹徒奋力一扑，想拦腰抱住父亲，父亲后撤一步，跳起弹踢，正中目标，歹徒丧失了抵抗的能力，晕倒在雪地里，身体还在抽蓄。
大妈被这突发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依旧跪在地上，手里死死的攥着皮包。父亲上前去，扶起大妈，询问她有没有受伤，大妈无法冷静，只是不住摇头，双手一刻也不放松。父亲问她是哪个单位，知不知道家人电话，可大妈语无伦次，父亲怎么安慰也不见成效。
忽然间大妈的表情狰狞，像看到恐怖的事情。没想到这一会儿工夫，歹徒已经回过神来，捡起尖刀，从背后向父亲袭来。父亲从大妈的表情，读懂了要发生的事情。
本来父亲可以一个侧滚躲到一边，但父亲如果躲开，就无疑把大妈完全暴露在歹徒面前。歹徒已经丧心病狂，决不会善罢甘休，定将迁怒大妈。父亲如同本能般迅速反应，微微一侧身，横肘向歹徒迎去。歹徒那一刀已经无法躲避，他是对准了父亲的后心位置刺去。父亲让出一个肩膀，尖刀应着沉闷的响声刺进父亲肩膀的一瞬间，那一肘干脆利落地把歹徒再次震飞到两米之外。尖刀第二次悄无声息落入积雪中，这次落点周围伴有零星的血迹，让人无法忍视。父亲再也没有给歹徒机会，忍着剧痛，匆匆两步，一个正踢踢中歹徒下巴，彻底断送了他再次爬起来的可能。父亲解下了歹徒的腰带，把他双手反绑在身后。
父亲如释重负，瘫倒在雪地上时，身子下面已经有了一滩腥红的血迹。
后来，大妈回过神，从大路上喊来了人。在路人的帮助下，父亲被送到医院，警察带走了被制服的歹徒。救护车上，因为大量失血，体力耗空，父亲意识模糊，但是他嘴里不断念叨着，孩子还没吃饭，孩子一个人在家，我要回去做饭。。。。。。
我再见父亲是在医院，一夜大雪后，天空放晴，绚烂的阳光照进病房后显得更加明媚。我走进去，看到静静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不祥的念头冲进脑中，我一下子爬在父亲身上，放声痛哭起来。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只是感觉害怕，害怕我会就此失去了父亲。往日父亲对我种种疼爱，在昏暗的眼幕下，如幻灯片连续播放。
就在这些画面逐渐失去色彩，我身体即将虚脱时，一只熟悉的大手，依然保持熟悉的温度，在轻轻地抚摸我的脑后。我抬起头，双眼已经失焦，我揉揉眼睛，父亲的微笑缓缓清晰。
父亲让我扶着他，靠着床头坐好。父亲告诉我他没事，只是受了轻伤而已，刚才是睡着了，没有任何危险，不用担心，在医院静养两天就能回家。
我看到父亲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本来炯炯有神的眼睛里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一副很虚弱的样子。
父亲问我哭什么，我不敢说我以为父亲死了。于是我随口说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父亲又被我的话逗笑了，我也破涕为笑。
父亲肩部伤口裹着纱布，但是还有血渗了出来，我问父亲疼不疼，父亲说真是奇怪了，怎么一点也不疼。
父亲说，今天是元旦，新的一年你要快快成长，更加努力，做个了不起的男子汉。
我说，一定没问题。
我的故事讲完了，谢谢大家。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竟然流泪了，练习时无论父亲怎么启发，我都没法流出一滴眼泪，此刻眼睛却像喷涌的伤口，哭得七零八落。被练习了无数遍的故事感动了吗？还是一时间真的陷进故事人物里了。
好像很多人流泪了，人的浪花在翻腾，掌声就像是涛声。
我就这样赢得我人生中第一个荣誉，直到今天，还是唯一的一个。当校长宣布我是我校的故事大王的时，我当真感到荣耀照遍全身。
接下来所有同学都开始崇拜我的父亲，不停追问着他的现况，问他有没有再搏击别的歹徒。我花费很多时间才向每个人解释清楚，这只是杜撰的故事。
等所有人都了解真相后，故事大王也就过气了。
学校再没有举办过故事大会，故事大王的称号也只有不怀好意者挖苦攻击我时才被提起，我认为这的确是很险恶的一种方式。
这就是故事大王的短命王朝，我找出了纸和笔，凭着记忆在纸上记录这篇故事。反正目前在家闲来无事，我想试着拿这篇故事去参加征集，看看能不能赢回那台故事机。
“这不是你的故事。”
就在我写满一页要翻篇的时候，突然从稿纸左下角爬出来一个小人，打火机大小，皮肤像是蓝色，又像是灰色，类似于阴霾天空的那种颜色。小人看起来像是我的父亲，但是强壮的多，头发要比父亲浓密，眉宇间是父亲没有的英气。
"你像我父亲。"我告诉纸面上的小人。
"那你觉得我呢？"
这时从我右边的袖口又冒出一个小人，和纸面上小人差不多大小，相同的肤色。
这个小人完全就是父亲年轻时的样子。
"你们是什么人？"我疑惑地问，"神仙？精灵？还是小鬼？"
"都不是，没有魔法棒，也没有能力帮你实现三个愿望。"纸面小人耸耸肩。
"但是，也不会勾走你的魂魄，嘿嘿。"袖口小人。
"那为什么你跟我父亲一模一样？"我问那袖口小人。
"因为故事。"他回答。
"对，因为故事，这其中的关联你自己琢磨一下。"纸面小人。
我盯着两个小人。许久，摇摇头。
"看看这个后再想想。"纸面小人解开上衣，露出肩膀上的一条疤痕，因为太小，很费劲才能看清。
"这下想明白没有？"纸面小人穿好了衣服。
我明白了。
"你是那个英雄父亲，他是创作故事时我的父亲。"
"Bingo。"袖口小人打了个响指。
"一下子看到两个父亲什么感觉？"纸面小人问道。
"你们两个很像，但是你要更吸引人一些。"
"嘿嘿，那也是我的功劳，准确的说是你父亲的功劳。"袖口小人。
"嗯，父亲这篇故事还让我当上了故事大王，很早的事了。" 我还是第一次向别人炫耀这件事，不觉间脸有些发烫。
"真是可爱的故事大王。你再说一次，谁是故事大王，想想再说。"跟父亲一样的小人说，那质问的表情也是像父亲一样。
"不是我，你才是，应该说是我父亲，他才是。"我竟然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我心中破旧不堪的王冠被铛啷啷打落在地。
"你现在还想用你父亲的故事为你赢得那个故事征集吗？"袖口小人。
"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像我这种英雄父亲的故事已经很难打动人了。我们是故事方面的行家，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写故事的人我们都见过，你要相信我。"纸面小人。
"嗯，如果这个故事翻个面或许稍微能好一些。"袖口小人。
"怎么样翻个面？"我不解。
"看好了。"话音一落，袖口小人变成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却是一脸远超出他年纪的阴郁。再看那个纸面上的小人，变得浑身伤痕累累，脸被揍得变了形，无法判断之前的样子，一条退已经站不直了，右手握着带着血痕的尖刀。
袖口小人开始讲述："他是我的父亲，他是一个被四方通缉的流窜犯。一年元旦前夜，我一个人在家，其实这里不是家。母亲为了避免引起警察的注意，在我们本真正的家，也是一个人。母亲今天早晨告诉我，父亲会在今晚来这里，留下我和母亲的生活费，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快一年没见过父亲了。母亲说我父亲他很想我，我也想他，可我都快记不得父亲是什么样了。我像母亲交待的那样，放学先后去了三个同学的家，只是坐一会就走。完成后，换乘了四次公交车，基本绕了整个小城一遍，最后窜了几条巷子，确定没人跟踪，再来到这里。母亲说，警察会特别在这样特殊的日子盯上咱们。
同学家都在准备庆祝新年的到来，有两家的家长对我冷眼相对，他们都知道我父亲不是个好人。还有另一家家长留我吃饭，我真想留下，但是不能。其实，母亲只让我换乘三次公交车，我擅自做主换了四次。我真害 怕父亲会像别人说的那样，被抓去枪毙。这间屋子很小，是父亲跟母亲专门用来见面的，只有一张破沙发，一股发霉的味道，母亲吩咐别开灯，我倒是不怕黑，也没什么。来的路上，天空已经开始飘雪，这会儿不知道下得有多大了，真想拉开窗帘看一眼，可是那也是母亲不允许的。"
"喂，你打算要把这个故事听完吗，找个东西让我坐下吧。"纸面小人打断了故事，看上去更加狼狈不堪了，那只伤腿已经跪在纸上，纸上尽是血迹。我拿了个烟盒，让他坐在上面。
"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袖口小人问我。
"这故事是真实的吗？父亲的故事难道也是真的吗？"
"哈哈哈哈哈哈，故事大王，这个问题你不是跟大家都解释过了吗？"袖口小人那一脸阴郁不见了，笑得直不起腰，纸面上的小人也笑得直咳嗽，喷的到处都是血。
这就是我前面说过的，一种险恶的方式。
"我们是依存于故事的，我们可以进入在任何一个故事里，穿行在故事之间，去看故事的另一面，也能探索故事别的可能性。我们从不关心故事在你的现实中到底是怎么样的，或者它到底有没有在你的现实中发生过。"纸面小人。
"刚才我讲的依然是你父亲的故事，只是另一面而已。我本身是不会写故事的，我只会扮作故事创作者招摇过市，甚至我都没有自己的长相。那家伙也是一样，只能扮作故事人物。这样说你明白了？"袖口小人问我。
"你们见过我父亲？"
"见过，他可是很满意我这个样子。"说着纸面小人变回之前的样子。"他写过好多故事呢，你不知道而已，这篇算是最糟糕的。"纸面小人。
"他还在写？"
"写，全都藏在书桌下面的那个纸箱子里，上面盖着基本过期的旧杂志。"纸面小人 。
的确父亲的书桌下有那样一个箱子，可我从没翻看过。
"见过菲茨杰拉德？"
"见过，瞧，菲茨杰拉德。”袖口小人变成了菲茨杰拉德的样子。
"你是本杰明.巴顿？"纸面小人也变了新的模样。
"是盖茨比。"
"泽尔达是怎样？真像书上说的那样吗？"我问。
"别提那个贱人。"袖口小人。
"那有特别相像的吗？作者跟故事里的人？"我问。
"有。”袖口里的小人变成了塞林格。再看纸纸面的小人，也是塞林格。
"这是？"我一时不敢判断。
"西摩。"纸面小人。
"塞林格太爱这个故事人物了。"袖口小人。
我点头，接着问："你能变女性人物吗？"
"对不起，仅限男性，不会变性。"纸面小人。
"霍莉是不是奥黛丽.赫本那个样子？"
"绝不是。"卡波特说，错了，是袖口小人说。
"跟我想得一样。"我说。
"那你的故事是怎样的呢？还要参加故事征集吗？"纸面小人。
"我还没想好。"
"那就好好想想，我们会注意你的，等你开始写故事的时候我们会再来跟你说说故事。"袖口小人。
"你们要走了？"我问。
"是，还想知道什么吗？"纸面小人。
"那个故事征集的奖品是怎么回事，很奇怪的奖品，故事机器。"
"先纠正你一个概念上的错误，那玩意儿是故事机，不是故事机器。故事机只是一个小盒子。"袖口小人。
"故事机器可是一个庞然大物，所有的故事都是在依靠那座机器运转的。那台机器运转所产生的能量影响着故事，也影响着写故事的人。"纸面小人。
"我们就是辅助这台机器工作的工人，当然，不止我们两个人。"袖口小人。
"那可是台了不起的机器，所有可称之为故事的东西全都在它的机房内。这些故事被加工，被分派到写故事的人手里。等到故事写好之后又会被回炉，在机器中继续发生，等到后来又被其他写故事的人往下书写。"纸面小人。
"我还是不太理解。"
"这么说吧，一个故事就是一个世界，比如你写了一篇完全荒诞不羁的故事，这个故事不会因为你写完了就结束了。它会在故事机器里变成一种逻辑，从此有了历史，有了未来，故事里的人物都在继续下去的故事里繁衍生息。等到孕育出新的故事之后，故事机器就会找适合写故事的人，有可能是你，也有可能是别人，有可能你还会看到，也许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纸面小人。
"不仅如此，在故事机器里，一个故事有可能会生长为许多的故事，就像一棵大树一样，有不同的枝杈，这些枝杈有可能还会交叉在一起，总之复杂着呢。"袖口小人。
"还是有不清楚的地方。"
"跟你解释不清，你安心写故事吧。"袖口小人。
"嘿嘿，再会了。"纸面小人说完。两个小人就消失了，纸面上的血迹也不见踪影。
第二章
我穿着小齐的西装，忍受两肩和手臂处的紧迫感，走过两个街口。
"就是小了点。"小齐翻了半天，找出这件宝石蓝的西装。
"确实有点小。"我穿上之后，感觉很不自在，不过对着镜子看起来还不错，二十三岁，可头一次穿西装。"就没有大一点的吗？"
"这可是我减肥前买的，没穿过几次，面料和剪裁超好我才一直留着的，不想今天还派上用场了。"
到公交车站时正是上班的高峰，每一辆车都像是滚动的铅球缓缓进站，一眼就能看出它的密度。有经验的候车者，判断清了车的停靠点后就开始跑动，车先是在他身后，慢慢赶上了他，他始终保持在车中部的位置跟随，待车停稳后，他缓冲减速，精准地站在车们前。车门打开时，上一站最后上车的乘客仍然存在有被挤下车的可能。紧接着一波人簇拥而上，我从车窗看到车厢里已经密不透光了，而这些人最后一个不剩全被装车带走了。
"衣服香水味好浓，你喷了多少在上面？"我扯着衣领，闻到里子里散出的香气。
"没有啊，我从不往衣服上喷香水。大概是我穿的时候，身上的香水味留在上面了。"小齐答道。
"你说你没穿几次的。"
"是啊，香水味道是向外扩散的，这件衣服厚，就都挡在里面了，嘿嘿。"
"我闻不惯，算了，我还是穿自己的衣服吧。"我说着就解开扣子。
"你就穿着它吧，这个味道挺好的，相信我，你不习惯不带表别人不接受，绝对加分。"
"这个香水没有特殊含义或者限定人群吧？"我板起脸，严肃的问他。
"正宗男士香水，职场精英必备。"小齐冲我点着头。
刚才走得急，现在有些微微冒汗。那股香气又浓郁起来，不过真的闻起来挺别致，像是能舒缓心情。
候车的人展示着各式各样等车的消遣，看起来都很自然，打电话，听音乐，翻看手机，嚼口香糖，事先没有准备的也可以从一旁卖报纸的老奶奶那里买一份晨报敷衍一下。
看上去真的都像是有工作的人，简直毫无破绽。
"干嘛突然就要找工作？"小齐帮我把西装收进纸袋，我在沙发坐下，他递给我汽水时问。
"觉得这个工作可能适合我。"我接过汽水喝了一口，奇怪的樱桃口味。
"还没问你是什么样的工作？"小齐倚着窗台，自己也开了一听汽水。
"保安，在乐乐家园。"
小齐"噗"一声把刚喝进嘴里去的汽水全喷了出来。"别开玩笑，保安？哎呀，都流到我鼻子里了，把纸扔过来。"我把茶几上的纸巾盒扔给他，他擦了擦嘴，又铺了几张在地上，等纸吸收地上的水渍，然后接着说："你在逗我是吧，快说实话。"
"乐乐家园，缺保安一名，我打算明天去应聘，所以过来看你有没有西装，这种衣服我肯定没多少机会穿，就不大想费心思去买。"
"你的户头出问题了吗？那么多钱都没了？"
"跟钱没关系。"
"你想抓贼？呈英雄。"
"不是。"
"为了制服？天呐，保安那身制服根本就算不上制服好不好。"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甚至干保安也没把握。我没有打算找工作的，就是在餐厅看到前面客人留下的报纸，第一眼就看到这条招聘信息，有种像分明是摆在那给我看的感觉。我也想是时候试着去工作了。"
"那么，应聘保安也用不着非得穿西装那么郑重其事吧，这件衣服说不定赶得上你这个保安两三个月工资。"
"这有可能是我第一份工作，怎么重视都不为过。"
我等了十多分钟，无聊，还有些局促不安。我从西装的口袋里摸到一管润唇膏，上面印着的都是我不认识的外文，有个柠檬的图案。我从没有用过润唇膏，可是这会儿偏偏觉得嘴唇要干裂了，印着柠檬图案的润唇膏总不至于是草莓或者椰子味道吧？
我拨通了小齐的电话，没有人接听。我接着又拨了一遍，响了五声，终于接通了。
"喂。"
"是我，你在忙吗？"
"忙，忙着睡觉，这么早打来有什么事情？"他的声音显得无可奈烦。
"哦，不好意思，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那你大清早打电话干嘛？"
"哦，也不是完全没事。"
"快说什么事。"
"我在去应聘的路上。"
"我记得，别紧张，祝你好运。"
"我穿着借你的西装呢。"
"我的衣服不错吧，是不是穿着感觉自己很与众不同。"
"这个没有察觉，倒是察觉一件别的事。"
"什么事？"
"你衣服口袋里有一管润唇膏，都是外国字，上面画个柠檬，我这会儿嘴唇干的很，能不能借我一用。”
"你不是嫌弃我嘛，为什么要用我的东西。"
"那倒是，不用了。"
"用不用随便你，喜欢的话就是你的了。不说了，我要睡觉了，你这个混蛋，故意的吧。"
"你还能睡着，我以为已经清醒了。"
"放心，电话一放立马就睡着了。"
"好吧，拜拜。"
"加油。"
"嗯。"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你刚才说乐乐家园，好像离我家不远啊，我路过时留意到，都是老房子，看着很优雅的小区。"小齐把地上洗饱汽水的纸巾捡起来，丢进垃圾桶，又拿了一张干净的擦了手。
"嗯，离这里的确是挺近的，离我那就有些远了。"
"喂，今晚就留到这里别走了。我们搞个单身夜庆祝一下。"
"就算我当上保安也还是单身。"
"对，不能叫单身夜，应该是叫失业夜？待业夜？都不顺口啊，不管了，反正喝到天亮，我送你去应聘。"
"这可不行，喝完继续失业。"
"也是，明天还得应聘，醉醺醺的去肯定没人敢要你，谁会顾一个酒鬼当保安。"
"嗯。我不想第一次应聘就是不愉快的记忆。"
"那就让我给你备一桌大餐，吃饱了，少喝点，睡我这，明早能多睡会儿。"
"不行。"
"又怎么了。"
"害怕。"
"怕什么？"
"你。"
"我怎么了。"
"你可是个Gay呀。"
"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你不是我的菜，再说以前你也不是在这里睡过。"
"整夜提心吊胆，不敢合眼。"
"少来，我帮你盖被子时你睡得跟死人一样。"
"你有没有偷着亲过我？"
"我说没有，你能信几分？"
"死基佬。"
"可是你只有我这个死基佬才跟你是朋友，我要是跟你绝交，你就一个朋友也没了。"
"你不会的，你的朋友里只有我一个肯源源不断借给你钱，还能从不催还。"
"真是个混蛋啊。"
"你也是。等到明天吧，今天想一个人回去想点事情。"
"那就明天。等你好消息。"
我涂了润唇膏，甜甜的柠檬味，像吃过的柠檬糖。
公交车来了，我的第一反应明显是比周围的人慢了很多。我落在了最后，完全看不到车厢里有能容下我的空间。
这时突然有股力量将我推向前。是个女人，力量让人惊叹。她一边推我，一边喊着"往前啊，往前啊。"
我前面是个姑娘，身形很好，长头发就快贴到我脸上了，我鼻子里尽是她洗发水的香味，也是柠檬味。我身体紧绷，尽量不碰到她，这无疑是要对抗身后这股力量。
"往前啊，往前啊。"后面的女人还在催促。
"前面有人。"我费力扭过头对她讲。其实她并不是我想的那么粗壮，究竟是身体哪个部位为她输送出如此的力量。
"对啊，前面是人，又不是花岗岩，你往前挤挤啊。"她说着加了一把力气。没错，前面是人，我感觉到了柔软的肉体，还有温热的体温。
终于在身后女人的努力下，司机成功的关上了车门。我被夹在两个女人中间，而不是两块花岗岩中间。前面的姑娘长什么样子呢？她跟我一站下车，但是始终只看到背影。
穿过一条小巷，我找到了乐乐家园。
小区的楼都不高，大概有了一些年月，原先深蓝色的涂料旧得恰到好处，我说不上那是什么风格的建筑，就像小齐说的，优雅。周围都是林立的高层建筑，没想到在这些高楼的掩护下，还藏着这么一片矮小的建筑群，像是城市中的谷地。总之看着它们很舒服。小区里没有专门修整出来的草坪，但是地上铺的青砖缝里长满了浓密而又柔软的小草。这些小草看上去一般长短，并没有哪株有要别株一等的感觉，但也不显得慵懒。不错的工作环境，我想是吧。
我问到了物业办公室的位置。办公室门前有一个大大的公告牌，看上去用了很久了，很多老的公告没撕干净就又贴上了新的公告，不同颜色的纸在被雨浇淋后留下了不同的色彩，这些色彩又被雨浇淋后，绘制为一幅难以复制的作品。
最新的公告海报是，乐乐家园要举办一次"无言的歌声歌唱比赛"。参赛选手的唯一条件是必须不会说话，如，语龄前的幼童，可发声的聋哑患者，失语症患者，除鹦鹉外其他有歌唱天赋的动物，危及其他参赛选手及观众的危险动物除外。由本市音乐学院声乐教授作为评委。提示，需要伴奏的选手自带伴奏带。比赛评选三名优胜选手，第一名有奖品是订制的直径六十公分淋浴喷头，第二名是订制的直径五十五公分淋浴喷头，第三名，五十公分。
有趣的比赛，莫名其妙的奖品。
我敲门进了物业经理的办公室，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坐在大办公桌前。
"请问物业经理在吗？"我问道。
"我可不就是。干什么的你？"他懒洋洋地问。
"我是来应聘保安的，在报纸上看到的广告。"
"人够了，不招了，回去吧。"
"哦，打扰了。"说完我转身要走。
"等等，小伙子，我说我是经理你一点不奇怪吗？你不觉得是一肚子怨气的老保安，逞经理不在时坐在老板椅子上宣泄不满，顺便把气撒到来应聘的年轻人身上吗？"中年男子从老板椅的靠背上直起了身子。
"那么说你不是经理？"
"我真是经理。"
"你好经理，打扰了。"我接着往外走。
"先别走。人没够，骗你的。"
"那好。"
"来，请坐。"经理招呼我坐下。
"谢谢。"
"真的相信我是经理？"
"不怎么信。"
"那还又回来？"
"反正都来了，不妨试一试。"
"没觉得我在故意刁难？"
"看过一些招聘现场考官的考题，远比这些刁钻。"
"哈哈哈，我可不是在出什么考题，就是开玩笑，闹着玩呢。你怎么一直不问为什么经理穿着保安制服？"
"为什么经理穿着保安制服？"
"哈哈哈哈哈，因为我还是乐乐家园的保安队长。"经理和保安队长的表情极为得意。
这个经理黑红肤色，不大的四方脸，落腮胡渣有两天没刮了，眉毛浓密，眼睛圆溜溜的，头发向后梳，个头不高，没什么脂肪，很精神，一张嘴能看到牙齿上的烟渍，像个保安队长该有样子。
"来说正事吧。叫什么名字？"经理队长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又像模像样地带上眼镜。
"张小雨。"经理队长低头记录，然后接着问。
"多大？"
"二十三。"
"性别？"
"男。"
这时经理队长抬头望了我一眼，像是要确定这件事，肯定后继续低头记录。
"婚姻状况。"
"未婚。"
"有女朋友吗？"经理队长抬头问我，随手扶了扶眼镜。
"没有。"
"干嘛不找一个？"
"找不到。"
"想找？"
"不怎么想。"
"身体有毛病？"
"应该没有。"
"想找的时候告诉我，我帮你找，别看我年纪大，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认识的可不少。"经理队长冲我挑着眉毛。
"需要时一定。"
"学历。"
"高三时辍学。"
"那就是高中没毕业，干嘛不直接说初中。"
"初中。"
"干过保安？"
"没有。"
"从事过别的什么工作。"
"没有。"
"那就是说这么多年一直在家吃父母的喽？"
"初中就自己出来住了。"
"那还不是花父母的钱。"
"也不是，有笔存款，是祖母留给我的遗产。"
"所以就一直不找工作？"
"之前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
"现在准备好了？"
"算是。"
"好，现在开始阐述你为什么要应聘这份工作，说说我凭什么要雇佣你。"说完经理队长放下笔，用力靠在靠背上，左手轻轻拍打着扶手，跟着节奏前后微微晃动身体。
"我碰巧看到招聘广告，就觉得是份合适的工作，就有了工作的念头，并且经过充分考虑。至于你们为什么雇佣我，因为你们说缺一个保安。"
"哈哈哈，这是什么理由 。接着说。"
"没有了。"
"就这样的阐述？"
"嗯。"
"那我再问问你。你有什么专长吗？就是在做保安工作时有利的特殊本领。”
"耐力好，小时候获得过少年组的长跑冠军。”
"这个不算，你也看到了，我们小区就这么大一点，根本用不上长跑，不算不算，还有没有了，比如说能打，有以一敌五的本领，或者说一眼就能看出图谋不轨的家伙，再或者说鼻子特别灵敏，能一早就闻出哪里失了火或者漏了天然气。"
"没有。不过，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一天只吃一顿饭，不会影响做事。"
"一天只吃一顿饭，早饭行吗？"
"只要告诉我说今天就这一顿了，我会比平常多吃一些，到第二天前都不会感到很饿。"
"这倒是独到的本领，不过，这个对当保安有什么用呢？"
"我不知道，你觉得有用吗？"
"我想想。"经理队长抿着嘴唇，加快了怕打扶手的节奏，可能真的是在思考这件事。
"小区物业也不管饭，这件事除了能帮你省钱外，我真看不出有什么用。"经理队长摊开双手。
"人手紧缺时，可以我来值班，换别人去吃饭。"
"对啊，那帮家伙一到饭点各个都像是缺姑娘的痴汉子，坐立不安，耽误一会儿都不行。"
"那你觉得我行吗？"我感觉有了希望。
"有专长就行，好，顾你了。"说完他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谢谢，我是该叫你经理还是队长呢？"我问经理队长。
"叫队长，我得意这个。"
"队长。"
"哈哈，填个表，录用你的话会有人给你打电话的，等通知吧。"
"队长，刚才不是说要顾我吗？"
"这是我给你的小道消息，谁让就我说了算呢。但是这个事要按照程序来走，我们可是严肃的团队。如果接到电话，会通知你什么时候来上班，不过我可以再给你透露一下，明早就可以来上班了。"
"谢谢您的小道消息，队长。"
"合作愉快。"
我和队长握手，队长另一只手上的烟头捻进烟灰缸里。
第三章
我有个朋友，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喝酒。他有个习惯，头天晚上喝多了酒，第二天醒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身上有没有伤痕。他说，喝多了就什么都记不得了。他喝多很快乐，不停说话，不停笑，手舞足蹈，晃晃悠悠，跌倒又笑嘻嘻爬起来。当然也有爬不起来的情况，那是睡着了。他喝酒气势很猛，酒量惊人，跟他喝酒往往是我小杯，他大杯。我劝过他喝酒要节制，他说，没关系，谁活着又不是醉生梦死。
昨晚两个小人离开后，我也喝到失去知觉与记忆。想了很多人，想了很多事，搜寻着可能的故事。
喝酒时想起的第一个人一定是他，这家伙还在那地方吧。很远啊，我去过那里，荒凉一片，看不到生气。但他在那里活得挺安逸，跟他心爱的女人，养着马，像是专门要在这世上销声匿迹才痛快。前不久他回来一趟，风尘仆仆，我拉他买了一套新衣服，他就变得跟这个城市里的人没两样了。他本来就是这个城市的人。他在哪里都看着怡然自得。在这城市里是，在他那个地方也是。
"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这样自在，像是什么事情，什么环境都不能挫伤你，不能让你屈服，让你低下头。"我问他。
"我就没抬起过头啊。"他笑了。
"没抬起过头？"
"是啊，只能看到眼下，往后的事想不清楚，想清楚也没有应对办法。难以接受的事情也有，只能喝酒。有时候喝之前报着要喝死的念头，喝着喝着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之后真是难受啊，熬过去这一天舒服了。至于之前的事，就有种如获重生的超脱。"
"没有追求吗？没有想得到的？"
"有，太多了，这世上琳琅满目，尽是我想要的。但是我就劝自己说，得到一个滑板的时候，就不要想汽车的事了。"
"那关于她呢？你还不是非要等到她为止。"
"她，"他脸上笑容消失了，"她是揭穿我刚才对你所说那些谎言的人。"
他骗的人根本不是我。
我还想了父亲写的故事。想了父亲见到两个小人时的情形，为什么父亲从没向我提起过，写了那么多故事也不给我看，放在箱子里到底是留给谁。还有英雄父亲，还有歹徒父亲，他们的故事在那台故事机器里又发生的怎么样了，英雄暮年不再流血，只能流泪；浪子回头，发现早无后路。
我又想起了当选故事大王时的情形，可突然被收缴回去，不如没有的得到过。
想着想着就喝多了，和朋友相反，我每每越喝越难过，最后哭得稀里哗啦。我还是没法像小时候希望地那样，哭到天亮。
我醒来时趴在桌子上。照着朋友的习惯，检查身上有没有伤痕。没有磕碰的伤害，奇怪的是膝盖处韧带的旧伤却出奇的疼痛。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可想着就开始头疼，像是戴着小了两个尺码的头盔。
我简单洗了把脸，感觉好点，于是坐下来开始酝酿新故事。
同样是这样狼藉一片，头晕目眩的临晨。一个面孔被揍得乌青的女人也在面对镜子再次检查那些有着可靠存在感的伤痕。左边的脸颊显然要高于右边，用手指触摸，感觉和一本皮质封面的厚书一样，几个小时前它在和一只粗糙的大手的短暂接触中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哀鸣。嘴角的血迹已经结夹干裂，用舌头可以尝到隔夜血腥味。要是两个眼眶有对称的瘀青的话，倒像是某种刻意的装扮，能让这个娇柔纤细的女人更加惹人怜爱。她用手遮住这一半脸，又换手遮住另一半，不知更欣赏哪一边。
她来到冰箱前，从冷藏室里取出所剩不多的盒装牛奶，仰起头喝光。冰凉的牛奶使刚才还残存的睡意消失殆尽。她又来到卧室照看那个揍她的男人。男人沉睡的程度像是在下个春天来临之前都不会醒过来。这个男人刚入睡时雷鸣般的鼾声此时已经像是和风细雨，一整夜能量的消耗让他看起来有着少有温柔。她脱掉连衣睡裙，这种时候要是拍电影的话，一定要有从百合窗帘里透出的新鲜阳光映在她紧致的身体上，像是一件透明的明暗条纹衫。在明的部分，还能察觉到她柔软晶莹的汗毛，这是这件衫的特殊面料，肩膀和背部的血印，则是别具一格的设计。她微微地在他身边躺下，用指尖掐着被子一角，把自己躯干掩盖起来。
此时该给她一个俯拍的面部特写。她在笑，那笑容是从湖底割断连着大石块的绳索后浮上来的。
接下来，由我潜入湖底，打捞一段故事。
小南和是文文是小学同学。文文瘦弱，头发微卷泛着铜色，眼眶很深，鼻梁上有淡淡的雀斑，不爱说话，是个恬静的女孩。小南则是班里冒失鬼，有着强壮的手臂，额头一年四季都能渗出汗水，偶尔还有在哪里磕碰起的包，所幸有双好看的大眼睛，长着漂亮的长睫毛。
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南就和文文成了同桌。小南平均每周要挨父亲三顿揍，他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惹祸，也能抗得住任何招式任何武器的暴打。开始吃饭时父亲还和他开玩笑说这两天没揍他一顿，可能不等饭吃完，他就被父亲拖到一边捶一轮然后眼泪哗哗的回到桌前吃饭，小南那时仅有的人生就是这样。
看到小南泪眼汪汪，你问他，小南你在难过什么？小南说，挨揍了。你问，为什么啊？小南说，光顾着哭，都忘了。
潜移默化中，小南在解决问题时更相信拳头，道理不如暴力。深受其害的就是同桌文文。
文文整条胳膊上都是小南所犯下的罪行，一到夏天，就能看到一片片瘀青。文文的小闺蜜劝说文文告诉老师，让老师把文文和小南调开，可文文却一直没有这样做。小闺蜜觉得文文胆子小，不敢开口。
小南找文文借笔，文文捂着文具盒不给，小南立马就是一拳，文文忍着痛把笔给了他；小南要抄文文作业，文文把作业本摁得死死的，小南立马就是一拳，文文忍着痛把作业交了出来；文文划了三八线，可她那么瘦，还老是一只胳膊超过三八线，小南立马又是一拳，文文就捂着痛处蜷缩回去。
文文吃痛后习惯性地咬着下唇，一脸凄楚的看着小南的一脸得意。
隐约中，文文体会到一缕被征服后的归属感。这是一个可怕的小秘密，只有文文知道，她已经依赖上这种感觉，痛感让她痛快，像是一拳打在了平静的湖面上，顿时泛起涟漪，波光婆娑。
于是，除了挨揍后的痛感消失前的几分钟，大部分时候文文变得热情洋溢，有很多话跟小南说，还会从家里带糖果给小南吃，课间加餐也时不时的给小南捎带一份。两人关系越来越好，连下课都不离开座位，非得腻在一起。而且，文文完全掌握了怎样会让小南动手打她，在适当的时候，她略施小计，小南就立马一拳，各得其所。
小南虽然骁勇善战，但是缺乏心机，不会笼络人心，难成气候。班上真正的恶势力把小南视为眼中钉，他们几次向小南挑衅，都被小南打到落慌而逃。
那时班上已经有了关于小南和文文之间的种种谣传，他们二人的各种亲密举动也都被所有人看在眼里。于是，恶势力大哥决定向文文下手，先挫挫小南的锐气。
这天下午放学，文文跟小闺蜜一起回家，突然恶势力大哥带着六七个喽罗围了上来。本来大家就是同学，他们说要跟着文文，一起回送文文回家，文文就没多说什么。小闺蜜紧张得要死，紧紧抓着文文的手，她清楚这帮人是为了什么来纠缠文文。而文文镇定自若，接着跟小闺蜜聊刚才被中断的话题。
突然身后有一个小子说，文文你扎头发的皮筋好漂亮，说着就上前把那皮筋硬生生扯了下来。文文疼得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头发散开，那小子手中向大家展示那好看的皮筋和连带扯下的一小撮头发。恶势力笑成一片，嘴里开始说着新学来的，但并不清楚确切含义的污言秽语，小南的名字夹杂在其中。文文明白了他们的用意，擦了眼泪，怒目相对。
小闺蜜警告他们，不要太过分，不然她就去学校找老师。恶势力让出一条路，请她过去。他们早打探好这会儿老师已经不在学校了，完全肆无忌惮。小闺蜜想拉着文文一起去学校找老师，但是文文恶势力被拖住了。文文说你回家去吧，我不怕他们。
小闺蜜离了文文，一路小跑到学校。学校里找不到老师，却看到了操场踢球的小南。她告诉小南，文文被欺负了，而且那帮人是为了对付小南才找上文文的，你快去救她。小南一听怒火中烧了，衣服和书包都不要了，向学校外冲 去。小闺蜜拿了小南的书包和衣服，慢吞吞地从后面跟着。
小南赶到时，那帮家伙抢了文文的书包，把书包里的书倒了一地，互相在空里抛传着文文的书包。让他们失望的是文文根本没去捡书，也没有像被戏耍的猴子那样去抢夺书包。文文就像革命战士一样，坚守着气节。
小南咆哮着冲进敌人伏击圈里，距他最近的两三个家伙倒了霉，几下就被小南撂翻在地。
但是小南放学踢球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加上一路跑过来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而且在心理上犯了急躁的大忌，阵脚大乱。很快，小南被打倒在地，一群人上前连踢带踹，一雪前耻。小南也真是硬朗，虽然被揍却绝不求饶，嘴里直骂娘，手脚毫无目的乱挥。
小闺蜜随后而来时看到这一幕傻了眼，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更加让她瞠目结舌的事情。
文文逞恶势力围攻小南的时候，从路边捡了半块砖。默默凑到那帮人身后，对准一个后脑勺就是凶狠一砖。挨砖那小子"啊"一声，退出了战斗，捂着脑袋蹲在一边哼哼。可是恶势力正打到兴头上，没有注意到这个意外情况。
文文发现并不是开了任何一个脑袋就能解决问题，这回她瞅准了首脑，恶势力大哥的后脑勺，有增无减的力道，一下砸下去。大哥连蹦带跳冲散了战线，等所有人回过神来时，发现已经有两个脑袋鲜血淋漓。
文文看到那些人已经完全僵化，哼了一声，丢掉砖头。砖头落地滚落到恶势力脚边，所有人都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一阵风扶动着文文卷曲的长发。
文文喊醒了呆若木鸡的小闺蜜，叫她帮忙收好地上的书本。走到扯她皮筋的小子面前要回了皮筋。然后她把半包纸巾交给小南，交待他找地方洗洗身上的血迹，早点回家，别再被父亲补揍一顿。
文文跟小闺蜜继续上路回家，留给所有人一个边走边扎头发的背影。
这件事并没有给文文和小南带来麻烦，恶势力并没有把被文文开瓢的事情抖落出来，大概这样会颜面无存。从此带头大哥一蹶不振，再无心追究小南和文文。
连迟钝的小南也都感受到爱意了。偶尔他还是会被文文招惹，来上一拳，但这一拳已经毫无力道，他是不自觉，但文文却是深深察觉这一变化，两人看似相安无事。
一次上课，文文捂着肚子，一副很难受的样子，鼻子上的小雀斑也拧成一团，眼睛挤成一条缝。她没举手报告老师，因为她就从没举过手。小南问她怎么了，文文没有回答，小南不耐烦，就是一拳，文文依旧沉默，小南只好作罢，时不时看她一眼。
突然间，小南听到滴水声，他低头一看，原来文文尿裤子了。小南冒失鬼附体，没有举手就站起来报告老师，文文尿裤子了。
班里哄堂大笑。远处的同学干脆站在桌子上往这边眺望，非得看清教室尿出来的新花样。
文文这时盯着小南，眼里是恼怒，嘴边是屈辱。小南也知道自己闯祸了，红着脸，开始躲避着文文的目光。
老师把文文带出了教室，小南喝退了围上来看热闹的，然后默默的取来拖把收拾残局。
那天文文就再没来教室。小南那天如坐针毡。
第二天，小南迟到了，闯进教室发现文文坐到隔着两组的教室那头，原先文文的位子上坐着一个胖妞，看起来要比文文抗揍的多。
下课后，小南去找文文道歉，可文文却不理他。小南没有动手。又过了几天，他去找文文借笔，文文也是不理他，小南也没有动手。又过了几天，小南去找文文抄作业，文文还是不理他，小南还是没有动手。
小南请教了院子里的大哥哥，问他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大哥哥说，送礼物。
小南冒死偷了父亲的钱，买了一个变形金刚，用礼品盒包好，打了一个精致的蝴蝶结。
小南在放学路上堵了文文，把礼物递到文文手里，文文接了礼物，打开包装盒，看到那个汽车形态的变形金刚。
"这是什么？"文文问 。
"变形金刚。"
"怎么变？"
"我变给你看。"说着小南接过来，熟练摆弄起来，在送给文文前他早就过了一把瘾，爱不释手。
小南把汽车人形态的变形金刚递回到文文手里。文文接过变形金刚后，简单看了看，拎着变形金刚的一条腿，对着小南的脸就是一下。然后一甩手把变形金刚扔到一边。
小南的怒火一下烧到眉毛那里，他握紧了拳头，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文文期许的看着他，可是小南松了手，到一边去捡变形金刚。等小南捡回变形金刚时文文已经走了。小南就那样站在街上摆弄起来变形金刚。
"真他妈结实。"不知小南是在说打得疼还是摔不坏。
就这样，两人再没说过一句话，毕业后也再没见过面。
小南后来再去请教大哥哥，问他为什么会失败。大哥哥说，送错礼物了，要是送个洋娃娃，或者项链就好了。小南觉得恍然大悟，其实到头来他都不知道，他只需还手打她一拳，就可能打动她。
熟睡的男人醒来时文文已经离开，桌上备好了早餐。男人径直去卫生间刷牙挂胡子，他发现镜子上贴着一张便签，便签上画着一个女孩的脸，两只眼睛有着黑眼圈，嘴边吻出一个红色的爱心。这个自然是文文的自画像。男人把它揭下来，团起来扔进马桶，充满爱意地骂了一句，贱货。
晚上，文文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她头顶挂着一幅新婚照，文文化了妆后远不如素颜生动。新郎高大威猛，相貌也可圈可点。不过，不是早晨我们见过的那个男人。
照片上的男人开门回来了，看起来像喝了点。
文文没看他一眼，始终盯着电视。
"你昨晚哪去了？"男人挡在电视前。
"嘘。"文文给他比了手势，像是能把他看穿，继续对着电视。
"你连话都不让我说了，你脸怎么回事，是谁打的？"说着他伸手要去摸文文脸上的伤痕。
"拿开，别碰我。我烦着呢。"文文挡开那只手。
"说是谁，我去替你教训他。"
"你打不过他，省省吧。"
"他把你打成这样你还护着他，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还用问吗？你非得要我说给你听？好，是我的情人，我的奸夫，我如今只爱他一个。"
"你这个贱货！"男人举起手要打。
"打下来啊。"男人的手悬在半空，文文冲他咆哮。
"啪。"
一个巴掌落在男人脸上。
"废物。"文文唾弃道。
男人捂着脸，哭了起来，"原谅我好吗，我爱你文文，我们好好在一起。"男人哀求道。
"我原谅你了，你以后自己好好过。"说完文文转身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今晚你哪也别想去。"说着男人伸手去拉文文。
文文侧身一闪，抓住他的头发，猛地往后一拽，男人惨叫一声躺倒在地板上。文文动作利索，毫不拖泥带水，一看便知训练有素。
"就凭你？这水平还要保护我，废物。"说完对着男人的脸就是一脚。
文文穿好衣服，拿了包就出了门，关门时还听到屋里面鬼哭狼嚎。
文文打了电话，十几分钟后，早晨那个男人开车来了。
"我把那小子揍了，这会儿正在楼上哭呢。"文文炫耀刚才的壮举，一个一米八的汉子被她两下打翻在地。
"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怎么不行，陪我上去再教训他一次，让他一次心死，痛快跟我把手续办了。"
"别胡闹，有家暴倾向，离婚时到法庭上对你不利。"
"你不去我就自己去，大不了跟他同归于尽。"
"别闹了，跟我走。"
"不去。"
"他妈的。"男人一脚把文文踹倒在地上。"爱他妈去不去，你上去跟他死一块。"
文文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上前抱住男人，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别生气，我这就跟你走。"
然后自行开了车门上车。
"这篇故事千万别拿去参加征集。"纸面小人冒出来说。
"为什么？"我问。
"总之听我们的没错，这篇故事如果参加征集，不但拿不了奖，说不定还会给你添麻烦的，相信我。"袖口小人。
"好吧，听你们的。"
第四章
我从乐乐家园出来，直接去了小齐家。小齐问我是否得到工作，我说基本上算是。小齐很是激动，显得我似乎对这件事过于麻木。这个家伙眼下也是没有工作。
"咱们两个人总算有了一份工作，人均有半份。"小齐说。
"别混淆，是我有了工作，完全是我的，跟你没任何关系，别什么都想分半份。"
"别那么吝啬，不就是个保安的工作，明天我也去应聘，我就不信应聘个保安有什么难的。"
"有难度的，我差点被拒之门外。"
"什么意思？"
"说起来很麻烦，等有时间再说。"
"那你现在干嘛？"
"等电话。"
小齐要帮我庆祝，外出去筹办，这家伙虽然做其他事情总让人心里没谱，但是说到做饭设宴倒是一把好手。
我一个人呆坐在客厅，小齐走前怕我无聊帮我开了电视。这会儿正播着钓鱼节目，节目有着科教片一样的腔调，详细的讲解说明了一种鱼的生存习性，活跃的时间，觅食的习惯，繁衍生殖等等。然后由钓鱼的行家亲身示范，如何拌饵，选用什么样型号的鱼钩，鱼线，鱼漂，垂钓时应注意的事项。接着又例举了几种常见的错误方法，警告观众要尽力避免。节目的最后，行家钓得大鱼，节目女主持人兴奋不已，在镜头外高声呼喝，镜头对得是在做殊死挣扎的大鱼。真是蠢货，行家刚刚说过在垂钓场所一定要保持安静。
镜头又给了女主持人，她喋喋不休的在说着自己参与钓鱼的体会，中心的意思就是告诉观众她在钓鱼的过程中有多愚笨，给行家添了多少麻烦，但是此时又多有成就感，最后，介绍赞助场地的情况，欢迎大家前去体验。
我想再看看那条大鱼，可惜再没给它镜头，大概它已经是条死鱼，出现在镜头前不大雅观。被人摸清欲望真是件要命的事情。
我为什么只有小齐这样一个朋友，就是因为我知道我不论如何都不会打心底喜欢这样的家伙，也绝对不会对他产生任何难以克服的依赖 。可我至少需要一个这样在行为上的朋友，而且一个也就够了。 所以小齐的出现正好弥补了这个空缺。我不认为这是任何意义上的欺骗，我一直像是所有朋友与朋友之间那样跟他相处，闲来陪伴，一起喝酒，他有麻烦也是竭尽所能帮助。据我了解，我要比很多所谓"真心朋友 "做得地道。而且，我从未在小齐面前喊出类似于"你是我最重视的朋友" ，"我是你绝对忠实可靠的朋友"，"我们情谊天高海阔"等等的口号。欠缺的，就是我从不表达自己，不分享秘密，不袒露情感。至于小齐会不会有天为此受到伤害，是有可能的，因为很多人很多事情都在伤害着他，他永远都是伤痕累累地在他那细腻的情感世界里颠沛流离，总有等待他的新创伤。这是他个人因素决定的，我目睹太多次。或许是我多虑了，根本不存在任何我会伤害到他的形式也不一定。除非有一天他说他爱上我了，那是最糟糕的，我觉得被性取向上的异性拒绝爱意，也远好过于生理上同性朋友的背叛。 被男人拒绝这种事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他总是告诉我他新的目标，随后又告诉我失败的结局，同时也告诉我更新的目标。上天判罚给他脆弱的情感同时，也赋予了他顽强的生命力。
所以小齐是我绝佳的朋友人选。
电话响了，我关了电视。
"喂，你好。"
"你好，请问是张小雨，张先生吗？"电话那边是个陌生的女性声音，有着事务性的娇媚。
"是我，你是？"
"我是乐乐家园物业经理的秘书，我代表经理正式通知你，你已经被乐乐家园保安队录取，请你明天早晨八点整，去保安队长处报到。"
"明白。"
"恭喜你了。"
"谢谢。"
我放下电话，心情相反更加平静。不过是份工作而已，不需要上进心，不需要全身心投入，做不出什么成绩，丢掉也不觉可惜，就是适合我的工作。
小齐回来后，很快就在餐桌上摆满食物，冷拼热炒，丰富并且精细。我开了酒，告诉他等到了电话，已经正式被录取了。小齐替我高兴，频频举杯，一瓶酒很快就见底了，小齐去开了第二瓶酒。
"这个工作你中意吗？"小齐一手拄着下巴，一手拿着酒杯，脸颊通红。
"谈不上中意不中意，而且到底情况如何，要过一阵子才清楚。"
"那你知道我中意的工作是什么吗？"
我摇头。
"就是这些啊。"小齐喝光酒杯里剩下的酒，放下酒杯，手在餐桌上方划了两个圈。
"厨师？"
"笨蛋，是照顾人呐。"小齐眼里含着泪光。
"哦。你绝对在行，细心，体贴，没得说。"这些话是安慰他，但也是实话。
"可是照顾谁呢？"
"总有需要被照顾的人。"
"记得小明吗？"
"哪个小明？"
"就是那个小明啊。"
"哦哦。"其实我还是对不上号。
"他消失了，就凭空消失了，电话打不通，去家里找没人，去公司问也没人清楚。你说人就怎么能这样消失呢，他是不是为了躲着我，我那么喜欢他，什么都替他着想，为什么要躲着我呢？"
"他是同性恋？"我问。
"不是。"
"你跟他说你是了？"
"没有，我怕吓着他，藏得好着呢。"
"那就跟你没关系，别什么事都认为是自己的错。"
"我能有什么错？我就是想照顾人而已，照顾我爱的人，那是我追求的毕生事业。"小齐眼泪滴落在餐桌上。
人绝不是可靠的工作啊，小齐，喜怒无常，处心积虑，深不见底，生离死别。
小齐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我把他搬到床上，脱了鞋，盖上被子。然后回到餐厅，一边清洗餐具一边喝剩下的酒。究竟是怎么样的感情才能把照顾一个 人当成事业，我想不透，也不想真明白。
收拾完毕，时间不算太晚，我查看过小齐没什么大碍，就回了家。
第二天，我换上了自己合身的衣服，把小齐的西装送去洗衣店，时间差不多了，就去车站等车，上班。
昨晚睡前我准备了随身听，是老式的数字播放器。买的时候完全心血来潮，结果用起来一点都顺手，怎么都不喜欢。很多年了，基本没用过几回，看上去还是像新的。因为一个不喜欢的播放器，最后对音乐的热情也被浇熄了，真是得不偿失。播放器里都是几年前整理过的音乐，是些当时已经算是上了年代的老歌。这些老歌的好处就是，哪怕再过几年拿出来，依然还是上了年代的老歌，而当下流行的东西就做不到。
有了音乐，在车站等车时就不那么无聊了，也轻松得多。我有了工作，也是赶着去上班。
到经理办公室时，队长正在埋头翻阅一桌子乱七八糟的资料。他示意我先坐下等会儿，然后继续手头的工作，很专注。我注意到队长的卡通袜子，一边各有一只变形的长颈鹿，左边的长颈鹿脖子很短，右边，比左边还要短。短脖子的长颈鹿，让人感到幸福的袜子。
差不多十分钟后，队长把资料归纳到文件夹中，长吁了一口气，找到香烟，让了我，我一笑谢绝。
"怎么样，我的小道消息是不是很准确，你果然被录取了。"
"很准确。真是万分感谢。"
"别客气，以后就是自己人了，干工作可是要卖力气啊。"
"那是自然。"
"注意到公告栏的通知了吗？"
"歌唱比赛？"
"是的，刚才看的都是写报名参赛者的资料，可真是不少哦，还有乐乐家园以外的选手报名，本来是面向小区业主的比赛，为了更有竞争性，我放宽了条件，任何人都可以参加。"
"这样更有趣，对吧。"
"没错，但是也惹了麻烦。"
"麻烦？"
"有一个什么保护残障人士的人权组织，说我们的活动是歧视残疾人，而且跟幼童和动物同台比赛是对残疾人尊严的践踏。这还不算，连动物保护协会的人也参与了进来，说我们的做法是协迫动物，属于马戏团的勾当，有可能导致宠物的主人对宠物进行非人道的训练。就差保护未成年人的也介入进来了。"
"随便他们怎么说，有人参赛就说明这个比赛有价值。"
"他们在互联网上拉拢一帮好事者，搞什么签名，扬言若不终止比赛，就在比赛当天来抗议破坏。可恶的是他们还跑到音乐学院，威胁教授，闹了课堂，教授昨晚跟我打电话，说压力很大，在考虑放弃当评委。"
"那你怎么打算。"
"去他奶奶的腿。"
队长一脸怒气，我没再多嘴。
队长拿起桌上的对讲机，喊来一个保安，年纪看着比我要大上一些。
"小宇，这是新来的同志，也叫小雨，不过是下雨的雨，你带他去换衣服，以后就跟你搭班。两个小雨一起，哈哈，真是绝妙的搭配。"队长对小宇说完，接着对我说，"你跟他去吧，有什么不懂就问他吧。我这里还有好多事，回头再找你聊聊。"
"嗯，明白。"我答道。
小宇带我去保安休息宿舍，找来一套准备好的新制服给我换上，另外把一根橡胶棍交给我。
"今天任务是巡逻。"小宇对我说。
"那走吧。"
小宇整个上午基本不言不语。我也只管自己熟悉乐乐家园里各条道路和设施，没有刻意找话来说。
"小雨。"
"嗯？"
"你不感觉奇怪吗，明明是自己的名字，却用来叫别人。队长是个怪人，尽是歪主意。"
"慢慢习惯就好了。"
"你去吃午饭吧，一会儿回来换我。"
"我不饿，你只管去吧。"
"怎么会不饿呢？走了一上午。我都快饿趴下了。"
"你赶紧去吃吧，不用太照顾我，我真不饿。"
"那我去吃了？"
"去吧。"
一会儿工夫，小宇回来了，大概他还是担心我饿着肚子，走得很急。他接替了我，可是我实实在在的是不饿，就是口渴的很，去了刚才巡逻时发现的乐乐便利店。
我拿了瓶水，又拿了一条口香糖，可以无聊时解闷。来到柜台前结帐时柜员正背对着我往橱窗上贴促销的海报，眼熟的身材，头发，装扮。对了，她就是昨天公交车上挤在一起的姑娘。她听到动静转了过来，五官清秀，眼眶深，淡妆，大概接近三十岁上下。可就在这样的脸蛋上，却挂着几处於青。
"你就是新来的保安，张小雨。"这个声音分明就是昨天打来电话的经理秘书。
"你是经理秘书？"我在想，莫非这个小区的工作人员都是身兼多职。
"听力不错嘛。我这个秘书是临时被拉去的，就为了通知你而设立的，他那么个可怜经理，哪来的专职秘书。他四处吹牛，只有我来帮他打圆场。没办法，谁让他是我男朋友呢。"很明显，她骄傲于此。
"也不能说是吹牛，确确实实有秘书通知我今天来上班。"
"你这个人倒是挺会体谅别人，我叫文文，欢迎来到乐乐家园。"
"谢谢。其实昨天我跟你挤一辆公车来的，对你有印象。"
"我倒是没注意，嘿嘿，看来我还挺有吸引力嘛。"
"那是自然。"
"嘴甜。"
"你也住挺远啊。"
"哦，不在那住了，现在就住在乐乐家园。昨天是回去取了些东西。"
"这样啊。这些一共多少钱，小宇还在等我呢。"
"我又发现你的优点了，工作蛮尽责的，我会如实汇报你们队长，说他挑对人了。这些东西算我招待你了，不用给钱了，拿去便是。"
"这样不行。"我掏出钱来递给她。
"别罗唆了，别破坏我对你的好印象啊，以后多关照生意，没两天我就连本带利挣回来了。"
"那就谢谢你了。"
"别客气。"
我找到小宇，给了他一片口香糖。本以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料半天的熟识就让他这么快打开了话匣子。
"吃饱了吗？"小宇问我。
"没吃，真不饿。"大该是早饭吃得足够多吧，我也不知道第一天上班是否会用得上我特殊的技能。
"怎么会不饿呢，想不来。我就不行，总是饿，从小就这样。早饭从来没吃饱过，吃了午饭顶多一个小时就饿了，晚饭吃完撑不到睡觉，睡觉前一定要再搞点主食垫进肚子里，但还是无济于事，每天清晨的都是饿醒。还做噩梦，要么是不停的吃，但怎么都吃不饱，要不就是哪里都找不到吃的东西，能感受到自己即将饿死，在梦里还吃过人。你有这样的梦境吗？"
"没有，连吃东西的梦都做过。"
"我妈说我是饿死鬼投胎，我也深信不疑。小时候跟我弟弟抢饭吃，家里光景惨淡，每顿饭都是固定的量。我吃不饱，就抢弟弟碗里的吃。弟弟不给我就上手揍他，他哭，我妈就揍我，每次吃饭都跟打仗一样。可我一直吃不胖，吃再多就是不长肉，弟弟那时也瘦，脸色比我还难看。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出来工作，干活累了吃得更多。
我妈受够了，就托人给我相了亲，是她相的，对象结婚前我都没见过，在这个年代来说不可思议吧。十六岁结婚，没有结婚证，就是一场简单的婚宴，一共三桌。席间母亲把我拉到一边，说，这是我吃她的最后一顿了。
婚后一年就有了孩子，是个女儿。可是跟老婆相处不来。她真丑，又胖，不工作，这都没什么，反正我也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大家一起凑合。我不能容忍的是她不好好做饭，成天叫嚣着减肥。我以前是干搬运的，挣了钱都给她，让她打理家中琐事，给孩子补点营养，买个玩具，我唯一的指望就是回家能吃顿饱饭。她拿着钱出去打牌，跟人赌，我们就开始吵个不停，天天吵。我要是一阵子都饿过头的话，那种饥饿像是会叠加一样。后来我经常回到家一点力气都没有，可她要么不在家，在家也是冰锅冷灶。外面干活时晕倒了两次，老板给我了点钱就把我辞了。那天我是被工友送回来的，身体太虚弱，他们以为我得了什么病，可我不好意思说我就是饿而已。回到家我就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已经没有能力跟她计较了，她还是纠缠不休。她说要离婚，我说不出话来了，不是气愤，不是惋惜，就是饿，饿的时候什么情绪都没有了。我点了头，反正没有合法手续，省了不少事。她走前把家里能带走的都带走了，把孩子丢给了我，说不算亏欠我了。我心里默默高诉她，你以为离开我就能有什么不一样的人生吗？她走得趾高气扬，后来证明我的话是对的。
"离婚后我妈跟我的关系急剧恶化，我去看望她时总是对我横眉冷眼，大概是防止我提出搬回去住吧。弟弟胖了，真胖啊，快两百斤了。看到弟弟那么胖我真难过，内疚啊，原来他是能吃胖的。我妈收留了女儿，只要我每个月按时上缴女儿的生活费，这让我十分感激。
"除了女儿的生活费，剩下的钱基本都用在吃饭上了，自己也做饭，外面吃的多，攒不了什么钱，也就不打算什么将来。我去过医院，医生说没毛病，就是消化好，胃口好，是好事。这哪里是好事？"
"我体会不到你那种饥饿，但是我觉得肚子饿肯定不是坏事，是别的地方出了问题。"
"是命，对吧？"小宇认真地，带着期许看着我。
"是命。"我没法欺骗这样的眼神。
"谢谢你，若是命，我才能心安。"
"什么情况下，人都不该挨饿的。"
"说着说着，哈哈，又饿了。这些话从没跟谁说过，没想到第一天认识你就跟你讲了，一点儿没担心你会看不起我，或是内心嘲笑我，不知道什么原因。"
"因为我们都是小雨。"
"小雨。"
"嗯，小宇，晚上请你吃饭吧。"
"哈哈。"
第五章
"你会被揍得跟文文似的，像这样。"袖口小人的面孔变成了我的样子，带着乌青着眼圈，歪着嘴，一脸坏笑地盯着我，看起来真是被揍惨了。纸面小人是个孩子模样，应该是小南。
"谁会为了一篇故事揍我？"
"比如手法毒辣的文文，武艺高强的小南，东山再起的恶势力大哥，脾气暴躁的文文情人，甚至是恼羞成怒的文文前夫，你这篇故事里的人物都危险的很呐。"纸面小人说。
"可是故事是虚构的。"
"故事机器偶尔会吧就在身边的故事分派到你手上的。既然写出来了，就有机会看到喽，专程找上门来也不一定。"纸面小人。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能不能说的明白点？"
"不能。"纸面小人。
"你还是听我们的话比较好，接着写别的故事吧，这篇故事不是参加征集的故事。"袖口小人。
"你知道参加征集的故事？
"知道。"袖口小人。
"那么，那么什么样的故事能得奖？"
"暂时保密。"纸面小人。
"写故事吧，你只要坐下来拿着笔，故事们就像是会自己跑出来。来，我教你玩个游戏，你先闭上眼睛。"袖口小人。
"哦。"我闭上眼睛。
"想着一片空白，铺天盖地的白色，就像钻到云朵里面。"纸面小人。
"我试试。"很快，白茫茫一片，但是那白色后面像是遮着什么奇妙的光亮，忽隐忽现，引人入胜。
"你叫什么名字？"纸面小人。
"叫什么来着？"我完全投入到那白色后的秘密，无力分身，像是吸进高速运转的涡轮。
"连自己都不知道叫什么，那就随口说个男孩的名字，充个数。"纸面小人。
"男孩？就叫小宇好了。"我停不下来了已经，飞快得穿梭在那漫无边际的白色之中，耳边尽是轰隆隆的气流声，不知从哪冒出出来的名字，完全不是经过我的思考而选择的。
"接下来，再说个女孩的名字。"纸面小人。
"婷婷。"我几乎是喊出了这个名字，同时，世界一片寂静，那白色和背后的光一同消失。"我是说女孩的名字是婷婷，不是让你停下来。"我睁开了眼，告诉纸面小人。
"没错，女孩的名字是婷婷，小宇和婷婷。"纸面小人。
"可我还没看清那背后到底是什么呢。"
"是故事，就是你现在要写的故事了。"袖口小人。
"没错，等你写出来就知道那白色后面是什么了。"纸面小人。
"为什么会是小宇和婷婷的故事？"
"是你刚刚挑的故事，也可以说是故事挑了你。"纸面小人。
"很神奇。"
"小把戏而已。"纸面小人。
"来吧，动手吧。"袖口小人摩拳擦掌。
小宇和婷婷是小学同学。
婷婷住在城里山脚下的老式六层楼房的六楼，朱红色的砖，早些时候高楼少，远远就能看见，很显眼，当年算是市里的知名建筑。楼房一面是一扇一扇的窗户，像是古城墙的箭楼，另一面是半封闭的走廊，那个年月很多人家还都烧火做饭，本来体面的走廊，堆满了煤炭、柴火之类的燃料，两个人并排行走都困难。而婷婷家门前却没有这些，因为婷婷的妈妈闻不得烟味，家里一直都是用煤气灶做饭，所以婷婷家有一截完整又整洁的走廊。这当然和婷婷殷实的家境分不开，引来周围邻居们的羡慕。得天独厚，晴朗的下午婷婷可以搬一个高凳子和一把小椅子坐在门前写作业；可以把橡皮筋一头栓在门把手上，斜拉着另一头栓在走廊的栏杆上，独自练习跳皮筋；可以把一大纸箱的玩具锅碗尽数排开，邀上其他几个小姑娘玩过家家。玩过家家时婷婷总是扮妈妈，最喜欢扮演爸爸的那人叫她老婆。
六楼走廊正对着对面半山腰上的一条小土路，而六楼以下对着的都是用石灰水泥封固山体后的一面黑墙，终年阴森森的。所以六楼采光极佳，可以说是别有洞天。走廊和小路之间水平距离相隔五六米，小路又能高出走廊半米来高，两边的孩子都把这端间距称为"峡谷"。
小宇就住在小路一旁的瓦房里。小宇没有爸爸，妈妈在城里四处打零工，有一个比他小四岁的弟弟，也已经上了小学。小宇饭量了得，家里的饭又是按人限量，一人一个绿色洋瓷大碗，兄弟俩的饭经常不够吃。家里没有餐桌，小宇和弟弟搬了小凳子就坐门口。小孩子在饥饿逼得毫无友爱，经常为了抢饭争得面红耳赤，事态升级就大打出手。弟弟虽然完全不是对手，可一但撕打起来，弟弟就会鬼哭狼嚎，眼泪鼻涕横飞，这时妈妈闻讯赶来，必定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小宇揍一顿，然后把他的饭大部分给弟弟。狡猾的弟弟渐渐摸清了吃饱饭的诀窍，小宇饿肚子的次数越来越多。除了弟弟被外人欺负时小宇会挺身而出，大多情况下兄弟俩各玩各的。
而小宇最爱一起玩的，就是对面六楼的同班同学婷婷。说是一起玩，两人之间却隔着无法逾越的"峡谷"，谁都没办法触碰到谁。但是"峡谷"两端距离又是如此接近，小宇可以一口气把从山上摘的一大把蒲公英种子吹到婷婷那里，婷婷也可以用作业本纸包着爸爸出差带回来的糖果和饼干投到小宇这边。其实楼上的小朋友们一贯是看不起山上住的小朋友，觉得他们成天在那条小土路上摸爬滚打，脏兮兮，是野孩子。而山上的孩子们就要蓄意报复楼上孩子们的优越感，以此来排解对方优越生活条件带给自己的负面情绪。于是两边的孩子之间时不时的发生冲突，楼上的小孩编顺口溜嘲笑山上的孩子，山上的孩子们捡起土块石子坚决反击，期间发生过流血事件，有窗户被打碎，最后甚至家长也参与到对抗之中，就差报警叫警察来处理了。两边势力早已水火不容。
这种局势下，小宇和婷婷根本没有可能成为朋友，但两人偏偏是同班同学，婷婷还是小宇的小组长，婷婷长得甜美娇人，小宇清秀勇敢，朝夕相处，自然日久生情。
两人总是隔着"峡谷"谈天说地，做些力所能及的游戏。婷婷开心时，会跑进房间为小宇弹奏一段新学会的钢琴曲。小宇无以为报，只能拦住路过的低年级的小朋友，施展一顿拳脚，逗得婷婷更加开心。不觉间，两人的关系已经成为彼此的不可或缺。每天上学时，小宇都会提前坐在小路崖上等着婷婷出门，见到婷婷出来，打一声招呼后，小宇就得拼尽全力奔徙，绕过一大段山路后，在山脚下婷婷家院门前与婷婷会合。放学时，他们一起从学校走到婷婷家院门前，拜拜之后，小宇又再度奔徙，赶在婷婷到家门前坐在小路崖上等着婷婷。本来吃不饱的小宇在这样的运动量下就更显得虚弱，不过有人见人爱的婷婷常伴身旁，小宇领悟到了精神层面的满足。
有一年的冬季越野赛上，小宇大放异彩，赢得了奖状和硬壳的笔记本。赛前婷婷给小宇吃了补充体能的巧克力，赛后婷婷又为小宇准备了缓解疲劳的饮料，使得小宇有了一种为婷婷而赛的使命感。小宇把奖状留下，笔记本转送给了婷婷，扉页上有越野赛冠军小宇的题字和大红色的公章。可这件事惹得觊觎笔记本的弟弟不满，他添油加醋告密给了妈妈，小宇被揍得嗷嗷乱叫，说小宇是个败家玩意儿，这么小就知道给女孩子花钱。小宇解释不是花钱买的，妈妈说，不花钱，那也是你拿命换的。对面的婷婷听到了，抱着笔记本伤心的哭了起来。
小宇和婷婷因为不顾"峡谷"两边的恩怨彼此要好，两人成为楼上和山上两派小孩所不齿的对象，渐渐都被排挤出了本该属于的部分，有意的要孤立他们。这样的处境不但没有将二人分开，反而使他们的关系更加唇齿相依。没有人陪婷婷玩过家家了，小宇就隔着"峡谷"跟婷婷玩过家家，婷婷在那边拿土块放到碗里，再用筷子夹起来，对小宇说，老公，我做了红烧肉，快尝尝好不好吃。小宇就在这边长大嘴巴，把那不存在的红烧肉吞到嘴里，然后有滋有味的咀嚼着空气。小宇说，真好吃。婷婷说不对。小宇说，真好吃，老婆。婷婷满意地点点头。婷婷接着喂了小宇五香牛肉干，水盆炖羊肉，麻辣水煮鱼。婷婷问好不好吃，小宇说后面这几个他都没吃过，不知道好不好吃。婷婷说都是她喜欢吃的，好吃。小宇跟着说好吃好吃。小宇就这样张嘴，咀嚼，捕风捉影，发挥着并不富裕的联想和想象力。突然，小宇眼泪流了下来。婷婷不知所措，问老公你怎么哭了。小宇说，我实在太饿了。这句话引得婷婷咯咯咯地笑不停，她又拿起手中的碗，来，老公，饿了就多吃点。
转眼，小宇跟婷婷上了初中，难得的缘分，两人还是同班。十三四岁，婷婷和小宇先后进入了青春期。婷婷小时候真是没得说，粉嘟嘟的小脸，红红的嘴唇，黑溜溜的眼睛，无论在学校还是在院子里都是惹人注目的漂亮小姑娘。不想，青春期带给婷婷的是拉长的脸型，零星几颗粉刺，身体发生让自己也脸红心跳的变化，初潮，和一副高度数眼镜。小宇长了个子，更显消瘦，眼神迷离。
到这个阶段的男孩和女孩已经多多少少有些懵懂的想法了，男孩和女孩关系亲密会招得留言四起，小宇和婷婷自然避免不了。可两人的关系有着深厚的基础，即使偶尔也会有是不是爱情的思考，就算被班里人议论，他们也装着不以为然。
两人还是一起上学放学，但是小宇已经不会跑着去会婷婷，而是早走一会儿，到婷婷院子门口等着。原因是小宇越来越感到饥饿带来的疲惫不堪，也会认为那样有些傻乎乎的，挺没面子。两人隔着峡谷聊天的次数少了，那些小孩子游戏自然也不做了。婷婷学习刻苦，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功课和课外练习，有时小宇喊她出来，她也应付几句就回去接着用功。至于小宇，成绩不好，妈妈已经明确表态，好不好也就只供他到初中毕业。
婷婷家里装了新的电热水器，从此就可以在家洗澡了，这对周围大多赶澡堂子的人们来说，没法不妒忌。故事也就因此发生了转折。
没多久，不知哪位香港电影看多的同学传出这样一段韵事：有一天婷婷刚洗完澡，听到小宇在对面喊她，没来得及穿衣服，裹着一条白色浴巾就出来了。两人正在说话，可浴巾突然就松开了，一下子掉在地上，小宇什么都看到了，婷婷害羞得要死，捡起浴巾，胡乱一挡，赶紧就跑回家了。
这在班里席卷起了一场热烈的议论和探讨，同学们开始提出各样的疑问。
问：“小宇都看到什么了？”
答：“都看到了。"他边说边用手在胸前和裤裆比划。
问：“那可怎么办？”
答："没办法，只能结婚了。"
问："非得结婚吗？"
答：“那当然，都被看了，要是小宇不跟婷婷结婚，就没人要婷婷了。"这个想法绝对又是受了国产古装电视剧的影响。
问："为什么没人要。"
答："因为什么都被看到了。"
"什么都被看到了"，竟成了一段时间大家津津乐道的流行语。
婷婷被气哭了许多次，小宇也为此打了许多架。
因为这件事，两人见面尴尬至极，于是开始有意避免在一起，不说话，遇见也形同陌路。
后来不久，婷婷家就搬去了城里新盖的高楼里，足足有三十层那么高，婷婷家还住顶楼，从窗户可以看到川流不息的马路，也可以看到古代箭楼那一面的小红楼，恰巧遮住了那条小土路。随后婷婷又转了一所离新家近，条件也更好的学校，从此谁就都没见过谁。
"讲完了吗？"袖口小人。
"完了。"
"不，没完。"纸面小人。
"确实后来谁都没见过谁，这就是我讲故事的结局。"
"但是之前还有一些情节你没讲出来，结局不完整。"袖口小人。
"没讲出来的情节？"
"对，你再想想。"袖口小人。
因为这件事，两人见面尴尬至极，于是开始有意避免在一起，不说话，遇见也形同陌路。
小宇先前是愤怒和委屈，可是关于自己的故事听了很多遍后，他开始在夜晚饥饿难眠时，脑子里出现的是婷婷浴巾下包裹的身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浴巾，又是什么样的身体。想着想着，小宇的身体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那种感觉着实不好受，旁边躺着熟睡的弟弟，头发散发出一股恶臭的死鱼味。小宇只能摒住呼吸，直至血涌上脑袋。天气真热，小宇的汗水浸透了床单，褥子向上蒸腾着热气，后背长了痱子，辗转反侧一直到后半夜，凉风才从窗户吹了进来。不清楚什么时候小宇才睡着，也不清楚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饿晕过去了。
小宇无法再直视婷婷，他觉得每晚想得那些事对不起婷婷，有种负罪感，他害怕当着婷婷的面想到那些，身体又起了变化。
一天晚上小宇睡不着，想出去透透气，穿了衣服习惯性来到平时跟婷婷说话的地方，婷婷家里一片漆黑，想必都睡了。本来有很多的美好往昔可以在这个夜深人静的独处时间里回忆，可偏偏想起的都是那个不存在的故事。那件事越想越真实，小宇觉得自己真的什么都看到了。
这时候，婷婷家窗户闪出一道光线，很快又暗了下来，正当小宇失望时，婷婷出现在了门前，那个熟悉的位置，悄悄的关上了门。两人都当然都看到对方了，可是还继续装着视而不见。这个年纪的孩子才学会有心事，就如获至宝，轻易不肯放手。
打破寂静的是婷婷，"啪"，拍死一只蚊子。蚊子当然不是只缠着婷婷一个人，小宇也"啪"，打死一只。婷婷再打死一只，小宇也再打死一只。小宇和婷婷就这样在"啪啪啪"的拍蚊子声中完成这"峡谷"两边的久别重逢。婷婷终于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小宇也再拿捏不住，笑得更大声。
小宇的笑容先行褪去，目光又在四处游荡，唯独绕开婷婷。
接着寂静。
"你在想什么？"打破沉默的也是婷婷。
"吃的东西。"小宇只说了所想的一半。
婷婷左手假装托着碗，右手食指和中指假装筷子，"来，红烧肉，快尝尝。"婷婷玩起了两人早两年还玩过的游戏，只是这次羞于再加一句老公，都是大孩子了。
本来只是游戏，小宇这一次却有种被羞辱的感觉，饥饿恰到好处的助长这种感觉。"你自己吃吧，我不想吃这些东西。"
接着沉默。
小宇眼睛偷偷瞄着婷婷，婷婷穿着一件大号的白色短袖衫，像是件连体的短裙，像是有些湿，紧贴着皮肤，胸前微微鼓起的是小宇不认识的英语单词。隐约间可以窥视到婷婷正在快速发育的身体，就是小宇夜夜想得那样。有一截气卡在喉咙，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小宇想再看清一点，可是月亮藏进云底，只有稀稀拉拉几家人还亮着灯。
"你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所以装着不理我。"婷婷扒着栏杆，身体向后倾着。
"我都快忘了什么事了，感觉是你不理我，才不好意思去烦你的。"黑暗中小宇虽然藏起来眼神的闪烁，但是空荡荡的肚子使声音颤抖的更厉害。
"我没有不理你。本来那件事就是假的，而且我家的浴巾才不是白色的呢，是小熊维尼的，嗬嗬，我才不在意呢。"婷婷也说了慌，不过比小宇听着有些底气。
"对，我没有什么都看到过。"小宇说完这句话感觉不合适，就不再说话。婷婷松开了栏杆，想起了那个故事里的细节。
原来不是白色的浴巾，小熊维尼又是什么玩意儿。小宇又拍死了一只蚊子，转身要回家，他没走两步，婷婷突然问她，"那你心里是不是希望你什么都看到了？"
这是婷婷的指责吗？她看出来我心怀鬼胎所以不敢正眼看她了吗？她猜到我夜夜脑中都是她不穿衣服的样子吗？小宇无颜再转身看婷婷一眼，闷着头回家了。
因为这件事，两人见面尴尬至极，于是开始有意避免在一起，不说话，遇见也形同陌路。
婷婷羞死了，被别人描述得绘声绘色。小宇自然也听过那些描述，不知道小宇会怎么看她，好像所有听到故事的人都看到了婷婷的身体，只有小宇除外。担心的事发生了，小宇不再理她，不再主动站到"峡谷"那边喊婷婷，别的地方遇到也假装没看见。婷婷不好意思叫住小宇，他开始跟"峡谷"那边势力的人斯混在一起，这些人曾经因为婷婷把小宇视为异己，现在接纳小宇，一定是小宇已经告诉他们，跟自己划清了界限。
婷婷不停胡思乱想，对着镜子时不满意自己容貌，洗澡时不满意自己身体，甚至连学习成绩都下降了，这些一定使得小宇嫌弃自己了。
她想到那个人说的，小宇什么都看到了，如果小宇不要婷婷，婷婷就没人要了。
小宇会要自己吗？小宇会不要自己吗？婷婷反复揣测，以前小宇对婷婷那么好，小宇一定会负责任，要婷婷的。但是小宇根本就没看到，负什么责任？
这天晚上，婷婷房间的空调坏了，婷婷热得睡不着，去冲了个澡，穿了一件短袖衫，父母都睡了，她就悄悄溜到门口来干头发。
一出门，婷婷看到小宇正坐在沟壑的对面。他坐在这里是在想我吗？一种幸福感和不安涌上心头。可是小宇还是不正脸看她，但是她发现小宇时不时的偷偷瞄她一眼。
蚊子在婷婷耳边绕得婷婷心烦，婷婷"啪"一声拍死一只。不料，小宇那边也打死一只蚊子作为回应。婷婷心中暗喜，觉得有趣，就等着蚊子飞来又"啪"打死一只，小宇那边也再回应一声。婷婷等不着蚊子了，就假装"啪啪啪"的空拍，小宇一声不落，个个回响。最后婷婷憋不住先笑了起来，小宇也笑了。
小宇先停下不笑，婷婷也就收了。小宇还是不说话，像是在想什么事，婷婷不能在忍受这种气氛了，她就问小宇在想什么。小宇说在想吃的东西，这仿佛就是两人几年前玩游戏的对白，婷婷想动之以情，就学着以前的样子，比划着夹红烧肉给小宇吃，以前小宇都会接过去吃的很香，可这次却冷言冷语拒绝了。
婷婷不想再兜圈子了，她追问起小宇不理她的原因，是不是因为那件事。没想到小宇含糊其词，还把不理人的责任推在婷婷身上。婷婷慌忙解释，告诉小宇，那些流言蜚语自己可以不在乎的，希望两人可以冰释前嫌。
小宇说了一句，我没有什么都看到过。
这话什么意思呢？
是说他真的不想对自己负责了吗？是希望自己别缠着他吗？
婷婷脑子里乱急了，手心出了汗，松开了紧握的栏杆。
就在这时婷婷看到小宇要回去了，心中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她问小宇心里是不是希望什么都看到了，如果小宇希望是，那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小宇的女人。
问完之后，婷婷强忍着猛烈的心跳和羞涩，闭著眼睛，战战兢兢地掀起了那件短袖衫，光滑的皮肤在月光下异常的雪白。
可是小宇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没兴趣啊。
几个月后婷婷搬了家，转了学校。
两年半后，小宇结婚，婷婷正在跟第一个月男朋友闹分手。
再三年后小宇带着一个女儿跟老婆离了婚，婷婷做了人生中第一次人流手术。
别误会，婷婷是作为见习护士参与了做手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