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有拖鞋
李军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相册，翻到第一页——玄关有拖鞋。
褐色的cisco静静地躺在垫子上。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他换下皮鞋，脚尖向外对齐，穿上了拖鞋，向里走。
李军住的是一居室，20平方米出头的小户型。一次性付清了房款。一半是他工作8年来的积蓄，一半是他父母给他结婚准备的钱。虽然他现在并没有结婚的打算。
因为是自住，他打掉了原来卫生间的墙，换成了淡粉色毛玻璃。厨房也是开放式的，用果绿色料理台与起居室隔开。起居室的墙上挂着液晶电视，对面是三人座的猩红色沙发。沙发旁边有一个明黄与深湖蓝色拼接的撞色书架。稀稀落落放了一些食谱、旅游指南和流行杂志。墙是浅橙色的。
然而，书架背后的双人大床，从枕头、床单到被罩都是白色的。墙也是。窗帘也是。
他的上一任女朋友很讨厌这样的布置。房间的前半部分像是个女孩子的糖果色闺房，不像是男人的住所；进入卧室却空空荡荡的，像是个没有特点的钟点房。两个人滚床单，又往往会落下点点污渍。他每次做爱后，都要把床罩、枕头、被罩送到阳台上的洗衣机去洗。她看了不开心，好像连这份感情也有点污塌塌的。
同居了三个月后，她特地在他生日时，买了一套欧陆风格的彩色细条纹六件套，在他不在家时换了布置，要给他惊喜，两个人却为此吵架，分了手。
他知道自己是别扭的人，也懒得迁就。
他不喜欢什么惊喜。
就像是一盆植物，不喜欢变更扎根的那片泥土。
他知道自己有轻度的洁癖。不过，他需要的其实不是整洁，而是有序。
闭上眼睛，左边书架上的第三本书是lonely planet的阿拉伯分册——这就对。
大概是在两个月之前吧。他发现家里的摆设在移位。
那天早上，他在刷牙，想起来陆姐要听他们提案汇报，决定简单用发蜡给头发定个型。
他打开卫生间的壁柜，却发现在第二层多了一个屈臣氏的牙线盒。
它本该放在厨房间的格子里。
牙线是两个星期前买的。此刻依然没有拆封。也就是说，它应该是从这十余天里的某一天开始，就一直静静地摊在卫生间的这个角落里。
在此期间，他开过壁橱拿过发蜡，拿过漱口水，拿过去角质磨砂，然而，他都没有注意到牙线盒。
他感到不自在，仿佛天天走过的石板路突然翘起一块条石，脚踩上去，有点虚。这种虚空感，连带着整条路的每一块板都受到了无辜的怀疑。
他将牙线放进了厨房间的格子。旁边是锡制的胡椒罐。
三天后，他到书架顶层的杂物盒里取透明胶带，打开盒子，却看到了锡制胡椒罐。
他想：原来苏卿另外配了一把房间钥匙。这样地固执地赖在他的生活里，想要通过这样的恶作剧唤起他的注意，这些都是没有用的。
算了，钥匙就留给她做个念想吧。
当天下午，他换了锁。把新配的备用钥匙挂在了进门的衣帽钩上。
两天后，他出门的时候，无意中抬头，发现备用钥匙不见了。
他仔细地回想，并不记得前一天早晨备用钥匙是否挂在那里。
为了怕迟到，他先去上了班。一整天的心神不宁。
回到家，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在阳台种着文竹的白色瓷盆里找到了钥匙。
三天后，当他正在一边翻着财经杂志一边上厕所的时候，看到淡粉色玻璃墙角有一盆娇弱的绿色植物——谁把文竹搬到了这里？
到这一刻，他基本上相信自己应该得了梦游症。每天晚上爬起来在屋子里乱逛，东西随手放。
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
要么，和罗小青吃个晚饭，上个床看看？如果自己梦游，醒来她一定会告诉自己。
不过，这样的话，只会让生活更复杂吧。不仅是胡椒罐上了书架，文竹进了卫生间。罗小青会带着她的睫毛膏和卸妆水以及小黑裙，来占据他的空间，随便翻动他的生活。任何东西都有理由发生移位。谁知道她会把他的书，他的黑胶唱片，他的睡衣放在哪里。为了减少混乱，还是先理清自己的头绪，而不是加入一个新变量。
当天晚上，他在床头支起了摄影机。
第二天，他起了床，一边刷牙，一边快进地看录像。原来他睡觉的姿势这么无趣，正面，仰卧，既不蹬被子，也不翻身。
他打开冰箱，拿出牛奶，却无意在侧面瞥见了上个星期做意大利肉酱粉的时候用剩的一小袋意大利面。
是他当时随手收在那里的吗？这一个星期，他天天早上喝牛奶，冰箱门开开关关，他怎么从来没有看见到？
他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没有什么自己吓唬自己的理由。
是不是自己有了健忘症？
反正下了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以做。那就自己尽力解开这个谜吧。
他用相机将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拍照留影。并且在照片上写上日期和编号。
在整理和编号过程中，他发现他去年冬天穿过的拖鞋就在床底下，而且落满了灰尘，并没有被收在鞋盒里。
他发现苏卿在他的lonely planet的纽约分册里夹了一张她在广州石室圣心教堂门口拍的照片。
他发现自己以为已经丢失了的檀香木手串就收在他的内衣抽屉的角落。
他找回来了一些东西，却又怅然若失。他成了这间房子里的陌生人。
又或者所有的陈设都在默默地和他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比如，有时候鞋子有时会自己旅游到阳台上晒太阳。
再比如，青花瓷的碗会偷偷从柜子里出来，跑到茶几上透气。
还有，卫生间架子上的彩色细条纹的毛巾，大大咧咧躺在白床单的枕头上。
一直没有找到原因。他也渐渐地适应了这以变动为特色的变动。只是在每个星期天的晚上，做一次物品清点，拍照存证。
唯一让他执念的是，因为他一个星期才做一次清点，每次清点，当他细细核对两次照片之间的差异，总会想到那些早早就躲起来的物品，在等待他发现的时候，那种寂寞的心情。
如果不能够在第一时间找到它们，他觉得愧对了它们的期待。
他又觉得是它们其实期待的是他的懵懂无知。
他的关心侵犯了它们的秘密。他的存在干扰了它们自得其乐的流浪。
它们只是像热带鱼，和他共同在一个空间游动而已。
褐色的cisco静静地躺在垫子上。和照片上一模一样。
他换下皮鞋，脚尖向外对齐，穿上了拖鞋，向里走。
李军住的是一居室，20平方米出头的小户型。一次性付清了房款。一半是他工作8年来的积蓄，一半是他父母给他结婚准备的钱。虽然他现在并没有结婚的打算。
因为是自住，他打掉了原来卫生间的墙，换成了淡粉色毛玻璃。厨房也是开放式的，用果绿色料理台与起居室隔开。起居室的墙上挂着液晶电视，对面是三人座的猩红色沙发。沙发旁边有一个明黄与深湖蓝色拼接的撞色书架。稀稀落落放了一些食谱、旅游指南和流行杂志。墙是浅橙色的。
然而，书架背后的双人大床，从枕头、床单到被罩都是白色的。墙也是。窗帘也是。
他的上一任女朋友很讨厌这样的布置。房间的前半部分像是个女孩子的糖果色闺房，不像是男人的住所；进入卧室却空空荡荡的，像是个没有特点的钟点房。两个人滚床单，又往往会落下点点污渍。他每次做爱后，都要把床罩、枕头、被罩送到阳台上的洗衣机去洗。她看了不开心，好像连这份感情也有点污塌塌的。
同居了三个月后，她特地在他生日时，买了一套欧陆风格的彩色细条纹六件套，在他不在家时换了布置，要给他惊喜，两个人却为此吵架，分了手。
他知道自己是别扭的人，也懒得迁就。
他不喜欢什么惊喜。
就像是一盆植物，不喜欢变更扎根的那片泥土。
他知道自己有轻度的洁癖。不过，他需要的其实不是整洁，而是有序。
闭上眼睛，左边书架上的第三本书是lonely planet的阿拉伯分册——这就对。
大概是在两个月之前吧。他发现家里的摆设在移位。
那天早上，他在刷牙，想起来陆姐要听他们提案汇报，决定简单用发蜡给头发定个型。
他打开卫生间的壁柜，却发现在第二层多了一个屈臣氏的牙线盒。
它本该放在厨房间的格子里。
牙线是两个星期前买的。此刻依然没有拆封。也就是说，它应该是从这十余天里的某一天开始，就一直静静地摊在卫生间的这个角落里。
在此期间，他开过壁橱拿过发蜡，拿过漱口水，拿过去角质磨砂，然而，他都没有注意到牙线盒。
他感到不自在，仿佛天天走过的石板路突然翘起一块条石，脚踩上去，有点虚。这种虚空感，连带着整条路的每一块板都受到了无辜的怀疑。
他将牙线放进了厨房间的格子。旁边是锡制的胡椒罐。
三天后，他到书架顶层的杂物盒里取透明胶带，打开盒子，却看到了锡制胡椒罐。
他想：原来苏卿另外配了一把房间钥匙。这样地固执地赖在他的生活里，想要通过这样的恶作剧唤起他的注意，这些都是没有用的。
算了，钥匙就留给她做个念想吧。
当天下午，他换了锁。把新配的备用钥匙挂在了进门的衣帽钩上。
两天后，他出门的时候，无意中抬头，发现备用钥匙不见了。
他仔细地回想，并不记得前一天早晨备用钥匙是否挂在那里。
为了怕迟到，他先去上了班。一整天的心神不宁。
回到家，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在阳台种着文竹的白色瓷盆里找到了钥匙。
三天后，当他正在一边翻着财经杂志一边上厕所的时候，看到淡粉色玻璃墙角有一盆娇弱的绿色植物——谁把文竹搬到了这里？
到这一刻，他基本上相信自己应该得了梦游症。每天晚上爬起来在屋子里乱逛，东西随手放。
除此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
要么，和罗小青吃个晚饭，上个床看看？如果自己梦游，醒来她一定会告诉自己。
不过，这样的话，只会让生活更复杂吧。不仅是胡椒罐上了书架，文竹进了卫生间。罗小青会带着她的睫毛膏和卸妆水以及小黑裙，来占据他的空间，随便翻动他的生活。任何东西都有理由发生移位。谁知道她会把他的书，他的黑胶唱片，他的睡衣放在哪里。为了减少混乱，还是先理清自己的头绪，而不是加入一个新变量。
当天晚上，他在床头支起了摄影机。
第二天，他起了床，一边刷牙，一边快进地看录像。原来他睡觉的姿势这么无趣，正面，仰卧，既不蹬被子，也不翻身。
他打开冰箱，拿出牛奶，却无意在侧面瞥见了上个星期做意大利肉酱粉的时候用剩的一小袋意大利面。
是他当时随手收在那里的吗？这一个星期，他天天早上喝牛奶，冰箱门开开关关，他怎么从来没有看见到？
他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没有什么自己吓唬自己的理由。
是不是自己有了健忘症？
反正下了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以做。那就自己尽力解开这个谜吧。
他用相机将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拍照留影。并且在照片上写上日期和编号。
在整理和编号过程中，他发现他去年冬天穿过的拖鞋就在床底下，而且落满了灰尘，并没有被收在鞋盒里。
他发现苏卿在他的lonely planet的纽约分册里夹了一张她在广州石室圣心教堂门口拍的照片。
他发现自己以为已经丢失了的檀香木手串就收在他的内衣抽屉的角落。
他找回来了一些东西，却又怅然若失。他成了这间房子里的陌生人。
又或者所有的陈设都在默默地和他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比如，有时候鞋子有时会自己旅游到阳台上晒太阳。
再比如，青花瓷的碗会偷偷从柜子里出来，跑到茶几上透气。
还有，卫生间架子上的彩色细条纹的毛巾，大大咧咧躺在白床单的枕头上。
一直没有找到原因。他也渐渐地适应了这以变动为特色的变动。只是在每个星期天的晚上，做一次物品清点，拍照存证。
唯一让他执念的是，因为他一个星期才做一次清点，每次清点，当他细细核对两次照片之间的差异，总会想到那些早早就躲起来的物品，在等待他发现的时候，那种寂寞的心情。
如果不能够在第一时间找到它们，他觉得愧对了它们的期待。
他又觉得是它们其实期待的是他的懵懂无知。
他的关心侵犯了它们的秘密。他的存在干扰了它们自得其乐的流浪。
它们只是像热带鱼，和他共同在一个空间游动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