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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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摘录自己特别受用的话)
听话包括三步:听、了解与欣赏。听话不像阅读能自由选择。话不投机,不能把对方两片嘴唇当作书面一般拍的合上,把书推开了事。我们可以“听而不闻”,效法对付嚣张的厌物的办法:“装上排门,一无表示”,自己出神也好,入定也好。不过这办法有不便处,譬如搬事弄非的人,便可以根据“不否认便是默认”的原则,把排门后面的弱者加以利用。或者“不听不闻”更妥当些。……当然,听话而要逞自己的脾气,又要不得罪人,需要很高的艺术。可是我们如要把自己磨揉得海绵一般,能尽量收受,就需要更高的修养。因为听话的时候,咱们的自我往往像按在盒里的弹簧人儿,忽然会“哇”的探出头来叫一声“我受不了你”。要把它制服,只怕千锤百炼也是徒然。除非听话的目的不为了解与欣赏,而另有作用。
……
责怪人家说话不真实,等于责怪一篇小说不是构自事实,一幅图画不如照相准确。说话之用譬如衣服,一方面遮掩身体,一方面衬托显露身上某几个部分。我们绝不谴责衣服掩饰真情,歪曲事实。假如赤条条一丝不挂,反惹人骇怪了。难道一个人的自我比一个人的身体更多自然美?
……
他们很不必过分精明;虽然人人说话,能说话的人和其他艺术家一般罕有。……说话的艺术愈高,愈增强我们的“宁可不信”,使我们怀疑,甚至恐惧。笨拙的话,像亚当夏娃遮掩下身的几片树叶,只表示他们的自惭形秽,愿在天使面前掩饰丑陋……使人失笑,却也得人爱怜。譬如逢到蛤蟆般渺小的人,把自己吹得牛一般大,我们不免同情怜悯,希望他天生就有牛一般大,免得他如此费力……乖巧的人曾说:“你若要得到人爱,少显露你的美德,多显露你的过失”又说:“人情从不原谅一个无需原谅的人。”凭这点人情来体会听说话时的心理,尤为合适。
(杨绛 《杂忆与杂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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