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沙鸥
但凡沾了世俗因素的情感，总由不得真实的心去放肆妄为，而只能被复杂的头脑所控制。如果爱情真的如一开始见得那般美好，这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爱侣走向分离。——简溪
天地一沙鸥
1.
凤凰国际机场人群熙攘，顾昭然挎着提包走出航站楼，三亚的天空蓝得有些不像样子。顾昭然抬起头来，上头明晃晃的太阳让她头晕目眩。恍惚间她竟仿佛看见叶沉言站在她面前，还是穿着那件深蓝色的意大利球服，满头是汗地看着她。她将行李递过去，却发现不过是海市蜃楼。
罢了，竟思念他到出现幻觉的地步，真可怕。她自嘲的笑了笑，便朝着附近的车站走去。
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她从前并没有来过，但是对于行走陌生城市阅历颇深的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年近三十的女人了，什么行李都没带，就带了那么几件衣服离家出走，总有些匪夷所思。
但是爱情就是这么令人费解，成熟和轻率并不以年龄和阅历为界，更多的是心智。上了车后，她想给简溪打电话，但是手机也没带，谁也联系不上。她想，就这样吧，一个人在三亚好好的重新开始。
汽车启动后，她坐在最靠窗的位置，前面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他们彼此依靠着。不知怎么的，她心内一酸，将头别了过去，不忍再看。谁没爱过呢，当年她和叶沉言也曾经这样过，他们每次坐公交的时候都会依偎着睡觉，手牵着手，以为从此再也不会放开彼此。甚至有一次在他的家乡坐车，两个人都睡过了头，还是被陌生人叫醒的，那时候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尴尬，但是下车后望着对方，却是会心的笑了。
想到过去和未来，她忽然茫然起来，此番离开家乡来到三亚，的确是蓄谋已久。可是真的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儿，她又不知道如何才能重新开始。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家网吧，然后上网，查阅三亚青年旅舍的地址。
于是汽车驶过一家网吧时，她立马在下一站跳下了车，直接冲进网吧。果不出她所料，简溪的消息发来：你爸爸病了，赶紧给他打电话！她心头咯噔了一下，马上下了机，沿着马路牙子到处找公用电话，找到以后就拨了电话过去，父亲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来，明显声线虚弱，但还算明朗。她跟父亲说晚上就买机票回去，父亲说没事，你打电话回来就好，先在三亚玩几天吧，我没什么大事。
挂了电话以后她先是痛骂了自己，你就这么没有良心吗？心想自己已经没心没肺到人神共愤的地步了，倒还不如给某个人打个电话痛骂一下他。想着她就按着那个背得烂熟的号码拨了过去，叶沉言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来，是她意料中的平静。本来想骂的声音顿时软了下去，只是带了哭腔：我怎么样才能放下？你告诉我！
沉言的声音听上去很无奈，说你回去吧，别让你爸爸着急了，他都病倒了。电话声音很小，她只听到了几句便再也没听清什么。
挂了沉言电话后，她就上了一辆的士，说去三亚阳光青年旅舍。司机很热忱，她却没甚么兴趣与司机交谈，对海南人的赞美也不甚感冒。到了青年旅舍，她选择了住一个四人间，下铺是一位美国女孩，不会说中文，但每次看到她都会点头微笑。
旅舍的店长是个帅哥，带着好几位年轻的义工，都是孩子一样热情洋溢的脸，看到她就会微笑。想要喝水就会给你去倒，台球台子在大厅中央，每天都有人在打台球和掷飞镖，还有个小电脑房和自助洗衣房。
那几天她每天都上网，有时候和沉言聊，有时候和简溪聊。面对沉言，她更多的反省了自己的不是，有时候想着想着，觉得自己从前真是错了很多。好在沉言竟也不介意过去发生的一切，和她像朋友一样聊着，安慰着她，但是那种情感却好像再也回不来了。而简溪，则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骂她不过就是失恋竟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堪比祥林嫂，每日只是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和沉言的过去。
更多时候她的内心总是充斥着一种苍凉和悲壮感，对未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但好在每当那种情绪来临的时候，她都会套上在三亚买的沙滩小短裤和背心，直接就去了海边。三亚湾的海岸线很长，上午时分她从最西边走到中间的旅舍所在地，下午时分她就从最东边走到旅舍所在地，相当于一天的时间都在进行着三亚海岸大暴走。
2.
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叶沉言呢？应该是两年前。当年简溪把他带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对他的第一眼印象并没有那么深，只觉这是一个温和干净的男子，他应该是沉静内敛的。最初两个人只是如朋友一般礼貌相处，互发短信问候彼此的情况。仅见了一次面以后，她就去了云南，那时候有朋友介绍她去云南工作，当时因年轻又有极强烈的事业心，到了云南以后便一心一意将心思投放在工作之上。有时也会和沉言聊，说自己在云南工作满一年挣够了钱就去西藏和尼泊尔，那是她很早以前就有的梦想，她想去实现它。那时候她也没有想到沉言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去查阅西藏和尼泊尔的线路，然后发给她看，她哑然失笑，心想他不会是想跟我一起去吧？那时候他们也不是经常联系，只是隔一段时间就会发发短信，聊聊天什么的，但是也没有往太深处的方向去想。
512地震之时她正好去四川出差，地震当天她在成都一家酒馆请客户吃饭。快吃完埋单的时候，只觉地动山摇，天花板上的灰纷纷往下落，桌子上的物件全部无法停住似的往旁边倒。然后一看大街上全是人，汽车都停止了前进，因为人群已经把大马路挤满了。当时她就打了个电话回家，但是一直打不通，别人的电话也打不通，信号堵塞。到了晚上的时候，好不容易进来一个消息，她一看时间正好离地震发生的时间没有多久，是沉言的短信，只是因为信号堵塞，所以现在才收到。收到沉言短信后，她去找了一个座机给父亲报了平安，然后给沉言去了电话，他说地震发生以后就给她打电话了，但是一直打不通，他很着急。
听到沉言的话，她心内一暖，心想这个男子是自己一直寻觅了很久的，也不知道怎么就因着他，安定下了一颗漂泊了很久的心。
回到云南以后，她就收拾了行李辞了职，赶回了家乡。是沉言来接的机，还是一如第一次见她的样子，她也没有那么激动的心态，很淡然地把行李交给他，仿佛也是把自己的命运交付到他手上。他来接机第一天，她就带他回了自己的家，见到自己的父亲。因她少年丧母，是由父亲抚养长大，她承袭了父亲的性格，少年叛逆，成年桀骜，所以性格本身欠缺了太多温柔的成分。在这个成长的过程中，父亲并未在爱情上给予她最好的教育，她与父亲之间关于内心的交流其实很少。父亲见到沉言，只是问了几句他家里的情况，也并未多说什么。淡淡地和他们一起吃了顿饭，就让他们自己约会去了。
跟沉言交往的两年多，她多数时候是极为激烈的，在桂林的大街上和沉言闹，不给他面子，但依然被他哄了下来。因为少年丧母和过去情感经历的缺陷，她极其欠缺安全感，有时候给沉言打电话到半夜两点，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沉言只是无声的聆听，但更多的是无奈的回应。两年多过去了，沉言本身温和的脾性被她折磨得非常尖锐，相反她却慢慢地往好处转变，虽然还没有做到更好。但已经不再在深夜给他电话，不轻易生气，每当他生气的时候只是发短信，给他时间让他自己恢复。
本来交往两年多了，在彼此的性格上他们花了太多的时间却依然没有磨合得足够好，再加上父亲对沉言的家境和工作颇有微词，两个人仿佛看到结婚之路是那么的漫长而多磨，都有点心有余力不足，都感觉这段感情已经走向了穷途末路。
生气的时候沉言说：顾昭然，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快乐的时候沉言会说：顾昭然，你看你多幸福，有我陪在你身边。
对她来说，这个男子曾经真的用心爱过她，即使最后两个人彻底决裂了，那种爱毕竟曾经那么真实的存在过。偶尔，她对沉言的情感会带有一种对母亲的依恋，有时候小猫一样在他身边入睡，紧紧地抱着他，亲吻那张沉睡的脸，就像是亲吻多年前离开的母亲。她在这样的拥抱中，得到了内心中永恒的安全和归属，虽然最后它依然成为虚无。
3.
来到三亚以后，她每天的生活过得极为清净，有时候在三亚湾暴走的时候，也会停下来看看海，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海浪在脚下翻滚，掀起清逸的浪花。大多数时候，她总会看到一些水母被海浪搁浅海滩，她蹲了下来细细观看那只被搁浅的水母，看不出来头和脸在哪，只看到一团软趴趴的透明如乳白色的肉团在沙滩上。水母的平均寿命只有数个月，跟爱情一样，爱情也不过是人体分泌出来的一种化学物质以极快的速度抵达了脑细胞，几个月后这种物质在大脑中其他化学物质的挤压下走向了消亡。于是要想让爱情保持永久的新鲜感，是不可能的，除非两个人过渡到亲情的阶段，方是真正的相依为命。
有天晚上天色渐晚，昭然在海边暴走的时候，忽然看到一轮落日在海平线那边发出耀眼的光晕，头顶有两架直升机轰鸣着驶过。在一个奇特的视角，昭然看到直升机停留在了那轮火红的落日前，她着迷地看着那个近乎神奇的画面，心想这就是人世的永恒，生生不息的幻生幻灭。
她在那片海滩停留了下来，天边越来越暗，逐渐转为浓墨般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见远处的一些游客准备脱了外套换上泳衣下海夜泳。她静静地坐着，四周万籁寂静的沉默让她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随即一轮皎洁的圆月仿佛是不经意般的跳了上来，给她身边的黑暗带来了些许光明。
她想是时候了，于是把盘着的发放了下来，褪去了外面的衣服，只着了泳装。她走向大海，身心都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带动，那种力量拉扯着她的全部，牵引着她走向了不归路。夜晚的海水比白天平静了很多，但是那种冷冽的触感还是让她本已冰冷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下。
海水在翻滚的瞬间拥抱了她，她忽然被一种熟悉的平和的温柔所笼罩。那种温柔就像多年前母亲的子宫，她仿佛又一次回归了母体，海水如同母亲子宫的羊水，她沉溺其中，悄无声息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置身于一间白色的病房，身边还有一个无比熟悉的脑袋趴在床边。好像是感觉到了动静，那个人抬起头来：昭然，你醒了？还是那么地冷静淡然，见不到一丝情绪的波动。沉言啊沉言，我修炼了这么多年终是学不到你的一根皮毛。她笑了，声音微弱：沉言，你怎么会在这里？
沉言的表情凝重，说：我接到旅舍店长的电话，说你跳海自杀，我就赶过来了。她又问：店长怎么知道我跳海了？沉言道：有几个在附近游泳的老外看到你走近大海了，他们以为你只是游泳，后来看你一直没有浮上来，感觉不对，就过去看你，然后就把你救了。昭然，你怎么这么傻？
昭然沉默了良久，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问他：爸爸知道吗？沉言摇头：不知道，店长是在你包里看到你给我的信，按信封上的地址打了电话到我们公司，才找到我的。我没敢告诉你爸，怕他心脏受不了。
昭然别过头去，眼泪无声的落了下来。沉言也开始沉默，过了很久才说：昭然，别轻易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昭然不语，只是无声的抽泣着，整个身心都在颤栗般的抖动，根本不能停止，更何况此时的她还在挂点滴和氧气罩。沉言的心也被揪了起来，怕她身体因此又出现什么意外，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放在昭然的手上，对她说：昭然，别想这么多，我现在在陪着你。但是首先，你一定要恢复健康，一定要把自己的快乐找回来。
4.
沉言请了半个月的假，留在三亚陪昭然。昭然在沉言细致无微的照顾下，身体慢慢好转起来，昔日苍白的面色也慢慢有了点血色。昭然出院以后，沉言每天都陪她去海边散步，有时候两个人会一起在海滩跑步，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牵着手，但却从来都不说话。昭然身体的好转，却并没有让她沉重的心变得明朗起来。沉言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本就是言少之人，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一种窒息般的沉默。或许是因为过去对彼此带来的伤害，那种刺猬般尖锐的情感，对两个人都是无法释怀的回忆。它无法弥补，就好像破碎的玻璃杯修补的再完美，依然会不动声色地漏水。
半个月以后两个人准备离开三亚，沉言在凤凰机场办理登机手续，昭然坐在候机大厅看着人来人往的旅客。她感觉不到快乐，自从她和沉言分手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快乐过。哪怕这个人还是如此真实的存在于她身边，她依然患得患失。沉言办完登机手续以后过来找她，催促她跟她一起进候机厅。昭然巍然地坐在椅子上不动弹，沉言的语气现出了不耐烦：你在想什么？还不走？再过二十分钟就要起飞了！
昭然抬起头来，沉言看着她的表情，心不知怎么的就沉了下去，但是他想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倒不如面对。昭然面无表情，但眼神清朗，她说：沉言，我不能跟你回去了。沉言静了一会，问：为什么？你爸爸还等着你。
昭然说：对不起，沉言。我太爱你，现在的你对于我来说是一场劫难。你和我的过往，带给我的巨大伤害，我无法释怀。沉言，我知道你曾经也是那么真挚地对我好过，那种好我永生难忘。但是沉言，我对你的这种爱让我自己感觉到了窒息，我迫切地需要解脱。
沉言有点无语应答，昭然又道：沉言，你已经不爱我了；而我，也不是从前那个你为之欣赏的女子。我丢失了自己，现在我只想把曾经的自己找回来。
沉言问：你要去哪里？
昭然说：我还没想好，但是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安静地想想。
几年后的沉言，想起当年昭然的那个眼神，心里依然是唏嘘不已。他想，那时候的昭然，能够做出那样的决定，得需要多大的勇气。他知道她爱他，但她的那种爱不同于过去的他，他是冷静清冽的男子，爱的情绪只依托于现实，无法感知昭然那种浓烈的爱，所以他并不知道那种爱是那么剧烈地深入了昭然的肉身，她当时的绝然离开就如同将一只手被迫从已然相连的身体中分离，那得需要多么痛苦的决定方能涅槃重生？
5.
昭然离开三亚以后去了拉萨，她在三亚青年旅舍店长的介绍下，以极低的薪水在拉萨的平措康桑青年旅舍做前台服务。她住在三人标间，和两个日本女孩住在一起，她们每天都去旅舍附近的卡桑孤儿院做义工。拉萨的苍穹是一种浓重的湛蓝，那种蓝不同于内陆，清澈透明的颜色能让人心生沉静。她每天行走在拉萨的马路上，因为有轻微的高原反应，她只能选择缓慢的步行，否则一旦走快，心脏很难承受低氧带来的剧烈身体反应。
卡桑孤儿院的孩子们与她很亲热，她在照顾这些孩子们的过程中，内心那种满足和愉悦又再次回来了。她享受这种被依赖的感觉，这是一个巨蟹女子所秉承的天性。她每个礼拜都会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有时候会提起沉言，言语之间总免不了带着懊悔，懊悔过去对沉言过于苛刻挑剔。好在沉言竟也不再介怀，昭然不在的日子里，父亲唤沉言来家，他还是会过去同父亲一起吃个晚饭。父亲说，不论你们是否还有夫妻之缘，至少沉言现在已是我半个儿子。
昭然笑而不答，只叮嘱父亲按时吃药，每日安心生活即可，她在拉萨不愁吃穿，身体状况亦甚好不过。
在拉萨待了两个多月以后，昭然去了被誉为“高原孤岛”的墨脱，那是传说中的莲花盛放之地。在藏传佛教中，盛传一个古老的传说：每一人身浓血和肉身中都有数个“轮室”，以莲花为形沿着椎骨排列，从尾处一直抵达头顶。一旦花瓣被砍碎，花根被劈开，整个莲花便分崩离析，失去精血与生命。也就是说，灵魂所依托的肉体宣告破碎消亡的时候，灵魂就需要寻找新的载体。而墨脱，在藏文中意喻“隐秘的莲花”，那里是西藏最具神秘性的地方之一，它是众多信徒的顶礼膜拜之地。
昭然只是带了简单的行李，买了一双最适宜徒步的解放鞋，在腿脚上绑上束带，便从拉萨出发了。先是到八一、派区，然后遇到了一群也正准备前往墨脱的驴友，她随他们一同前往多雄拉多雪山，进了上山的碎石小路以后，路况越发不佳起来，山顶的气候也愈发恶劣。一路遇到的巨大红岩石碓，仿佛是通向天际的阶梯。但是每一个人都那么倔强的继续前行，直到巅峰在白云的映衬下日渐清晰，路边巨大的经幡让昭然猛然醒悟，她居然已经翻越了一座海拔4000多米的雪山，看到面前的磅礴美景，她竟然激动的哭了。
下山以后，昭然一群抵达拉格，一路上他们遇到不少门巴背夫，每一位门巴背夫告诉他们，往前走，方能看到木屋。机械麻木的步行让他们一路前行，直到钻出一片茂密的低洼丛林，他们才终于看到木屋。
进入木屋以后，他们将背包放进板屋，把湿漉漉的衣服换掉，拿着湿衣服和湿鞋子坐在火堆旁开始烘烤，昭然看着燃烧的火苗，很多时候都在发怔。甚至别人给她递来烤好的食物，她也无甚反应。那天不知道怎么，她经常想起简溪对她说的一句话：但凡沾了世俗因素的情感，总由不得真实的心去放肆妄为，而只能被复杂的头脑所控制。如果爱情真的如一开始见得那般美好，这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爱侣走向分离。
在小木屋下榻了一晚以后，他们收拾行装，经过汗密、前往背崩，随后遇到了墨脱规模最大的塌方区。那段路非常艰险，因为旁边就是澎湃的江水，若是有一点点闪失，不是摔下山去就是被急流吞没。抵达背崩的过程，是摸黑行进在山林中，那里的山静得出奇，路两旁的大树在暗夜里显得更加阴森，还时不时跑出一二个惊恐的小动物。所幸她是与人同行，否则这一路怕是要受不少惊吓。
6.
抵达背崩以后，这个原生态的门巴族村落，在她第一眼看见的时候便吸引了她。层峦的青山，坐落在层层梯田之巅。山腰，是俗世的人烟；山脚，是雅鲁藏布江恒古的音符。整个背崩就是一种诗意的生活，昭然在这样的村落中，内心逐渐沉淀下来，很多糟糕的过往也渐渐被这种惊心动澎湃的经历稀释得无影无踪。
他们在背崩借宿了一晚之后，便动身前往墨脱。虽然从背崩到墨脱的路相对比较平坦。在茂密的丛林中穿行，不知走过了多少个塌方区。走到最大的一个山体滑坡前，发现整个山体都滑落下来了，目测平均坡度不小于70度，有些地方甚至接近于90度。相当陡峭，塌方区下面就是奔腾的河水，望下面深不见底的山底和河水，昭然又一次心里发麻。
昭然在同行伙伴的帮助下，有惊无险地经过了塌方区，随即来到了大峡谷。大峡谷一路走来更是难熬，其闷热潮湿的气候让他们身上都起了大片的湿疹，再加上森林毒蚊子的叮咬破皮而感染，一路行走无法清洗。湿疹和脓泡溃烂化脓，疼痒难当。昭然左脚腕处的脓疮面积一天天增大。白天爬山，撕扯开疮疤，脓血流进袜子，脚上粘乎乎的，不一会儿，袜子和肉就粘在了一起。每每到宿营地脱袜子时，得咬牙把袜子从肉上撕下来。一夜睡醒，脓疮结痂。第二天又撕破，如比反复，疮口越烂越大。昭然他们每天吃几粒抗菌素，以防止发炎，破皮红肿的外伤只有熬到走到墨脱再说。
虽然身负外伤，但愈是这样，昭然一群人抵达目的地的决心就愈加坚毅，每个人的脚步愈加坚定。连绵不断的山坡，让身体因大量的出汗而接近虚脱，每迈出一步，都让昭然气短胸闷难受不已，恨不能用手扒开嗓子眼让空气灌进肺里。五百米……三百米……二百……昭然咬着牙眼睛死盯着路面，任由脚掌的血泡火灼一样的撕裂，任由膝盖骨针刺般的疼痛。看到墨脱县城后，昭然整个身体合着背包无法控制地扑倒在草地上。
第二日凌晨醒来的时候，昭然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已经到了墨脱，传说中的莲花盛开之地。整个县城在群山环抱下显得无比动人，那种诗情画意一般乡村无法比拟。但是，真的到了墨脱以后，昭然的心反而没有了先前的热烈激动和狂喜不已，她更多的是一种对肉体痛苦历经磨难的深深感慨，一路行走所体验的生死两难并不是简单地以风景好坏来表达的。
下午昭然去邮局寄明信片，她先是给简溪寄了一封；后来沉思了良久，决定再抽出一张明信片，题了几个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收信人是：许沉言。
7.
返回拉萨以后，旅舍的店长告诉昭然，她爸爸给她来了电话，让她速买机票前往三亚。她心生疑惑，回电话给父亲：爸，你要我去三亚干什么？父亲说：你先别问那么多，赶紧过来吧，到了这里你就知道了。
昭然上了飞机以后，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飞机起飞后，过了没多久飞到一片海面上，她看着下面浩瀚的大海，时而有鸟儿在上空飞过。她知道那是沙鸥，这种鸟虽然一生都在天地间孤独地飘零，但生性倔强坚韧。它们在年幼的时候要经过不停地扑摔，要经历无常的失败，然后才能一跃而起，展开翅膀飞向蓝天。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孤独的沙鸥，她用克己执着和坚忍不拔，终于在西藏完成了自我救赎，走向最终的重生，整个人焕然一新。
飞机降落三亚凤凰国际机场，昭然推着行李车走出航站楼，父亲并没有在机场外迎接她。相反，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熟悉了多年的身影，怔了片刻后，她微笑着走向前：沉言，你是来接我的吗？
沉言微笑着点头，接过她手上的行李，然后带着昭然上了一部的士。似乎是自然而然的，沉言的手覆盖上她的手，昭然心想，他和父亲之间的芥蒂大致解开了，所以她不会去问他为什么会在三亚。在沉言和父亲彼此释怀的时间里，昭然自己也已然懂得，若是有缘，时间空间都不会成为彼此的牵绊；若是无缘，终是相聚也无法会意。
真正的放下，不是放下爱，而是放下执念。这执念，是爱，也是恨，是对生活的百般无奈，更是对过去所有情感缺陷的无法释怀。她过去并不懂爱，对沉言她更多的是占有，更多的是一种需求，而不是付出，这必然导致最终的分离。所以她现在明白了，真正的爱是无所求的，似水流年的境界恰恰要经过千般万般的俗世修炼，方能走向最终的殊途同归。
想到此，她不会再流泪了，因为幸福现在就在她的右边。
这一转身，没有错过；同样，谁也没有成为谁的过客。
（完）
后记：
这篇小说虚构的成分很多，但是同样它也很真实。
每一段感情有开始，也有结束，我们谁也不知道最后谁是对的人。但若有缘，必会重遇；但若无缘，也不必遗憾。
这篇小说我给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是我心内期望的结局，虽然我不知道现实中是怎么样。
但我想，自己从过去的经历学习到了最重要的，就是如何爱。
感谢这两年你陪伴我身边，用了两年的时光不离不弃，就算日后我们真的做不了夫妻，我想这也就是缘分彻底尽了。
因为张爱玲说，这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天地一沙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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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国际机场人群熙攘，顾昭然挎着提包走出航站楼，三亚的天空蓝得有些不像样子。顾昭然抬起头来，上头明晃晃的太阳让她头晕目眩。恍惚间她竟仿佛看见叶沉言站在她面前，还是穿着那件深蓝色的意大利球服，满头是汗地看着她。她将行李递过去，却发现不过是海市蜃楼。
罢了，竟思念他到出现幻觉的地步，真可怕。她自嘲的笑了笑，便朝着附近的车站走去。
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她从前并没有来过，但是对于行走陌生城市阅历颇深的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年近三十的女人了，什么行李都没带，就带了那么几件衣服离家出走，总有些匪夷所思。
但是爱情就是这么令人费解，成熟和轻率并不以年龄和阅历为界，更多的是心智。上了车后，她想给简溪打电话，但是手机也没带，谁也联系不上。她想，就这样吧，一个人在三亚好好的重新开始。
汽车启动后，她坐在最靠窗的位置，前面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他们彼此依靠着。不知怎么的，她心内一酸，将头别了过去，不忍再看。谁没爱过呢，当年她和叶沉言也曾经这样过，他们每次坐公交的时候都会依偎着睡觉，手牵着手，以为从此再也不会放开彼此。甚至有一次在他的家乡坐车，两个人都睡过了头，还是被陌生人叫醒的，那时候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尴尬，但是下车后望着对方，却是会心的笑了。
想到过去和未来，她忽然茫然起来，此番离开家乡来到三亚，的确是蓄谋已久。可是真的来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儿，她又不知道如何才能重新开始。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家网吧，然后上网，查阅三亚青年旅舍的地址。
于是汽车驶过一家网吧时，她立马在下一站跳下了车，直接冲进网吧。果不出她所料，简溪的消息发来：你爸爸病了，赶紧给他打电话！她心头咯噔了一下，马上下了机，沿着马路牙子到处找公用电话，找到以后就拨了电话过去，父亲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来，明显声线虚弱，但还算明朗。她跟父亲说晚上就买机票回去，父亲说没事，你打电话回来就好，先在三亚玩几天吧，我没什么大事。
挂了电话以后她先是痛骂了自己，你就这么没有良心吗？心想自己已经没心没肺到人神共愤的地步了，倒还不如给某个人打个电话痛骂一下他。想着她就按着那个背得烂熟的号码拨了过去，叶沉言的声音从话筒那头传来，是她意料中的平静。本来想骂的声音顿时软了下去，只是带了哭腔：我怎么样才能放下？你告诉我！
沉言的声音听上去很无奈，说你回去吧，别让你爸爸着急了，他都病倒了。电话声音很小，她只听到了几句便再也没听清什么。
挂了沉言电话后，她就上了一辆的士，说去三亚阳光青年旅舍。司机很热忱，她却没甚么兴趣与司机交谈，对海南人的赞美也不甚感冒。到了青年旅舍，她选择了住一个四人间，下铺是一位美国女孩，不会说中文，但每次看到她都会点头微笑。
旅舍的店长是个帅哥，带着好几位年轻的义工，都是孩子一样热情洋溢的脸，看到她就会微笑。想要喝水就会给你去倒，台球台子在大厅中央，每天都有人在打台球和掷飞镖，还有个小电脑房和自助洗衣房。
那几天她每天都上网，有时候和沉言聊，有时候和简溪聊。面对沉言，她更多的反省了自己的不是，有时候想着想着，觉得自己从前真是错了很多。好在沉言竟也不介意过去发生的一切，和她像朋友一样聊着，安慰着她，但是那种情感却好像再也回不来了。而简溪，则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骂她不过就是失恋竟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堪比祥林嫂，每日只是喋喋不休地诉说自己和沉言的过去。
更多时候她的内心总是充斥着一种苍凉和悲壮感，对未来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但好在每当那种情绪来临的时候，她都会套上在三亚买的沙滩小短裤和背心，直接就去了海边。三亚湾的海岸线很长，上午时分她从最西边走到中间的旅舍所在地，下午时分她就从最东边走到旅舍所在地，相当于一天的时间都在进行着三亚海岸大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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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叶沉言呢？应该是两年前。当年简溪把他带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对他的第一眼印象并没有那么深，只觉这是一个温和干净的男子，他应该是沉静内敛的。最初两个人只是如朋友一般礼貌相处，互发短信问候彼此的情况。仅见了一次面以后，她就去了云南，那时候有朋友介绍她去云南工作，当时因年轻又有极强烈的事业心，到了云南以后便一心一意将心思投放在工作之上。有时也会和沉言聊，说自己在云南工作满一年挣够了钱就去西藏和尼泊尔，那是她很早以前就有的梦想，她想去实现它。那时候她也没有想到沉言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去查阅西藏和尼泊尔的线路，然后发给她看，她哑然失笑，心想他不会是想跟我一起去吧？那时候他们也不是经常联系，只是隔一段时间就会发发短信，聊聊天什么的，但是也没有往太深处的方向去想。
512地震之时她正好去四川出差，地震当天她在成都一家酒馆请客户吃饭。快吃完埋单的时候，只觉地动山摇，天花板上的灰纷纷往下落，桌子上的物件全部无法停住似的往旁边倒。然后一看大街上全是人，汽车都停止了前进，因为人群已经把大马路挤满了。当时她就打了个电话回家，但是一直打不通，别人的电话也打不通，信号堵塞。到了晚上的时候，好不容易进来一个消息，她一看时间正好离地震发生的时间没有多久，是沉言的短信，只是因为信号堵塞，所以现在才收到。收到沉言短信后，她去找了一个座机给父亲报了平安，然后给沉言去了电话，他说地震发生以后就给她打电话了，但是一直打不通，他很着急。
听到沉言的话，她心内一暖，心想这个男子是自己一直寻觅了很久的，也不知道怎么就因着他，安定下了一颗漂泊了很久的心。
回到云南以后，她就收拾了行李辞了职，赶回了家乡。是沉言来接的机，还是一如第一次见她的样子，她也没有那么激动的心态，很淡然地把行李交给他，仿佛也是把自己的命运交付到他手上。他来接机第一天，她就带他回了自己的家，见到自己的父亲。因她少年丧母，是由父亲抚养长大，她承袭了父亲的性格，少年叛逆，成年桀骜，所以性格本身欠缺了太多温柔的成分。在这个成长的过程中，父亲并未在爱情上给予她最好的教育，她与父亲之间关于内心的交流其实很少。父亲见到沉言，只是问了几句他家里的情况，也并未多说什么。淡淡地和他们一起吃了顿饭，就让他们自己约会去了。
跟沉言交往的两年多，她多数时候是极为激烈的，在桂林的大街上和沉言闹，不给他面子，但依然被他哄了下来。因为少年丧母和过去情感经历的缺陷，她极其欠缺安全感，有时候给沉言打电话到半夜两点，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沉言只是无声的聆听，但更多的是无奈的回应。两年多过去了，沉言本身温和的脾性被她折磨得非常尖锐，相反她却慢慢地往好处转变，虽然还没有做到更好。但已经不再在深夜给他电话，不轻易生气，每当他生气的时候只是发短信，给他时间让他自己恢复。
本来交往两年多了，在彼此的性格上他们花了太多的时间却依然没有磨合得足够好，再加上父亲对沉言的家境和工作颇有微词，两个人仿佛看到结婚之路是那么的漫长而多磨，都有点心有余力不足，都感觉这段感情已经走向了穷途末路。
生气的时候沉言说：顾昭然，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快乐的时候沉言会说：顾昭然，你看你多幸福，有我陪在你身边。
对她来说，这个男子曾经真的用心爱过她，即使最后两个人彻底决裂了，那种爱毕竟曾经那么真实的存在过。偶尔，她对沉言的情感会带有一种对母亲的依恋，有时候小猫一样在他身边入睡，紧紧地抱着他，亲吻那张沉睡的脸，就像是亲吻多年前离开的母亲。她在这样的拥抱中，得到了内心中永恒的安全和归属，虽然最后它依然成为虚无。
3.
来到三亚以后，她每天的生活过得极为清净，有时候在三亚湾暴走的时候，也会停下来看看海，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海浪在脚下翻滚，掀起清逸的浪花。大多数时候，她总会看到一些水母被海浪搁浅海滩，她蹲了下来细细观看那只被搁浅的水母，看不出来头和脸在哪，只看到一团软趴趴的透明如乳白色的肉团在沙滩上。水母的平均寿命只有数个月，跟爱情一样，爱情也不过是人体分泌出来的一种化学物质以极快的速度抵达了脑细胞，几个月后这种物质在大脑中其他化学物质的挤压下走向了消亡。于是要想让爱情保持永久的新鲜感，是不可能的，除非两个人过渡到亲情的阶段，方是真正的相依为命。
有天晚上天色渐晚，昭然在海边暴走的时候，忽然看到一轮落日在海平线那边发出耀眼的光晕，头顶有两架直升机轰鸣着驶过。在一个奇特的视角，昭然看到直升机停留在了那轮火红的落日前，她着迷地看着那个近乎神奇的画面，心想这就是人世的永恒，生生不息的幻生幻灭。
她在那片海滩停留了下来，天边越来越暗，逐渐转为浓墨般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见远处的一些游客准备脱了外套换上泳衣下海夜泳。她静静地坐着，四周万籁寂静的沉默让她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随即一轮皎洁的圆月仿佛是不经意般的跳了上来，给她身边的黑暗带来了些许光明。
她想是时候了，于是把盘着的发放了下来，褪去了外面的衣服，只着了泳装。她走向大海，身心都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带动，那种力量拉扯着她的全部，牵引着她走向了不归路。夜晚的海水比白天平静了很多，但是那种冷冽的触感还是让她本已冰冷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下。
海水在翻滚的瞬间拥抱了她，她忽然被一种熟悉的平和的温柔所笼罩。那种温柔就像多年前母亲的子宫，她仿佛又一次回归了母体，海水如同母亲子宫的羊水，她沉溺其中，悄无声息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置身于一间白色的病房，身边还有一个无比熟悉的脑袋趴在床边。好像是感觉到了动静，那个人抬起头来：昭然，你醒了？还是那么地冷静淡然，见不到一丝情绪的波动。沉言啊沉言，我修炼了这么多年终是学不到你的一根皮毛。她笑了，声音微弱：沉言，你怎么会在这里？
沉言的表情凝重，说：我接到旅舍店长的电话，说你跳海自杀，我就赶过来了。她又问：店长怎么知道我跳海了？沉言道：有几个在附近游泳的老外看到你走近大海了，他们以为你只是游泳，后来看你一直没有浮上来，感觉不对，就过去看你，然后就把你救了。昭然，你怎么这么傻？
昭然沉默了良久，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问他：爸爸知道吗？沉言摇头：不知道，店长是在你包里看到你给我的信，按信封上的地址打了电话到我们公司，才找到我的。我没敢告诉你爸，怕他心脏受不了。
昭然别过头去，眼泪无声的落了下来。沉言也开始沉默，过了很久才说：昭然，别轻易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昭然不语，只是无声的抽泣着，整个身心都在颤栗般的抖动，根本不能停止，更何况此时的她还在挂点滴和氧气罩。沉言的心也被揪了起来，怕她身体因此又出现什么意外，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手放在昭然的手上，对她说：昭然，别想这么多，我现在在陪着你。但是首先，你一定要恢复健康，一定要把自己的快乐找回来。
4.
沉言请了半个月的假，留在三亚陪昭然。昭然在沉言细致无微的照顾下，身体慢慢好转起来，昔日苍白的面色也慢慢有了点血色。昭然出院以后，沉言每天都陪她去海边散步，有时候两个人会一起在海滩跑步，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牵着手，但却从来都不说话。昭然身体的好转，却并没有让她沉重的心变得明朗起来。沉言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本就是言少之人，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一种窒息般的沉默。或许是因为过去对彼此带来的伤害，那种刺猬般尖锐的情感，对两个人都是无法释怀的回忆。它无法弥补，就好像破碎的玻璃杯修补的再完美，依然会不动声色地漏水。
半个月以后两个人准备离开三亚，沉言在凤凰机场办理登机手续，昭然坐在候机大厅看着人来人往的旅客。她感觉不到快乐，自从她和沉言分手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快乐过。哪怕这个人还是如此真实的存在于她身边，她依然患得患失。沉言办完登机手续以后过来找她，催促她跟她一起进候机厅。昭然巍然地坐在椅子上不动弹，沉言的语气现出了不耐烦：你在想什么？还不走？再过二十分钟就要起飞了！
昭然抬起头来，沉言看着她的表情，心不知怎么的就沉了下去，但是他想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倒不如面对。昭然面无表情，但眼神清朗，她说：沉言，我不能跟你回去了。沉言静了一会，问：为什么？你爸爸还等着你。
昭然说：对不起，沉言。我太爱你，现在的你对于我来说是一场劫难。你和我的过往，带给我的巨大伤害，我无法释怀。沉言，我知道你曾经也是那么真挚地对我好过，那种好我永生难忘。但是沉言，我对你的这种爱让我自己感觉到了窒息，我迫切地需要解脱。
沉言有点无语应答，昭然又道：沉言，你已经不爱我了；而我，也不是从前那个你为之欣赏的女子。我丢失了自己，现在我只想把曾经的自己找回来。
沉言问：你要去哪里？
昭然说：我还没想好，但是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安静地想想。
几年后的沉言，想起当年昭然的那个眼神，心里依然是唏嘘不已。他想，那时候的昭然，能够做出那样的决定，得需要多大的勇气。他知道她爱他，但她的那种爱不同于过去的他，他是冷静清冽的男子，爱的情绪只依托于现实，无法感知昭然那种浓烈的爱，所以他并不知道那种爱是那么剧烈地深入了昭然的肉身，她当时的绝然离开就如同将一只手被迫从已然相连的身体中分离，那得需要多么痛苦的决定方能涅槃重生？
5.
昭然离开三亚以后去了拉萨，她在三亚青年旅舍店长的介绍下，以极低的薪水在拉萨的平措康桑青年旅舍做前台服务。她住在三人标间，和两个日本女孩住在一起，她们每天都去旅舍附近的卡桑孤儿院做义工。拉萨的苍穹是一种浓重的湛蓝，那种蓝不同于内陆，清澈透明的颜色能让人心生沉静。她每天行走在拉萨的马路上，因为有轻微的高原反应，她只能选择缓慢的步行，否则一旦走快，心脏很难承受低氧带来的剧烈身体反应。
卡桑孤儿院的孩子们与她很亲热，她在照顾这些孩子们的过程中，内心那种满足和愉悦又再次回来了。她享受这种被依赖的感觉，这是一个巨蟹女子所秉承的天性。她每个礼拜都会给父亲打电话，父亲有时候会提起沉言，言语之间总免不了带着懊悔，懊悔过去对沉言过于苛刻挑剔。好在沉言竟也不再介怀，昭然不在的日子里，父亲唤沉言来家，他还是会过去同父亲一起吃个晚饭。父亲说，不论你们是否还有夫妻之缘，至少沉言现在已是我半个儿子。
昭然笑而不答，只叮嘱父亲按时吃药，每日安心生活即可，她在拉萨不愁吃穿，身体状况亦甚好不过。
在拉萨待了两个多月以后，昭然去了被誉为“高原孤岛”的墨脱，那是传说中的莲花盛放之地。在藏传佛教中，盛传一个古老的传说：每一人身浓血和肉身中都有数个“轮室”，以莲花为形沿着椎骨排列，从尾处一直抵达头顶。一旦花瓣被砍碎，花根被劈开，整个莲花便分崩离析，失去精血与生命。也就是说，灵魂所依托的肉体宣告破碎消亡的时候，灵魂就需要寻找新的载体。而墨脱，在藏文中意喻“隐秘的莲花”，那里是西藏最具神秘性的地方之一，它是众多信徒的顶礼膜拜之地。
昭然只是带了简单的行李，买了一双最适宜徒步的解放鞋，在腿脚上绑上束带，便从拉萨出发了。先是到八一、派区，然后遇到了一群也正准备前往墨脱的驴友，她随他们一同前往多雄拉多雪山，进了上山的碎石小路以后，路况越发不佳起来，山顶的气候也愈发恶劣。一路遇到的巨大红岩石碓，仿佛是通向天际的阶梯。但是每一个人都那么倔强的继续前行，直到巅峰在白云的映衬下日渐清晰，路边巨大的经幡让昭然猛然醒悟，她居然已经翻越了一座海拔4000多米的雪山，看到面前的磅礴美景，她竟然激动的哭了。
下山以后，昭然一群抵达拉格，一路上他们遇到不少门巴背夫，每一位门巴背夫告诉他们，往前走，方能看到木屋。机械麻木的步行让他们一路前行，直到钻出一片茂密的低洼丛林，他们才终于看到木屋。
进入木屋以后，他们将背包放进板屋，把湿漉漉的衣服换掉，拿着湿衣服和湿鞋子坐在火堆旁开始烘烤，昭然看着燃烧的火苗，很多时候都在发怔。甚至别人给她递来烤好的食物，她也无甚反应。那天不知道怎么，她经常想起简溪对她说的一句话：但凡沾了世俗因素的情感，总由不得真实的心去放肆妄为，而只能被复杂的头脑所控制。如果爱情真的如一开始见得那般美好，这世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爱侣走向分离。
在小木屋下榻了一晚以后，他们收拾行装，经过汗密、前往背崩，随后遇到了墨脱规模最大的塌方区。那段路非常艰险，因为旁边就是澎湃的江水，若是有一点点闪失，不是摔下山去就是被急流吞没。抵达背崩的过程，是摸黑行进在山林中，那里的山静得出奇，路两旁的大树在暗夜里显得更加阴森，还时不时跑出一二个惊恐的小动物。所幸她是与人同行，否则这一路怕是要受不少惊吓。
6.
抵达背崩以后，这个原生态的门巴族村落，在她第一眼看见的时候便吸引了她。层峦的青山，坐落在层层梯田之巅。山腰，是俗世的人烟；山脚，是雅鲁藏布江恒古的音符。整个背崩就是一种诗意的生活，昭然在这样的村落中，内心逐渐沉淀下来，很多糟糕的过往也渐渐被这种惊心动澎湃的经历稀释得无影无踪。
他们在背崩借宿了一晚之后，便动身前往墨脱。虽然从背崩到墨脱的路相对比较平坦。在茂密的丛林中穿行，不知走过了多少个塌方区。走到最大的一个山体滑坡前，发现整个山体都滑落下来了，目测平均坡度不小于70度，有些地方甚至接近于90度。相当陡峭，塌方区下面就是奔腾的河水，望下面深不见底的山底和河水，昭然又一次心里发麻。
昭然在同行伙伴的帮助下，有惊无险地经过了塌方区，随即来到了大峡谷。大峡谷一路走来更是难熬，其闷热潮湿的气候让他们身上都起了大片的湿疹，再加上森林毒蚊子的叮咬破皮而感染，一路行走无法清洗。湿疹和脓泡溃烂化脓，疼痒难当。昭然左脚腕处的脓疮面积一天天增大。白天爬山，撕扯开疮疤，脓血流进袜子，脚上粘乎乎的，不一会儿，袜子和肉就粘在了一起。每每到宿营地脱袜子时，得咬牙把袜子从肉上撕下来。一夜睡醒，脓疮结痂。第二天又撕破，如比反复，疮口越烂越大。昭然他们每天吃几粒抗菌素，以防止发炎，破皮红肿的外伤只有熬到走到墨脱再说。
虽然身负外伤，但愈是这样，昭然一群人抵达目的地的决心就愈加坚毅，每个人的脚步愈加坚定。连绵不断的山坡，让身体因大量的出汗而接近虚脱，每迈出一步，都让昭然气短胸闷难受不已，恨不能用手扒开嗓子眼让空气灌进肺里。五百米……三百米……二百……昭然咬着牙眼睛死盯着路面，任由脚掌的血泡火灼一样的撕裂，任由膝盖骨针刺般的疼痛。看到墨脱县城后，昭然整个身体合着背包无法控制地扑倒在草地上。
第二日凌晨醒来的时候，昭然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已经到了墨脱，传说中的莲花盛开之地。整个县城在群山环抱下显得无比动人，那种诗情画意一般乡村无法比拟。但是，真的到了墨脱以后，昭然的心反而没有了先前的热烈激动和狂喜不已，她更多的是一种对肉体痛苦历经磨难的深深感慨，一路行走所体验的生死两难并不是简单地以风景好坏来表达的。
下午昭然去邮局寄明信片，她先是给简溪寄了一封；后来沉思了良久，决定再抽出一张明信片，题了几个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收信人是：许沉言。
7.
返回拉萨以后，旅舍的店长告诉昭然，她爸爸给她来了电话，让她速买机票前往三亚。她心生疑惑，回电话给父亲：爸，你要我去三亚干什么？父亲说：你先别问那么多，赶紧过来吧，到了这里你就知道了。
昭然上了飞机以后，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飞机起飞后，过了没多久飞到一片海面上，她看着下面浩瀚的大海，时而有鸟儿在上空飞过。她知道那是沙鸥，这种鸟虽然一生都在天地间孤独地飘零，但生性倔强坚韧。它们在年幼的时候要经过不停地扑摔，要经历无常的失败，然后才能一跃而起，展开翅膀飞向蓝天。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孤独的沙鸥，她用克己执着和坚忍不拔，终于在西藏完成了自我救赎，走向最终的重生，整个人焕然一新。
飞机降落三亚凤凰国际机场，昭然推着行李车走出航站楼，父亲并没有在机场外迎接她。相反，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熟悉了多年的身影，怔了片刻后，她微笑着走向前：沉言，你是来接我的吗？
沉言微笑着点头，接过她手上的行李，然后带着昭然上了一部的士。似乎是自然而然的，沉言的手覆盖上她的手，昭然心想，他和父亲之间的芥蒂大致解开了，所以她不会去问他为什么会在三亚。在沉言和父亲彼此释怀的时间里，昭然自己也已然懂得，若是有缘，时间空间都不会成为彼此的牵绊；若是无缘，终是相聚也无法会意。
真正的放下，不是放下爱，而是放下执念。这执念，是爱，也是恨，是对生活的百般无奈，更是对过去所有情感缺陷的无法释怀。她过去并不懂爱，对沉言她更多的是占有，更多的是一种需求，而不是付出，这必然导致最终的分离。所以她现在明白了，真正的爱是无所求的，似水流年的境界恰恰要经过千般万般的俗世修炼，方能走向最终的殊途同归。
想到此，她不会再流泪了，因为幸福现在就在她的右边。
这一转身，没有错过；同样，谁也没有成为谁的过客。
（完）
后记：
这篇小说虚构的成分很多，但是同样它也很真实。
每一段感情有开始，也有结束，我们谁也不知道最后谁是对的人。但若有缘，必会重遇；但若无缘，也不必遗憾。
这篇小说我给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是我心内期望的结局，虽然我不知道现实中是怎么样。
但我想，自己从过去的经历学习到了最重要的，就是如何爱。
感谢这两年你陪伴我身边，用了两年的时光不离不弃，就算日后我们真的做不了夫妻，我想这也就是缘分彻底尽了。
因为张爱玲说，这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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