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妓伤忆录》原创中译本连载 - （结局）第5章（Memories of My Melancholy Whores）
雏妓伤忆录
[Memories of My Melancholy Whores]
加西亚.马尔克斯 [哥伦比亚] 著
杨坤 译
5
我正读着《五月十五日》的时候，有个不太吉利的句子跃然纸上，作者这样为Julius Caesar定性：在别人眼里认为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那么最终你就必然会成为这样的一个人。我不确定这句话的出处是Julius Caesar本人的作品，抑或是Suetonius还是Carcopinus为他写的传记，但是这句话非常值得学习。我在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里深深的囿于宿命，让我决定自己不止要把这些回忆写下来，而且还要厚颜无耻的以Delgadina的爱情作为开头。
我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几近无法进食，体重也减轻了许多，现在瘦的几乎连腰带都松松垮垮的了。我的骨头里又开始出现捉摸不定的那种疼痛了，情绪也开始毫无缘由的变化，整个晚上我都处于一种头晕目眩之中，这时常让我无法读书无法听音乐，与此相反，我却在白天的时间陷于麻木的困顿之中，而且又睡不着，只好昏昏欲睡而浪费了大好时光。
慰藉似乎从天而降。在那辆拥挤的Loma Fresca公车上，一个女人靠着我坐下来，先前我根本没有注意她上车，她贴在我耳边轻声问道：你还能做爱么？她正是Casilda Armenta，我以前雇佣的性伴侣，她早在骄傲的少女时代就把我当做她的忠实顾客了。退休之后，她体弱多病，一文不名，后来嫁给了一位中国菜农，名字后加上他的姓氏后，也会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生活上的帮助，或许还会有一点点爱情。到了七十三岁的时候，她又恢复到了以前的体重，重又变得美丽迷人，性格也变得坚强起来，同时又保留了她在生意场上泼辣的风采。
她把我带到家里，这是一座中国农民式的农场，坐落在高速公路与大海之间的山坡上。我们俩坐在遮阴阳台的沙滩椅上，周遭长满了蕨类植物与秘鲁百合，屋檐上还挂着一只鸟笼。在山坡上面，可以看到戴着锥形草帽的中国农民们正在烈日下种菜，两道用石头垒成的堤坝将大河分流，灰色的河水就从Bocas de Cenzia入海口注入大海之中。正值谈论之时，我们看到一艘白色的远洋货轮驶入河口，于是我们的目光都默默的追随着它，直到它伴着一声哀鸣般的汽笛音泊入码头。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知道吗？半个多世纪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在床上接待你。”
“我们已不再是从前的我们了”，我说道。
她就像没有听到我似的，继续说道：“每一次他们在收音机上谈论你的时候，因为对你的挚爱而对你赞扬倍至，把你称作爱情大师，想象一下，我觉得没有人能像我一样了解你的魅力与痴狂。”
“我是认真的”，她说道，“没有人能更好的忍受你。”
我受不了她说的话。她看到我眼噙泪水，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我才发现我的确不是以前的自己了，然后我用以前从未有过的勇气注视着她的眼神。
“事实就是我正在变老”，我说道。
“我们都变老了”，她叹了一口气，“从内在来看，你并未觉得自己变老，但从外在来看，每个人都会觉得你变老了。”
事已至此，我只好对她打开心扉，于是我就把深藏在心中的故事全部讲给她听，从九十岁生日那天晚上给Rosa Cabarcas打电话说起，一直到那个悲戚的晚上我疯狂破坏了房间再也没有回去。她安静的听着我的倾诉，就像她曾经历其中一样，并且伴着深深的沉思，最后她露出了微笑。
“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但是千万别失去这个孩子”，她说道，“这个世上没有比一个人孤独的死去还要悲惨的事情了。”
我们坐上一列慢的像马一样的小火车来到哥伦比亚港，然后在一处已被蠕虫侵蚀的木质码头对面吃了个午饭，而在Bocas de Ceniza运河疏通之前，这个码头曾一度是每个人进入这个国家的必经门户。我们坐在铺满棕榈叶的屋顶下面，壮硕的黑人保姆端来油炸红甲鱼，配着椰子饭，还有切成薄片的车前草香蕉。两点钟的时候，我们困顿不堪，就打了一会盹儿，醒来后继续畅谈，一直聊到壮大绚丽的太阳沉入海底。这一切在我看来是如此的绚烂多彩。
“你看，那里是我们结束蜜月的地方。”她带着一种嘲弄的意味说道，然后又恢复了严肃：“今日我回首过往，我似乎看到了那几千位曾和我有过床笫之欢的男人，我却把灵魂交给了他们中最差的一个。感谢上帝让我及时遇到了我的中国男人。这就像嫁给你的一个小拇指一样，但是他却属于我。”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想捕捉到我对她说的话有什么反应，又继续说道：“你应该马上过去找到这位可怜的女孩儿，即便嫉妒心告诉你的都是真实的，无论如何，一旦学会舞蹈，就没有人再会忘了它。不过有一点，你不要有那种祖父式的浪漫主义情怀。叫醒她，然后疯狂的去干她吧，直到把她干的脑浆开花，就用你那个驴子一般的阳具，它是魔鬼赐予你的礼物，正因为你这个人怯懦又小气。”
“我是在认真的说这件事儿”，她最后发自内心的总结道，“在没有体会那种因爱之性的渴望之前，你不要让自己死去。”
第二天，当我拨打那个号码时，由于即将和Delgadina再度见面造成的心理紧张，再加上不确定Rosa Cabarcas会怎样回应我，所以手抖得厉害。那次我在她妓院大搞破坏之后，她对造成的损失乱开了一通账单，为此我们还大吵了一架。我只好卖掉母亲生前最喜爱的一幅画，估摸着可以拿到不小的一笔钱财，但实际到交易的那一刻却连我预想中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我只好凑上自己的一些积蓄，然后把钱拿给Rosa Cabarcas，还附上了一份无可辩驳的最后通牒：要么拿着，要么丢掉。这无疑是一次自杀式行动，因为她只需出卖我任何一条私密，我的好名声就足以被她毁坏殆尽。她没有做出回应，但是依然扣留着吵架当晚用来作为抵押的那几幅画。于是我在这场独角戏中成了一个彻底的失败者：我失去了Delgadina，失去了Rosa Cabarcas，还耗尽了剩下的所有积蓄。然而，我听到电话响了一下，两下，三下，最后她终于接听了：“喂？”我一时语塞，挂掉了电话。然后在吊床上躺下来，听着Satie的禁欲抒情诗试图让自己恢复平静，身上的汗却浸透了整块帆布。直到第二天之前，我都没有勇气再度拿起电话。
“好吧，娘们儿”，我用坚毅的语气说道，“就今天！“
Rosa Cabarcas当然还是那样一副超然万物的样子。“喔，我的傻逼知识分子”，她带着一股子无可征服的精神气儿叹道，“你一消失就是两个月，这一回来就是满脑子幻想。”老鸨告诉我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Delgadina了，不过女孩儿已经从我那晚大搞破坏的惊惶之中恢复过来，后来甚至都没再提及过也没有问过她，新找的工作也干得很不错，比以前舒服了，而且也比钉纽扣的薪水高了一些。一股无名之火在我心中燃烧起来。
“她只能做一个婊子”，我吼道。
Rosa眼都不眨一下的答道：“别犯傻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她现在应该就在我这里啊，除此之外她还能有更好的去处么？”
她逻辑运转的如此快速，更加让我怀疑事情可能会更糟：“现在我怎么能知道她不在你那里？”
“如果是的话”，她答道，“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不对么？”
我对她再一次恨之入骨。不过她对此也无所谓，而且还答应我去找找Delgadina。
“不过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因为我以前经常用来跟女孩儿联系的那家邻居的电话也已经停机了，另外我也不知道女孩儿住在哪里。但是你也不用因为这个去死，操！”，她接着说道，“一个小时后我给你电话。”
说好的一个小时，结果却是三天后才联系我，但是老鸨真的找到了那个女孩儿，而且还很健康，即可享用。我克服掉羞愧心理，回到了妓院，像是忏悔一般将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吻了个遍，从当天晚上十二点一直亲吻到公鸡打鸣。我曾经对自己允诺过关于自我救赎的那些长篇大论，我要永不停歇的重复它们，就像和她只如初见一般。那个房间已被拆除掉，我当时放在这里粗略使用过的物品也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这都是Rosa Cabarcas丢掉的，她还告诉我一定要好好的维护房间新改善的那些布置，因为我还欠她帐，就算是一种补偿吧。然而，我的经济状况已经捉襟见肘。我拿到的退休金也变得越来越少了。除了母亲那几件神圣庄严的珠宝，家里能变卖的东西也都不值什么钱了，也没有任何一件物品能算得上是古董。年景好的时候，政府还能跟我签订一些诱人的协议，向我购买希腊语、拉丁语与西班牙语经典图书，以便充实政府部门的图书馆，但我却无意出售它们。过了一段时间，由于政治风向的转变，再加上世间的堕落退化，政府部门里再也没有人惦记文学与艺术的事儿了。已经厌倦于找寻其他体面的解决方案，我就把Delgadina还给我的那些珠宝揣在兜里，去往那条通向公共市场的阴险巷子里的当铺换些钱回来。呼吸着令人心烦意乱的空气，我在这条挤满了破败酒馆、二手书店与当铺的巷子里来来回回徘徊了好几趟，但是Florina de Dios女士的高贵尊严阻止了我的去路：我不敢这样去做。于是我决定自己要高昂着头颅去往一家久负盛名的老字号珠宝店卖了它们。
售货员一边戴着他的放大镜仔细检查了这些珠宝，一边问了我一些问题。他令人敬畏的行事态度与风格看上去像是一位内科医师。我跟他解释道这些珠宝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他听着我的解释，嘴里发出嗯哼的声音表示认可，最后他把放大镜取了下来。
“很抱歉”，他说道，“这些都是低端货。”
看到我惊讶的神情，他充满绅士般的同情跟我解释道：只是黄金还是黄金，白金还是白金。我摸了一下口袋，确认把购买时的收据也带了过来，以毫无抱怨的语气说：
“好吧，这些都是在一百多年前在你们这家名贵的商店购买的。”
他的表情丝毫没变。“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他说道，“随着时间的推移，继承来的珠宝里面最值钱的那些石头经常消失不见，而被家族里的败家子儿或者珠宝大盗替换掉，只有一些人想拿去卖掉时，才会发现这个骗局。”
“不过，你给我几分钟的时间”，他又说道，然后就拿着珠宝走进后门去了。须臾过后，他便回来了，没有跟我解释什么，只是示意我坐下来，然后他继续工作。
我在商店里端详四周。以前我曾跟母亲来过几次这里，想起她经常重复一句话：不要告诉你爸爸。突然一个念头将我置身于世界的边缘：会不会是Delgadina与Rosa Cabarcas窜通一气，把真的宝石替换掉，再把镶着赝品的还给我呢？
我正被这些疑虑弄得怒火中烧时，一个秘书走过来让我跟她从那扇后门进去。她带我走进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面摆着一个放满厚厚大卷本的长书架。一位身材肥大的贝多因人从办公桌远处一端站起来与我握手，就像跟一位老朋友絮叨的那种口吻用“您”来称呼我。“我们曾在同一所中学同窗啊”，他寒暄着对我说。回忆起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曾经是那所学校最好的足球运动员，还曾在我们第一次去放纵的那家妓院里勇夺桂冠。但是关于他的一些典故我完全忘掉了，而且在他看来我也已衰老不堪，想必他肯定是把我和他小时候的某位同学搞混了。
玻璃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卷宗，里面是关于我母亲那些珠宝的备忘录存档。上面清清楚楚的记载着她替换掉Cargamantos家族两代传承的精美珠宝的时间与细节，而且她还以合法的手续将其中一件珠宝在这家商店卖掉。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是现任老板的父亲在掌控着这家商店，当时我和他还正在学校读书。但是他又宽慰我道：当一些大家族遇到困难的时候，总喜欢采用这种小伎俩来解决财政上的危机，同时也不至于损失名声。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我宁愿把它们当做一个我从未认识的Florina de Dios女士留在这里的纪念品。
七月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距离死神越来越近了。我的心率开始变得不齐，看到与感受到周围的一切都在准确无误的传达着大限来临的前兆。其中最清晰的一次发生在Bellas Artes音乐会。空气循环系统出了故障，艺术与文学界精英们不得不在这间拥挤的房子里蒸桑拿，但是音乐的魔力还是营造了一种天然的气候。终于在稍快的小快板音乐中，我被突如其来的一个意识震动了，我觉得这是在死之前命运赐予自己的最后一场音乐会。我没有感到悲伤，也没有丝毫怯弱之意，我已经活的够长了，已经历了这一切，这种思绪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到了最后，我已被汗水湿透，当努力的穿过拥抱与合影人群时，我竟然与Ximen Ortiz不期而遇，她坐在轮椅里面，彷如一百岁的女神。此时她的出现就像一宗不可饶恕的大罪般强加在我身上。她穿着象牙色的丝绸束腰外衣，光滑柔亮一如她的皮肤，戴着一副三环式的天然珍珠项链，她那珍珠母颜色的头发留着二十年代的发型，还垂到脸颊上一个海鸥翅膀般的尖角，黄色的眼睛在自然黑色眼影的衬托下目光闪烁。关于她的这一切都在驳斥着那个传言：她的意识已经变得空白，记忆力已被完全侵蚀殆尽。此刻我已经被惊呆了，而且矗立在她的面前手足无措，我强行克服住行将出现在脸上的火热之气，然后朝她静静的行了一个凡尔赛式鞠躬。她像女王般微笑着，抓住我的手。于是我意识到这也是命运给予我的某种辩护，我没有失去这个可以拔掉长久以来一直困扰着我的荆刺的机会。
“这一刻，我已苦苦梦想了很多年”，我说道。
看上去她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先别这么说”，她回答道，“你谁啊？”
我永远搞不懂她是真的把我忘了，还是在实施生命中最后一次复仇。
每个人都难免一死，这确定无疑，但另一方面，在我五十岁生日稍前的一个场景却让我惊讶异常，那是一个狂欢节的晚上，我与一位出众的素未谋面的女人跳Apache探戈，她比我足足重四十磅，大概比我高一英尺，但是她却能让自己像一片羽毛般在风中轻舞。我们一起跳舞时彼此紧贴着，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血液在静脉里的循环，她酣重的呼吸、桉树胶气味的体香与丰满胸部的起伏给人带来欢愉，让我有一种被催眠的感觉。此时，死亡的暴戾之感第一次深深将我击中，几乎让我踉跄倒地。这就像神的残酷谕示一般在我耳中低语：无论你怎样，今年或者是在一百年内，你将会永远的死去。
她惊讶的从我怀里挣脱：“怎么了？”
“没事儿”，我说道，同时极力控制着我的内心，“我在为你颤抖。”
从那时起，我不再用年数来计算自己的生命，而是改用年代来记录流年。我五十岁之后的那十年是决定性的，因为当时我开始意识到几乎每个人都比我年轻。这种情绪到了我六十岁之后达到巅峰，因为我怀疑自己再也没有时间去犯什么错误了。而我在七十多岁的时候内心则已经变得极度的恐惧，因为我确定这是自己得以在世上存活的最后一个十年了。尽管如此，当我在跨入九十岁后的第一个早晨从Delgadina那张令人欢愉的床上生龙活虎的醒来时，我瞬间被这样的一个想法迷住了：生命的流逝不是像Heraclitus所说的那种永生不息的河流，而是把烤肉架翻过来，然后把另一面再烤上九十年的独特机遇。
于是我变成了一位容易流泪的男人。任何与温情和柔软有关的情绪都会不由自主的让我喉咙哽咽，我寻思着要摈弃自己端详Delgadina熟睡时体会到的那种孤独之乐，这倒不是由于对自己死亡的不确定性，而是源于想到她的余生都不会再有我陪伴、由此而来的那种悲伤。在这段充满未知的日子里，某一天我偶然间发现自己正走在无比高尚的Calle de los Notrarios大街上，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在这里除了便宜旅馆上的瓦砾之外别无他物，这里是我十二岁生日前夕在暴力挟持之下被迫第一次尝试性爱艺术的地方。这里曾经是一位造船专家的府邸，像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多的其他建筑物那样金碧辉煌，用雪花石膏包覆的大柱子，镀金的檐壁环绕于庭院内部，七色玻璃做成的穹顶闪耀着温室的光辉。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殖民地公证处的办公室一直坐落在这扇哥特式大门通往街道之间的首层建筑里，我的父亲就在这里工作、并致于事业辉煌，他一生幻想的浪漫美梦的毁灭于此。那些著名的家族也渐渐的从上层搬离，后来这里被为数众多的经济拮据的失足女子所占据，她们会在楼道里走上走下一直到拂晓时分，以便招揽那些在内河港口附近的酒吧里花上一个半比索的顾客。
在我行将十二岁、依然穿着短裤与小学校园里的靴子的时候，我无法克制自己想去上面几层看看的想法，于是我见识到了天上人间的奇景，此时我父亲还正在一个冗长的会议里跟人争论。那些女人贱卖着自己的身体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上午十一点钟才能回到房间，此时热量从已然褪色的玻璃板辐射进来，将房间变得令人无法忍受，她们只好赤裸着身体在房间里来回穿行，以此度过她们的自主生活，并且高声议论着昨晚的冒险经历。对此我感到深深的恐惧。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就是从我进来的路线逃跑，此时一个浑身散发着劣质肥皂气味的身体结实的女人一把从后面抱住我，把我扛进她的纸板隔间的小卧室内，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长相，而此刻那些裸体居民都在尖叫与欢呼着。她努力了四次，才把我脸朝下按在床上，然后骑跨在我身上，但是冰冷的恐惧浸遍了我的全身，让我无法像一个男人那样准备接受她。由于被攻击的羞辱，当晚我躺在家里自己的那张床上无法入睡，因为心里一直持续着想再次见到她的欲望，那晚我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当那些夜猫子还在沉睡着的时候，我战栗着爬进她的小卧室把她叫醒，这种疯狂的爱意如歌如泣，直到被狂风般的现实生活毫无仁慈的击得粉碎。她的名字叫Castorina，是这家妓院的当家花魁。
在这家旅馆的小卧室里，你只要花上一个比索就能享受一次露水之情，但很少有人知道除此之外我们还耗费了二十四个小时。Castorina还向我展示了她的悲惨世界，这些失足女子会邀请一些穷困潦倒的嫖客共进节日早餐，借给他们一些肥皂，对他们的牙痛嘘寒问暖，有时候在极端情形下还会施舍给他们一些仁慈的爱情。
但是在我年老之后的那些下午，已经没有人能记起Castorina了，也没有人知道她已死去了多久，她曾在内河码头附近的一个悲伤角落里出现过，像一位神圣的女王一般，眼睛上戴着一副海盗眼罩，因为她曾在酒馆里的一次争吵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她最后一位固定的情人是来自于Camagüey的一位幸运的黑人，名字叫做Jonás the Galley，他曾是Havana地区最优秀的喇叭演奏手，但是后来他在一位火车碰撞事故中彻底失去了笑容。
当我从那次令人心酸的造访离开时，我感到心脏泛起一阵阵刺痛，最近三天以来我试过每一种家庭用药，都无法缓解这种疼痛。我在紧急情况下会去看一位医生，他出身高贵门第非凡，正是我四十二岁时给我看病的那位医生的孙子。让我感到格外恐惧的是他们爷孙二人长得一模一样，过早秃掉的头发，戴着无可救药的厚厚近视镜，脸上带着无可名状的哀伤，使他看上去和他爷爷七十岁的时候一样衰老。他谨小慎微的给我来了个全身检查，精力集中得样子仿若金匠。他在我胸部与背部听诊，并测试了我的血压，膝部反射，还检查了我的眼睛深处与下眼睑的颜色。间隙之时，我在检查台上换了一个姿势，他问了我几个含糊不清又很突然的问题，让我猝不及防，甚至来不及思考。过了一个小时，他面带幸福的微笑看着我。
“好了”，他说道，“我想我真的没有其他事情可以为您效劳的了。你在表达什么意思？在你这个年龄，你的身体状况不能再好了。”
“我感到很好奇”，我说道，“在我四十二岁的时候，您的祖父给我说了同样的话，这听上去就像时间没有流逝似的。”
“将来你还会遇到同样跟你这么说的人”，他说道，“因为你一直就在某个岁数。”
我试着用一个令人惊恐的句子刺激他，便说道：“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死亡。”
“没错”，他说道，“但是想你保持得这么好，还真不太容易死去啊。很抱歉我不能强迫你去死。”
这些都是宝贵的记忆，但就在8月29号前夜，当我迈着沉重的步伐爬上通往我家的楼梯时，我却感受到了一个世纪的巨大重量正在前方冷漠的等着我。然后我在床上看到了我的母亲，Florina de Dios女士，这张床直到她去世之前一直属于她，她给了我一个祝福，就像在她去世之前两个小时送给我的那个祝福一样，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在这种情绪激变的情形下，我明白这是给予我的最后一个警告，于是我给Rosa Cabarcas打了一个电话，让她当晚就把女孩儿给我带过来，以防我在九十岁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愿望无法实现。我在八点钟的时候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还是重复那句话：不可能。“这个是必须的，什么价儿都行”，我惊恐的吼道。她没说一句再见就把电话挂掉了，但是十五分钟之后她又打了回来：
“好了，她在这里了。”
我十点二十分到达妓院，把我生命中最后一些信件交给了Rosa Cabarcas，还附带着我在可怕的死亡之后怎么安置这位女孩儿的计划。她觉得我受了那次刺杀案件的影响，开玩笑似的跟我说：“如果你这就要死的话，请不要死在这里，你好好想想吧。”但是我告诉她：“先前我已被哥伦比亚港的火车压过一次了，但是那个破旧的、可怜的垃圾片堆成的东西杀不了任何人。”
当天晚上，万事皆安，我仰面躺在床上，等待着最后一次疼痛在我九十一岁生日开始的瞬间来临。我听到远处的钟声，感觉到Delgadina灵魂散发出的芬芳，就像她侧卧在旁一般，我听到地平线上传来的一声呐喊，或许是一个世纪之前死在这个房间里的某个人呜咽的声音。于是我伴随着最后一次呼吸关掉了灯光，与她十指缠绕，这样我就可以拉着手牵引着她了，我数着子夜时分的十二次钟声，流下了我最后的十二滴眼泪，就这样一直持续到雄鸡报晓，紧接着充满荣耀的钟声响起，伴以节日的烟火，它们无不在庆祝我完好如初的度过了第九十个年头。
我对Rosa Cabarcas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买下这座妓院，所有的一切，包括店铺与果园。”
她说道：“那我们来打一个老年人的赌吧，当着公证人的面签署一个协议：无论是谁还活着，先死的那个人的一切都归后死的人拥有。”
“不行，因为如果我死去的话，我的一切都要给这个女孩儿。”
“这不就是一回事儿嘛”，Rosa Cabarcas说道，“我会照顾好这个女孩儿的，会把你留下的还有我的都给她；在这个世上，我也没有其他人了。同时我们还要把你的房间重新装修，安个好点儿的抽水马桶，还有空调，再摆上你的书籍与唱片。”
“你觉得她会同意么？”
“嚯，我的傻逼知识分子哦，你确实是老了，但你总不是个傻瓜吧”，Rosa Cabarcas略带嘲讽的揶揄道，“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儿正如癫似狂的爱着你呢。”
我容光焕发的冲到大街上，在一个世纪外的遥远地平线处，我第一次认清了自己。我的房间侵沐在早晨六点五十分的安宁与有序之中，开始陶醉于这个甜蜜拂晓的姹紫嫣红。此时Damiana正在厨房里高声的歌唱着，复活的小猫把它的尾巴绕在我的脚踝，然后跟我一同走向我写作的那张桌子。我整理着泛旧的纸张、墨水盒与鹅毛笔，此时阳光已穿透公园里的杏树林，因气候干旱而姗姗来迟一个星期的邮轮低鸣着驶进运河码头。最终，我的心脏会安然如初，而现实生活注定会在我一百岁生日之后某天愉快的痛楚之中死于幸福的爱情。
2004年5月
（全书完）
[Memories of My Melancholy Whores]
加西亚.马尔克斯 [哥伦比亚] 著
杨坤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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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读着《五月十五日》的时候，有个不太吉利的句子跃然纸上，作者这样为Julius Caesar定性：在别人眼里认为你是怎么样的一个人，那么最终你就必然会成为这样的一个人。我不确定这句话的出处是Julius Caesar本人的作品，抑或是Suetonius还是Carcopinus为他写的传记，但是这句话非常值得学习。我在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里深深的囿于宿命，让我决定自己不止要把这些回忆写下来，而且还要厚颜无耻的以Delgadina的爱情作为开头。
我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几近无法进食，体重也减轻了许多，现在瘦的几乎连腰带都松松垮垮的了。我的骨头里又开始出现捉摸不定的那种疼痛了，情绪也开始毫无缘由的变化，整个晚上我都处于一种头晕目眩之中，这时常让我无法读书无法听音乐，与此相反，我却在白天的时间陷于麻木的困顿之中，而且又睡不着，只好昏昏欲睡而浪费了大好时光。
慰藉似乎从天而降。在那辆拥挤的Loma Fresca公车上，一个女人靠着我坐下来，先前我根本没有注意她上车，她贴在我耳边轻声问道：你还能做爱么？她正是Casilda Armenta，我以前雇佣的性伴侣，她早在骄傲的少女时代就把我当做她的忠实顾客了。退休之后，她体弱多病，一文不名，后来嫁给了一位中国菜农，名字后加上他的姓氏后，也会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生活上的帮助，或许还会有一点点爱情。到了七十三岁的时候，她又恢复到了以前的体重，重又变得美丽迷人，性格也变得坚强起来，同时又保留了她在生意场上泼辣的风采。
她把我带到家里，这是一座中国农民式的农场，坐落在高速公路与大海之间的山坡上。我们俩坐在遮阴阳台的沙滩椅上，周遭长满了蕨类植物与秘鲁百合，屋檐上还挂着一只鸟笼。在山坡上面，可以看到戴着锥形草帽的中国农民们正在烈日下种菜，两道用石头垒成的堤坝将大河分流，灰色的河水就从Bocas de Cenzia入海口注入大海之中。正值谈论之时，我们看到一艘白色的远洋货轮驶入河口，于是我们的目光都默默的追随着它，直到它伴着一声哀鸣般的汽笛音泊入码头。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知道吗？半个多世纪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在床上接待你。”
“我们已不再是从前的我们了”，我说道。
她就像没有听到我似的，继续说道：“每一次他们在收音机上谈论你的时候，因为对你的挚爱而对你赞扬倍至，把你称作爱情大师，想象一下，我觉得没有人能像我一样了解你的魅力与痴狂。”
“我是认真的”，她说道，“没有人能更好的忍受你。”
我受不了她说的话。她看到我眼噙泪水，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我才发现我的确不是以前的自己了，然后我用以前从未有过的勇气注视着她的眼神。
“事实就是我正在变老”，我说道。
“我们都变老了”，她叹了一口气，“从内在来看，你并未觉得自己变老，但从外在来看，每个人都会觉得你变老了。”
事已至此，我只好对她打开心扉，于是我就把深藏在心中的故事全部讲给她听，从九十岁生日那天晚上给Rosa Cabarcas打电话说起，一直到那个悲戚的晚上我疯狂破坏了房间再也没有回去。她安静的听着我的倾诉，就像她曾经历其中一样，并且伴着深深的沉思，最后她露出了微笑。
“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但是千万别失去这个孩子”，她说道，“这个世上没有比一个人孤独的死去还要悲惨的事情了。”
我们坐上一列慢的像马一样的小火车来到哥伦比亚港，然后在一处已被蠕虫侵蚀的木质码头对面吃了个午饭，而在Bocas de Ceniza运河疏通之前，这个码头曾一度是每个人进入这个国家的必经门户。我们坐在铺满棕榈叶的屋顶下面，壮硕的黑人保姆端来油炸红甲鱼，配着椰子饭，还有切成薄片的车前草香蕉。两点钟的时候，我们困顿不堪，就打了一会盹儿，醒来后继续畅谈，一直聊到壮大绚丽的太阳沉入海底。这一切在我看来是如此的绚烂多彩。
“你看，那里是我们结束蜜月的地方。”她带着一种嘲弄的意味说道，然后又恢复了严肃：“今日我回首过往，我似乎看到了那几千位曾和我有过床笫之欢的男人，我却把灵魂交给了他们中最差的一个。感谢上帝让我及时遇到了我的中国男人。这就像嫁给你的一个小拇指一样，但是他却属于我。”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想捕捉到我对她说的话有什么反应，又继续说道：“你应该马上过去找到这位可怜的女孩儿，即便嫉妒心告诉你的都是真实的，无论如何，一旦学会舞蹈，就没有人再会忘了它。不过有一点，你不要有那种祖父式的浪漫主义情怀。叫醒她，然后疯狂的去干她吧，直到把她干的脑浆开花，就用你那个驴子一般的阳具，它是魔鬼赐予你的礼物，正因为你这个人怯懦又小气。”
“我是在认真的说这件事儿”，她最后发自内心的总结道，“在没有体会那种因爱之性的渴望之前，你不要让自己死去。”
第二天，当我拨打那个号码时，由于即将和Delgadina再度见面造成的心理紧张，再加上不确定Rosa Cabarcas会怎样回应我，所以手抖得厉害。那次我在她妓院大搞破坏之后，她对造成的损失乱开了一通账单，为此我们还大吵了一架。我只好卖掉母亲生前最喜爱的一幅画，估摸着可以拿到不小的一笔钱财，但实际到交易的那一刻却连我预想中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我只好凑上自己的一些积蓄，然后把钱拿给Rosa Cabarcas，还附上了一份无可辩驳的最后通牒：要么拿着，要么丢掉。这无疑是一次自杀式行动，因为她只需出卖我任何一条私密，我的好名声就足以被她毁坏殆尽。她没有做出回应，但是依然扣留着吵架当晚用来作为抵押的那几幅画。于是我在这场独角戏中成了一个彻底的失败者：我失去了Delgadina，失去了Rosa Cabarcas，还耗尽了剩下的所有积蓄。然而，我听到电话响了一下，两下，三下，最后她终于接听了：“喂？”我一时语塞，挂掉了电话。然后在吊床上躺下来，听着Satie的禁欲抒情诗试图让自己恢复平静，身上的汗却浸透了整块帆布。直到第二天之前，我都没有勇气再度拿起电话。
“好吧，娘们儿”，我用坚毅的语气说道，“就今天！“
Rosa Cabarcas当然还是那样一副超然万物的样子。“喔，我的傻逼知识分子”，她带着一股子无可征服的精神气儿叹道，“你一消失就是两个月，这一回来就是满脑子幻想。”老鸨告诉我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过Delgadina了，不过女孩儿已经从我那晚大搞破坏的惊惶之中恢复过来，后来甚至都没再提及过也没有问过她，新找的工作也干得很不错，比以前舒服了，而且也比钉纽扣的薪水高了一些。一股无名之火在我心中燃烧起来。
“她只能做一个婊子”，我吼道。
Rosa眼都不眨一下的答道：“别犯傻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她现在应该就在我这里啊，除此之外她还能有更好的去处么？”
她逻辑运转的如此快速，更加让我怀疑事情可能会更糟：“现在我怎么能知道她不在你那里？”
“如果是的话”，她答道，“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不对么？”
我对她再一次恨之入骨。不过她对此也无所谓，而且还答应我去找找Delgadina。
“不过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因为我以前经常用来跟女孩儿联系的那家邻居的电话也已经停机了，另外我也不知道女孩儿住在哪里。但是你也不用因为这个去死，操！”，她接着说道，“一个小时后我给你电话。”
说好的一个小时，结果却是三天后才联系我，但是老鸨真的找到了那个女孩儿，而且还很健康，即可享用。我克服掉羞愧心理，回到了妓院，像是忏悔一般将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吻了个遍，从当天晚上十二点一直亲吻到公鸡打鸣。我曾经对自己允诺过关于自我救赎的那些长篇大论，我要永不停歇的重复它们，就像和她只如初见一般。那个房间已被拆除掉，我当时放在这里粗略使用过的物品也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这都是Rosa Cabarcas丢掉的，她还告诉我一定要好好的维护房间新改善的那些布置，因为我还欠她帐，就算是一种补偿吧。然而，我的经济状况已经捉襟见肘。我拿到的退休金也变得越来越少了。除了母亲那几件神圣庄严的珠宝，家里能变卖的东西也都不值什么钱了，也没有任何一件物品能算得上是古董。年景好的时候，政府还能跟我签订一些诱人的协议，向我购买希腊语、拉丁语与西班牙语经典图书，以便充实政府部门的图书馆，但我却无意出售它们。过了一段时间，由于政治风向的转变，再加上世间的堕落退化，政府部门里再也没有人惦记文学与艺术的事儿了。已经厌倦于找寻其他体面的解决方案，我就把Delgadina还给我的那些珠宝揣在兜里，去往那条通向公共市场的阴险巷子里的当铺换些钱回来。呼吸着令人心烦意乱的空气，我在这条挤满了破败酒馆、二手书店与当铺的巷子里来来回回徘徊了好几趟，但是Florina de Dios女士的高贵尊严阻止了我的去路：我不敢这样去做。于是我决定自己要高昂着头颅去往一家久负盛名的老字号珠宝店卖了它们。
售货员一边戴着他的放大镜仔细检查了这些珠宝，一边问了我一些问题。他令人敬畏的行事态度与风格看上去像是一位内科医师。我跟他解释道这些珠宝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他听着我的解释，嘴里发出嗯哼的声音表示认可，最后他把放大镜取了下来。
“很抱歉”，他说道，“这些都是低端货。”
看到我惊讶的神情，他充满绅士般的同情跟我解释道：只是黄金还是黄金，白金还是白金。我摸了一下口袋，确认把购买时的收据也带了过来，以毫无抱怨的语气说：
“好吧，这些都是在一百多年前在你们这家名贵的商店购买的。”
他的表情丝毫没变。“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他说道，“随着时间的推移，继承来的珠宝里面最值钱的那些石头经常消失不见，而被家族里的败家子儿或者珠宝大盗替换掉，只有一些人想拿去卖掉时，才会发现这个骗局。”
“不过，你给我几分钟的时间”，他又说道，然后就拿着珠宝走进后门去了。须臾过后，他便回来了，没有跟我解释什么，只是示意我坐下来，然后他继续工作。
我在商店里端详四周。以前我曾跟母亲来过几次这里，想起她经常重复一句话：不要告诉你爸爸。突然一个念头将我置身于世界的边缘：会不会是Delgadina与Rosa Cabarcas窜通一气，把真的宝石替换掉，再把镶着赝品的还给我呢？
我正被这些疑虑弄得怒火中烧时，一个秘书走过来让我跟她从那扇后门进去。她带我走进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面摆着一个放满厚厚大卷本的长书架。一位身材肥大的贝多因人从办公桌远处一端站起来与我握手，就像跟一位老朋友絮叨的那种口吻用“您”来称呼我。“我们曾在同一所中学同窗啊”，他寒暄着对我说。回忆起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曾经是那所学校最好的足球运动员，还曾在我们第一次去放纵的那家妓院里勇夺桂冠。但是关于他的一些典故我完全忘掉了，而且在他看来我也已衰老不堪，想必他肯定是把我和他小时候的某位同学搞混了。
玻璃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卷宗，里面是关于我母亲那些珠宝的备忘录存档。上面清清楚楚的记载着她替换掉Cargamantos家族两代传承的精美珠宝的时间与细节，而且她还以合法的手续将其中一件珠宝在这家商店卖掉。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是现任老板的父亲在掌控着这家商店，当时我和他还正在学校读书。但是他又宽慰我道：当一些大家族遇到困难的时候，总喜欢采用这种小伎俩来解决财政上的危机，同时也不至于损失名声。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我宁愿把它们当做一个我从未认识的Florina de Dios女士留在这里的纪念品。
七月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距离死神越来越近了。我的心率开始变得不齐，看到与感受到周围的一切都在准确无误的传达着大限来临的前兆。其中最清晰的一次发生在Bellas Artes音乐会。空气循环系统出了故障，艺术与文学界精英们不得不在这间拥挤的房子里蒸桑拿，但是音乐的魔力还是营造了一种天然的气候。终于在稍快的小快板音乐中，我被突如其来的一个意识震动了，我觉得这是在死之前命运赐予自己的最后一场音乐会。我没有感到悲伤，也没有丝毫怯弱之意，我已经活的够长了，已经历了这一切，这种思绪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到了最后，我已被汗水湿透，当努力的穿过拥抱与合影人群时，我竟然与Ximen Ortiz不期而遇，她坐在轮椅里面，彷如一百岁的女神。此时她的出现就像一宗不可饶恕的大罪般强加在我身上。她穿着象牙色的丝绸束腰外衣，光滑柔亮一如她的皮肤，戴着一副三环式的天然珍珠项链，她那珍珠母颜色的头发留着二十年代的发型，还垂到脸颊上一个海鸥翅膀般的尖角，黄色的眼睛在自然黑色眼影的衬托下目光闪烁。关于她的这一切都在驳斥着那个传言：她的意识已经变得空白，记忆力已被完全侵蚀殆尽。此刻我已经被惊呆了，而且矗立在她的面前手足无措，我强行克服住行将出现在脸上的火热之气，然后朝她静静的行了一个凡尔赛式鞠躬。她像女王般微笑着，抓住我的手。于是我意识到这也是命运给予我的某种辩护，我没有失去这个可以拔掉长久以来一直困扰着我的荆刺的机会。
“这一刻，我已苦苦梦想了很多年”，我说道。
看上去她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先别这么说”，她回答道，“你谁啊？”
我永远搞不懂她是真的把我忘了，还是在实施生命中最后一次复仇。
每个人都难免一死，这确定无疑，但另一方面，在我五十岁生日稍前的一个场景却让我惊讶异常，那是一个狂欢节的晚上，我与一位出众的素未谋面的女人跳Apache探戈，她比我足足重四十磅，大概比我高一英尺，但是她却能让自己像一片羽毛般在风中轻舞。我们一起跳舞时彼此紧贴着，我甚至能感受到她的血液在静脉里的循环，她酣重的呼吸、桉树胶气味的体香与丰满胸部的起伏给人带来欢愉，让我有一种被催眠的感觉。此时，死亡的暴戾之感第一次深深将我击中，几乎让我踉跄倒地。这就像神的残酷谕示一般在我耳中低语：无论你怎样，今年或者是在一百年内，你将会永远的死去。
她惊讶的从我怀里挣脱：“怎么了？”
“没事儿”，我说道，同时极力控制着我的内心，“我在为你颤抖。”
从那时起，我不再用年数来计算自己的生命，而是改用年代来记录流年。我五十岁之后的那十年是决定性的，因为当时我开始意识到几乎每个人都比我年轻。这种情绪到了我六十岁之后达到巅峰，因为我怀疑自己再也没有时间去犯什么错误了。而我在七十多岁的时候内心则已经变得极度的恐惧，因为我确定这是自己得以在世上存活的最后一个十年了。尽管如此，当我在跨入九十岁后的第一个早晨从Delgadina那张令人欢愉的床上生龙活虎的醒来时，我瞬间被这样的一个想法迷住了：生命的流逝不是像Heraclitus所说的那种永生不息的河流，而是把烤肉架翻过来，然后把另一面再烤上九十年的独特机遇。
于是我变成了一位容易流泪的男人。任何与温情和柔软有关的情绪都会不由自主的让我喉咙哽咽，我寻思着要摈弃自己端详Delgadina熟睡时体会到的那种孤独之乐，这倒不是由于对自己死亡的不确定性，而是源于想到她的余生都不会再有我陪伴、由此而来的那种悲伤。在这段充满未知的日子里，某一天我偶然间发现自己正走在无比高尚的Calle de los Notrarios大街上，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在这里除了便宜旅馆上的瓦砾之外别无他物，这里是我十二岁生日前夕在暴力挟持之下被迫第一次尝试性爱艺术的地方。这里曾经是一位造船专家的府邸，像这座城市里为数不多的其他建筑物那样金碧辉煌，用雪花石膏包覆的大柱子，镀金的檐壁环绕于庭院内部，七色玻璃做成的穹顶闪耀着温室的光辉。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殖民地公证处的办公室一直坐落在这扇哥特式大门通往街道之间的首层建筑里，我的父亲就在这里工作、并致于事业辉煌，他一生幻想的浪漫美梦的毁灭于此。那些著名的家族也渐渐的从上层搬离，后来这里被为数众多的经济拮据的失足女子所占据，她们会在楼道里走上走下一直到拂晓时分，以便招揽那些在内河港口附近的酒吧里花上一个半比索的顾客。
在我行将十二岁、依然穿着短裤与小学校园里的靴子的时候，我无法克制自己想去上面几层看看的想法，于是我见识到了天上人间的奇景，此时我父亲还正在一个冗长的会议里跟人争论。那些女人贱卖着自己的身体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上午十一点钟才能回到房间，此时热量从已然褪色的玻璃板辐射进来，将房间变得令人无法忍受，她们只好赤裸着身体在房间里来回穿行，以此度过她们的自主生活，并且高声议论着昨晚的冒险经历。对此我感到深深的恐惧。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就是从我进来的路线逃跑，此时一个浑身散发着劣质肥皂气味的身体结实的女人一把从后面抱住我，把我扛进她的纸板隔间的小卧室内，我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长相，而此刻那些裸体居民都在尖叫与欢呼着。她努力了四次，才把我脸朝下按在床上，然后骑跨在我身上，但是冰冷的恐惧浸遍了我的全身，让我无法像一个男人那样准备接受她。由于被攻击的羞辱，当晚我躺在家里自己的那张床上无法入睡，因为心里一直持续着想再次见到她的欲望，那晚我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当那些夜猫子还在沉睡着的时候，我战栗着爬进她的小卧室把她叫醒，这种疯狂的爱意如歌如泣，直到被狂风般的现实生活毫无仁慈的击得粉碎。她的名字叫Castorina，是这家妓院的当家花魁。
在这家旅馆的小卧室里，你只要花上一个比索就能享受一次露水之情，但很少有人知道除此之外我们还耗费了二十四个小时。Castorina还向我展示了她的悲惨世界，这些失足女子会邀请一些穷困潦倒的嫖客共进节日早餐，借给他们一些肥皂，对他们的牙痛嘘寒问暖，有时候在极端情形下还会施舍给他们一些仁慈的爱情。
但是在我年老之后的那些下午，已经没有人能记起Castorina了，也没有人知道她已死去了多久，她曾在内河码头附近的一个悲伤角落里出现过，像一位神圣的女王一般，眼睛上戴着一副海盗眼罩，因为她曾在酒馆里的一次争吵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她最后一位固定的情人是来自于Camagüey的一位幸运的黑人，名字叫做Jonás the Galley，他曾是Havana地区最优秀的喇叭演奏手，但是后来他在一位火车碰撞事故中彻底失去了笑容。
当我从那次令人心酸的造访离开时，我感到心脏泛起一阵阵刺痛，最近三天以来我试过每一种家庭用药，都无法缓解这种疼痛。我在紧急情况下会去看一位医生，他出身高贵门第非凡，正是我四十二岁时给我看病的那位医生的孙子。让我感到格外恐惧的是他们爷孙二人长得一模一样，过早秃掉的头发，戴着无可救药的厚厚近视镜，脸上带着无可名状的哀伤，使他看上去和他爷爷七十岁的时候一样衰老。他谨小慎微的给我来了个全身检查，精力集中得样子仿若金匠。他在我胸部与背部听诊，并测试了我的血压，膝部反射，还检查了我的眼睛深处与下眼睑的颜色。间隙之时，我在检查台上换了一个姿势，他问了我几个含糊不清又很突然的问题，让我猝不及防，甚至来不及思考。过了一个小时，他面带幸福的微笑看着我。
“好了”，他说道，“我想我真的没有其他事情可以为您效劳的了。你在表达什么意思？在你这个年龄，你的身体状况不能再好了。”
“我感到很好奇”，我说道，“在我四十二岁的时候，您的祖父给我说了同样的话，这听上去就像时间没有流逝似的。”
“将来你还会遇到同样跟你这么说的人”，他说道，“因为你一直就在某个岁数。”
我试着用一个令人惊恐的句子刺激他，便说道：“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就是死亡。”
“没错”，他说道，“但是想你保持得这么好，还真不太容易死去啊。很抱歉我不能强迫你去死。”
这些都是宝贵的记忆，但就在8月29号前夜，当我迈着沉重的步伐爬上通往我家的楼梯时，我却感受到了一个世纪的巨大重量正在前方冷漠的等着我。然后我在床上看到了我的母亲，Florina de Dios女士，这张床直到她去世之前一直属于她，她给了我一个祝福，就像在她去世之前两个小时送给我的那个祝福一样，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在这种情绪激变的情形下，我明白这是给予我的最后一个警告，于是我给Rosa Cabarcas打了一个电话，让她当晚就把女孩儿给我带过来，以防我在九十岁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愿望无法实现。我在八点钟的时候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还是重复那句话：不可能。“这个是必须的，什么价儿都行”，我惊恐的吼道。她没说一句再见就把电话挂掉了，但是十五分钟之后她又打了回来：
“好了，她在这里了。”
我十点二十分到达妓院，把我生命中最后一些信件交给了Rosa Cabarcas，还附带着我在可怕的死亡之后怎么安置这位女孩儿的计划。她觉得我受了那次刺杀案件的影响，开玩笑似的跟我说：“如果你这就要死的话，请不要死在这里，你好好想想吧。”但是我告诉她：“先前我已被哥伦比亚港的火车压过一次了，但是那个破旧的、可怜的垃圾片堆成的东西杀不了任何人。”
当天晚上，万事皆安，我仰面躺在床上，等待着最后一次疼痛在我九十一岁生日开始的瞬间来临。我听到远处的钟声，感觉到Delgadina灵魂散发出的芬芳，就像她侧卧在旁一般，我听到地平线上传来的一声呐喊，或许是一个世纪之前死在这个房间里的某个人呜咽的声音。于是我伴随着最后一次呼吸关掉了灯光，与她十指缠绕，这样我就可以拉着手牵引着她了，我数着子夜时分的十二次钟声，流下了我最后的十二滴眼泪，就这样一直持续到雄鸡报晓，紧接着充满荣耀的钟声响起，伴以节日的烟火，它们无不在庆祝我完好如初的度过了第九十个年头。
我对Rosa Cabarcas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买下这座妓院，所有的一切，包括店铺与果园。”
她说道：“那我们来打一个老年人的赌吧，当着公证人的面签署一个协议：无论是谁还活着，先死的那个人的一切都归后死的人拥有。”
“不行，因为如果我死去的话，我的一切都要给这个女孩儿。”
“这不就是一回事儿嘛”，Rosa Cabarcas说道，“我会照顾好这个女孩儿的，会把你留下的还有我的都给她；在这个世上，我也没有其他人了。同时我们还要把你的房间重新装修，安个好点儿的抽水马桶，还有空调，再摆上你的书籍与唱片。”
“你觉得她会同意么？”
“嚯，我的傻逼知识分子哦，你确实是老了，但你总不是个傻瓜吧”，Rosa Cabarcas略带嘲讽的揶揄道，“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儿正如癫似狂的爱着你呢。”
我容光焕发的冲到大街上，在一个世纪外的遥远地平线处，我第一次认清了自己。我的房间侵沐在早晨六点五十分的安宁与有序之中，开始陶醉于这个甜蜜拂晓的姹紫嫣红。此时Damiana正在厨房里高声的歌唱着，复活的小猫把它的尾巴绕在我的脚踝，然后跟我一同走向我写作的那张桌子。我整理着泛旧的纸张、墨水盒与鹅毛笔，此时阳光已穿透公园里的杏树林，因气候干旱而姗姗来迟一个星期的邮轮低鸣着驶进运河码头。最终，我的心脏会安然如初，而现实生活注定会在我一百岁生日之后某天愉快的痛楚之中死于幸福的爱情。
2004年5月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