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西生說阿西 - 許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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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德曦《歸牧圖》(1979)
去歲十一月某日清晨,楊醫生、「羅拔」張(宗憲)先後自滬來電,報知老友記陳德曦(人稱阿西)死訊,羅拔張,語調哀傷,而且時還唉聲嘆氣。可見書畫場中的翹楚人物,苔岑契合,一旦中道分途,自是物傷其類。據說,事發前夜,羅拔張和阿西及楊醫生同儕飯局,大家還高高興興的,更復以明日的飯局相邀。誰知阿西歸家就寢,至午夜四時,其夫人卻發現阿西沒有呼吸,死啦!羅拔張說來,異常沉痛。
我說:「一夕遽然枕上仙」正是幾生修到。朋友中,莊世平丈是晚飯後回家睡覺間感不適,要白車送院,瞬即往生,雖說算不錯,但仍略有折騰。而阿西呢,卻能與上海博物館老館長沈之瑜丈一樣夢中仙遊,這正是一種幾生修到的福氣,要殺雞還神了。
我追溯到八十年代初,好幾次見金老總(堯如),阿西都陪侍在側,於是也和他認識了,但仍疏於往還。金常叫阿西做「大陸仔」,這雅號是當年港人對中國大陸來港人士的統稱,略有貶義。而金老總為共黨先進,負責搞統戰工作,所以遣詞用語,能與一般港人保持高度一致。一九八七年底,筆者辭去公職,下海搞出版、書畫,自立門戶。其時阿西正以萬玉堂顧問身份,活躍於書畫界。在蘇、佳兩記的春秋雙拍,也就常見阿西身影。一九九四年開始,京滬粵興起拍賣,阿西幾乎每場必到,筆者與之接觸遂多。
阿西高個子,雙眸轉動靈活,為人真誠,英語流暢,與老番也能溝通。常聽到的是滿口上海腔調廣東話,以為他是上海仔,談次,才知道他是汕頭人,和筆者的揭陽算來是「大同鄉」了。而且「親不親,階級分」。阿西與筆者也算是同一階級。他由南京來港,我由澳門來港。他從事書畫生意,做畫廊顧問,做藏家顧問,在書畫業界販賣專業知識為生活手段。而筆者是晚輩,但幹的也是差不多的事。阿西在中文大學藝術系兼任導師,專教人物畫,頗受學生歡迎和敬重。而筆者在阿西任教前已離開同一學校,總也算有半個前後同事之雅。如今大家混迹拍場,許多時候在飯局碰到,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其樂也融融。今日伊人云逝,不由不想起一些如煙往事。在此記錄,權當是對故人的思念。
上文說到那羅拔張,他是拍賣場上常拿一號拍賣牌的龍頭大哥,宴席間好說雄性動物喜聞樂見之事,有時有女賓在座也不避忌,有一回說得實在太露骨了,同座北京嘉德拍賣行某小姐聽得滿面通紅,結果是我們的阿西仗義,大聲喝斷羅拔張的鹽黃段子。
舊日嘉德春秋二季大拍之外,也有小拍,叫周末拍賣,後發展成四季拍賣。周末拍賣經常有對我胃口之寶物,二○○三年之前,價廉物美之品什夥,仙丹不少。但參觀競投者極眾,擠擁非常,尤其調看拍品處人山人海,斯文一點也難以擠到前面。卻見阿西就在提貨處東翻西檢,儼如貨倉重地的巡閱使,令筆者艷羨,也令人擔心,萬一有甚麼閃失,阿西可就麻煩了。
有次就在嘉德周末拍賣期間,與阿西共坐,這場首現胡蘭成書法,無底價,筆者志在必得,與阿西坐在中後排,不斷舉牌應價,而右前方也有競爭者舉牌追加,而且頻頻望向我們。最後筆者投得,對家即移玉到面前與阿西握手,甫交談,一臉後悔模樣,始悉係一場誤會,對家與阿西相熟,我在旁邊舉牌,對家以為阿西要,才放手相讓,陰差陽錯,為小弟所得,這叫緣份吧。阿西知我雅好名人翰墨,說由我收也好。對方即伸出友誼之手,恭喜道賀。嘴上應以真不好意思,心中暗喜,也感謝阿西,托他的福,得此墨迹,而且省許多錢。
有一次在某深具信譽的大拍賣行,對某件畫作看不透,問該部門主管意見,應以來源可靠,絕對真,如果拍得到還可由公司出具證明。投得後阿西悄悄相告,他對此畫也看不透,但傾向否定。真是難得的諍友,坦誠可感,即叩謝不置。
阿西身為藏家顧問,替人舉牌競投,責任重大,所以看書畫認真得不得了。對着一幅畫,一會兒遠觀大局,一會兒近審細部,還常常要求拍賣行把懸於高處的巨軸取下,鑲在框架的還要拆舍鏡片,仔細審定,正面察看,反轉底部透光來看,真像法醫官鑑證組專家驗屍般來檢驗。不由得想起最高指示:「要過細,粗枝大葉不行,粗枝大葉往往會搞錯。」這行業搞錯就夠慘烈的了。
從前中環有一家雅協拍賣,基本上係本地客人競投,價廉物美,可淘之寶不少。但坐中常有人亂舉手搞氣氛,讓買家無端端多花費。那年頭文人名頭在拍場問津者寡,筆者每遇必舉,日積月累,也成一系列,以資研究觀賞。阿西有時在別處投得也以原價舉以奉讓,如居正楹聯之類,筆者均感銘五內。某次雅協競投,筆者欲得某件文人墨迹,但現場有炒家亂舉手抬摃,把價錢推高得沒道理,高個子阿西看不過眼,仗義發聲,說許禮平收這系列東西,你們又不是收這類,不要亂舉害人。聞者才像陽痿不舉,筆者雖咬牙切齒,總算拿下。說到這裏,又扯遠些,同在雅協,有一拍品標明「哲子」書法,哲子不知何許人也,筆者一瞥,知係皙子之誤,皙子係帝王學大師、籌安六君子、共黨秘密黨員楊度,現場僅老友記筆者以大師尊稱之邢寶莊看出,大家心照不宣,也承邢大師照顧刻意微軟不舉,讓筆者廉值得之。拍場中友朋間也有禮讓的,所謂禮尚往來,溫良恭儉讓也。我與阿西、大師,都在無產階級邊緣,出入幾百幾千最多幾萬而已,實屬小巫。去歲上海祝君波兄搞收藏家第三次大會在台北舉行,拍場兩大客台灣林百里蘇州包銘山在台相遇席間談起,有好幾次大家都看中大千、可染精品,兩雄相遇幹上了,每一口價一兩百萬,一個呼吸就一千萬,真是血拼啊!如果大家讓一讓,每一件可省人民幣幾千萬甚至一億啊!
阿西本身是人物畫家,原在南京藝術學院教人物畫,弟子眾多。阿西與萬玉堂合作時,引進了不少當時不知名,或已知名而不熱門的畫家,有其弟子,也有其畫友,吳冠中就是在萬玉堂畫展時,加上佳士得拍賣,掀起搶購吳畫熱潮的。排隊買畫就是萬玉堂搞出來的破天荒之舉。阿西有一弟子徐樂樂小姐,現在已是紅得發紫的大家了。當年拿到賣畫所得款項,致函老師阿西,謂這輩子第一次拿到人民幣以外的貨幣,感動到哭。
這又使我想起一事,應該說說。由於阿西牽線籌劃,南京幫成了畫壇寵兒,各畫家名氣逼人,銷情甚佳,香港藝術館也入了不少。到回歸前香港藝術館搞了一個二十世紀中國書畫大展,筆者參觀之後,跟老友記唐太(總館長朱錦鸞博士)直言,這個展覽南京畫家佔了不少,是否受香港書畫巿場影響而有所傾斜,再告以巿場流行南京畫派源自萬玉堂和拍賣行,歸根結柢,歸功阿西。個人在歷史進程中的作用,往往是不自覺的。筆者感覺出阿西對官方畫展選件的影響,對將來專家學者寫美術史的影響。但我這些看法,則從未跟阿西談過。
香港回歸,阿西來自大陸,少不免有所顧慮,好像曾移居新加坡,或為子女讀書、工作關係吧。但很快,又回歸祖國懷抱,遊走於南京上海。不久,很少見到他了。
二○一二年暑假,在上海花園飯店與家人嘆下午茶,遇羅拔張、阿西也在茶敍聊天。筆者趨前問候,阿西說現在上海居住,還寫下上海手機號碼、電郵,以便聯絡。沒想到就此訣別。
阿西人物畫不錯,筆者僅得一件,就是十多年前在嘉德周末拍賣投得的,當時阿西坐在我旁邊叫我別舉牌,買來幹甚麼。我知他客氣,不理他,舉到為止。誠軒的丁小姐慨嘆,她好幾次想競投阿西的畫作,卻總是差一口,至今一件也拿不到。可見阿西的畫藝允稱上乘而備受歡迎。阿西在上海龍華殯儀館舉殯,也就請丁小姐安排一個花圈,聊表哀忱。據說當日弔唁者極眾,龍華很少有這種賓虛景象,證明阿西群眾基礎好,粉絲一大批,阿西此生沒有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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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懷德 赞了这篇日记 2014-06-27 03:47: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