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别霸王——从蝶衣之死看《霸王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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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影26年,哥哥张国荣塑造了一个又一个令人难忘的荧幕形象,其中,《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堪称经典中的经典。在影片中,哥哥表达出的那种纯净、圣洁的美引起了人悲天悯人的情怀,使人们跨越了男女、雅俗、生死的偏见,人们只能为这样的美而感动、叹息,管他是男是女,是雅是俗,是生是死呢!这就是哥哥的境界。这种纯净圣洁的精神情感美有种纯粹形而上的意味,即使最后被世俗和丑恶所扼杀,但却让人觉得这美并没有被死亡所带走、所抹杀。
另外一个值得赞叹的当然是导演,陈凯歌是一个鬼才,他一直走文艺片的路线,而《霸王别姬》会是他的一个无法逾越的高峰,也是国产影片的一个高峰,是里程碑式的作品。为什么这么说呢?陈凯歌似乎比谁都了解艺术,他明白,要想有所建树,要想有一部被人们记住,被历史记住的影片,那么影片就必须要揭示一些内容,比如人性的思考、文化的思考、理想与现实的碰撞、历史的印记、无法改变的悲剧命运……陈凯歌都做到了!《霸王别姬》因此也成为了国内第一部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部获得法国戛纳影展金棕榈奖的影片。
一
先来谈谈影片中女性角色的设置,影片中对主人公程蝶衣有深刻影响的女性只有两位,一个是妓女艳红,一个是妓女菊仙。为什么都是妓女?导演设置的非常巧妙,妓女,跟戏子一样,同样是社会最底层的职业,她们无力改变现状,先天就携带着悲剧的成分,即使菊仙这样一个性格泼辣聪明的女性,为自己赎身,使性子耍聪明留在段小楼的身边,可是她仍然是一个依附品,脱离妓院的生活,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段小楼的身上,她情真意切的爱着段小楼,在命运的捉弄下,在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当段小楼被迫说“我不爱她!我不爱她!我跟她划清界限!我跟她划清界限!”的时候,心如死灰的菊仙选择了上吊自杀,临死前,她穿上了新娘的礼服,鲜红的颜色是对命运的抗争、是对社会不满的宣泄、也是绝望、无奈和辛酸的控诉。程蝶衣是痛恨这个女人的,他恨她夺走了段小楼的爱,他以为的“从一而终”是他可以与大师兄继续霸王和虞姬的从一而终,但是,菊仙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真的是菊仙破坏了他们之间的“约定”了吗?当然不是,段小楼说的很清楚“蝶衣,你可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啊!唱戏得疯魔,不假!可要是活着也疯魔,在这人世上,在这凡人堆里咱们可怎么活呦”。大师哥戏里戏外分的很清楚,分不清楚的只有蝶衣一个人。菊仙无辜吗?菊仙很无辜,她只是像凡间所有女子一样,踏踏实实的要和段小楼过日子。可是时代不容她,社会不容她,命运也捉弄她。
艳红,这个狠心甚至有点狠毒的女人。在剧中,出现了三次“磨剪子嘞,锵菜刀”的呼喊声,陈导不单单要将中国民间文化穿插进作品渲染气氛,更重要的是用这种方式警醒观众。三次均是蝶衣命运的转折点,也是促使他心理扭曲的转折点。第一次就是在艳红抱着还是孩子的蝶衣到科班儿,撒泼耍赖求师傅把他留下来的时候,这一段是我最不愿意看的一段,不紧紧是因为血腥,还因为寒冷。师傅不收蝶衣,因为他先天残疾——是六指。艳红这个妓女二话没说,抱起蝶衣到门口,蝶衣嘴里还念叨“娘,手冷,水都冻冰了”,她蒙上蝶衣的脸,拿起菜刀,生生将那多余的六指切了下来。对于艳红来说,蝶衣就像她的六指,这一刀生生的切断了他们的血脉亲情,从此老死没再相见。蝶衣恨她吗?我想他恨她,但是也爱她,因为是他亲娘。何以证明?影片三次提到蝶衣娘,这是第一次,当大师哥决定不跟蝶衣唱戏的时候,蝶衣一蹶不振,整日窝在床上抽大烟,那爷念了一段蝶衣给娘报平安的信,问信要送去哪儿,蝶衣答了句“老地方”。在中国的传统里,烧纸是给死人烧的,艳红死了吗?谁也不知道,那为什么蝶衣要烧给她?相信不是不知道地址,而是恨她,可是信不写不行吗?不行,因为蝶衣同样爱着这母亲。第三次提到艳红是在蝶衣戒除大烟的时候,痛苦让蝶衣失去了理智,朦朦胧胧中,他躺在菊仙的怀里,喊着“娘,水都冻冰了,我冷”。在潜意识里,他相信娘是可以给他温暖的,他渴望这份温暖。但是缺失的母爱是回不来了的。
二
再说男性角色,蝶衣的人生观世界观的形成,起重要作用的一个人——师父,师父最常用的沟通方式就是暴力、惩罚。台词错了要打,对了还要打。小赖子的死正是这种教育的牺牲品,小赖子说“等朕成了角儿,天天拿冰糖葫芦当饭吃!”害怕挨打的他,没有成角儿,而是选择了自杀,以至于在蝶衣成角儿的时候,听到街上喊“糖葫芦”,回头,若有所思,他思考什么呢?大概是回忆起小赖子了吧。即使小赖子死了,蝶衣和小楼恨师父吗?不恨,在他们成角儿以后,还甘愿恭恭敬敬听师父教诲,趴在凳子上挨刀坯子打。为什么?因为师父教了他们做人的道理。师父说“从一而终”,师父说“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师父说“不疯魔不成活”,师父还说“人纵有万般能耐,却终也抵不过天命”。最后,这位老人死在了戏班子,在他教戏的时候猝然而死,这是个好结局,他没有经历文革,他死在了自己热爱的京剧艺术上。这是他的幸福。
张公公,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没有他也许蝶衣和小楼就不会迅速的成角儿,但是因为有了他,蝶衣就成了程蝶衣,而不是小豆子,褪去了质朴纯真,心如死灰,就像他说“我早已不是人了!”或许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彻底蜕变了。张公公的侮辱,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多大的创伤我们无从知晓,从蝶衣麻木的表情中,从背景音“磨剪子嘞,锵菜刀”中,我们感受到了那份悲哀。若干年后,在闹市,再次重逢,蝶衣说“你还记得我吗?”物是人非,此时的张公公已经沦为一个只会说“抽根儿,抽盒儿”的卖烟的乞丐。造物弄人。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懂蝶衣的,那就应该是袁四爷了。顾长卫因为这部影片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最佳摄影奖的提名是有原因的,袁四爷的出场就是一个非常经典的例子,整个背景是暗的,那爷问“到没到雌雄不分的地步?您倒给断断。”这时候,“啪”一束灯光打在袁四爷的脸上,这一出暗指,袁四爷在暗处已然将一切看的清清楚楚,他心里明镜儿一样,蝶衣对大师兄的情意是不一样的。
袁四爷为什么执着于蝶衣呢?恐怕要说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对京剧艺术的追求。因为在蝶衣身上,他看到了所谓完美的化身,他痴迷于这种艺术上的完美。在蝶衣被抓上法庭他出来作证的时候,他字字铿锵“世卿世受国恩,岂敢昧法?更不敢当众违背天理良心,……方才检察官声言程之所唱为淫词艳曲,实为大谬!程当晚所唱是昆曲《牡丹亭》、《游园》一折,略有国学常识者都明白,此折乃国剧文化中之最精萃,何以在检察官先生口中竟成了淫词艳曲了呢?!如此糟践戏剧国粹,到底是谁……专门辱我民族精神,滅我国家尊严?”获得了满堂喝彩。“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境非你莫属,此貌非你莫有。”当四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指的绝不仅仅是蝶衣的容貌。根本上,四爷与蝶衣一样,是个艺术疯子。于京戏(还有昆曲)这门艺术,他浸淫一生,奉献了全部的心与魂。正像蝶衣所说,京戏全在情境二字。他欣赏蝶衣,也明白蝶衣,“这一出霸王别姬倒成了姬别霸王”或许正是为蝶衣鸣不平吧。可以说,袁四爷是一个非常有修养的人,永远都不急不躁,不温不火。段小楼的不赏脸,“舍下小坐”被拒绝,他非常有风度的慢条斯理的说了句“那么日后踏雪访梅再谈不迟,失陪了”。即使是最后文化大革命被批斗,要拉出去枪毙的时候,他还保持着那个京剧范儿,迈着台步。虽然是一个反面人物,却被演绎的异常的丰满。话说回来,蝶衣对这袁四爷又是什么样感情呢?我想,是替身,当大师哥段小楼订婚的时候,心灰意冷的他来找袁四爷,画上霸王的脸谱,他就是段小楼!反复想想,每次他来找袁四爷的时候,无不是在师哥处伤了心。每到袁四爷府上,都必定给袁四爷画上霸王的脸谱。袁四爷的欣赏,给了他一个短暂的麻痹,如此的糟蹋自己,不过是为了找到感情上的慰藉。他是虞姬,他要要对他的霸王从一而终。
陈凯歌似乎在每一个角色的设置和每一个意象上都有他深刻的含义。先说小四这个角色,在蝶衣被张公公侮辱以后出来的那个时候,天色将亮不亮,将黑又不黑,不知道是即将是黎明还是即将要黑夜,就像蝶衣的命运,或许事业要崛起,但是心灵上必将蒙上阴影遭受黑夜。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碾盘上的被遗弃的小四。这是一条冬日即将被冻死的小蛇,而要捂活这条小蛇的农夫就是蝶衣。师父去世科班解散,小四顶着盛满水的面盆说“别动,师父罚我跪七天,还没到日子呢”。那个头顶顶出血迹的小四,那个神情坚定的小四,你说那时候的小四是装的吗?我看未必,小四也坚定过,成角儿也曾是他坚定不移的梦想,可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人心浮躁,思想动荡,人们盲目的追捧主义,那个时代笼罩着一个巨大的浮躁的泡沫,正值年轻不经世事的小四很快就被鼓动进来,抛弃了所谓的梦想,迅速进入了他的“新时代”。忘恩负义、欺师灭祖、背叛。加快了蝶衣、小楼和菊仙的悲剧命运。小四的命运就像蝶衣对大师哥的感情,开始美好,最终终是祸害。
三
影片中最能象征蝶衣对大师哥感情的意象应该就是那把佩剑了,这把佩剑是蝶衣和小楼第一次在张公公府上唱戏的时候小楼看中的,在此,蝶衣许给了小楼的,历经转折,当小楼要娶菊仙为妻的时候,蝶衣的嫉妒、任性、刚强、执拗还有伤心统统表现的淋漓尽致,就在这个时候,在袁四爷的府上,蝶衣意外得到了这把剑,在小楼和菊仙的订婚礼上,蝶衣意图用这把剑寻回大师哥对自己的爱意,但是,大师哥的一句“又不上台,要剑干什么?”深深刺痛了蝶衣。在他心里,这是二人的信物。而小楼竟然全然忘了,所以丢下一句“小楼,从今往后,你唱你的,我唱我的。”愤然离去。剑在小楼那儿,心自然也在小楼那儿,后民国时期,蝶衣因汉奸罪入狱,菊仙为救蝶衣,将剑还与袁四爷,“有位叫程蝶衣的,让人逮走的时候说是,这把剑的主人能救他”这话当然不是蝶衣说的,聪明的菊仙以剑来威胁袁四爷,你若不去,必定让你受到牵连。剑在四爷这儿,蝶衣的心到四爷这儿了吗?四爷仅仅是小楼的替身,蝶衣的心当然不在这儿,剑还是要回到小楼手中的,小楼纵是再爱菊仙,也不可能为她割断从小到大的这份相濡以沫的兄弟情意,蝶衣纵是再无法原谅小楼的决绝,终还是放不下亲梅竹马的感情。佩剑这一定情信物再次回到小楼的手里,两人重修就好。可是历史的车轮是任何人无法阻挡的,文化大革命来了,在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年代,所有的仁义道德都被无情的抹杀,当佩剑再次被小楼扔进火里的时候,菊仙扑过去,她深知这不仅仅是一把简单的佩剑,这是蝶衣对小楼炙热的爱,扔了它,蝶衣就完了。这个时刻菊仙善良的本性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她从不接受蝶衣,到同情蝶衣,到最后接受他,历经坎坷,在这一举动里,不难看出,菊仙对蝶衣那份泛着母性光辉的爱。蝶衣看着小楼把剑扔进火堆,说了句“你们都骗我!都骗我!”这个时刻,他绝望了,对京剧的前途绝望了,对小楼绝望了,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都没有了,支撑内心的层层壁垒顿时坍塌,生无可恋。十二年之后,他与小楼平反重新回到京剧舞台,他已经决心赴死,就是死也要死在舞台上。口中喃喃“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若有所思。最终用这把佩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师哥的一句“小豆子!”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两人相依为命的日子。
大师哥段小楼,在蝶衣进入戏班孤独无助忍受不了痛苦的时候给了他最多的温暖。就像蝶衣进戏班的第一个晚上,凛冽的寒风在窗外刮着,其他同伴嘲笑他是窑子里出来的,不接受他,就在这个时候大师哥给了他一个温暖的被窝。在那个寒冷的冬日,他终于有了一个温暖的依靠。就像一个久旱的土地遇见雨水的滋润,他拼命吸允这份感情,珍视这份感情,像救命稻草一样拼命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温暖。相信不论是出身在妓院还是张公公的侮辱,都不足以使蝶衣入戏,真正使蝶衣入戏的还是大师哥的成全。“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削去了头发,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一句台词决定一段人生,大师哥情急之下用烟袋锅子捣进了蝶衣嘴里,恶狠狠的说“叫你错!叫你错!”大师哥若不狠下心,那么相信之后师父也会将他活活打死,大师哥真的心疼他,就是这一出,蝶衣至此入戏,再也没有出来。若干年后,再度携手重返京剧舞台,大师哥故意说错“我本是男儿郎”,蝶衣接“又不是女娇娥”。师哥喊“错了,错了,你又错了”。这是一次迟到的幡然醒悟,对性别的醒悟、对自己错误的醒悟、对自己爱的醒悟、对自己命运的醒悟。可是醒悟又如何不醒悟又如何?人生已生无可恋。唯有拔剑自刎随了虞姬的从一而终。
段小楼爱蝶衣吗?或许爱,无论是兄弟情义还是红颜感情,他都理智的去处理,他娶菊仙为妻,过平凡人的生活,他也意气用事的去保护蝶衣以至于菊仙流产,种种苦果不得不让他学会退让,学会软弱,他不愿意伤害蝶衣,但是现实又促使他必须这么做。从对日本人的强硬,对袁四爷的轻蔑到处处谨言慎行,都是有其必然性的,要想生存仅能如此,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失去了孩子,失去了菊仙,最终蝶衣也永辞人世。
是什么导致了蝶衣的悲剧呢?我想,是时代,清末,他遭受张公公的迫害,日本侵华,他又为救大师哥不得不为日本人唱堂会,民国,又被当做汉奸被抓起来,好不容易新中国成立,又遇上文化大革命被批斗。他仅仅是历史车轮下千千万万个冤魂中的一个。我想还有命运,蝶衣的出身、张公公、袁四爷、小四、甚至是师父、小楼和菊仙,少了任何一个人也不会促成这样的悲剧。最重要的还有对理想的执着,对京剧的热爱,着迷到人戏不分雌雄同体。
陈凯歌说:用电影表达自己对文化的思考是我的一种自觉的选择。
在《霸王别姬》中,我们可以看到的是生与死,爱与恨,忠诚与背叛,理想与现实的碰撞。这也是人生永恒的主题。超越了文化、超越了哲学。他坚持的是我们民族自己的东西。因此也走向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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