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爱的名义
剧本
柏邦妮
她们俩拎着满满两手菜挤进了地铁车厢。碰巧有一个年轻人下车，空出一个座位，女儿连忙让母亲坐下。女儿站在母亲面前，脚下堆放着她们买的菜。
女儿大约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唯恐引起别人注意的一身打扮，平凡的相貌。如果她精心打扮，应该还有几分姿色，但是她小心谨慎的拒绝了。她和母亲在一起，有一种怯生生的开心，使得她的神态，更像一个女仆。
母亲大约五十过半，风韵犹存，一丝不苟的妆容，唇膏鲜红。即便是买菜，即便是地铁，她仍旧穿着高跟鞋。看到她盘起的头发下方，露出闪亮的耳环，你就会知道，即便是这个年纪，她也没有放弃自己。
（母亲拿出一张单子，开始核对。）
母亲 白斩鸡，三黄鸡一只，有了。油爆虾，鲜虾一斤半，有了。荷叶粉蒸肉，米粉咱们漏买了没有？
女儿 买了。荷叶也买了，粉蒸肉的调料家里有，所以……
（母亲打断她）
母亲 要是有鲜笋就好了，雪菜炒鲜笋，正宗宁波菜，他一定爱吃，特别下饭。
女儿 这个季节哪来的鲜笋啊。再说……
（母亲再度打断她）
母亲 新鲜的黄鱼也没有，要不做一个苔菜拖黄鱼。新鲜大黄鱼，切成条儿，拖上面粉糊，滚上一层苔菜末，炸得外酥里嫩，他们宁波人最爱这一口。
女儿 也没必要全做他爱吃的嘛，他没说一定能来……
母亲 他一定会来的。如果他不来，我给他打电话。
（女儿不再说话）
母亲 已经五点了，七点开饭，时间很紧张。待会儿到家，我们俩分工。把汤先炖上，你守着汤锅就行了，剩下的我来，指望你是指望不上了。
女儿 这些菜我也会做，忙活了一天了，你歇着吧，我来做。
母亲 你？早晨煎个鸡蛋都煎不好，老是失败。
女儿 那不是失败啊，我只是没煎成正圆形，又没煎糊，还是能吃的嘛……
母亲 那不是失败是什么？做得不好，就是失败，你怎么就是不愿意承认呢？
女儿 妈，人生不是除了成功就是失败的。
母亲 那你告诉我，失败和成功中间，还有其他选择吗？五两成功，五两失败，炒出来的这叫什么菜？好吧，也许你还有别的新菜呢，三两五钱零星小成功，六两七钱不愿承认小失败，一两心酸无奈，八分孤单郁闷，顺便放两个八角一块桂皮，煮一锅汤，一煮三十年，叫什么？叫“难以下咽剩女汤”！
女儿 不管煮出来是什么，我可以自己喝。
母亲 你以为这锅汤你自己喝就完了？馊了，臭了，错了，我也要喝，你爸也要喝，整个家陪你喝！
（女儿再度沉默）
母亲 做菜是小事，我来做，一定做好。吃完饭你打算怎么办？
女儿 就按照你的意思，和他聊聊吧。
母亲 穿什么衣服？
女儿 在家里能穿什么衣服，平常穿的那几件吧。
母亲 不行。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能让女人琢磨一辈子。今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那种……那种衣服你就没有？
女儿 哪种衣服？
母亲 薄的，露的，透的！让男人挪不开眼，喘不过气的！
女儿 你是让我裹着一层纱，从厨房里颤颤巍巍的端出一碗汤来？
母亲 太庸俗！你的理解太庸俗。我没让你穿着一层纱去端汤。在家里做饭，你应该穿得贤惠可爱，像个新婚小妻子，围个漂亮的小围裙，饭做好了，吃完了，你转身回到卧室，轻轻一换。别，别就这么出来，外面还可以穿着你的小围裙，但是里面别有洞天。男人最喜欢的不是一览无遗，而是欲遮还露。
女儿 然后呢？
母亲 然后，让一切应该发生的就自然的发生吧。对了，你的卧室也可以布置一下，玫瑰花，蜡烛，白色床单，我们待会儿就去买……我说你平时都干嘛去了？这些情节韩剧里都有，还要我一个老太太教你吗？
女儿 我一直以为你和爸爸要把我培养成一位淑女。十八岁以前，每晚六点钟必须回家，偶尔给同学过个生日，你们一个小时打了八个电话。男生给我写了一封情书，你们罚我跪了一个晚上。大学期间，不许我谈恋爱，直到二十五岁，还是你给我买内衣，雷打不动的颜色——白色。你说那是最纯洁的颜色，一个女孩应该有的颜色。
母亲 是，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我和你爸领悟得晚了一点，没跟上时代的节拍。大学我们没让你谈恋爱——我们是这么说的，谁叫你这么听话的？！人家家长也不让谈，别人家的闺女也没消停呀！
（女儿无法忍受得笑出声来。）
女儿 如果你要我当一个浪女，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可以早点学习，熟能生巧。
母亲 你要理解我们的用心良苦。我们不是要你当一个浪女，当了浪女，就算很多男人想泡你，但是却不会有人想娶你。我们是想让你当一个淑女，被人珍惜，但是有时，淑女也得会一两个小浪招。淑女会的，浪女未必会；但是浪女会的，淑女必须会。女人啊，就要像洗衣机，能搓能洗，稳中带甩！
女儿 妈妈你可真是一个天才，你真让我刮目相看。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妈妈会亲口和我说这些话。
母亲 不到破釜沉舟，我也不会抖露金玉良言。今晚是你最后的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女儿 他就是我的成功吗？
母亲 这就是女人的命，你得认。这个世界原本不公平。一个男人，获得了成功，人们就觉得他很幸福；一个女人，获得了幸福，人们就觉得她很成功。你不会再遇见比他更好的了，把握住他，是你最后的机会。
女儿 可是，我们已经分手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已经告诉了你好几遍。
母亲 别随便说分手，你们只是吵架了而已。小两口子，哪有舌头不碰着牙的？你哄哄他，服个软，让他消消气，不就完了吗？
女儿 你已经认定是我错了，所以我必须道歉。你甚至不问为什么，不问他怎么对待了我。永远错的都是我，永远都应该我道歉，对吗？我的存在，就是一个抱歉，对吗？
母亲 没有必要问为什么。只要他的家底是真的，他的公司是真的，他的条件都是真的，我不需要知道为什么。
女儿 哦，是的，那一切都是真的。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他回家，和你们见面，那一天，你们真是容光焕发……
母亲 ……心花怒放。不光是我们，亲戚们和邻居们也都是这样。说实话，我完全不敢想，你居然能抓住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完全不敢想。
女儿 我还记得你的目光。在饭桌上你重新审视了我，好像重新发现了我，不，是第一次发现了我。你打量着我，仔细的想找出什么优点来，某个你完全意识不到的我的优点。从那种目光中，我意识到，我在你们心目中的地位悄然改变。我从失败者变成了成功者。
母亲 我意识到，我们一家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悄然改变。我们从失败者变成了成功者。
女儿 所以，我不想和他复合。
母亲 所以，你必须和他复合。——什么？你不想和他复合？为什么？凭什么？
女儿 他是用短信和我分手的。没有见面，甚至也没有电话，就是一通短信。我原本以为那将是天崩地裂。确实，我感觉到天崩地裂。但是就在那天地崩毁的时候，我居然在崩溃中感到安全，感到轻松，那是久违的踏实。
（她们在对话，但是并非交流。）
母亲 短信那根本不叫分手。还是我说得对，他只是一时的脾气来了，也许你再发个短信过去，他根本已经忘了。
女儿 我这才意识到，他的那份爱，让我心力交瘁。为了赢得那份爱，我像奥运选手一样拼尽全力，为了配得上那份爱，我像面试员工一样耗费心机。这中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我享用了我不该享用的东西。他一定会发现我是冒牌的，是假货，所有的感觉都是错觉，因为，我不配得到他的爱。
母亲 男人嘛，其实很简单，想得太多反而离他们很远。抓住他们的胃就抓住了他们的心。你是我的女儿，我了解你，你很贤惠，是男人想娶的那种女人。
女儿 在内心深处，我不相信任何人会爱我，因为我不值得。在这个躯壳内部，一切都是空的。我没有灵魂，没有精神，没有性格，没有脾气，甚至也没有气息。你的子宫太大了，我一辈子也没有游出去。
母亲 现在已经五点半了，回去只剩一个半小时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炖汤。不要急，饭慢慢做，话慢慢说。你和他好好说，我都帮你想好了。
女儿 妈妈，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看着我，面对我！
母亲 白斩鸡，油爆虾，还有荷叶粉蒸排骨。煲一锅猪手莲藕汤，炒一个西兰花。马马虎虎，还算可以。
女儿 不，你不会承认，你会说你爱我，非常爱我。可是我早就发现你在撒谎。你爱的是一个假象，一个幻想，是你和邻居，和亲戚聊天时虚构的我。在那个幻想里，我是多么的招人喜爱，多么的一帆风顺，成功，漂亮，富有。可是真实的我并非如此。
母亲 你就和他慢慢说：“我从小被父母给惯坏了，不知道心疼人。你在外面打拼，多不容易，面对豺狼虎豹，难免糟心，难免上火。回来我还使小性子，是我不对。我会更加善解人意。你不要放弃我，千万不要。”
女儿 妈妈，一直都是这样，你的爱不是一种存在，是一个奖励。我必须付出许多许多许多，我必须非常非常非常努力，我才能得到你的爱。我为此努力了三十年，但是我太弱小了而你的爱太高大了，我一直没有够着。
母亲 “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有了你，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我对你的爱是无条件的，哪怕你不再爱我，哪怕你不在身边，我也会一如既往的爱你。”
女儿 你逼迫我减肥，化妆，你命令我补牙，箍牙。三十年来，你致力于纠正我，改变我，修补我。你生下来一个次品，你不满意，于是你用漫长的时间将我加工回炉。你的爱是一个牢笼，牢不可破的牢笼。
母亲 “请相信我是多么的爱你！你可以怀疑世间的一切，但是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我的心和你的心已经长在了一起……
女儿 我已经不再反抗，因为牢笼已经和我长在了一起。如果硬生生的撕开……
母亲 如果硬生生撕开，一定皮肉模糊，血流如注。
女儿 一定皮肉模糊，血流如注。脐带早该在我出生时就断掉，但是它从来没有。脐带变成了牢笼。为了生养我，你做出了牺牲。但是妈妈，牺牲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当一个人自觉在牺牲时，一定还有另外一个人陪着她，默默的为了她的牺牲而牺牲。
母亲 “为什么你不再好好看看我？我还是你深爱的那个我。我没有任何改变，唯一的变化是越来越爱你，越来越离不开你。看着我吧！哪怕再看我一眼！”
女儿 哪怕只有一次，看着我，看着真实的我，这不是幻想也不是虚构，我既不漂亮也不聪明，但是，看着我！真正的我！
（母亲终于看向女儿，凝视着女儿。女儿一动也不敢动，承受着这种凝视，几乎发抖。）
母亲 其实，仔细看，你还是长得挺像我的。不，你比我好看。你爸爸说你长得顺眼，其实，你比顺眼要好多了。又干净，又清秀。仔细看，这眉眼透着一股楚楚可怜的劲儿，谁说我女儿不是个美人儿？
（女儿几乎要流泪。）
母亲 只要好好收拾收拾，打扮打扮，化上妆，他一定看得目不转睛，魂不守舍。对了，晚上你打算穿什么衣服？不要告诉我就是家常的那几件衣服，女人总该有好多衣服，适应不同的场合。我知道你不爱穿，我也没叫你天天穿着，就当作是战袍，今晚必须披上！
（地铁到站了，电子提示音响起。）
（女儿默默的拎起所有的菜，目光飘忽的看着母亲。）
女儿 到站了，我们走吧。已经六点了，我们还要熬一锅汤呢。
柏邦妮
她们俩拎着满满两手菜挤进了地铁车厢。碰巧有一个年轻人下车，空出一个座位，女儿连忙让母亲坐下。女儿站在母亲面前，脚下堆放着她们买的菜。
女儿大约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唯恐引起别人注意的一身打扮，平凡的相貌。如果她精心打扮，应该还有几分姿色，但是她小心谨慎的拒绝了。她和母亲在一起，有一种怯生生的开心，使得她的神态，更像一个女仆。
母亲大约五十过半，风韵犹存，一丝不苟的妆容，唇膏鲜红。即便是买菜，即便是地铁，她仍旧穿着高跟鞋。看到她盘起的头发下方，露出闪亮的耳环，你就会知道，即便是这个年纪，她也没有放弃自己。
（母亲拿出一张单子，开始核对。）
母亲 白斩鸡，三黄鸡一只，有了。油爆虾，鲜虾一斤半，有了。荷叶粉蒸肉，米粉咱们漏买了没有？
女儿 买了。荷叶也买了，粉蒸肉的调料家里有，所以……
（母亲打断她）
母亲 要是有鲜笋就好了，雪菜炒鲜笋，正宗宁波菜，他一定爱吃，特别下饭。
女儿 这个季节哪来的鲜笋啊。再说……
（母亲再度打断她）
母亲 新鲜的黄鱼也没有，要不做一个苔菜拖黄鱼。新鲜大黄鱼，切成条儿，拖上面粉糊，滚上一层苔菜末，炸得外酥里嫩，他们宁波人最爱这一口。
女儿 也没必要全做他爱吃的嘛，他没说一定能来……
母亲 他一定会来的。如果他不来，我给他打电话。
（女儿不再说话）
母亲 已经五点了，七点开饭，时间很紧张。待会儿到家，我们俩分工。把汤先炖上，你守着汤锅就行了，剩下的我来，指望你是指望不上了。
女儿 这些菜我也会做，忙活了一天了，你歇着吧，我来做。
母亲 你？早晨煎个鸡蛋都煎不好，老是失败。
女儿 那不是失败啊，我只是没煎成正圆形，又没煎糊，还是能吃的嘛……
母亲 那不是失败是什么？做得不好，就是失败，你怎么就是不愿意承认呢？
女儿 妈，人生不是除了成功就是失败的。
母亲 那你告诉我，失败和成功中间，还有其他选择吗？五两成功，五两失败，炒出来的这叫什么菜？好吧，也许你还有别的新菜呢，三两五钱零星小成功，六两七钱不愿承认小失败，一两心酸无奈，八分孤单郁闷，顺便放两个八角一块桂皮，煮一锅汤，一煮三十年，叫什么？叫“难以下咽剩女汤”！
女儿 不管煮出来是什么，我可以自己喝。
母亲 你以为这锅汤你自己喝就完了？馊了，臭了，错了，我也要喝，你爸也要喝，整个家陪你喝！
（女儿再度沉默）
母亲 做菜是小事，我来做，一定做好。吃完饭你打算怎么办？
女儿 就按照你的意思，和他聊聊吧。
母亲 穿什么衣服？
女儿 在家里能穿什么衣服，平常穿的那几件吧。
母亲 不行。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能让女人琢磨一辈子。今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那种……那种衣服你就没有？
女儿 哪种衣服？
母亲 薄的，露的，透的！让男人挪不开眼，喘不过气的！
女儿 你是让我裹着一层纱，从厨房里颤颤巍巍的端出一碗汤来？
母亲 太庸俗！你的理解太庸俗。我没让你穿着一层纱去端汤。在家里做饭，你应该穿得贤惠可爱，像个新婚小妻子，围个漂亮的小围裙，饭做好了，吃完了，你转身回到卧室，轻轻一换。别，别就这么出来，外面还可以穿着你的小围裙，但是里面别有洞天。男人最喜欢的不是一览无遗，而是欲遮还露。
女儿 然后呢？
母亲 然后，让一切应该发生的就自然的发生吧。对了，你的卧室也可以布置一下，玫瑰花，蜡烛，白色床单，我们待会儿就去买……我说你平时都干嘛去了？这些情节韩剧里都有，还要我一个老太太教你吗？
女儿 我一直以为你和爸爸要把我培养成一位淑女。十八岁以前，每晚六点钟必须回家，偶尔给同学过个生日，你们一个小时打了八个电话。男生给我写了一封情书，你们罚我跪了一个晚上。大学期间，不许我谈恋爱，直到二十五岁，还是你给我买内衣，雷打不动的颜色——白色。你说那是最纯洁的颜色，一个女孩应该有的颜色。
母亲 是，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我和你爸领悟得晚了一点，没跟上时代的节拍。大学我们没让你谈恋爱——我们是这么说的，谁叫你这么听话的？！人家家长也不让谈，别人家的闺女也没消停呀！
（女儿无法忍受得笑出声来。）
女儿 如果你要我当一个浪女，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可以早点学习，熟能生巧。
母亲 你要理解我们的用心良苦。我们不是要你当一个浪女，当了浪女，就算很多男人想泡你，但是却不会有人想娶你。我们是想让你当一个淑女，被人珍惜，但是有时，淑女也得会一两个小浪招。淑女会的，浪女未必会；但是浪女会的，淑女必须会。女人啊，就要像洗衣机，能搓能洗，稳中带甩！
女儿 妈妈你可真是一个天才，你真让我刮目相看。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妈妈会亲口和我说这些话。
母亲 不到破釜沉舟，我也不会抖露金玉良言。今晚是你最后的机会，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女儿 他就是我的成功吗？
母亲 这就是女人的命，你得认。这个世界原本不公平。一个男人，获得了成功，人们就觉得他很幸福；一个女人，获得了幸福，人们就觉得她很成功。你不会再遇见比他更好的了，把握住他，是你最后的机会。
女儿 可是，我们已经分手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已经告诉了你好几遍。
母亲 别随便说分手，你们只是吵架了而已。小两口子，哪有舌头不碰着牙的？你哄哄他，服个软，让他消消气，不就完了吗？
女儿 你已经认定是我错了，所以我必须道歉。你甚至不问为什么，不问他怎么对待了我。永远错的都是我，永远都应该我道歉，对吗？我的存在，就是一个抱歉，对吗？
母亲 没有必要问为什么。只要他的家底是真的，他的公司是真的，他的条件都是真的，我不需要知道为什么。
女儿 哦，是的，那一切都是真的。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他回家，和你们见面，那一天，你们真是容光焕发……
母亲 ……心花怒放。不光是我们，亲戚们和邻居们也都是这样。说实话，我完全不敢想，你居然能抓住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完全不敢想。
女儿 我还记得你的目光。在饭桌上你重新审视了我，好像重新发现了我，不，是第一次发现了我。你打量着我，仔细的想找出什么优点来，某个你完全意识不到的我的优点。从那种目光中，我意识到，我在你们心目中的地位悄然改变。我从失败者变成了成功者。
母亲 我意识到，我们一家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悄然改变。我们从失败者变成了成功者。
女儿 所以，我不想和他复合。
母亲 所以，你必须和他复合。——什么？你不想和他复合？为什么？凭什么？
女儿 他是用短信和我分手的。没有见面，甚至也没有电话，就是一通短信。我原本以为那将是天崩地裂。确实，我感觉到天崩地裂。但是就在那天地崩毁的时候，我居然在崩溃中感到安全，感到轻松，那是久违的踏实。
（她们在对话，但是并非交流。）
母亲 短信那根本不叫分手。还是我说得对，他只是一时的脾气来了，也许你再发个短信过去，他根本已经忘了。
女儿 我这才意识到，他的那份爱，让我心力交瘁。为了赢得那份爱，我像奥运选手一样拼尽全力，为了配得上那份爱，我像面试员工一样耗费心机。这中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我享用了我不该享用的东西。他一定会发现我是冒牌的，是假货，所有的感觉都是错觉，因为，我不配得到他的爱。
母亲 男人嘛，其实很简单，想得太多反而离他们很远。抓住他们的胃就抓住了他们的心。你是我的女儿，我了解你，你很贤惠，是男人想娶的那种女人。
女儿 在内心深处，我不相信任何人会爱我，因为我不值得。在这个躯壳内部，一切都是空的。我没有灵魂，没有精神，没有性格，没有脾气，甚至也没有气息。你的子宫太大了，我一辈子也没有游出去。
母亲 现在已经五点半了，回去只剩一个半小时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炖汤。不要急，饭慢慢做，话慢慢说。你和他好好说，我都帮你想好了。
女儿 妈妈，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看着我，面对我！
母亲 白斩鸡，油爆虾，还有荷叶粉蒸排骨。煲一锅猪手莲藕汤，炒一个西兰花。马马虎虎，还算可以。
女儿 不，你不会承认，你会说你爱我，非常爱我。可是我早就发现你在撒谎。你爱的是一个假象，一个幻想，是你和邻居，和亲戚聊天时虚构的我。在那个幻想里，我是多么的招人喜爱，多么的一帆风顺，成功，漂亮，富有。可是真实的我并非如此。
母亲 你就和他慢慢说：“我从小被父母给惯坏了，不知道心疼人。你在外面打拼，多不容易，面对豺狼虎豹，难免糟心，难免上火。回来我还使小性子，是我不对。我会更加善解人意。你不要放弃我，千万不要。”
女儿 妈妈，一直都是这样，你的爱不是一种存在，是一个奖励。我必须付出许多许多许多，我必须非常非常非常努力，我才能得到你的爱。我为此努力了三十年，但是我太弱小了而你的爱太高大了，我一直没有够着。
母亲 “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是。有了你，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我对你的爱是无条件的，哪怕你不再爱我，哪怕你不在身边，我也会一如既往的爱你。”
女儿 你逼迫我减肥，化妆，你命令我补牙，箍牙。三十年来，你致力于纠正我，改变我，修补我。你生下来一个次品，你不满意，于是你用漫长的时间将我加工回炉。你的爱是一个牢笼，牢不可破的牢笼。
母亲 “请相信我是多么的爱你！你可以怀疑世间的一切，但是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我的心和你的心已经长在了一起……
女儿 我已经不再反抗，因为牢笼已经和我长在了一起。如果硬生生的撕开……
母亲 如果硬生生撕开，一定皮肉模糊，血流如注。
女儿 一定皮肉模糊，血流如注。脐带早该在我出生时就断掉，但是它从来没有。脐带变成了牢笼。为了生养我，你做出了牺牲。但是妈妈，牺牲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当一个人自觉在牺牲时，一定还有另外一个人陪着她，默默的为了她的牺牲而牺牲。
母亲 “为什么你不再好好看看我？我还是你深爱的那个我。我没有任何改变，唯一的变化是越来越爱你，越来越离不开你。看着我吧！哪怕再看我一眼！”
女儿 哪怕只有一次，看着我，看着真实的我，这不是幻想也不是虚构，我既不漂亮也不聪明，但是，看着我！真正的我！
（母亲终于看向女儿，凝视着女儿。女儿一动也不敢动，承受着这种凝视，几乎发抖。）
母亲 其实，仔细看，你还是长得挺像我的。不，你比我好看。你爸爸说你长得顺眼，其实，你比顺眼要好多了。又干净，又清秀。仔细看，这眉眼透着一股楚楚可怜的劲儿，谁说我女儿不是个美人儿？
（女儿几乎要流泪。）
母亲 只要好好收拾收拾，打扮打扮，化上妆，他一定看得目不转睛，魂不守舍。对了，晚上你打算穿什么衣服？不要告诉我就是家常的那几件衣服，女人总该有好多衣服，适应不同的场合。我知道你不爱穿，我也没叫你天天穿着，就当作是战袍，今晚必须披上！
（地铁到站了，电子提示音响起。）
（女儿默默的拎起所有的菜，目光飘忽的看着母亲。）
女儿 到站了，我们走吧。已经六点了，我们还要熬一锅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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