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要离别，无论准备多久，那都不会够

爷爷出生在战乱的30年代，他妈妈在他5岁的时候病逝，于是他有了一个标准的“狠毒的后妈”，爷爷性格内向，挨打挨骂挨饿都从来不说话，吃亏也从来不会反驳，靠着自己双手拼命挣来娶媳妇的本钱，但也过分透支身体落下了一身的毛病，腰腿疼的毛病长年不断。
爷爷和奶奶只有2个女儿，小女儿留家，我爸爸家当时因为是大地主成分高，没人给介绍媳妇，于是倒插门到妈妈家（所以我管妈妈的爸爸叫爷爷）。爸爸勤奋肯干努力挣钱，但是脾气非常非常火爆，乡下人感情表达匮乏粗暴，小时候家里整天吵架，我极度厌烦，中学时数度离家出走甚至还计划过自杀。我那时候就发誓，将来我宁可光棍也绝对不能容忍这种婚姻，这是我善感和敏感性格的根源。
爷爷也总是受气，但默默忍受着一切。稍微大一些，八九岁以后我总是跟着爷爷去干活，盛夏闷热的午后爷爷带着我在两米深的玉米地里拔草，一钻就是一下午，沉默无言。他的踏实、勤奋和隐忍，无声地、深深地刻进了我的童年。
爷爷72岁的那一年，我大四。他说有算命的告诉他阳寿74，现在兄弟四个只有我还没结婚，希望早点看到我成家，他也就安心去了。我不可能因此就匆匆结婚，但是心中戚戚然，他们真的老了……那一年我花了很多时间听他们回忆、口述、整理，写了3万字记录他们的一生，希望将来可以多留给自己一些回忆。
爷爷75岁的时候，发现中度前列腺疾病，可是他怕花钱，坚决拒绝住院治疗；后又因轻微脑淤血，说话开始辞不达意，我就带嘟嘟回家冒充我女朋友，爷爷笑得很开心。
爷爷76岁的时候，有一次告诉我他老是半夜心脏疼得睡不着，问我是什么病。我心中惊讶，安慰了他几句就去问我妈，我妈告诉我：“我去问过医生了，医生说心肌梗塞治不了。咱们家前面的XX也是这个病，花了17万在心脏里面放了个支架才治好，他这么大岁数就算我们给他治，第一他也承受不了，再说花那些钱他自个儿也一样是心疼死。76的人了还能活多久？人上岁数了，只要能死个痛快就是福。你们也别老觉得我不给他看病就是不孝顺，能看的当然看，看不了也只能那样了。”
老妈用最直接的话告诉了农村人朴素又近乎残酷的生命观和价值观——老人一辈子的目标都是为了能让孩子们过得好，没有谁会花那么多钱给一个70多岁的老人去治病，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我只有无奈地接受这个事实，接下来的2年，我一改以前一年回家一两次的习惯，不顾昂贵的机票2年回家十几次，只是为了能多陪陪他。我知道那一刻快要来到，除了更多地爱他陪着他，更多的告诉自己去准备，别无他法。
去年爷爷77岁，正月初三我们那里要上坟，爷爷不顾行动不便坚持要跟着去，于是爸爸带着我们，我和老妈扶着他一起去。他精神不错，一路走进坟地去也不嫌累，天气很暖和，他坐在他爷爷、爹、娘、后娘的坟前唠叨着，我和爸爸在旁边忙着烧纸，敬酒，点烟放炮。最后爷爷领着我和爸爸磕了四个头。
今年爷爷78岁，，端午节我回家，晚上在爷爷奶奶屋里呆到很晚，也没怎么说话，他们就陪着我也不说话，后来我说了一句：其实人有下辈子，认识的人下辈子还会认识。他俩就笑着问我说这个干嘛？我说不干嘛，刚看书看了这么个事儿。
前2个月他便秘，老妈去给他拿药，他嘱咐“少拿点儿”，老妈问：“为什么要少拿点儿？一次多拿点儿你以后留着吃吧。”他沉默不说话。老妈拿了15副，到最后他只吃了7副。
上周爷爷摔倒碰破了脸，流了好多血，老妈吓了个半死，带着他去医院，医生一检查浑身治病，建议住院观察，爷爷死活不肯；况且家里还有我奶奶没人照顾，于是处理完脸伤就赶回家。
3天后是腊八，去县医院换药，因为爸爸还有我们兄弟四个都不在家，妈妈就让我大姨赶回来陪着一起去的。换完药刚回家就心脏疼得厉害，老妈要打120，爷爷怕花钱便极力反对，说“就算死了也不去医院了！”，老妈气得直哭，问他“你真让你俩闺女看着你疼死吗？”被送到县医院，用了药也止不住疼，医生嘱咐过了晚上6点还不行就转市医院。
下午四点，爷爷开始躺不住，一直坐起来说要小便，医生检查完说：“你没有小便，好好躺着吧。”爷爷就躺下不动了，喊疼得声音也小了，妈妈和大姨在一边还以为药效起作用了，老妈问了一句：“爹你显轻吗？”爷爷回答了一句“可能显……显点儿”，就再没说话，几秒钟后停止了呼吸，老妈完全没料到，当场昏了过去。
我这一年来开始有间歇性的牙龈肿痛，老是同一个地方肿起半边脸，医生看不出毛病，只说是上火了。前几次每次都是疼上几天就完，可是这次一连疼了两个多星期，每天晚上疼到睡不着觉，也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喝豆浆牛奶。腊八这天是周末，上海阳光明媚，我一天没出门在被窝里钻着，下午四点多二姐打来电话，语气慌张，“小雷赶紧往回走！咱爷没了，喊上大姐你俩一块！”
我很冷静地起床，规划最快回家的路线，订机票订车，家里下了两天的大雪高速封路了，我又提前联系高速上工作的同学想办法上高速。周日下午2点半起丧，我和大姐终于赶在2点进家门。大姐一声痛哭抱住爷爷再也站起不来。我把脸贴在爷爷的腿上，冷硬的触感透过夹垫的纸元宝和寿衣传到我的脸上，我安静地流着泪，想着他带我长大所能记起的一切，想着我这些年我为了这一刻所做过的一切，想起这一年来每一次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目送我走出家门的眼神，是不是每一次，他都知道那可能会是最后一次见我？
奶奶告诉我爷爷其实这一段时间也感觉到自己不行了，梦里一直念叨着快死了，奶奶问他“能过得了年不？”他说：“够呛，怕过不去了。”奶奶又问：“要是小雷带回媳妇来了你还死不？”他说：“那我就不死了。”没能让他看到我结婚算是他最大的遗憾了吧，但我也不会遗憾，我会带个“女朋友”哄哄他开心，但不会因此草率结婚。我一直在努力让自己过得幸福，他一定也会为我开心。
奶奶还说当时去医院前爷爷就说了：“去县医院吧，回来还快点。”奶奶就问他“去市医院呢？”爷爷说：“去市医院到不了。”
老妈告诉我：“你也别上火了，你爷没受多大罪，就最后疼了那么三四个钟头，两个闺女也都守在跟前了。活了78岁一辈子受苦，一身的毛病都舍不得治，以后也算是享福了。”
起丧完我和哥哥还有族里的叔叔伯伯们一起去烧骨，最后进火化室前哥哥要按习俗撕掉下半段的寿衣用来包骨灰盒，寿衣撕掉露出了他褶皱干枯的半只手，我慢慢走过去，跪在地上，轻轻触碰着他冰冷的手指泪如雨下。叔叔们把我拉开说：“住了吧别哭了，就送到这里，你爷爷该歇着了。”
我知道这一切会来到，我准备了好久，可是我也知道，无论准备多久，那都不会够。
如果这世上没有灵魂，我怎么才能接受这个世上最爱的人，从此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我们会有很多说法来安慰自己，可是这悲伤却无力遏止，多么残忍。
生命不息，只有爱是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