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的素袍

平江城已经沉睡了，阑珊的灯火弥漫于未尽的远方。脚下的戏台吱嘎作响，只我一个人在台上默然咿呀。白日里我躲在戏台后面的一个废弃的空柜里，等到月朗星稀戏班离开，我就兀自穿上一件素净的戏装，站到台前，开始演自己的哑剧。
那是一个昆曲的戏台，可是我不懂昆曲。除了游园惊梦那段惊艳的唱词，我对昆曲一无所知。只是，只是那一件素净的戏装，仅此而已。我迷上的只是那一件素净的戏装，而且，或许也就今天这一日吧。
我努力回想着这件素袍。白日里，我把柜子的门稀拉开一条缝，目光所及，花红柳绿，戏子们也是一片喧闹着上妆，不时谐谑着东家长西家短。唯有这件素袍分外安生，也似乎没有人要去穿它。
视线渐次模糊。上妆的戏子们鱼贯而出，我把门关上，生怕让人揪了出来。台上传来尖细的声音，然后是略为粗犷的，大抵是一个女子和一个男子吧，大抵是一个凄婉缠绵的爱情故事吧。牡丹亭就是那样的一出阴阳交错的戏，于是好像所有的昆曲都是纠结的爱情戏了。反正听不懂，只辨出两个主角，忽而嘤嘤哭，忽而痴痴笑。
我蹑手蹑脚地再次推开柜门，后台空无一人，男子的声音随着柜门的打开愈发清晰。悄然走上前去，我看到了那件素袍，素袍里灌满了男子优雅的身段和唱词。转头去，那个安生的角落确然没了素袍的踪影。那是一个低调华丽的男子吧，我猜。
我倚着门框看完了那一出，游离的眼光未曾离开那一身素袍。我想我是爱上他了吧。从小我就是语文老师喜欢的男孩子，能写出一手好字一手好文章又不至于跟女生混淆的男生是稀有物种，而我是其中之一。语文老师说，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垂，我登时在下面于我心有戚戚焉。我是喜欢安静的。
落幕了，我慌忙躲进柜子里，在稀拉开来的缝里找寻那件素袍。他缓步而入，一如戏台上，坐定在卸妆台前，背对着我，不远，我可以从镜子里清晰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一颦一笑。他脱下素袍，卸下容妆，神情始终安稳得令人怜惜。
他把手伸进脖颈，忽然间千千万万的长发倾泻而下，然后站起来，转过身。我分明看到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跟所有戏班里的男人们女人们寒暄之后，下楼去了。我把门关上，独自一个人在空旷的柜子里，忽而嘤嘤哭，忽而痴痴笑。
此刻，那件素袍在我身上，我不知道戏台后面是不是还藏着另一个跟我怀着同样心思的男子。我或许也并不关心，我关心的只是这件素袍，白日里我爱上了素袍里的人；此刻，灌满了身段和唱词的素袍在黑夜里清晰嘹亮，我爱的只是这件恍惚的素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