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
枪
赵松
很多天了，他闭门造枪。这是个纠缠了他很久的念头——无论如何，得给自己造把枪。在失忆症还没有完全主宰他之前，他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当然你也可以像他的某些邻居那样，认为他其实是为了掩盖自己得了失忆症这个真相，才决定闭门不出的，也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在别人面前泄漏什么。这个问题是如此的严重，变成了他心头最大的忧虑，而且常常的，比这更为严重的忧虑是，他会想不起自己的巨大忧虑源自何处，只有忧虑留了下来，所有的原因都无可避免地被忘记了。但他不会忘了自己现在正在做什么，因为他每天临睡前都会详细地记录造枪的进程。在他卧室的墙壁上，挂着整个的流程图，每个步骤都有张图，清晰地描绘了应该怎么做才能进入下一步。他认为这些线描图是他见过的最好的艺术品，其中的任何一幅都是令人激动不已的。在他开始工作之前，就把这些图悬挂在那里了，每天都要花上半天时间，仔细地琢磨它们，让每个步骤里的每个细节都印入自己的脑海。直到有一天终于确定自己已完全想好了，他才去西北某地购买相应的零部件，还有子弹。
他整整出去了一个月。回来时，他看上去像个放羊的，晒得又黑又瘦，脸上还有些伤痕。隔壁邻居阿惟怀孕了，他走的时候她好像还没有显怀，但现在已经挺着大肚子了，这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一个月会有这么大的作用？阿惟站在楼洞门口，扶着腰对他说，“你走了多久啊？”他点了点头，说是整整一个月。“去哪了呢？”他就说是西北，这样一说起来，他觉得自己真的不该隐瞒什么，保是等到他想把自己去买手枪零部件的事大致说一遍时，却发现什么都没得说了，有的只是一头雾水。他注视着她的脸，眯缝着眼睛，像在出神地看着。她觉得他的眼睛里一片朦胧。看了看那箱东西，他指给她看上面有行小字：这是一把手枪。“要看一下么？”她有些不安地点了一下头。进到自己的门厅里，他示意她也进来，然后就把那个搁在桌面上的纸壳箱子打开了。他把所有的零件都摊开了，放在了桌面上。“你弄它做什么呢？”她的问题让他迟疑。“我还没想好，”他说道。他看了看她隆起的肚子。“他还没回来么？”她摇了摇头，然后又说她得回去了，炉灶上的汤已经煲了四个小时了，“你要尝一尝么？”他没有答话，默默地把那些零件又都装了回去，然后抱着箱子到了卧室里。他忘了把门关上了。卧室的门，外面的门，都大敞着。阿惟的门也是开着的，他偶尔抬起头来，就能透过这三道门，看到坐在自家门厅里喝汤的阿惟。是个背影，很陌生了。他们是在顶层，所以不会有人经过他们的门前。
阿惟端了一大碗汤，走了过来，把它放到了他卧室里的这张方桌的角上。这张桌子已经摆满了零件和工具。“这是什么枪呢？”她有点心不在焉地问道。“手枪。”他说，手里并没有停下。“我知道啊，我问的是哪种手枪？”他想了想，最后摇了一下头，好像在表示自己没能想起它的名字。“可你做这么一把枪，到底是要干嘛呢？”他已完成一半了。“我准备去抢一下储蓄所，你觉得怎么样？”他若无其事地说道，都没看她一眼。她表示无所谓啊，是个不错的想法，问题是他要是得手的话，会不会分给她一部分呢？见者有份嘛。他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眼神温和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应该会的，要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她无声无息地乐了，然后慢慢站起身来，四处观望了一下，对他说她困了，要去睡一会儿了。他点了点头，继续组装着手枪。他们认识有一年了。起初他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只知道她白天基本上都会在家里呆着，晚上才出去上班。后来才知道她是在一家低档舞厅里给那些穷得要命的老男人当舞伴。当然也不都是老男人，偶尔也会有年轻人，她喜欢他们那种略带羞涩的样子。她男人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是个做猪肉生意的胖子。那男人曾经严重怀疑她跟对门这位关系不正常，就约他出去谈谈，结果被他用斧子砍得满街跑，一直跑到派出所。那还是在冬天里，穿着厚厚的棉衣，斧子也砍不上劲儿。有很长时间，那男人都没再出现。她说是去韩国了，把她的大儿子也带去了，边打工边读书，那孩子已经十七岁了。
其实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但他总是说，将来他会给她很多钱，将来的某一天。她说你难道要去抢银行么？他点了下头。她就不言语了。因为她忽然被他的严肃表情给吓到了。不过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没道理，于是就笑吟吟地说：“那好，你敢抢，我就敢要。但进了我包的钱，就不可能再还给你喽？我这人就是这样，有进没出。”现在他真的把造枪的零部件买回来了。他走的时候并没有跟她打招呼。以至于她以为他是失踪了。在他走的这一个月里，她每天都会看报纸，看电视新闻。她不知道他是去西北了，以为他随时随地都会因为抢银行而出现在新闻里，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现。现在他告诉她，“下周一再看新闻吧。现在看是没有用的。从现在开始，我就闭门了。”后来，连续几天里，她都试图敲开他的门，但都没有成功。以至于最后她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已经不在家了？
周一的所有媒体新闻里都这件事情当作了头条来报道。早晨七点钟，外面下着细雨，在那个菜市场附近的储蓄所外，骑自行车去分行取了十万块现金的女工作人员穿着塑料雨披慢慢地过来了，刚到储蓄所门的侧面，就被窜出来一个人撞倒了，那女的拼命把那袋现金压在了身下，而那个人则错误地拎走了装满新鲜蔬菜的那个同样的袋子。所有的新闻都在报道这个抢银行未遂事件。她有点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用枪。那么现在他在哪里呢？还会回来么？她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始终都处在停机状态。她觉得他可能已经逃走了。夜里睡不着，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把他家的钥匙，在抽屉里那个日记本中夹着呢。于是在凌晨到来之前，她就找出了它，然后开门来到他的门前，用钥匙轻轻地打了他的房门。她发现卧室的门是关着的，而且是在里面锁着的。她有些激动的感觉，就轻轻敲了一下门。这时候，里面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巨响，她数得很清楚，一共六下，她感觉到很多木头碎屑溅到了自己的脸上，还听到了意味着清晨即将到来的鸟叫声……她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碎片。
2013年5月13日
赵松
很多天了，他闭门造枪。这是个纠缠了他很久的念头——无论如何，得给自己造把枪。在失忆症还没有完全主宰他之前，他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当然你也可以像他的某些邻居那样，认为他其实是为了掩盖自己得了失忆症这个真相，才决定闭门不出的，也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在别人面前泄漏什么。这个问题是如此的严重，变成了他心头最大的忧虑，而且常常的，比这更为严重的忧虑是，他会想不起自己的巨大忧虑源自何处，只有忧虑留了下来，所有的原因都无可避免地被忘记了。但他不会忘了自己现在正在做什么，因为他每天临睡前都会详细地记录造枪的进程。在他卧室的墙壁上，挂着整个的流程图，每个步骤都有张图，清晰地描绘了应该怎么做才能进入下一步。他认为这些线描图是他见过的最好的艺术品，其中的任何一幅都是令人激动不已的。在他开始工作之前，就把这些图悬挂在那里了，每天都要花上半天时间，仔细地琢磨它们，让每个步骤里的每个细节都印入自己的脑海。直到有一天终于确定自己已完全想好了，他才去西北某地购买相应的零部件，还有子弹。
他整整出去了一个月。回来时，他看上去像个放羊的，晒得又黑又瘦，脸上还有些伤痕。隔壁邻居阿惟怀孕了，他走的时候她好像还没有显怀，但现在已经挺着大肚子了，这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一个月会有这么大的作用？阿惟站在楼洞门口，扶着腰对他说，“你走了多久啊？”他点了点头，说是整整一个月。“去哪了呢？”他就说是西北，这样一说起来，他觉得自己真的不该隐瞒什么，保是等到他想把自己去买手枪零部件的事大致说一遍时，却发现什么都没得说了，有的只是一头雾水。他注视着她的脸，眯缝着眼睛，像在出神地看着。她觉得他的眼睛里一片朦胧。看了看那箱东西，他指给她看上面有行小字：这是一把手枪。“要看一下么？”她有些不安地点了一下头。进到自己的门厅里，他示意她也进来，然后就把那个搁在桌面上的纸壳箱子打开了。他把所有的零件都摊开了，放在了桌面上。“你弄它做什么呢？”她的问题让他迟疑。“我还没想好，”他说道。他看了看她隆起的肚子。“他还没回来么？”她摇了摇头，然后又说她得回去了，炉灶上的汤已经煲了四个小时了，“你要尝一尝么？”他没有答话，默默地把那些零件又都装了回去，然后抱着箱子到了卧室里。他忘了把门关上了。卧室的门，外面的门，都大敞着。阿惟的门也是开着的，他偶尔抬起头来，就能透过这三道门，看到坐在自家门厅里喝汤的阿惟。是个背影，很陌生了。他们是在顶层，所以不会有人经过他们的门前。
阿惟端了一大碗汤，走了过来，把它放到了他卧室里的这张方桌的角上。这张桌子已经摆满了零件和工具。“这是什么枪呢？”她有点心不在焉地问道。“手枪。”他说，手里并没有停下。“我知道啊，我问的是哪种手枪？”他想了想，最后摇了一下头，好像在表示自己没能想起它的名字。“可你做这么一把枪，到底是要干嘛呢？”他已完成一半了。“我准备去抢一下储蓄所，你觉得怎么样？”他若无其事地说道，都没看她一眼。她表示无所谓啊，是个不错的想法，问题是他要是得手的话，会不会分给她一部分呢？见者有份嘛。他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眼神温和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应该会的，要是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她无声无息地乐了，然后慢慢站起身来，四处观望了一下，对他说她困了，要去睡一会儿了。他点了点头，继续组装着手枪。他们认识有一年了。起初他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只知道她白天基本上都会在家里呆着，晚上才出去上班。后来才知道她是在一家低档舞厅里给那些穷得要命的老男人当舞伴。当然也不都是老男人，偶尔也会有年轻人，她喜欢他们那种略带羞涩的样子。她男人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是个做猪肉生意的胖子。那男人曾经严重怀疑她跟对门这位关系不正常，就约他出去谈谈，结果被他用斧子砍得满街跑，一直跑到派出所。那还是在冬天里，穿着厚厚的棉衣，斧子也砍不上劲儿。有很长时间，那男人都没再出现。她说是去韩国了，把她的大儿子也带去了，边打工边读书，那孩子已经十七岁了。
其实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但他总是说，将来他会给她很多钱，将来的某一天。她说你难道要去抢银行么？他点了下头。她就不言语了。因为她忽然被他的严肃表情给吓到了。不过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没道理，于是就笑吟吟地说：“那好，你敢抢，我就敢要。但进了我包的钱，就不可能再还给你喽？我这人就是这样，有进没出。”现在他真的把造枪的零部件买回来了。他走的时候并没有跟她打招呼。以至于她以为他是失踪了。在他走的这一个月里，她每天都会看报纸，看电视新闻。她不知道他是去西北了，以为他随时随地都会因为抢银行而出现在新闻里，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现。现在他告诉她，“下周一再看新闻吧。现在看是没有用的。从现在开始，我就闭门了。”后来，连续几天里，她都试图敲开他的门，但都没有成功。以至于最后她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已经不在家了？
周一的所有媒体新闻里都这件事情当作了头条来报道。早晨七点钟，外面下着细雨，在那个菜市场附近的储蓄所外，骑自行车去分行取了十万块现金的女工作人员穿着塑料雨披慢慢地过来了，刚到储蓄所门的侧面，就被窜出来一个人撞倒了，那女的拼命把那袋现金压在了身下，而那个人则错误地拎走了装满新鲜蔬菜的那个同样的袋子。所有的新闻都在报道这个抢银行未遂事件。她有点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用枪。那么现在他在哪里呢？还会回来么？她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但始终都处在停机状态。她觉得他可能已经逃走了。夜里睡不着，她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把他家的钥匙，在抽屉里那个日记本中夹着呢。于是在凌晨到来之前，她就找出了它，然后开门来到他的门前，用钥匙轻轻地打了他的房门。她发现卧室的门是关着的，而且是在里面锁着的。她有些激动的感觉，就轻轻敲了一下门。这时候，里面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巨响，她数得很清楚，一共六下，她感觉到很多木头碎屑溅到了自己的脸上，还听到了意味着清晨即将到来的鸟叫声……她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了碎片。
2013年5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