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胡適雜憶 - 傅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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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讀唐德剛的《胡適雜憶》還是在九十年代初來美國之前。一氣讀完之後,實在是嘆服於作者那種「寓恭敬於嬉笑」的神來之筆。倘若用文字藝術,思想觀點和史料價值三項標準來衡量一部文史作品的話,那麼《胡適雜憶》在三項指標上都屬於超一流的上乘之作。記得初讀《胡適雜憶》時,剛讀完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和《蘇東坡傳》不久,雖然林語堂的這兩本書都是由英文繙譯的,但其道家的神韻依然躍然紙上;唐德剛則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他可以說是把道家的神韻提升轉化為禪宗和尚的當頭棒喝。
這次再讀《胡適雜憶》,恰巧筆者不久前剛讀了趙越勝君的《燃燈者》。兩書不無相像之處:都是一個私淑弟子,帶着虔敬之心描寫恩師的為人處世之道;但是趙是懷着一種畢恭畢敬,感恩不盡的弟子心情,而唐則顯示了一個經歷過大世面的大遊子的玩世不恭:畢竟唐君口齒伶俐,善於交際,不僅經常周旋於胡適之的紐約公寓,而且為顧維鈞、李宗仁捉刀寫下了長篇回憶錄,同時也是吳國楨和黃乳夫人沈亦雲的座上客,眼界遠為開闊,因而字裏行間的氣魄也大得多多。因為抱着這種老遊子情懷,唐的敍述口無遮攔,不為大師韙,嬉笑比擬,有生有色,一半是自己的經歷,一半是宗師的行蹤。
因為口無遮攔,從一個弟子的角度看可能是「大不敬」,但從一個歷史學者的視角看,則顯得超然而不偏不倚。比如就胡適之的學位問題說,唐德剛感到,胡適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前後不足兩年,而且給女友韋蓮司寫了一百多封情書,口試五個月前又與莎菲通信四十多件,所以不可能有足夠的時間完成學位所規定的課程。唐在《胡適口述自傳》中認為,胡一九一七年的口試,只得了一個「大修通過」(pass with major revision)的成績,即需要重考才能通過;到一九二七年,胡適在新文化運動中早已「名聲鵲起」,因而在與其老師杜威拍拍肩膀中獲得了學位。而夏志清和余英時先生反而倒是更加同情胡適,以為胡適當年沒有早得學位,不過是由於他沒有交出一百本印行的博士論文這樣的技術問題。
不過唐德剛自始至終表露了對胡適這位「一代宗師」的深厚敬仰:「以胡適這樣一位五百年一見的哲人,『博士』不『博士』,真何損日月之明?」。再說胡適後來一生中得了三十多個名譽博士,恐怕至今仍然是華人中之冠。
總的來說,胡適晚年是在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憂傷氛圍中度過的。飄泊海外,但仍披着一襲「中國文藝復興之父」八卦道袍的胡適之,同樣是抱着一種對於西方社會的單相思。胡難以在母校找到一份正規的教職,只能找唐德剛這樣的年輕朋友談感想,發議論,以致唐一語便道破:「胡適之的確把哥大看成北大,但是哥大並沒有把胡適看成胡適啊!」唐說起有一次開車去接胡適時沒說清楚地點,以致胡適等錯了街口,等他在車中看到胡適時,胡「在街上東張西望的樣子,真是『惶惶如喪家之犬』!」通過「喪家之犬」這個生動的比喻和歷史意象,唐德剛用詼諧解嘲的語氣,把胡適之提升到了孔聖人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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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懷德 赞了这篇日记 2014-06-27 05:0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