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看见”的努力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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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柴静《看见》这本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天。尤其是在网上出现有关闾丘和柴静的专业主义新闻与非专业主义新闻争论之后,我更加认真细致有意识地总结了这本书,不免想说说自己的看法。
看了书,我以一己之私,推测柴静主要有两点不招待见:
1、文字太文青。
大概是职业习惯的影响,大多数记者的工作外的文字都比较平实,以记录和叙述风格为主。但柴静是个非常喜欢“抒情”,甚至“煽情”的人,非但电视里解说词里有时带点儿“抒情”,文字也如此。这是她自己的风格,我认为无可厚非,除去“矫情”的偏见,她的文字反而让我读起来赏心悦目。因此,当她说出“采访是一种抵达”,我觉得这种诗意的描述,虽然“作”,但是准确。我也做过几年记者,当看到她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一丝理解的障碍。采访是记者对自己寻求问题答案的一个抵达过程,是记者与采访对象人与人沟通交流的抵达过程,是新闻对真相探访到某种程度的抵达过程。我认为柴静描述的是一种心理的历程。如果非要用事实化、概念化的定义来说“采访”,采访是“为获取新闻对客体所进行的观察、询问、倾听、思索和记录等活动。是新闻写作的前提,是一种特殊的调查研究。”
我想,除了教科书,应该没有人认为自己说的才是关于“采访”的“标准答案”吧。如果非要指责“采访是一种抵达”的说法莫名其妙,我认为,那也是另外一种矫情。
2、气质外貌太文青
柴静的鲁豫头、长围巾,充满文青气息的眼神和造型,甚至采访说话时的口型,显得有点自恋和小自负,在“普通人”中,确实“出挑”了一点。不够“职业”和放松。在某种采访关系中,如果记者的外貌和气质过于特殊,不溶于采访的气场,确实会干扰观众走神,影响节目的节奏。但,这也是记者或者叫电视节目主持人自己无法选择的。因为有一种时刻,记者或电视节目主持人的特殊气质,反而比较有“观众缘”。这种“眼缘”,对电视人来说可遇不可求。
这些我们认为是“缺点”的,柴静和她的团队都在做有意识的调整。在《看见》中,她的同事史努比评价说:你生活得太塑料了,不真实,过分得体。史努比中肯地批评柴静:“她的一些动作……忽闪大眼睛也好,一颦一笑也好,捋个头发什么的,她可能是没意识的,但是观众能意识到,就被这些干扰,我觉得在这些细微的地方应该有意识地收敛。”
基于上述两点认识,我认为说柴静是“表演式采访”,有道理,也没道理。表演,应该是主体不是某类人,而她非要装成某类人,叫做表演;如果她就是文青,采访或主持节目也文青,写书也文青,一以惯之,那很难说是一种表演。当然,她采访也文青兮兮,这我们可以说她不职业,但不能因此指责她的真情流露为一种“表演”。如果说她的“本性”相比常人,偏于表演,因此是“表演式采访”,那也可以吧。
就柴静的早期的新闻采访和报道不够职业这点评价,我认同。我认为记者应该在采访报道中表现出中立,不能以自己的观点、自己的情感,来代替观众的判断。虽然记者可能的确是“正义”的,甚至“正确”的。这是我们入行的时候,就知道的。
但是知道职业操守,并不表示在新闻的实践过程中,我们能时刻做到。人人都是从新人而始,头顶戒律,如何在实践中贯彻,永远是一个个新课题。每次采访都是不同的,记者要时刻提醒自己,调整自己。柴静的节目和平台,恰好放大了她的“不职业”。
我不想过早的下结论柴静是不是个“合格的记者”,每个人都在“抵达”自己职业目标的路上。她早期的很多选题和思考路径都相当有价值,某些采访操作和方法值得商榷。因为柴静不是新闻专业出身,她的编导老范也不是,非专业人士在操作调查报道的过程中,有发现和调查的独特视角与方法,但也容易在不守新闻报道规则和戒律方面受硬伤。但有的专业记者,(借用张越的一段话)“看见一个目标,……然后匍匐前进,往左闪,往右躲,再弄个掩体,一辈子就看他闪转腾挪活得那个叫一个花哨,最后哪儿也没到达。”如何平衡职业操守、和电视新闻采访的戏剧性冲突效果,又是另外一个话题。
坚持记者职业化和专业主义的方向做报道,一定是“对的”,但有时我也在怀疑,所谓“正确的道路”是否只有一条?我认同书中陈虻老师说的一段话,他在评价报道《双城的创伤》时说:“大家尽管在看的时候,一会儿说这个采访不能这样,一会说那个不好,但是谁也不走,他跳不开。我有一句话,就是片子一定要带着问号行走,不管我们在了解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错误,但是这个问题本身是真的。对于记者来说是真的,对于观众来说就是真的。” (他说柴静)柴静这个人吧……有一些众所周知的缺点,但她还是有一个特点的,她不人云亦云。
最后,我真的推荐大家好好读一读《看见》这本书,因为新闻理念和操作方法问题,柴静的报道不能作为新闻报道的范本,尤其会误导行业新人。但是她对新闻报道的探索历程和思考,值得每个新闻人借鉴。她所遇到的一道道门槛,都是我们在做记者的路上有过的相似历程。她是有心人,记录了自己想法的变迁,碰到问题,试图解决,也困惑,最后她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我慢慢体会到,理解的基础是感受。人能感受别人的时候,心就变软了,软不是脆弱,是韧性。……我有一个阶段,勒令自己不能在节目中带着感受,认为客观的前提是不动声色,真相会流失在涕泪交加中,但这之后我觉得世间有另一种可能——客观是对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入其中,有所感受,相互冲突的感受会相互克制,达到平衡,呈现出‘客观’的结果,露出世界的本来面目。”
很遗憾,这样的结论也许你不会认同。但是我很高兴,因为我觉得,倒底这世界上还有像闾丘和柴静这样——“极端认真的蠢人”,这是好事。
附:《看见》书中,有关“如何客观和持中”的段落。
(第三章双城的创伤) 采访苗苗表弟的时候,他说起死去的姐姐,满脸是泪水,我觉得采访结束了,就回头跟摄像海南说了声“可以了”,蹲下去给男孩摸一下眼泪,说去洗洗脸吧。看了节目我才知道,老范把我给孩子擦眼泪的镜头编进片子里了,她百无禁忌。
这个镜头后来争议很大,还产生了个新名词,讨论我是不是“表演性主持”。小鹏瞪大眼睛来问我:“你为什么要给他擦眼泪?” “那你怎么做?”“什么都不做,这才是记者。”
十年过去了 这么做对不对,我心里已经过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没有答案。
史努比说:她(柴静)以前挺吃力,但她有一种对人的关注方式,她的成长会有个不变应万变的过程,也会找到自己的位置。
采访是什么?采访是生命间的往来,认识自己越深,认识他人越深,反之亦然。
(第十章 真像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
陈虻说:你的问题是你总是太投入了,热爱就会夸张,感情就会变形,就没办法真实地认识事物了。“痛苦是财富,这话是扯淡。姑娘,痛苦就是痛苦,对痛苦的思考才是财富。”
阿文被戒毒所卖去卖淫一案,小项说,就算有千条万条原因,但“从专业角度这个节目是失败的。只有一个图像被处理的戒毒女的控诉,一个图像和声音均被处理的知情人的‘泄密’,一个卧底记者,一场激烈的对质与抵赖。‘新闻调查’一贯的准确、深刻、平衡原则在这个节目中并不能完全体现。”
不过我觉得这个没办法,处身的环境决定如此,就像小项说的:“一个饥饿的人,赶紧吃上一顿肉就能活命,这时候你不可能也做不到脍不厌细,只能端上一碗颤巍巍的红烧肉。”
我认为只要掌握的事实并无错漏即可,法拉奇比我激烈多了,而且CBS的著名主播丹*拉瑟说过:“电视就是瞬间,要有戏剧性。”他出道以来就以挑战尼克松总统著称,对老布什总统的采访几乎演变为一场争吵,从来不讳言自己的立场和情感,“911”之后他坐在地上含泪朗诵《美丽的祖国》,这些都为他赢得“勇敢无惧”“富于情感”的声名。
但总编袁正明审片时提醒我:“不要不能自持,你有时忘了在采访。”
我对袁总说:观众没人批评啊,还挺喜欢,觉得“性情以对”。
袁总黑着脸:“你别让观众看出你的喜好来,生活里你怎么样是你的事,上了节目你就不能有这个。”
袁总升了袁台,不管调查了,还偶尔提醒我:“你看人家芭芭拉*沃尔特斯,老了,越来越稳定克制,你也得这样。”
“成熟是么?”我心想可我还没老呢。
“不是成熟,”他说,“这是你的职业要求,你成熟不成熟都得这么办。”
(2006年,48岁的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娅被暗杀。柴静和朋友聊起此人)我说:批评是记者唯一的语言,美国政治学者Ann摇头:这样的报道很难客观。我认为她是美国人,不理解俄罗斯的记者要承受什么,“她实在一个那样的环境下,常常被迫害的人很难避免……”她说:“但这样慢慢会变成你本来反对的人。”其中一位朋友说:“你的情感不代表别人的判断”。 这句话真是煞风景,但刺激了我一下。
我依然尊敬并学习法拉奇和安娜,但也开始重新思量采访,她们甘冒枪林弹雨,为一次采访可以倾注生命,性烈如火,同情心极深,但也容易将世界分为掌权者和被侮辱者,将历史的发生归功或归罪于某一个人,容易将好恶凌驾于事实之上。
泪水和愤怒是人之常情,但我慢慢觉得公众对记者这个职业的要求是揭示这个世界,不是挥舞拳头站在什么东西的对面。
(百家讲坛采访易中天)易中天问:新闻调查的口号是探寻事实真相,什么是真相?我想了想,说:真相是无底洞的那个底。(作者注:我不认同喔,无底洞有时真的无底)有观众在博客上留言说什么是探寻:保持对不同论述的警惕,才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探寻就是要不断相信、不断怀疑、不断幻灭、不断摧毁、不断重建,为的只是避免成为偏见的附庸。或者说,煽动各种偏见的互殴,从而取得平衡。
(之后,柴静写信给钱钢老师)“我对一方缺席的采访抱有疑问,哪怕技术上来讲证据没有任何问题,也必须让他们说话和解释。即便这些解释会让我们本来的是非变得混沌,会让我们被动,让我在采访中陷入尴尬,让我可能必须放弃一些已经做完的不错的采访段落,会带来节目被公关掉的风险,也必须这样做,不仅是对他们负责任,同时也让我们自己完成对世界的复杂认识,哪怕这个认识让我们苦苦难解,让我心焦。”
钱老师回信说:追求真相的人,不要被任何东西胁迫,包括民意。信的最后,她说:不要太爱惜你的羽毛。
我明白他的意思,做调查记者最容易戴上“正义”“良知”“为民请命”的帽子,这里面有虚荣心,也有真诚,但确是记者在困境中坚持下去的动力之一。现在如果要把帽子摘下,有风雨时也许无可蔽头。
我把这些写进博客里,但有读者问:“记者价值中立并不等于价值冷漠,难道这个职业没有道德嘛?”
(采访归真堂,柴静事后说)采访不用来评判,只用来了解:不用来改造世界,只用来认识世界。记者的道德,是让人”明白“。
(有一次采访官员批评上级政府财政决策失误)无论如何自制,人的情绪是根除不了的,有时松,有时紧,永远永远。
我让老范编辑时把我表情过度的镜头掐掉,她不听,有时还要强调出来,加点音乐,觉得记者有情绪才能带动观众。
有位观众在柴静的博客中批评她:“如果你用悲情贿赂过读者,你也一定用悲情取悦过自己,我猜想柴静老师做节目、写博客时,常是热泪盈眶的。得诚实地说,悲情、苦大仇深的心理基础是自我感动。自我感动取之便捷,又容易上瘾,对它的自觉抵制,便尤为可贵。每一条细微的新闻背后,都隐藏一条冗长的逻辑链,在我们这,这些逻辑链绝大多数是同一朝向,正是因为这不能言说又不言而喻的秘密,我们需要提醒自己:决不能走到这条逻辑链的半山腰就嚎啕大哭。”他写道:“准确是这一工种最重要的手艺,而自我感动、感动先行是准确最大的敌人,真相常流失于涕泪交加中。”
(第十九章 不要问我为何如此眷恋) 我每每和老范吵架,分歧都是,她时时处处要为我们采访的人着想、开解,而我担心这失于滥情,不够冷静,觉得工作应该有铁律,必须遵从,不惜以冷酷来捍卫。
陈虻说“宽容的基础是理解”,我慢慢体会到,理解的基础是感受。人能感受别人的时候,心就变软了,软不是脆弱,是韧性。……我有一个阶段,勒令自己不能在节目中带着感受,认为客观的前提是不动声色,真相会流失在涕泪交加中,但这之后我觉得世间有另一种可能——客观是对事件中的任何一方都投入其中,有所感受,相互冲突的感受会相互克制,达到平衡,呈现出“客观”的结果,露出世界的本来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