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机器
“你是说Queen么?她知道这个城市所有的秘密。”年轻的酒保系着工整的蝴蝶结,看上去十分精神。
旅行者Z先生倚着吧台,望着手中的酒杯,继续说道:“我是说,我在寻找一些故事,一些有趣的故事。看,我一路上已经记载了这么多了。”Z先生指了指他的背包,里面堆满了本子。
酒保擦拭着高脚杯上的灰尘,笑着说:“有趣的人就有有趣的故事。我说了,Queen知道这整座城的秘密,又怎么会没有你要的故事呢?”Z先生抬了抬眼皮,似乎在思考着什么,“Queen是什么样的人?”
年轻的酒保耸耸肩,“不那么清楚。我刚搬来这个城市没有多久。不过对于S城的人来说,Queen是神明一般的存在。”
“神明?”Z先生显得有些惊讶。
“没错,神明。”酒保停下了手中的活,“Queen总在倾听着这座城市里人们的心事与苦恼,永远那么温柔忠诚,安慰着人们,给人们带来安宁与幸福。这里的每个人都对她倾诉过。”Z先生来了兴趣,问道:“你也是吗?”
“那当然。”酒保毫不迟疑地答道,“人们总会有些话不知道跟谁说的不是吗?Queen多好,不会刻意窥探,不会冷眼旁观,她总会听你说,什么烦恼都可以。”
Z先生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小酌了一口杯中的酒,继续问道:“你见过她么?”
“当然没有。听说她是一位美人,但那又怎样?Queen的传说不知道从多久以前就开始了,也许现在她已经变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这都与我无关不是么。”酒保似乎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他反复地擦着眼前那一小块儿吧台,直到它显得光滑发亮。
“那你们怎么和她联系?我是说,怎么向她倾吐自己的烦恼?”Z先生似乎没有察觉到酒保的细微变化。
“地址。我们有她家里的地址,会给她写信,她也会给我们回信。”酒保先生挑了挑眉毛,“怎么,你也有什么麻烦了?”
Z先生拿出了纸笔,一边让酒保把地址写上,一边继续他的发问:“你们就没有想过去见她一面么?”酒保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然后用非常讶异的眼光看了看Z先生。“有必要么?真正见了面,反而会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自己烦恼的秘密了吧?Queen对我们来说就像神明一般的存在,又怎么会去打扰她呢。”
Z先生没再说什么,收起纸笔,端起酒杯将剩下的鸡尾酒一饮而尽,离开了。
他不过是个旅行者。但他也喜欢叫自己故事猎手。
“我并不是真的喜欢有趣的故事。”Z先生有时候会这么想,“我不过是只有在记录他人故事的时候,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罢了。”
他还想再多知道一些关于Queen的事,于是他继续留在城里,四处打探消息。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得到的答复总与从那名年轻的酒保口中得到的相差无几。人们并没有见过Queen的样子,他们只知道她很温柔,知道向她倾诉一定能得到最美好的答复,知道她是自己永远的最真诚的朋友。他们不知道她的年纪,不知道她的长相,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们一直都叫她Queen。她对于我们来说就是Queen,不需要其他的名字不是么?”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睛望着Z先生,十分肯定地说道。
Z先生甚至开始怀疑所谓的Queen是不是城里人们杜撰出来的了。
那个烂熟于每个S城心中却从未有人造访的地址,他不去一趟似乎是不行了。
“青岚街?在远郊呢。”田间劳作的妇人指了指远方,“你要去拜访Queen?”Z先生皱了皱眉头,“你怎么知道?”
“那条街上只有Queen一个人住呢。”妇人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为什么?”
“我不希望她因为接待你这样一个外来的流浪汉而耽误了倾听城里人们的烦恼。Queen可是很忙的。”
Z先生无奈地拉了拉他的帽檐,向妇人告辞。
“也许那该死的妇人向我指了相反的方向。”连续走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有看到目的地的Z先生有些愤怒地想。
“你需要帮助么先生?”小男孩捧着一株向日葵,站在路旁有些胆怯地问道。
这时已经快要傍晚时分,男孩看上去像是在这附近玩耍准备回家的样子。Z先生蹲在男孩的面前,“你知道青岚街怎么走么?”
男孩歪了歪脑袋:“你是说Queen住的地方么?我知道啊。”
“你叫什么名字?”Z先生跟在男孩的后边问道。
男孩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咧嘴一笑:”Truth.”
夕阳的余晖洒在麦田间那条蜿蜒的小径上,Z先生突然觉得很安心,他听着前面传来的时快时慢的轻盈脚步声,和男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你喜欢Queen么?”
男孩沉默了许久,像是鼓气了勇气一般:“不喜欢。”
Z先生十分惊讶,这是他在S城里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为什么呢?”
男孩把手中的向日葵紧紧地抱在怀中,抬头看着Z先生:“大家都没有办法好好交谈了。什么烦恼的事,什么悲伤的感觉,都不会说出口了。谁都总是一脸幸福的样子,但是没有任何人能理解自己以外的感受,每个人都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只会说给Queen听,只会躲在Queen的保护之下。”
“有人倾听自己的烦恼不好么?”Z先生试探地问道。
“不,不好。家里的人从来都不会谈心。我不知道爸爸妈妈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姐姐脸上的笑是不是真的。他们有什么问题从来都不说出来,他们只有Queen。这难道不奇怪么?”男孩把脸埋在绽放的向日葵后,声音里已带着一些哭腔。
Z先生没再说话,他开始明白他在这座城市产生奇怪感觉的原因。S城里每个人脸上那种浮于表面的笑容,似乎就是来自彼此交流的壁垒。
青岚街到了,天色也已经全部暗了下来。男孩捧着向日葵,像是捧着一轮太阳。
“快回去吧,家里人该担心了。”Z先生俯下身来摸了摸男孩的头。
“不,他们也许都还没有发现我跑出来了。”男孩努力地挤出一点点笑容,跟Z先生挥手道别,“再见了。希望你拜访Queen顺利。”
“有什么话想让我帮你带给她么?”
男孩摇了摇头,“不了。Queen没有错。”
Z先生看着男孩捧着向日葵消逝在黑暗里的身影,莫名的一阵失落。
他看着那块陈旧的刻着“青岚街”字样的路牌,朝着它指着的方向前进。
这一条街上,只有Queen一个人的住处。
那么这儿,就只能是Queen的家。
被一整个城市的人奉为神明的人的家。
Z先生推开那锈迹斑斑的铁门,那是一个已经完全败落了的庭院。荒草已有半个人高,放在院子里的桌椅已经因为年代久远朽的一碰就塌,蜘蛛网布满了每个角落,走廊上满是厚厚的尘土——这里已经是一个毫无人气的地方。
房间的门吱呀吱呀的响着,这里没有电源,也许电线早就被老鼠们啃断了。Z先生打开手电,在这座不知有多久都没人造访的屋子里走动,寻找着一些关于Queen的线索。
但无论他怎么找,这都只是一座已经有很多年没人住过的破败老房子罢了。
他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好奇:住址错了?还是说压根就没有Queen这个人?那么这些年来倾听这个城里人的烦恼的又是谁?
他一边想着一边徘徊着,安静的房间里,扬起的尘土在手电的灯光下飞舞,这里太安静了,甚至连虫叫的声音都听不到,就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一般。
直到那微小的机器轰鸣声突然响起。
在下面!
Z先生仔细地在墙面摸索着,寻找声音的来源。在那幅似乎一碰就碎的老旧油画后,他发现了一扇门。门锁已经坏了,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Z先生破门而入。当然,这被虫蛀过的腐朽的门没有费上他太多的力气。
长长的走廊,却出奇的干净。轰鸣的机器声越来越近,甚至可以看到光亮,Z先生加快了脚步,直到那一幕不可思议的影像出现在面前,他惊得僵立在原地。
那是多么庞大的一台机器啊。一旁的传送带在不断地往它张开的嘴里塞满来自不同地方的充斥着烦恼与心事的信件,无数只机械手快速地在信纸上写下各式各样的话语,再被传送带送往那些满是困扰却说不出口的人那里。这里灯火通明,却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
Queen就是这样一台冰冷丑陋的机器么?
Z先生围着Queen转了一圈,然后坐在角落里,点了一支烟,望着它发呆。
“我想要的,是这样的故事么?”Z先生摇了摇头,把手中的烟扔到了地上,狠狠地踩了上去。
机器的轰鸣声让Z先生有些恍惚,所以当眼前这位穿着讲究的绅士出现时,他着实被吓了一跳。
“你就是那个流浪者吧?还是被你找到这儿了。”眼前的绅士脸上带着些愠怒的神情。Z先生露出了不屑的笑容,“是那个多嘴的妇人跟你说的么?你们果然隐藏了什么。这就是你们所谓的Queen?实在太可笑了。”
绅士没有生气,反而平静了下来。“不,她只是不想你打扰Queen罢了。我是这个城市领主。既然被你发现了这个城市最大的秘密,我们何不来做个交易。”
Z先生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什么交易?”
“你是寻找故事的人。而我有故事,关于Queen的故事。”
“是么?那我需要用什么来交换?”
“这个秘密。关于这台机器的秘密,我希望你能够守口如瓶。”
Z先生沉默了很久,“好,我答应你。”
这台机器不是Queen。它只是Queen的替代品罢了。
领主开始了他漫长的解说。
我是在Queen死后才出生的。所以我对Queen并没有直观的印象,她的故事,我是从上一任领主,我的父亲那儿听来的。
Queen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因为自己的家乡瘟疫爆发,逃了出来,最后流落到了S城里。她心善,也十分感激收留她的S城里的人,于是她总温柔地听着人们的倾诉,无比包容博爱。因为是个外乡人,人们总是毫不保留地对她说出自己的烦恼,久而久之,这已经成为了这个城市的习惯。人们诉说的话语越来越多,她也越来越繁忙,她不再有时间到广场上为人们唱歌吟诗,后来甚至是搬到了市郊的街上,开始专心致志地倾听人们的心事,仔细地为他们解答烦恼,鼓励他们的生活。
再在后来,人们忘了她的名字,开始称她为Queen——最慈爱最伟大的女王。人们忘了她的相貌,忘了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座城里的,人们只记得,青岚街,只记得,Queen是永远都会真诚倾听自己的人。
没有人会去她的家里拜访她,他们都说,Queen很忙。Queen需要所有的时间来为S城里的人摆脱烦恼。
Queen在五十年前就死了。死的时候大概只有四十岁左右吧。但那时的她,看起来已经犹如风烛残年的老妪了。在她过早衰老身体不听使唤时,她仍然是孤身一人,身边永远堆满了信件。
在某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她自杀了。
尖刀刺穿了身体,她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满是尘土的屋子里,没有人知道她的死讯。
她留了遗书,她说她无法忍受没人可以倾诉的日子。她的生活灌满了别人吐出的苦水,而她自己的声音,却淹没在这里面,永远无法传达出去,也永远没人倾听。
“那这机器是怎么回事?”Z先生问道。
领主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看了他一眼,“不要急,慢慢听我说。”
城里有个十分热衷与发明创造的人,我们叫他T博士吧。他深深地爱着Queen,但从来没敢真正地在现实中和她接触。这也许是S城里人的通病吧,早已习惯了依赖着Queen,通过Queen与世界接触,却早已忘了怎么和真正的世界和平共处。他经常写信向Queen倾吐自己的心事,表达自己的爱意,也总能收到Queen充满了温柔与美好感情的回信,这让他十分的对生活感激。
直到某天他发现自己已经连续将近三天没有收到Queen的回音,他开始感到害怕起来——Queen从来不会超过一天不回信的,哪怕只回上那么一两句话。
他终于鼓起勇气去青岚街找Queen,当然,这在S城里是禁忌。没有人应该去打扰Queen。
就在那间堆满了信件的房间里,他发现了Queen的尸体。像是所有生命力在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被榨干了,她的尸体没有腐烂,而是像一根干枯的稻草一般。血迹沾满了周围白色的信纸,她的遗书被墨水晕开,孤零零地躺在那一堆充斥着烦恼的信件当中,像一个最无助的孩子。
T博士造出了这台机器。它继承了所有Queen的温柔与真诚,它会说所有Queen会说的最温暖美好的话语。T博士叫它“倾听者”。它是Queen生命的延续。
S城的人们在经历了将近一个月没有Queen的恐慌日子后,再一次迎来了他们的神明,生活重归于平静。没有人发现Queen的死去。领主向大家宣布那不过是Queen的一次小小的休假,现在她回来了,继续她伟大而博爱的任务。
T博士造出机器后就郁郁而终了。他无法再次爱上自己造出的Queen的替代品。
然而机器终究不是人,它没有感情。
倾听者只能将所有人的情绪综合在一起,选取所有T博士教会它的最温柔诚挚的词语,写下让人开心幸福哪怕是虚伪的词句,回复给那些满是烦恼的人们。
S城里的人越来越依赖Queen了。他们受不了半点难听忤逆的话语,他们不愿与对方交流,那让他们感到无比费力。
城市一如往日那般幸福。
“我是这座城的领主。我最能明白我臣民的需要。他们需要倾听者。”绅士用拐杖敲了敲地板,“所以我不希望你将这些事情泄露出去,这会让他们感到恐慌。你知道,有时候一个神明,哪怕是虚假的,也是人们所期盼存在的。”
Z先生又点燃了一根烟,“这就是Queen的故事?”
“对,这就是全部了。”绅士看着Z先生,“你也要兑现你的诺言。”
“什么‘倾听者’,这明明就是一台谎言机器。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谎言!”Z先生猛吸了一口烟,“我会兑现我的诺言的。明天我就离开这里。”
绅士望着Z先生远去的背影,严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Z先生在旅店里把最后一点Queen的故事写了下来,然后把取暖的火盆点起,把他一路上记载了故事的所有本子都付之一炬。
“我不需要再靠记录他人的故事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了。孤独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Z先生想,“一味的倾听与一味的记录有什么差别呢。”
他又想起男孩捧着向日葵消失在夜幕中的矮小背影,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无能为力,即便知道真相。
离开这座城的时候,天空阴沉地下着雨。他找不到那个名为“Truth”的男孩与他道别,那株向日葵能否也在这样的天气里绽放呢,像是唯一的太阳,陪伴着男孩。
看着周围充斥着虚假气味的笑脸,Z先生踏上了新的旅途,这一次,他要写自己的故事。
旅行者Z先生倚着吧台,望着手中的酒杯,继续说道:“我是说,我在寻找一些故事,一些有趣的故事。看,我一路上已经记载了这么多了。”Z先生指了指他的背包,里面堆满了本子。
酒保擦拭着高脚杯上的灰尘,笑着说:“有趣的人就有有趣的故事。我说了,Queen知道这整座城的秘密,又怎么会没有你要的故事呢?”Z先生抬了抬眼皮,似乎在思考着什么,“Queen是什么样的人?”
年轻的酒保耸耸肩,“不那么清楚。我刚搬来这个城市没有多久。不过对于S城的人来说,Queen是神明一般的存在。”
“神明?”Z先生显得有些惊讶。
“没错,神明。”酒保停下了手中的活,“Queen总在倾听着这座城市里人们的心事与苦恼,永远那么温柔忠诚,安慰着人们,给人们带来安宁与幸福。这里的每个人都对她倾诉过。”Z先生来了兴趣,问道:“你也是吗?”
“那当然。”酒保毫不迟疑地答道,“人们总会有些话不知道跟谁说的不是吗?Queen多好,不会刻意窥探,不会冷眼旁观,她总会听你说,什么烦恼都可以。”
Z先生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小酌了一口杯中的酒,继续问道:“你见过她么?”
“当然没有。听说她是一位美人,但那又怎样?Queen的传说不知道从多久以前就开始了,也许现在她已经变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这都与我无关不是么。”酒保似乎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他反复地擦着眼前那一小块儿吧台,直到它显得光滑发亮。
“那你们怎么和她联系?我是说,怎么向她倾吐自己的烦恼?”Z先生似乎没有察觉到酒保的细微变化。
“地址。我们有她家里的地址,会给她写信,她也会给我们回信。”酒保先生挑了挑眉毛,“怎么,你也有什么麻烦了?”
Z先生拿出了纸笔,一边让酒保把地址写上,一边继续他的发问:“你们就没有想过去见她一面么?”酒保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了几行字,然后用非常讶异的眼光看了看Z先生。“有必要么?真正见了面,反而会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自己烦恼的秘密了吧?Queen对我们来说就像神明一般的存在,又怎么会去打扰她呢。”
Z先生没再说什么,收起纸笔,端起酒杯将剩下的鸡尾酒一饮而尽,离开了。
他不过是个旅行者。但他也喜欢叫自己故事猎手。
“我并不是真的喜欢有趣的故事。”Z先生有时候会这么想,“我不过是只有在记录他人故事的时候,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罢了。”
他还想再多知道一些关于Queen的事,于是他继续留在城里,四处打探消息。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得到的答复总与从那名年轻的酒保口中得到的相差无几。人们并没有见过Queen的样子,他们只知道她很温柔,知道向她倾诉一定能得到最美好的答复,知道她是自己永远的最真诚的朋友。他们不知道她的年纪,不知道她的长相,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们一直都叫她Queen。她对于我们来说就是Queen,不需要其他的名字不是么?”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睛望着Z先生,十分肯定地说道。
Z先生甚至开始怀疑所谓的Queen是不是城里人们杜撰出来的了。
那个烂熟于每个S城心中却从未有人造访的地址,他不去一趟似乎是不行了。
“青岚街?在远郊呢。”田间劳作的妇人指了指远方,“你要去拜访Queen?”Z先生皱了皱眉头,“你怎么知道?”
“那条街上只有Queen一个人住呢。”妇人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
“为什么?”
“我不希望她因为接待你这样一个外来的流浪汉而耽误了倾听城里人们的烦恼。Queen可是很忙的。”
Z先生无奈地拉了拉他的帽檐,向妇人告辞。
“也许那该死的妇人向我指了相反的方向。”连续走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有看到目的地的Z先生有些愤怒地想。
“你需要帮助么先生?”小男孩捧着一株向日葵,站在路旁有些胆怯地问道。
这时已经快要傍晚时分,男孩看上去像是在这附近玩耍准备回家的样子。Z先生蹲在男孩的面前,“你知道青岚街怎么走么?”
男孩歪了歪脑袋:“你是说Queen住的地方么?我知道啊。”
“你叫什么名字?”Z先生跟在男孩的后边问道。
男孩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咧嘴一笑:”Truth.”
夕阳的余晖洒在麦田间那条蜿蜒的小径上,Z先生突然觉得很安心,他听着前面传来的时快时慢的轻盈脚步声,和男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你喜欢Queen么?”
男孩沉默了许久,像是鼓气了勇气一般:“不喜欢。”
Z先生十分惊讶,这是他在S城里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这样的话,“为什么呢?”
男孩把手中的向日葵紧紧地抱在怀中,抬头看着Z先生:“大家都没有办法好好交谈了。什么烦恼的事,什么悲伤的感觉,都不会说出口了。谁都总是一脸幸福的样子,但是没有任何人能理解自己以外的感受,每个人都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只会说给Queen听,只会躲在Queen的保护之下。”
“有人倾听自己的烦恼不好么?”Z先生试探地问道。
“不,不好。家里的人从来都不会谈心。我不知道爸爸妈妈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姐姐脸上的笑是不是真的。他们有什么问题从来都不说出来,他们只有Queen。这难道不奇怪么?”男孩把脸埋在绽放的向日葵后,声音里已带着一些哭腔。
Z先生没再说话,他开始明白他在这座城市产生奇怪感觉的原因。S城里每个人脸上那种浮于表面的笑容,似乎就是来自彼此交流的壁垒。
青岚街到了,天色也已经全部暗了下来。男孩捧着向日葵,像是捧着一轮太阳。
“快回去吧,家里人该担心了。”Z先生俯下身来摸了摸男孩的头。
“不,他们也许都还没有发现我跑出来了。”男孩努力地挤出一点点笑容,跟Z先生挥手道别,“再见了。希望你拜访Queen顺利。”
“有什么话想让我帮你带给她么?”
男孩摇了摇头,“不了。Queen没有错。”
Z先生看着男孩捧着向日葵消逝在黑暗里的身影,莫名的一阵失落。
他看着那块陈旧的刻着“青岚街”字样的路牌,朝着它指着的方向前进。
这一条街上,只有Queen一个人的住处。
那么这儿,就只能是Queen的家。
被一整个城市的人奉为神明的人的家。
Z先生推开那锈迹斑斑的铁门,那是一个已经完全败落了的庭院。荒草已有半个人高,放在院子里的桌椅已经因为年代久远朽的一碰就塌,蜘蛛网布满了每个角落,走廊上满是厚厚的尘土——这里已经是一个毫无人气的地方。
房间的门吱呀吱呀的响着,这里没有电源,也许电线早就被老鼠们啃断了。Z先生打开手电,在这座不知有多久都没人造访的屋子里走动,寻找着一些关于Queen的线索。
但无论他怎么找,这都只是一座已经有很多年没人住过的破败老房子罢了。
他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好奇:住址错了?还是说压根就没有Queen这个人?那么这些年来倾听这个城里人的烦恼的又是谁?
他一边想着一边徘徊着,安静的房间里,扬起的尘土在手电的灯光下飞舞,这里太安静了,甚至连虫叫的声音都听不到,就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一般。
直到那微小的机器轰鸣声突然响起。
在下面!
Z先生仔细地在墙面摸索着,寻找声音的来源。在那幅似乎一碰就碎的老旧油画后,他发现了一扇门。门锁已经坏了,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Z先生破门而入。当然,这被虫蛀过的腐朽的门没有费上他太多的力气。
长长的走廊,却出奇的干净。轰鸣的机器声越来越近,甚至可以看到光亮,Z先生加快了脚步,直到那一幕不可思议的影像出现在面前,他惊得僵立在原地。
那是多么庞大的一台机器啊。一旁的传送带在不断地往它张开的嘴里塞满来自不同地方的充斥着烦恼与心事的信件,无数只机械手快速地在信纸上写下各式各样的话语,再被传送带送往那些满是困扰却说不出口的人那里。这里灯火通明,却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
Queen就是这样一台冰冷丑陋的机器么?
Z先生围着Queen转了一圈,然后坐在角落里,点了一支烟,望着它发呆。
“我想要的,是这样的故事么?”Z先生摇了摇头,把手中的烟扔到了地上,狠狠地踩了上去。
机器的轰鸣声让Z先生有些恍惚,所以当眼前这位穿着讲究的绅士出现时,他着实被吓了一跳。
“你就是那个流浪者吧?还是被你找到这儿了。”眼前的绅士脸上带着些愠怒的神情。Z先生露出了不屑的笑容,“是那个多嘴的妇人跟你说的么?你们果然隐藏了什么。这就是你们所谓的Queen?实在太可笑了。”
绅士没有生气,反而平静了下来。“不,她只是不想你打扰Queen罢了。我是这个城市领主。既然被你发现了这个城市最大的秘密,我们何不来做个交易。”
Z先生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什么交易?”
“你是寻找故事的人。而我有故事,关于Queen的故事。”
“是么?那我需要用什么来交换?”
“这个秘密。关于这台机器的秘密,我希望你能够守口如瓶。”
Z先生沉默了很久,“好,我答应你。”
这台机器不是Queen。它只是Queen的替代品罢了。
领主开始了他漫长的解说。
我是在Queen死后才出生的。所以我对Queen并没有直观的印象,她的故事,我是从上一任领主,我的父亲那儿听来的。
Queen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因为自己的家乡瘟疫爆发,逃了出来,最后流落到了S城里。她心善,也十分感激收留她的S城里的人,于是她总温柔地听着人们的倾诉,无比包容博爱。因为是个外乡人,人们总是毫不保留地对她说出自己的烦恼,久而久之,这已经成为了这个城市的习惯。人们诉说的话语越来越多,她也越来越繁忙,她不再有时间到广场上为人们唱歌吟诗,后来甚至是搬到了市郊的街上,开始专心致志地倾听人们的心事,仔细地为他们解答烦恼,鼓励他们的生活。
再在后来,人们忘了她的名字,开始称她为Queen——最慈爱最伟大的女王。人们忘了她的相貌,忘了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座城里的,人们只记得,青岚街,只记得,Queen是永远都会真诚倾听自己的人。
没有人会去她的家里拜访她,他们都说,Queen很忙。Queen需要所有的时间来为S城里的人摆脱烦恼。
Queen在五十年前就死了。死的时候大概只有四十岁左右吧。但那时的她,看起来已经犹如风烛残年的老妪了。在她过早衰老身体不听使唤时,她仍然是孤身一人,身边永远堆满了信件。
在某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她自杀了。
尖刀刺穿了身体,她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满是尘土的屋子里,没有人知道她的死讯。
她留了遗书,她说她无法忍受没人可以倾诉的日子。她的生活灌满了别人吐出的苦水,而她自己的声音,却淹没在这里面,永远无法传达出去,也永远没人倾听。
“那这机器是怎么回事?”Z先生问道。
领主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看了他一眼,“不要急,慢慢听我说。”
城里有个十分热衷与发明创造的人,我们叫他T博士吧。他深深地爱着Queen,但从来没敢真正地在现实中和她接触。这也许是S城里人的通病吧,早已习惯了依赖着Queen,通过Queen与世界接触,却早已忘了怎么和真正的世界和平共处。他经常写信向Queen倾吐自己的心事,表达自己的爱意,也总能收到Queen充满了温柔与美好感情的回信,这让他十分的对生活感激。
直到某天他发现自己已经连续将近三天没有收到Queen的回音,他开始感到害怕起来——Queen从来不会超过一天不回信的,哪怕只回上那么一两句话。
他终于鼓起勇气去青岚街找Queen,当然,这在S城里是禁忌。没有人应该去打扰Queen。
就在那间堆满了信件的房间里,他发现了Queen的尸体。像是所有生命力在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被榨干了,她的尸体没有腐烂,而是像一根干枯的稻草一般。血迹沾满了周围白色的信纸,她的遗书被墨水晕开,孤零零地躺在那一堆充斥着烦恼的信件当中,像一个最无助的孩子。
T博士造出了这台机器。它继承了所有Queen的温柔与真诚,它会说所有Queen会说的最温暖美好的话语。T博士叫它“倾听者”。它是Queen生命的延续。
S城的人们在经历了将近一个月没有Queen的恐慌日子后,再一次迎来了他们的神明,生活重归于平静。没有人发现Queen的死去。领主向大家宣布那不过是Queen的一次小小的休假,现在她回来了,继续她伟大而博爱的任务。
T博士造出机器后就郁郁而终了。他无法再次爱上自己造出的Queen的替代品。
然而机器终究不是人,它没有感情。
倾听者只能将所有人的情绪综合在一起,选取所有T博士教会它的最温柔诚挚的词语,写下让人开心幸福哪怕是虚伪的词句,回复给那些满是烦恼的人们。
S城里的人越来越依赖Queen了。他们受不了半点难听忤逆的话语,他们不愿与对方交流,那让他们感到无比费力。
城市一如往日那般幸福。
“我是这座城的领主。我最能明白我臣民的需要。他们需要倾听者。”绅士用拐杖敲了敲地板,“所以我不希望你将这些事情泄露出去,这会让他们感到恐慌。你知道,有时候一个神明,哪怕是虚假的,也是人们所期盼存在的。”
Z先生又点燃了一根烟,“这就是Queen的故事?”
“对,这就是全部了。”绅士看着Z先生,“你也要兑现你的诺言。”
“什么‘倾听者’,这明明就是一台谎言机器。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谎言!”Z先生猛吸了一口烟,“我会兑现我的诺言的。明天我就离开这里。”
绅士望着Z先生远去的背影,严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Z先生在旅店里把最后一点Queen的故事写了下来,然后把取暖的火盆点起,把他一路上记载了故事的所有本子都付之一炬。
“我不需要再靠记录他人的故事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了。孤独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Z先生想,“一味的倾听与一味的记录有什么差别呢。”
他又想起男孩捧着向日葵消失在夜幕中的矮小背影,痛苦地摇了摇头——他无能为力,即便知道真相。
离开这座城的时候,天空阴沉地下着雨。他找不到那个名为“Truth”的男孩与他道别,那株向日葵能否也在这样的天气里绽放呢,像是唯一的太阳,陪伴着男孩。
看着周围充斥着虚假气味的笑脸,Z先生踏上了新的旅途,这一次,他要写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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