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走到楼下,才发现雨下得比想象中的大。雨声敲着伞面很响,近处与远处的雨的声音一齐汇聚到她耳边,听着只觉得世界像要停止了一般。树和树叶在雨中显得格外的绿,泛着白光,浸涨了水的树干颜色愈发深,接近于墨,而叶子却白得令人暗暗有些吃惊。像一个蔫蔫歪歪的女孩到了某个年龄忽然散发出的那种光亮。背着行李包撑着一把棕色深蓝条纹格雨伞,她站在雨里,像一个小岛。而四周是茫茫的海。她迟疑了片刻,然后开始走向一个丁字路口。雨很大,雨溅到路面的水很快将她的裤腿打湿了,而她的头发也渐被透渗过伞面的雨濡湿了,远远望去,仿佛她和雨的界限正在逐渐缩小。
终于有一辆出租车靠近她,实际上,是她还没等那辆出租车靠得很近就自己主动跑过去绕到一边打开车门。她说,我去机场。
小巷子穿过之后就是一条主路,上午八九点钟的假日,应该不会很堵。但是,很快,她就发现完全相反,他们一拐过弯过来,就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了。雨急急地打在车顶上,像敲在鼓面。车缓慢地挪动,时间却很快。一个小时后,她的手指开始紧紧地交织在一起,变换各种造型。司机改变主意打算送她去最近的地铁,然而,去最近的地铁口此时显得像某个决定要离去的人那么遥远。而快到地铁口时那条路忽然又放空了,车又开始跑起来了。于是,她决定继续。
但很快,已经到城市的边缘了,他们都没想到,拥堵竟然会蔓延到那里。在上高速之前的一段环线,他们在狭长的高架桥上,又开始向前蹭着前进。她的胃开始绞起来。司机是个年纪比较大的本地人,一直说着附近的路况以及他原本不会错的估计,总是那几句内容,但说得绝不重复。他真是个有语言天分的人,她心里暗想。她想让他安静下来,但每次她一开口,他就讲得更多更急迫,于是,她只好不去注意他说的话,转头望向车窗外,于是他的声音渐渐和雨声汇到了一处。在这种声响占据一切的时刻,她竟意外听到了自己的深沉的呼吸和心跳。忽然她意识到,她要错过了。
上了高速后,司机终于安静下来,车子在跟路面纠缠了近两个小时之后,终于做出了决定。此时她已不去考虑时间或赶不赶得上。她只是萌生了一种幻想,也许会有好运,比如飞机延误,比如航空管制,这么大的雨,还有雷电,这是很有可能的。于是她的胃又开始紧缩。这是一辆不错的车,司机的控制也很好,开始他还有所保留,只到八十,在行驶了一阵,后面的几辆车赶超之后,他将表盘里的指针放到了一百、一百二。
雨变小了,路边的大面积的林木,主要是杨树,间或有女贞、松树、银杏和鹅掌楸。以往这一带的林木是她最喜欢的,但这次,它们都只在她的眼底沉淀成一种深沉的绿色。她的眼睛只被路面吸引。道路宽阔,路面显得有些干,颜色灰白地向前伸展着。仿佛进行到这里,生活才抖落出来真正的平日里为太多芜杂琐碎所遮蔽的本质。一切都在眼前摊开、延伸。车遇到路面的起伏或弯道时,略微有些飘。这是真实的吗?果真如此吗?她似乎并不能相信就会是这样的结局。车并不多,从前车窗看过去,只有远远的两三辆而已。但总是有别的车,不时还会有车从旁边经过。它们经过的时候,车轮下飞起大片的雾,和天空的那种灰白团絮状的雾气相比,车后飞起的雾更迷散。它在形成一个虚妄之境。仿佛雾气飞升的地方,路的两旁都陷落了,身后的道路也都消失了。远处也并不存在,世界只存在于这两道弥散开雾气和与这雾气之间的这一小段路面。仿佛这一切都并不真实,就像多米诺骨牌,并不是现实中的情景,而是一段在另一个时空的路程,一个小测试,随时可以推倒重来。但奇怪的是,她又似乎从没有这么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自己的呼吸,心跳,手指,以及胃痉挛。她从没有那么真切地感到和自己在一起。就像她从没有想到自己和路这么紧紧地绑在一起。她望着一道一道的雾气,内心忽然抽动了一下,一种诡谲的感觉。仿佛她生来就在这条路上,日夜不停地往前赶,却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目的地。
最后,她到了机场,换登机牌的时间已过。
saya
2013.7.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