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黄奇逸
立秋渐至,而秋老虎犹未收起它的炽热大口。挥汗淋淋之余,回想起一个月前的我。毕业的时候,遥想在蓉四载本有三件遗憾的事。一者去得匆匆,没能与亲爱的朋友们一一挥手作别,再逢不知是何年;二者是惦念着文理馆的那几册黄卷;而拜访黄奇逸老先生乃是大四以来的夙愿。
最初是吴铭能教授常在课堂上提起了黄老先生的《茶边栖心录》,说书中的文章脍炙人口但一般人都读不懂那本书,一时狐疑满腹。后来从好友家兴那里借到了书的复印本来读,难啃得很却是津津有味,耐心读下去后往往推书和册,料想何人才能写出这样的佳作来,而更令人咋舌的是此书1999年就出版了,为什么此前从未见人有人提起呢?然后我知道了他还有本巨作《历史的荒原》。令人疑惑的是名不见经传的薄薄的一本《茶边栖心录》(定价15)飚到了到100多,而且网上是有价无货。《历史的荒原》在网上俨然成了独辟蹊径的学术方法和踏实做学问的代名词。所以拜访作者成了莫大的期盼。
我用吴教授给的号码打通了他的座机,他说他自己身体状况不好且最近沉浸在丧亲的悲痛中,我问的问题他没有研究过,因此谢绝了我的访问。我挂断了电话,反省自己是否有措辞不当之处,常是推餐就饥、怀怨入寝。真就如此无缘吗?后来几次电话根本就是只听铃声不闻人声。偶然的一次机会,终于打通了,更重要的是他约我去望江公园谈谈。
傍晚时分,成都灰蒙蒙的天方收起雨,我满怀忐忑,终于在竹林丛中见到了他,全然不似那位料想中的神清气扬的风流才子。一位消瘦而神趣盎然的的老人提着大水笔和水壶迎面走了过来,他并没有带上眼镜但双眼灵光若闪。我忙迎上去打招呼。
黄老先生提起大笔来写字,让我站在身边与他交谈。聊及很多先秦史的东西,越聊他越是高兴。每每是谈及一些发现和心得,他提笔驻身,转动灵眸,高兴得很。我见如此,终于把一颗躁动不宁的心按下去了。
须知起初我本不敢来拜访他,更怕招他的责骂。传言说黄教授轻易不肯见人,曾有位有志于人类学研究的历史学院学生电话里请求拜谒,但黄教授以“我劝你们还是先多读几本书吧”回绝了他。又有传说哈佛大学杜维明教授听说了他的书,特地从美国赶到成都来见他,滞留蓉城找了许久却也未能如愿。网上对他和他的书评价很多,但终不闻他一词以对。如此,印象中的黄教授是位才高格清、不愿交接凡俗的严厉的长者。
而一个小时的交谈完全颠覆了以上错觉。周围树木森森,两三行人迈步匆匆,他站在那里听我讲起关于他的那些学术文章的体会和补充时,尤为高心,欣喜之余常说“没想到你....”他于是问及我的家庭背景和以后的打算,他大呼不容易,他很关心地说“在小方法上我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教了也对你无益,凡事坚决去做精品,千万不能做多了,做多了就是滥觞,毫无益处。”他常在挂在嘴边的是“上苍总是平衡人世的。”转而谈及了他的人生经历,谈到了他的清苦生活和二三相交好友。他为我谈及了很多《历史的荒原》里的精彩部分,我则就近来读书所做的札记中与他作品相关的内容说起来。我从未想过他对一个理工科三流小子如此地宽容。风扫静夜,人音渐息,他一边写字一边听我说,写写顿顿,行人凑过来看他的字皆大呼“看着享受...好美...”他问我练不练字,我自然坦陈没这个修养,他说他练字三十多年了,他本身是成都市书法家协会的顾问,想到哪里展出自己的字画,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从来不枉邀虚名。很多人向他求字,他没办法只好用高价来阻拦诸多求字者,往往单副字千元尚不能难其人。话语中平和得很,全然没有学者的架子和大学问家的高傲。
他说他每天都在坚持看书、写文章,唯有傍晚可以靠练字来锻炼身体,这也是他少有的空闲时间,因此叫我此时来见。他也时常问及我对若干学人的看法,似然很认同我对他们学问的评价。他说他的《历史的荒原》等著作,是为后世写的,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看。奇人各有其逸思,黄教授坦言他都不屑看很多人写出来的垃圾。
他收笔后我陪他穿公园而出,大约是很多共同的语言放松了大家,他开始为我开方道路。他父亲乃是四川师范大学的教授,其母是中学教师,从小受到很好的教育和熏陶,他高兴地回忆起二十岁时候他自信知道以自己的资质和勤奋,以后不是做一个大科学家,就是成为一个大学问家。初中的他被迫下乡劳动,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才从农村回到城里,师从徐仁甫老师读书,而后三十几年,虽清苦难忍,但仍是勤学不辍,现在回想起来,他不知不觉间俨然已经超过了自己原来的预想的水平。黄教授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先秦史方面就发表了很多学术大作,解决了很多大问题,而后因为怀疑王国维、郭沫若等建立的甲骨文旧体系而“离经叛道”。他的同窗劝他说“奇逸兄,以你的才华,每年出个十几篇文章又有何难呢,博导教授,垂手可得,为什么要走这么一条难走的路呢?”等到他的《商周历史研究之批判》和《历史的荒原》出版后,昔日的同窗现在成了声名显赫的学术带头人,看了其中的文章说“若是你的学说成立了,你的学术地位十倍于王国维不止。”他直言很多人对他是各种围追堵截,但是却也从来不能正面应对他提出的问题和给出的解释体系,相反的是他们口头上不承认却私下里用他的理论来解决一些棘手的问题,例如在所谓的“。。。断代工程”中,其中一位领导者当面对他说工程里关于青铜器断代的理论直接来自他的文章,但是令人费解的是:这项大工程写出的专著中丝毫没有提及黄奇逸和他的文章。
黄老先生谈及诸如此类的诸多伤心往事,黯然感概说自己一生都是为自己的才华所误,因为这不世得的才华,他遭到多少责难和非议。他有篇文章《历史的精神》借先贤陈子昂之名道出了他的沧桑和悟出了他的哲学。而他唯恐我偏执憨狂,常告诫我说“做人是个大学问,你若能把做人做好了就能把什么事情做好。知道吗?”
若是大家都认为黄老先生总是满腹牢骚就大错特错了。黄先生为我道出很多微情,但也严肃地告诫我“这些事情现在你不要说,等当事人百年之后你再撰文写出来吧。免得伤害到他们。”他的启蒙老师徐仁甫老先生曾对他说“宁可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黄教授则说“宁可天下人先负我,我不先负天下人。”其拳拳赤子之心可鉴。
黄奇逸老师在讲师任上做了二十多年,期间未获一椽以蔽风雨,然俩部大作出来后就破格晋升为教授了。在随后的日子里黄教授常常为我说起他早年的事情,他如何排除万难去读书,如何在艰苦清贫中甘贫乐道,又是如何逐渐在先秦史和甲骨文研究中独辟蹊径,到现在又在关注哪些方面。
他说自他的俩部书出来,唱红脸的,唱黑脸的,比比皆是。他常常在逐笔随心书写时告诉我”一个人的学术水平体现在他对自己作品价值的感知和评价上。”我直言很多人没有能读懂他的书,因为他的书的确不好读,没有一定的古史基础、古文基础,一般人没耐性读下去。不得不提的是,很多评论者根本不是研究这方面的学者,本就不好妄作臧否,却也喜欢瞎来搞个“月旦评”。无怪乎黄教授用小拇指的第一节来蔑视他们。就我所见的二三先秦史专门学者对其评价是非常高的。吴教授说台湾中研院(真正的权威,与黄教授素无交往)曾讨论说黄某某的学说可备一说。为何二三学人总喜欢搬出来所谓的学霸来抬杠了,借用那些“名师”的话语来否定黄教授的学术成果,我不禁要反问一句,这些名师想为王国维等扛大旗的资格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来讨论别人的体系呢?“我很怀疑他们把书读完了没有”黄教授如是说。
黄教授问我对他的《茶边栖心录》和《洪荒孤棹》的评价,我没有阿谀他,直言散文写得绝妙。而他的历史专著开创了一个新的体系,为先秦史研究开辟了新的局面。但是越是新的东西,就越可能形成尖头,往往是点到而线未全出。体系中的东西很多还要后学不断去完善和改正。又如他听我说到一些内容时候常说“在这个问题上,你可以走的更远。”可见黄教授并非是一个固步自封而妄自尊大之人,即便他有这个学问资本。
黄教授常说“我是个讲科学的人,不是什么迷信的自大狂。”有天夜里我俩在江边漫步,他对我说“要写出这部著作,要攻克语言学关、人类学关、社会学关、历史学关。难之又难,往往我在一个问题上反复推敲、来回演义达数百次,唯恐自己搞错了。”很多人都认为黄老先生是照搬西方的人类学著作来解释先秦时代宗教与祭祀的地位。我想他们是在嫉妒黄教授的阅读量,别无其他解释。书中绝大部分推演合理,很少有照搬理论来死套中国历史的。相反地,郭沫若等人建立甲骨文体系的时候才是照搬模式,异想天开。
再者书中引用的很多人类学者的书籍在人类学上是被认同的。专门从事考古的张光直从考古学角度说明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从而间接地为黄教授的理论提供了考古学上支撑和补充。从古巴比伦到古代埃及,再到古代印度,再有印第安人部落等等,很多人类学和历史学研都表明:古代的宗教和祭祀才是古人类生活中的主题。黄老师为我们揭示了上古文明中的另一视角。这些是我们所不可忽视的。但即使面对无可置疑的证据时,我们也无法低估人们自欺欺人的能力。
日子相处久了,黄老师就再也不多谈这些事情了,渐转入生活中的话题。他说我的名字太平常了而没有体现出什么不同来,他的名字是徐仁甫老师给他取的,名字中寄托了他老师对他的殷切期望。而他常开玩笑说,陈抟老祖在他的传世书法中早就预言了他黄奇逸的一生:“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他亦是兴致盎然地开起了我的玩笑。他一是劝我不要做官,而是劝我以后事事要自强“凡事别人能做到的,我(你)就一定可以做到。”
在后来的夜里,他说《历史的荒原》里关于《楚辞》和《周易》部分的解释最精彩,叮嘱我好好研读,并给我的书签字以做鼓励。又是一夜在望江江堤边,他说“聪明是一回事,但是切不可犯小聪明,要有大智慧,要懂得艺术的平衡。”他常说这个世界是平衡的,你得到一部分就会失去一部分。他说我上网时间花得多了,与其如此还是要收住这些时间,得到的虚名和暴利多了,人就没了灵气了。
他也常常为我道起他眼下的研究计划并再三叮嘱我不要对外人说,即使如此也就不多言了。他说人要做完全的人,那俩部著作都成为过去了,他还有诗集、社会学、哲学等著作待刊。而他带我去看赵老师的时候还特地让我看了他绘的禅画,真个是博学多才的奇逸之人!
最后一天夜里,他带我去一位他朋友的豪宅里。朋友是成都一位副局级官员,也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医生,他管我叫”小弟“,但我与交谈时候给人一种佛教里的大和尚的感觉。他朋友帮黄老师调理身体,待黄老师非常地好,非常地尊重他。他直送我们数里外,望我们远去的背影尚驻足许久以示敬仪。我非常地好奇,黄先生说此人的师傅原来是中央保健团成员,也是徐中舒教授的朋友,在他重病之际看到了黄奇逸的《历史的荒原》非常佩服,认为黄老师的造诣超过了黄奇逸的老师徐中舒,于是叮嘱他的徒弟一定要好好照顾黄老师,因此黄老师常年赖他这位朋友的精心调护。那人直言“很多教授我是看不上的,但我承认黄教授。”
黄奇逸说他以前接触到的学生狠狠地伤害过他,而他自己忙着自己的学术从未收过徒弟,一是怕学术资质不够,没那么高的学问,再是担心他们的人品不行。因此他没有带过任何一位研究生,更不要说本科生了。起初的时候他劝我对待文史要蜻蜓点水,读原典,能达到多高的水准就达到多高,不要耽误了专业学习。后来他对我说”你做材料能怎么样呢,最多可以超过日本和美国,我研究的方面才是人类永恒的东西,没有比这个更有价值的了!”我默然了。
临别的那天夜里,他转赠我一袋零食,再三叮嘱我要“善自持,,不要辜负了吴老师,更不要辜负了你自己和我”。他常开玩笑说“你再回来的时候,搞不好黄老师我就要去凤凰山报到去了。”我每每劝吾师好好将息,珍重身体。
他叮嘱我读完他的书后写几篇文章出来谈谈,并要我在网上为他解答一些别人提出的关于他的书的问题和疑惑。让我劝那些非议他的书的人好好去读他的书再做评论。我问我能不能称呼他是吾师,他说当然是可以的。他对别人说我的是他的学生。
若待三年五载,素标早插头,喃喃作语时必有所负。称吾师是吾师,但我毕竟不是学历史的,而智识短浅,唯恐自己坏了他的声名,不敢说什么师徒关系。相处匆匆,离别亦匆匆。可惜的是我无缘上过他的任何一堂课,他研究的那些甲骨文我也不懂。
文笔拙劣,谨就所闻所历而记。只希望借此文使大家能了解一位奇逸多才的大学者,而不为流言蜚语所误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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