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开来算》（莉迪亚·戴维斯）

拆开来算
他坐在那儿，盯着眼前的一张纸。他试图拆开来算。他说：
        我现在就拆开来算。票是600块，之后还有旅馆和食物之类的开销，就十天。就算80块一天吧，不，更接近100块。然后我们做了爱，就算平均一天一次吧。等于100块一次。每次大概持续了两到三个小时所以每小时约在33到50块之间，这算挺贵的 。
 不过当然这并不是全部，因为我们几乎整天都在一起。她会一直看着我而每一次她看着我都值点什么，她会对我笑而且不停地说着唱着，我说点什么，她会接着说，算是给我的一点小礼物，她的思绪会稍微偏离我但她仍在微笑, 她会给我讲笑话，我爱她讲笑话但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所以我只是对她笑并感到在她身边时反应迟饨，就是不够快。她说着话抚摸着我的肩膀和胳膊，她一直在抚摸我并且和我贴得很近。你们整天一直在一起并且事情一直在发生，那些抚摸和微笑，它们叠加起来，累积起来，你知道你那天晚上会在哪儿，你在说话但时不时地你会想到它，不，你并不想它，你只是感到它就像某种目的地，在你离开那个你整晚所在的地方之后会发生什么，你对此很开心并且在计划着一切，不是在你的脑子里，说真的，而是在你身体中的某个地方，或者说浸透你的全身，这一切都叠加起来汇聚起来所以当你上床的时候你已完全失控，它是一场真正的表演，它全部倾泄出来，但是是缓慢地，你小心翼翼地直到你再也控制不住，或者你整个过程中都在控制着，你控制着并且轻触一切事物的边缘，你在边缘行动直到你不得不跳下去结束这一切，而当你结束后，你虚弱得甚至都无法站立但是不久你就得去洗手间，你站在那儿，你的腿在颤抖，你扶着门框，从窗户那儿透过一点点光，你可以看见你进出的地方，但是你看不清楚那张床。
 所以那并不能算100块一次因为它一整天都在延续，从你醒来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你身边开始，而且你什么都不会错过，在你身边的一切事物，她的胳膊，她的腿，她的肩膀，她的脸，那样的好皮肤，我曾经触摸过其它的好皮肤，但这样的皮肤只是其他什么东西的边缘，而你们将会开始，而不管你们怎样缠绕着对方的身体都显得不够，而当你的饥渴稍微平息下来一点之后你又会开始想你是多么爱她而这又会让你重新兴奋，而她的脸，你看着她的脸不敢相信你怎样走到这一步不敢相信你有多幸运并且这一切依然是一个惊喜并且不会停止，尽管在这一切结束以后，它依然是一个惊喜。
        所以这更像是你每天有足足16小时或18小时像这样持续下去，即使你和她不在一起的时候它也持续下去，离开她也是好的因为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将会那么好，所以它仍在那儿，而在你离开后看着某条走过的街或某幅看过的画时你无法不感到它仍在你体内而前一天发生的几件事情如果不是因为你拥有这个就什么意义也没有，但是你无法忘记并且它一直都在你的体内，所以这就更像，比方说，100除以16等于6块一小时，这不算太多。
        而且就算你在睡觉的时候它确实仍在持续，虽然你有可能在梦些别的什么，一幢楼房，可能是，我一直在做梦，每天晚上，几乎上，都会梦见那幢楼，因为我每天早上会花很多时间在这座旧石楼里所以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能看见那些阴凉的空间并且心中怀有那种宁静，我会看见地上的砖块和石拱和那空间，以及之间的空洞，这空洞就像一层黑色的边框，透过它我可以看见外面，一座花园，而那里也像是石头做的，因为它的阴凉和那灰色的影子，那种发亮的阴影，在沉到石拱后的夕阳照耀下而发光，而且还有那高高的屋顶，这一切一直都在我脑海里虽然直到我闭上眼睛前我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我在睡觉而且我并没有梦见她但她一直都躺在我身边而且我晚上醒来足够多次所以记得她在那儿，并且注意到，比方说，她之前是平躺着睡的但现在是蜷曲在我身旁，我看着她闭着的眼睛，我想要亲吻她的睫毛，我想要用我的嘴唇去感受她柔软的皮肤，但我不想弄醒她，我不想看见她皱眉就好像在她的睡梦中她忘记了我是谁而只是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烦扰她所以我只是看着她并努力抓住这一切，在我看着她睡觉并且有她在我身边而不是像她之后不在我身边的那些时刻，我想整夜都醒着只是为了继续感受这一切，但我不能，我又再次睡着，虽然我睡得很轻，依然试图抓住这一切。
        但是它结束的时候还没有完，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后它仍然继续下去，她像某种甜美的酒一样仍在你的体内，你被她充满，所有关于她的一切都似乎糅合进你的身体，她的气味，她的声音，她身体运动的方式，这一切都在你体内，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然后你开始失去它，而我已开始失去它，你对自己的虚弱感到害怕，因为你无法让她再回到你的身体而这一切都开始离开你的身体它更像在你的头脑而不是你的身体，那些画面一个一个回到你的面前而你看着它们，有一些停留的时间比别的长，你们一起在一个非常白而干净的地方，一间咖啡馆，一起吃早餐，那个地方是那么的白而以它为背景你能看她那么清楚，她的蓝眼睛，她的微笑，她衣服的颜色，甚至是当她不在抬头看你时她读的报纸的字体，当她低头阅读时她头发的浅棕、红及金色，棕色的咖啡，棕色的面包卷，一切都映衬着那张白色的桌子和那些白色的盘子和银色的瓶罐银色的刀和匙羹，映衬着屋子里那些独坐桌前的困倦的人只偶有匙羹碰撞和杯盘相碰的叮咚声和人声低语的宁静她的声音偶而升起和降落。这些画面来到你面前你只能希望它们不会太快干枯和失去生命虽然你知道它们会的而且你会忘记一部分发生过的事，因为你已经在想起那些你几乎忘了的小事。
        我们躺在床上然后她问我，你看我胖吗？我有一点吃惊因为她看起来根本不担心那方面但我猜我认为她不担心只是我自己的臆测所以我告诉了她我所想的并且愚蠢地说她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身体，说她的身体很完美，并且我的回答是真心的，但是她尖锐地说，那不是我问的问题，所以我不得不再一次回答她，回答她所问的问题。
         有一天深夜她躺在我身边然后开始说话，她的气息在我耳边，她一直不停地说，说得越来越快，她不能停止，我爱极了这样，我感到她的那种生命力正流进我的体内，我自己的生命力是那么少，她的生命力，她的火焰，透过吹进我耳中的热气，正流入我的身体，而我只想要她在我身边永远不停地和我说话，这样我就会继续生活，像那样，我就可以继续生命，但没有她的话我不知道。
         然后你忘记了其中的一些，也许是其中的大多数，在最后，几乎是全部，你现在努力记住这一切所以你永远都不会忘记，但是就连你太常想着它也会毁了它，虽然你无法不几乎每时每刻都想着它。
然后当这些画面开始离你而去时你开始问一些问题，一些小问题，它们停留在你脑中没有任何答案，比如为什么有一天晚上你上床的时候她要开着灯，但是第二天晚上灯是关着的，之后的一天晚上又是开着的但最后一天晚上又是关着的，为什么，还有其他问题，像那样困扰你的一些小问题。
         然后终于这些画面离你而去只有这些没有答案的干燥的小问题停留在那儿而你体内只剩下这种巨大的沉重的痛苦，你试图用阅读来麻痹它，或是试图走到那些有人将你包围的公共场所去以减轻它，但是不管你有多善于将这种痛苦赶走，就在你认为你这会儿应该没事，应该安全，你似乎在全力抵挡它你呆在地下一个荒芜的令人麻木的地方，然后突然之间它们全部又回来了，你会听见一个声音，也许是猫叫声或是婴儿的哭声，或是其他像她的哭声那样的声音，你听见了而你体内某个你无法控制的地方建立起了这种联系于是那痛苦又剧烈地回来了，剧烈到让你害怕，害怕你将会重新坠回那里于是你在想，不，你惊恐地问你怎么可能爬出那里。
        所以这就不只是它发生时的每一天的每一个小时，而是那之后的每一天的一个又一个小时，连续好几周，虽然是越来越少，所以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算出这个比例，也许六周之后你一天加起来只会想它一个小时，一天中时不时地想个几分钟，或是时不时地想几分钟然后在睡觉之前想半个小时，或是有时它会全部回来那么你会想着它于是半个晚上都醒着。
        所以如果你把这一切都加起来，你每小时在上面只花了大约3块钱。
         如果你要把那些糟糕的时候也算进去的话，我不知道。和她在一起从来没有过糟糕的时候，不过也许有一次吧，当我告诉她我爱她的时候。我无法抗拒，这是第一次像这样的事情发生了，现在我已经快要爱上她了或者完全爱上她了如果她让我爱她的话但是她不能或者我不能完全爱上她因为这一切将是那么短暂以及其他原因，所以我告诉了她，我一开始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她她不必将这个当成一个负担，我爱她这件事，或是她不用对我说同样的话，我告诉她只是因为我必须告诉她，就是这样，因为它在我身体内快要爆了，说出来远远不能表达我所感受的，事实上对于我所感受的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我的感受那么多，言语无法承担这一切，做爱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坏因为然后我会迫切地需要语言但是语言没有用，完全没有用，但不管怎样我告诉了她，我趴在她的身体上她的手放在头旁边然后我的手盖在她手上我们十指相扣，有一点光从窗口透到她脸上但我几乎看不清她，我有点害怕说那句话但我不得不说因为我想让她知道，那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必须那时告诉她不然我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我就说了，在你去睡觉之前，我必须在你去睡觉之前告诉你我爱你，然后马上，就在我刚说完之后，她说，我也爱你，在我听起来好像她并不是真心的，但是问题是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不是真心的，也许有一天她会告诉我她是不是真心的，但是现在是没有办法知道的，我很后悔我那么做了，那是一个我不想引她进去的陷阱，我知道那是一个陷阱，因为如果她什么也没说我知道那样也会伤害我，因为那就好像她从我那儿拿走了什么东西她接受了它而没有回赠任何东西，所以她确实不得不，即便只是为了友善地对我，她不得不说她爱我，现在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的。
        另外一个糟糕的时候，或者那一次没有那么坏，但是也不算轻松，那是我不得不离开的时候，那个时刻正在临近，我已经开始颤抖并且感到空虚，在我的心中空无一物，在我的体内空无一物，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站稳脚根，然后那个时刻来了，一切就绪，而我必须走了，所以我们只想要吻一下对方，很快地吻一下，好像我们害怕这一吻后会发生什么，那时候她几乎是疯狂的，她把手伸向门上的一个钩，从上面取下了一件衬衣，一件蓝绿相间的衬衣，她把它放到我手上，让我带走，那柔软的布料满是她的味道，然后我们靠得很近站在那儿看着她手里的一张纸，我什么也没有错过，我紧紧地抓住这一切，那最后的一两分钟，因为就是那样了，我们已经走到了尽头，变化永远在发生，所以真的就是那样，结束了。
         所以也许一切都不算坏，也许你在这件事里没有失去什么，我不知道，没有吧，真的，有时候当你想到它的时候你甚至觉得自己是个王子，你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国王，当然有一些时候你感到害怕，你害怕，不是所有时候但是时不时地，害怕它将给你带来的影响，而且现在你不知道你要拿它怎么办。
         在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门还是开的，我可以看见她站在房间深重的阴影里面，我其实只能看见她白色的脸仍在望着我，以及她白色的手臂。
         我猜到某一时刻你看着你的痛苦好像它就在你面前三尺远的地方躺在一个盒子里，一个打开的盒子，在某个橱窗里。它冷而硬，像一个金属块。你看着它然后说，好吧，我要了它，我买了它。就是那样。因为在你投入这件事情之前你就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你知道那痛苦是整个事情的一部分。而且不是说过后你可以说快乐要比痛苦多因此你会再来一遍。跟那个毫无关系。你无法衡量，因为痛苦是在快乐之后到来并且持续得要久得多。所以问题其实是，为什么那痛苦不会让你说，我永远都不会再做这件事了？那痛苦如此剧烈以至于你必须这么说，但是你不会说。
        所以我在想着这件事，你怎么会带着600块，差不多是1000块走进去，然后怎么会带着一件旧衬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