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1.4
《南方》1.4
大人们问我怎么了，我不说。我哥说四阿叔做了支苍蝇枪，给我唻，难道一定要给你吗？我说本来说好给我的。气哭了。七阿叔说，我给你做一支，做得比他们还要好。七阿叔真的给我做了支苍蝇枪，用了三四双筷子，又长又大又端正，比四阿叔做的大多了，也好看。哥哥玩了几日就不玩了，我还玩，水缸板顶桌板顶上苍蝇最多，悄悄凑过去，把枪放在苍蝇屁股后面，苍蝇在搓脚，还会用脚拨一下圆鼓鼓的脑袋，一扣扳机，肉皮丝搭在扳机头上，弹出去，苍蝇弹得好远，侧翻着仰躺着一动不动。苍蝇反应很快，不好拍，不像蚊虫，嗡嗡嗡叫着，老早晓得它要飞过来了，一拍基本上拍得死。编苍蝇拍，用棕榈树的叶子编，编成菱形的一个拍子，把柄上的刺刮掉，捏手上甩也很好玩，啪一拍下去，多的地方一下子可以拍死好几只，好些苍蝇都拍糊了，沾在拍上，拎着腿扯起来扔掉。下昼头天空热得嗡嗡嗡响，我一个人在灶间拍苍蝇玩，哥哥自己出去一个人玩了，大人喊他带着我玩，他带我一出门就逃，我追不上他就一个人逃去唻。他去赌牌九赌趵子赌肉皮丝，一般都赢，赢好多，赢的肉皮丝太多了，捆了一捆，100根，系在肉皮丝串上玩，甩啊甩，甩出去找不着了，小明捡着了，嬉皮笑脸的，不还，哥哥没办法。哥哥不长大，童年伙里算矮小唻，家里人很不满意，说他只会欺负我，洞里狗就窝里凶。村堂里的电视机小明家管着，大家到大会堂看电视，大会堂有五间，三层，大家喊大会堂五间头，电视机摆在楼下，，前面摆着长凳、舆子，都自己家拎来的，后面的人站着看，两边也围着好多人看，有人站到很近的地方仰着头看，挡牢了后边的人要骂。电视锁在铁盒子，小明家管钥匙，他爸华松每天晚上来开铁盒，开电视，自己也坐在下面看，有时小明的哥哥大明或赵明来，电视出现横条条、雪花点，他们上去调，扭那个转纽，上海台，上海还有2台，看天气预报，爷爷说杭州的就是我们这里的。有时杭州说下雨，我们这儿不下，爷爷说天气预报也不准的啦。放《射雕英雄传》《霍元甲》，夜里看了白天大人在说，说老顽童梅超风黄药师，爷爷说老顽童周伯通最杀，就是不好好打，游掉了。我看着看着睡着了，爷爷背着回家，背上醒过来，我想返归去看，他说停电了，我一定还要返归去看，他说，你看看旁边哪家房子还有电灯亮咚？他不管我了，还是背着我回家。小明家开着村店，店门口三岔路口，村堂里的人站在那里讲滩头，墙壁上画着毛主席头像，已经很模糊了，下巴上的痣好大，像饭珠，红颜色的，那边墙壁上写着村文明守则，爷爷说哥哥很聪明，四五岁就可以一个字不错地念下来了，二嬢带哥哥去丝厂，厂里的人都喜欢他，说这个小人聪明。我吃饭捧着饭碗去路口凑热闹，听大人讲滩头，他们说我的碗漏了，叫我翻过来看碗底是不是有个洞。有人摸我头说好平，像操场，说头大官胚脚大牛胚，以后我会做官。大人不高兴我捧饭碗出去，尤其我爹，说讨饭相。很多大人也捧着饭碗走出来吃的呀。讨饭佬大多数都是安徽人，说发大水，给他们一盏米给他们一碗饭，凶的讨饭佬不肯走，要多点，要了饭还要菜，娘娘就要骂，饭给你，嗯，还不走，到、到下家去，哪有、哪有讨了饭，嗯还要讨，菜，有饭吃就，好杀唻。看讨饭佬的样子也听不懂娘娘在骂什么，讨饭佬肩上挂只布袋，开口很大，拎根棍子打狗。我在卫君家那儿的墙弄里走，脚突然一沉，被一只狗咬了一口，这狗咬了之后就逃，我痛得呀呀叫，血从脚肚上流下来，血揩掉之后看见四五颗牙齿印。卫君和我妈好伙代，我妈带我去她家玩，她笑我，跟我妈跟这么牢干什么，怕我妈屁掉了呀。我妈给我剥瓜子吃，有时她剥一颗我吃一颗，有时积一堆倒嘴里一口吃掉，我不太舍得这么吃，一般都是剥一颗吃一颗，时间可以吃得长点。大人说我不好好读书，长大后只好讨饭去，卖到山东去，那个地方只有苹果吃。山东比东阳远，有个字谜，一点一横一撇到东阳，意思这一撇要撇很长，三军他妈就东阳人，说话跟我们不一样。兴亚她妈新昌人，说话也跟我们不一样。东郭两个剃头师傅也是东阳人，我爷爷说三军他妈他俩带下来的，三军他爹三十多岁了，家里没钞票，本地老婆讨不到就讨了她。三军比我大三岁，二军比我哥还大几岁，人不好，和我哥还有建文三个人赌肉皮丝，输了，耍无赖打我哥。剃头大人小人都到东阳师傅那里，一个竹棚棚，很闹热，团近几个村都到这儿剃，窗台做框的毛竹竿坐得油光光，煤饼炉子上茶壶热气腾腾。两个剃头佬讲说话也跟我们不一样。大人剃了头还要刮胡子，脸上头颈上抹肥皂，剃头佬在脸上抹来抹去，搓搓，搓出肥皂泡，剃头刀在一条很脏的布上鐾，布挂在墙壁上，正反鐾三四次，看上去这把刀很快，头颈不会割破吗，剃头刀刮过去，肥皂泡就少一块。爷爷说小爷爷的头不好剃，看上去像光头，实际上有头发，还要前头长点后头要短点，难剃，老师傅才会剃。洗头时两个剃头佬下手都很重，掐着头颈把头往面桶里揿，像给鸡娘煺毛。我爹杀鸡娘，在鸡头颈上割开一张嘴巴，倒拎着往碗里放血，血在饭镬上清蒸，菜刀豁成一块块，蘸酱油吃很好吃。血放得差不多了，把头颈一扭别在鸡翼膀下面掼到道地里，鸡头别在翼膀下看不见，就看见两只黄澄澄的鸡脚爪蹬地，开始蹬得很快，后来蹬一下蹬一下，末了不动了，有时鸡娘没死，头颈从翼膀下钻出来摇摇摆摆地走，有时还低头啄东西吃。杀鸡娘的人很没面子，抲过来重新割一刀，不知道为什么不干脆把鸡头斩下来。煺鸡毛把死鸡扔面桶里，倒煎茶下去，筷子翻翻，泡一会儿，筷头戳戳看能不能毛戳下来，水稍微凉一点下手往下捋毛，鸡爪鸡嘴上一层油皮可以剥下来，鸡毛晒干了换糖吃，有人来收，收去做鸡毛掸子。这些鸡毛贩子也是东阳人，鹅毛长，毛管子又粗又硬，中间空的，我爷爷说鹅毛笔就鹅毛做的，管子中间灌墨水。我赶着鹅去吃草，赶出去时鹅只有一根头颈，我妈说鹅吃得变成两根头颈了，就可以赶回来唻。鹅在吃草，我拿镰刀割草，抛镰刀玩，空中转几圈接住柄。镰刀没接住，掉下来扎脚背上，我往家里逃，血流了一脚背，血太多了，在汉军家门口的埠头那儿，我把脚浸在水里洗了洗，再往家里逃。杀猪，猪血喷出来喷泉一样，抓猪四五个大人一起上，猪会跳会跑，重，力气大，难抓，先扳它前腿扳倒在地，膝盖跪上去顶住它，攒蹄捆了，横放在长凳上，几人摁住前后脚，杀猪佬摸摸头颈，从软塘里捅进去，刀一抽血哗地跟着冲出来，冲进放在凳脚那儿的脚盆里，有人往血里加水，一边加一边搅，怕血太浓凝拢来，猪血哗啦啦的，像大雨时檐沟冲下来的天落水，戳破气管的话，猪血起沫沫，说明生活没倒把，杀猪佬没面子，捅了两三刀猪血还流不尽，周围的人说这头猪不好吃了，回血了。猪毛硬戳戳的，可以做板刷。杀猪佬放完血，大刀小刀砍刀剔刀一起上，猪膛一打开，内脏哗一摊淌出来冒热气。杀猪的时候站在旁边，嗅起来很腥，也有点臭，猪会拉屙撒尿，猪很会叫，大家听见了都围过来看。爷爷喜欢吃猪头肉，夜饭脚跟，前杨有个老头挽着篮头来卖，猪头肉油漉漉的，切点猪耳朵，耳朵里有软骨，咬起来咯啵咯啵响，还有卖臭豆腐油炖菇的，卖油大鱼的。卖棒冰的，棒冰5分一根，雪糕1角一根，有时听到棒冰佬梆梆敲木箱的声音，追出去已经骑远了，看着他骑着脚踏车的后背脊，追也追不上喊也喊不应，只好等下一个。中午路上的土热得起灰，赤脚跑起来扑扑扑腾灰，太婆给我五毛一角的，叫我买，我买了跑回她跟前吃，她问我好不好吃。她的顺手大拇指的上节萎缩了，硬硬一块，指甲揢也不痛，她说小时候针线做多了，针屁股戳的，她的脚很奇怪，脚窝着，像粽子，小脚趾很长，斜斜地和大脚趾并在一起，其他脚趾都挤没了，走路摇摇摆摆。太婆问我暑假还有几天结束啊，她好像也很舍不得地说，怎么只有这么几天了呀，又要去读书去了呀。太婆和小爷爷家里住，老先她住在厢房那里，厢房变成了二爷爷家厨房，她的床挂着很厚的蚊帐，被罩很粗，青黑色的，我们在她床上翻跟斗，我、竞男、孙杰。她教我们做烛灯，把挂在蜡烛上的浊泪剥落来，放在啤酒盖里，剪一根烛芯放在浊泪里，啤酒盖剪刀夹着放到蜡烛上面烧烧，烛泪融成膏，在啤酒盖里摁实了，烛芯点着来，就是烛灯了。大人说，小人玩火夜里要尿床。还有一个小爷爷，年纪比我爹还小，小娘娘也卖棒冰，中午出去，戴草帽头颈上系着毛巾，夜发脚跟回来，留几根棒冰回来给景景和驰奋吃，我要喊景景嬢喊弛奋阿叔，景景比我小两岁弛奋比我小四岁，我喊他们名字。我跟景景打架，大人把我们拉开来唻，我很气，看着景景一点事情也没有地站着，气不过，从大人手里挣出来冲过去一把把景景推倒，景景大叫，小娘娘给我吃棒冰，我不好意思，有时算算她快要会来了，宁可逃到外面去再归来。驰奋吃了两三根了，还扒着棒冰柜子，把棉垫扯起来找，听到小娘娘说，好了好了你吃够了，这根要留给知正吃。我爹厂里发冷饮费，发棒冰票，他有一只单位发的保温壶，下班时带冷饮和棒冰回来，有时载我们去他厂里吃，一辆脚踏车载着我妈我哥，还有我，路上碰到的人说这不是脚踏车这是摩托车。仙人坑上岭头，只带我和哥哥时，我爹有时会冲上去，抬起屁股整个人压在脚蹬上踏，快到顶了，车慢下来都快停住了，一过顶飞也似的冲下去，我每次是希望他都冲上顶，骑平路时我也希望他赶过骑前面的人，马路上铺着碎石子，车胎别到，啵啵，子弹一样飞起来，汽车开过来卷起灰，像雾一样很快散掉。我爹把我们载到宿舍，门口停下来，我坐三角档脚都坐麻了，他给我搓脚，很痛地痛几下慢慢不麻了，他把我俩放宿舍，他上班去，我和我哥轮流拿棒冰票到楼下换棒冰去，去的次数太多，怕换棒冰的人认得我俩，不好意思。棒冰装在爹厂里发的搪瓷碗里，吃多了不想嚼，放碗里等化了喝，是甜。从宿舍的楼窗口望落去，是我爹厂的另一个厂区，架着那么大的钢架子，很多都生锈了，还有那么大的钢板、铁板，还有桁车、汽车。跟我爹同宿舍的人年纪比我爹大，我们喊他伯伯，我爹说他吃不消开水洗手洗脚，伯伯就吃得消，刚倒的开水嘴里呼呼呼吹着，手就伸进去洗了，手上都是茧。我爹的手脚指甲缝都墨乌铁塔的，大脚趾缝在外乌。伯伯倪子比哥哥大好几岁，考到嵊州中学去了，读书很好，马寅初中学还在造，我爹带着我从坡上冲下来，看着借手边江对岸正在造的楼房说，这些楼造得是好看，现在的学堂造得是好看，以后你读书读好了到那里去读，爹供你读，我是没得读书，小学毕业就文化大革命了，我当时数学次次考100分，不去读书老师都赶到家里跟你娘娘说，这个小人不读书可惜了，那时你爷爷在舟山上班，也不管……那些房子是好看，青颜色的，贴着马赛克，六边形的。我看见伯伯的床下有根针管，看来他倪子玩过留下的，我偷偷塞在裤袋里带回家，灌上水滋水玩。三军他妈在人民医院当护士，他有很多针管，小气就自己玩。我爹带我一个人去厂里，一个人吃棒冰好像就没那么好吃，我一个人坐在宿舍玩，把被子当成很高的山，凹下去的地方当山凹山脚，把牙膏当成汽车，在被子上上上落落地开来开去，开了半天，觉得很好玩，换了一日想再玩一遍，就没那么好玩了。我爹给我一块当零用钞票，我去租书摊租书看，薄的图画书册一分一册，厚的五分，我挑1分的看，摊子上还有墙上挂着好多，花花绿绿的，有一本讲豌豆漫游地球的在外好看，坐在小板凳上看，老板胖乎乎的，不讲不笑，坐马扎上，他一日到夜坐这儿，为什么不去弄把舆子坐坐？我爹把棒冰带学堂来，带些甘蔗、青菜来，还有米，棒冰分几支给徐晋、媛媛吃，有时也给其阳、其春，还给建伟哥哥，还有一个叫金哥哥，一个戴圆圆的黑框眼镜的老师的倪子，比建伟哥哥还大一岁。金哥哥喜欢模仿小白兔牙膏的广告，我模仿口红广告，小芳第一次约会就用了爱丽丝化妆品，嘘~爱—丽—丝——，把食指竖着贴放在嘴唇上，嘘地吹一下，还要眨一下左眼，几个嬢很喜欢看我演这个广告，看了要笑杀。建伟哥哥带头做作业，金哥哥带头玩，他问体育老师借篮球、借飞盘，我喜欢玩飞盘，自己不好意思问体育老师借，飞出去会飞回来，金哥哥的嘴很阔，腮帮子鼓鼓的，像青蛙。夏天黄困头去钓青蛙，跟军波去钓，他妈养了好多鸭娘，他妈和他娘娘讨相骂，村里人说，分家时其他倪子都分到了好几块银洋钿，就军波他爹老三头没分到，军波妈妈很气，军波娘娘到他家拿稻草烧他妈妈就不给，他娘娘夹在咯吱窝就逃，他妈追出来夺落来掼进面前塘里，塘边好多人在洗衣裳洗澡淘米，军波妈骂，烧！烧！烧！你拿去烧！他妈喊军波钓青蛙回来给鸭娘吃，找根棒，竹竿也行，系根绳子，绳子那头系条青蛙腿，还没去钓哪来青蛙腿呀，先到田里去扑，撕下后腿来系在绳头上，还要一只铁丝撑开袋口的蛇皮袋，撑得圆圆的，袋子最好深点，这样青蛙不会跳出来。我跟着军波出去，好多田堘两边的草都长一起了，我担心会不会踩到蛇。青蛙喜欢吃青蛙腿，拎着杆，把青蛙腿放进稻株间抖动几下，手下一沉是有青蛙把青蛙腿吞进去了，这地方没青蛙来吞，就换个地方，青蛙很多很快就会有来吞的，拎得太早了，青蛙四脚四手叉着、露着白肚皮从半空中掉回田里。青蛙长得比较好看，青白搭配，个子又大，不像田鸡灰扑扑的，又小又难看，癞蛤蟆更难看，道地里晚上黑乎乎一坨，小心不要踩上去，好恶心。长长一条可能是蛇，更恶心。新屋就在田野边上，夜里道地里爬进来好些蛇癞蛤蟆，老先老屋里还有支家蛇，手臂粗，红红的一截一截的赤练蛇，新屋这儿好几次看到蛇褪的皮，真的很像蛇皮袋。钓青蛙的时候要让青蛙吞得深一点，要吐吐不出，拎也拎不脱，喉咙里卡住了，拎进袋子里抖几抖，抖到袋子里。青蛙在袋子里噼噼跳，钓得多了，一堆青蛙在袋底，贴在大腿外侧软扑扑的会动，有点腻心。田鸡鸭娘可以一口吞下，青蛙太大了，先把头绞下来，不好绞，青蛙身上有层黏液，剪刀很容易滑出去，青蛙也容易从手里跳出去，小心别剪到自己手，头剪落来再在青蛙肚皮上剪个十字，四只脚刚好分四块，鸭娘一口吞掉一块。剖鳖跟剪青蛙差不多，肚皮上菜刀划个十字，先在鳖背上踩一脚，使劲踩，踩得他四脚四手还有头皮都伸了出来，一剪刀把它头剪下来，鳖的血很少，不会喷，鳖嘴很厉害，不能让它咬到，咬到不松嘴，骨头咬断为止。青蛙鸭娘一下子吃不完，缸里养着。青蛙四脚叉开浮水面上，很舒服的样子，有时跳到地下。有些人喜欢吃青蛙，说青蛙肉鲜，我不吃，腻心。（2012.2.23）
大人们问我怎么了，我不说。我哥说四阿叔做了支苍蝇枪，给我唻，难道一定要给你吗？我说本来说好给我的。气哭了。七阿叔说，我给你做一支，做得比他们还要好。七阿叔真的给我做了支苍蝇枪，用了三四双筷子，又长又大又端正，比四阿叔做的大多了，也好看。哥哥玩了几日就不玩了，我还玩，水缸板顶桌板顶上苍蝇最多，悄悄凑过去，把枪放在苍蝇屁股后面，苍蝇在搓脚，还会用脚拨一下圆鼓鼓的脑袋，一扣扳机，肉皮丝搭在扳机头上，弹出去，苍蝇弹得好远，侧翻着仰躺着一动不动。苍蝇反应很快，不好拍，不像蚊虫，嗡嗡嗡叫着，老早晓得它要飞过来了，一拍基本上拍得死。编苍蝇拍，用棕榈树的叶子编，编成菱形的一个拍子，把柄上的刺刮掉，捏手上甩也很好玩，啪一拍下去，多的地方一下子可以拍死好几只，好些苍蝇都拍糊了，沾在拍上，拎着腿扯起来扔掉。下昼头天空热得嗡嗡嗡响，我一个人在灶间拍苍蝇玩，哥哥自己出去一个人玩了，大人喊他带着我玩，他带我一出门就逃，我追不上他就一个人逃去唻。他去赌牌九赌趵子赌肉皮丝，一般都赢，赢好多，赢的肉皮丝太多了，捆了一捆，100根，系在肉皮丝串上玩，甩啊甩，甩出去找不着了，小明捡着了，嬉皮笑脸的，不还，哥哥没办法。哥哥不长大，童年伙里算矮小唻，家里人很不满意，说他只会欺负我，洞里狗就窝里凶。村堂里的电视机小明家管着，大家到大会堂看电视，大会堂有五间，三层，大家喊大会堂五间头，电视机摆在楼下，，前面摆着长凳、舆子，都自己家拎来的，后面的人站着看，两边也围着好多人看，有人站到很近的地方仰着头看，挡牢了后边的人要骂。电视锁在铁盒子，小明家管钥匙，他爸华松每天晚上来开铁盒，开电视，自己也坐在下面看，有时小明的哥哥大明或赵明来，电视出现横条条、雪花点，他们上去调，扭那个转纽，上海台，上海还有2台，看天气预报，爷爷说杭州的就是我们这里的。有时杭州说下雨，我们这儿不下，爷爷说天气预报也不准的啦。放《射雕英雄传》《霍元甲》，夜里看了白天大人在说，说老顽童梅超风黄药师，爷爷说老顽童周伯通最杀，就是不好好打，游掉了。我看着看着睡着了，爷爷背着回家，背上醒过来，我想返归去看，他说停电了，我一定还要返归去看，他说，你看看旁边哪家房子还有电灯亮咚？他不管我了，还是背着我回家。小明家开着村店，店门口三岔路口，村堂里的人站在那里讲滩头，墙壁上画着毛主席头像，已经很模糊了，下巴上的痣好大，像饭珠，红颜色的，那边墙壁上写着村文明守则，爷爷说哥哥很聪明，四五岁就可以一个字不错地念下来了，二嬢带哥哥去丝厂，厂里的人都喜欢他，说这个小人聪明。我吃饭捧着饭碗去路口凑热闹，听大人讲滩头，他们说我的碗漏了，叫我翻过来看碗底是不是有个洞。有人摸我头说好平，像操场，说头大官胚脚大牛胚，以后我会做官。大人不高兴我捧饭碗出去，尤其我爹，说讨饭相。很多大人也捧着饭碗走出来吃的呀。讨饭佬大多数都是安徽人，说发大水，给他们一盏米给他们一碗饭，凶的讨饭佬不肯走，要多点，要了饭还要菜，娘娘就要骂，饭给你，嗯，还不走，到、到下家去，哪有、哪有讨了饭，嗯还要讨，菜，有饭吃就，好杀唻。看讨饭佬的样子也听不懂娘娘在骂什么，讨饭佬肩上挂只布袋，开口很大，拎根棍子打狗。我在卫君家那儿的墙弄里走，脚突然一沉，被一只狗咬了一口，这狗咬了之后就逃，我痛得呀呀叫，血从脚肚上流下来，血揩掉之后看见四五颗牙齿印。卫君和我妈好伙代，我妈带我去她家玩，她笑我，跟我妈跟这么牢干什么，怕我妈屁掉了呀。我妈给我剥瓜子吃，有时她剥一颗我吃一颗，有时积一堆倒嘴里一口吃掉，我不太舍得这么吃，一般都是剥一颗吃一颗，时间可以吃得长点。大人说我不好好读书，长大后只好讨饭去，卖到山东去，那个地方只有苹果吃。山东比东阳远，有个字谜，一点一横一撇到东阳，意思这一撇要撇很长，三军他妈就东阳人，说话跟我们不一样。兴亚她妈新昌人，说话也跟我们不一样。东郭两个剃头师傅也是东阳人，我爷爷说三军他妈他俩带下来的，三军他爹三十多岁了，家里没钞票，本地老婆讨不到就讨了她。三军比我大三岁，二军比我哥还大几岁，人不好，和我哥还有建文三个人赌肉皮丝，输了，耍无赖打我哥。剃头大人小人都到东阳师傅那里，一个竹棚棚，很闹热，团近几个村都到这儿剃，窗台做框的毛竹竿坐得油光光，煤饼炉子上茶壶热气腾腾。两个剃头佬讲说话也跟我们不一样。大人剃了头还要刮胡子，脸上头颈上抹肥皂，剃头佬在脸上抹来抹去，搓搓，搓出肥皂泡，剃头刀在一条很脏的布上鐾，布挂在墙壁上，正反鐾三四次，看上去这把刀很快，头颈不会割破吗，剃头刀刮过去，肥皂泡就少一块。爷爷说小爷爷的头不好剃，看上去像光头，实际上有头发，还要前头长点后头要短点，难剃，老师傅才会剃。洗头时两个剃头佬下手都很重，掐着头颈把头往面桶里揿，像给鸡娘煺毛。我爹杀鸡娘，在鸡头颈上割开一张嘴巴，倒拎着往碗里放血，血在饭镬上清蒸，菜刀豁成一块块，蘸酱油吃很好吃。血放得差不多了，把头颈一扭别在鸡翼膀下面掼到道地里，鸡头别在翼膀下看不见，就看见两只黄澄澄的鸡脚爪蹬地，开始蹬得很快，后来蹬一下蹬一下，末了不动了，有时鸡娘没死，头颈从翼膀下钻出来摇摇摆摆地走，有时还低头啄东西吃。杀鸡娘的人很没面子，抲过来重新割一刀，不知道为什么不干脆把鸡头斩下来。煺鸡毛把死鸡扔面桶里，倒煎茶下去，筷子翻翻，泡一会儿，筷头戳戳看能不能毛戳下来，水稍微凉一点下手往下捋毛，鸡爪鸡嘴上一层油皮可以剥下来，鸡毛晒干了换糖吃，有人来收，收去做鸡毛掸子。这些鸡毛贩子也是东阳人，鹅毛长，毛管子又粗又硬，中间空的，我爷爷说鹅毛笔就鹅毛做的，管子中间灌墨水。我赶着鹅去吃草，赶出去时鹅只有一根头颈，我妈说鹅吃得变成两根头颈了，就可以赶回来唻。鹅在吃草，我拿镰刀割草，抛镰刀玩，空中转几圈接住柄。镰刀没接住，掉下来扎脚背上，我往家里逃，血流了一脚背，血太多了，在汉军家门口的埠头那儿，我把脚浸在水里洗了洗，再往家里逃。杀猪，猪血喷出来喷泉一样，抓猪四五个大人一起上，猪会跳会跑，重，力气大，难抓，先扳它前腿扳倒在地，膝盖跪上去顶住它，攒蹄捆了，横放在长凳上，几人摁住前后脚，杀猪佬摸摸头颈，从软塘里捅进去，刀一抽血哗地跟着冲出来，冲进放在凳脚那儿的脚盆里，有人往血里加水，一边加一边搅，怕血太浓凝拢来，猪血哗啦啦的，像大雨时檐沟冲下来的天落水，戳破气管的话，猪血起沫沫，说明生活没倒把，杀猪佬没面子，捅了两三刀猪血还流不尽，周围的人说这头猪不好吃了，回血了。猪毛硬戳戳的，可以做板刷。杀猪佬放完血，大刀小刀砍刀剔刀一起上，猪膛一打开，内脏哗一摊淌出来冒热气。杀猪的时候站在旁边，嗅起来很腥，也有点臭，猪会拉屙撒尿，猪很会叫，大家听见了都围过来看。爷爷喜欢吃猪头肉，夜饭脚跟，前杨有个老头挽着篮头来卖，猪头肉油漉漉的，切点猪耳朵，耳朵里有软骨，咬起来咯啵咯啵响，还有卖臭豆腐油炖菇的，卖油大鱼的。卖棒冰的，棒冰5分一根，雪糕1角一根，有时听到棒冰佬梆梆敲木箱的声音，追出去已经骑远了，看着他骑着脚踏车的后背脊，追也追不上喊也喊不应，只好等下一个。中午路上的土热得起灰，赤脚跑起来扑扑扑腾灰，太婆给我五毛一角的，叫我买，我买了跑回她跟前吃，她问我好不好吃。她的顺手大拇指的上节萎缩了，硬硬一块，指甲揢也不痛，她说小时候针线做多了，针屁股戳的，她的脚很奇怪，脚窝着，像粽子，小脚趾很长，斜斜地和大脚趾并在一起，其他脚趾都挤没了，走路摇摇摆摆。太婆问我暑假还有几天结束啊，她好像也很舍不得地说，怎么只有这么几天了呀，又要去读书去了呀。太婆和小爷爷家里住，老先她住在厢房那里，厢房变成了二爷爷家厨房，她的床挂着很厚的蚊帐，被罩很粗，青黑色的，我们在她床上翻跟斗，我、竞男、孙杰。她教我们做烛灯，把挂在蜡烛上的浊泪剥落来，放在啤酒盖里，剪一根烛芯放在浊泪里，啤酒盖剪刀夹着放到蜡烛上面烧烧，烛泪融成膏，在啤酒盖里摁实了，烛芯点着来，就是烛灯了。大人说，小人玩火夜里要尿床。还有一个小爷爷，年纪比我爹还小，小娘娘也卖棒冰，中午出去，戴草帽头颈上系着毛巾，夜发脚跟回来，留几根棒冰回来给景景和驰奋吃，我要喊景景嬢喊弛奋阿叔，景景比我小两岁弛奋比我小四岁，我喊他们名字。我跟景景打架，大人把我们拉开来唻，我很气，看着景景一点事情也没有地站着，气不过，从大人手里挣出来冲过去一把把景景推倒，景景大叫，小娘娘给我吃棒冰，我不好意思，有时算算她快要会来了，宁可逃到外面去再归来。驰奋吃了两三根了，还扒着棒冰柜子，把棉垫扯起来找，听到小娘娘说，好了好了你吃够了，这根要留给知正吃。我爹厂里发冷饮费，发棒冰票，他有一只单位发的保温壶，下班时带冷饮和棒冰回来，有时载我们去他厂里吃，一辆脚踏车载着我妈我哥，还有我，路上碰到的人说这不是脚踏车这是摩托车。仙人坑上岭头，只带我和哥哥时，我爹有时会冲上去，抬起屁股整个人压在脚蹬上踏，快到顶了，车慢下来都快停住了，一过顶飞也似的冲下去，我每次是希望他都冲上顶，骑平路时我也希望他赶过骑前面的人，马路上铺着碎石子，车胎别到，啵啵，子弹一样飞起来，汽车开过来卷起灰，像雾一样很快散掉。我爹把我们载到宿舍，门口停下来，我坐三角档脚都坐麻了，他给我搓脚，很痛地痛几下慢慢不麻了，他把我俩放宿舍，他上班去，我和我哥轮流拿棒冰票到楼下换棒冰去，去的次数太多，怕换棒冰的人认得我俩，不好意思。棒冰装在爹厂里发的搪瓷碗里，吃多了不想嚼，放碗里等化了喝，是甜。从宿舍的楼窗口望落去，是我爹厂的另一个厂区，架着那么大的钢架子，很多都生锈了，还有那么大的钢板、铁板，还有桁车、汽车。跟我爹同宿舍的人年纪比我爹大，我们喊他伯伯，我爹说他吃不消开水洗手洗脚，伯伯就吃得消，刚倒的开水嘴里呼呼呼吹着，手就伸进去洗了，手上都是茧。我爹的手脚指甲缝都墨乌铁塔的，大脚趾缝在外乌。伯伯倪子比哥哥大好几岁，考到嵊州中学去了，读书很好，马寅初中学还在造，我爹带着我从坡上冲下来，看着借手边江对岸正在造的楼房说，这些楼造得是好看，现在的学堂造得是好看，以后你读书读好了到那里去读，爹供你读，我是没得读书，小学毕业就文化大革命了，我当时数学次次考100分，不去读书老师都赶到家里跟你娘娘说，这个小人不读书可惜了，那时你爷爷在舟山上班，也不管……那些房子是好看，青颜色的，贴着马赛克，六边形的。我看见伯伯的床下有根针管，看来他倪子玩过留下的，我偷偷塞在裤袋里带回家，灌上水滋水玩。三军他妈在人民医院当护士，他有很多针管，小气就自己玩。我爹带我一个人去厂里，一个人吃棒冰好像就没那么好吃，我一个人坐在宿舍玩，把被子当成很高的山，凹下去的地方当山凹山脚，把牙膏当成汽车，在被子上上上落落地开来开去，开了半天，觉得很好玩，换了一日想再玩一遍，就没那么好玩了。我爹给我一块当零用钞票，我去租书摊租书看，薄的图画书册一分一册，厚的五分，我挑1分的看，摊子上还有墙上挂着好多，花花绿绿的，有一本讲豌豆漫游地球的在外好看，坐在小板凳上看，老板胖乎乎的，不讲不笑，坐马扎上，他一日到夜坐这儿，为什么不去弄把舆子坐坐？我爹把棒冰带学堂来，带些甘蔗、青菜来，还有米，棒冰分几支给徐晋、媛媛吃，有时也给其阳、其春，还给建伟哥哥，还有一个叫金哥哥，一个戴圆圆的黑框眼镜的老师的倪子，比建伟哥哥还大一岁。金哥哥喜欢模仿小白兔牙膏的广告，我模仿口红广告，小芳第一次约会就用了爱丽丝化妆品，嘘~爱—丽—丝——，把食指竖着贴放在嘴唇上，嘘地吹一下，还要眨一下左眼，几个嬢很喜欢看我演这个广告，看了要笑杀。建伟哥哥带头做作业，金哥哥带头玩，他问体育老师借篮球、借飞盘，我喜欢玩飞盘，自己不好意思问体育老师借，飞出去会飞回来，金哥哥的嘴很阔，腮帮子鼓鼓的，像青蛙。夏天黄困头去钓青蛙，跟军波去钓，他妈养了好多鸭娘，他妈和他娘娘讨相骂，村里人说，分家时其他倪子都分到了好几块银洋钿，就军波他爹老三头没分到，军波妈妈很气，军波娘娘到他家拿稻草烧他妈妈就不给，他娘娘夹在咯吱窝就逃，他妈追出来夺落来掼进面前塘里，塘边好多人在洗衣裳洗澡淘米，军波妈骂，烧！烧！烧！你拿去烧！他妈喊军波钓青蛙回来给鸭娘吃，找根棒，竹竿也行，系根绳子，绳子那头系条青蛙腿，还没去钓哪来青蛙腿呀，先到田里去扑，撕下后腿来系在绳头上，还要一只铁丝撑开袋口的蛇皮袋，撑得圆圆的，袋子最好深点，这样青蛙不会跳出来。我跟着军波出去，好多田堘两边的草都长一起了，我担心会不会踩到蛇。青蛙喜欢吃青蛙腿，拎着杆，把青蛙腿放进稻株间抖动几下，手下一沉是有青蛙把青蛙腿吞进去了，这地方没青蛙来吞，就换个地方，青蛙很多很快就会有来吞的，拎得太早了，青蛙四脚四手叉着、露着白肚皮从半空中掉回田里。青蛙长得比较好看，青白搭配，个子又大，不像田鸡灰扑扑的，又小又难看，癞蛤蟆更难看，道地里晚上黑乎乎一坨，小心不要踩上去，好恶心。长长一条可能是蛇，更恶心。新屋就在田野边上，夜里道地里爬进来好些蛇癞蛤蟆，老先老屋里还有支家蛇，手臂粗，红红的一截一截的赤练蛇，新屋这儿好几次看到蛇褪的皮，真的很像蛇皮袋。钓青蛙的时候要让青蛙吞得深一点，要吐吐不出，拎也拎不脱，喉咙里卡住了，拎进袋子里抖几抖，抖到袋子里。青蛙在袋子里噼噼跳，钓得多了，一堆青蛙在袋底，贴在大腿外侧软扑扑的会动，有点腻心。田鸡鸭娘可以一口吞下，青蛙太大了，先把头绞下来，不好绞，青蛙身上有层黏液，剪刀很容易滑出去，青蛙也容易从手里跳出去，小心别剪到自己手，头剪落来再在青蛙肚皮上剪个十字，四只脚刚好分四块，鸭娘一口吞掉一块。剖鳖跟剪青蛙差不多，肚皮上菜刀划个十字，先在鳖背上踩一脚，使劲踩，踩得他四脚四手还有头皮都伸了出来，一剪刀把它头剪下来，鳖的血很少，不会喷，鳖嘴很厉害，不能让它咬到，咬到不松嘴，骨头咬断为止。青蛙鸭娘一下子吃不完，缸里养着。青蛙四脚叉开浮水面上，很舒服的样子，有时跳到地下。有些人喜欢吃青蛙，说青蛙肉鲜，我不吃，腻心。（2012.2.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