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就老了

   
  
      昨天陪老朋友去南京路。我有好几年没有去这号称的“中华第一街”了；这不稀奇，南京路是上海的窗口，有什么主人会“爬窗口”呢？上海人没有去过东方明珠、没有去过东方绿舟的，十有七八，就像去旅游到一地，问起什么景点，当地人多半摇头，甚至用一种看着“冤大头”的目光怜悯地打量着你。
    其实南京路倒长期是我们一代人心中的宫殿和乐园。从我家到南京路是一条“金光大道”，处处留着我清晰又模糊、惆怅又甜蜜的回忆。昨天我和朋友“同游长征路”，没有“踏遍青山人未老”的豪情，却有“忆往昔，柔情岁月稠”的嗟叹。
    穿过了淮海路，再走过金陵路便是“新城隍庙”。尽管那连老城隍庙的一只角都比不上，可是在繁华的闹市里，它浓郁的民族民俗风情却让我们神往。窄窄的巷子、小小的店铺，商品是在一般店里找不到的针头线脑之类。到了过年，灯笼、春联、鞭炮、年画，披红挂绿，喜气洋洋。可我最难忘的还是小吃。记得金陵路上有一个流动粥摊，五分钱一碗的赤豆汤或藕粉，再加上一截糖藕，那就是我们“肯德基”的巨无霸了。延安路转弯先是沪光电影院，因为是首轮，票价高，很少问津；倒是朝前几步的龙门大戏院，我看过越剧《张羽煮海》和张慧冲大师的魔术。戏院的档次不高，别说是“龙门”，连“虎门”“豹门”都算不上，乱哄哄的，还有小贩在叫卖瓜子、龙虾片的。朝北，是一条短短的龙门路；对我们却有“里程碑”的意义。此话怎讲？我小时候常跟哥哥同去福州路看书，此处正是路程的中点，到了这儿，捶捶小腿儿，喘口大气，胜利在望；更重要的是，矗在路中心有座公共厕所，我俩不管有没有“货”，总要进去挤一挤，为的是轻装前进，因为过了此村再无此店，我们在书店里是要呆一天的哟！
    龙门路拐弯是月字型的武胜路，我们不喜欢走，没有店铺，只有不见尽头的篱笆墙。后来旁边开出了人民大道，我一直叫“花岗石大道”，探亲回家，就在这儿晨跑，用步子丈量过，单趟好像是400米，来回800米。当时煤渣路面，摔一跤是要破皮出血的。我总是汗淋淋回家，没有淋浴，让汗水自生自灭，倒没有病过。
    福州路口有一家“爱好者摄影社”，在当时十分时尚，记得我高中毕业在那儿照了张艺术照。手撑着头，作深沉状，顾影自怜了很久。所以现在我看见毛毛照镜子，把头发这里拨拨那里撸撸，我总是悄悄走开从不打扰。“纯真年代”是很短很短的呀！走进福州路，我们哥两可真是自作多情了，总有种“宾至如归”的良好感觉。小学时候，爱去浙江路和福建路之间的“连联书店”，那里全是连环画小人书，可是那里的店员特别凶。我们一只眼睛看书，另一只眼睛盯着他们。最喜欢顾客盈门或店员扎堆聊天，他们忙得顾不到我们这些“吃白食者”。最怕店里空空荡荡，刚进门，许多眼睛便齐刷刷地盯着我们。我们也学了几招。比如进去就“以攻为守”，先冲着他们问某本书有没有，说“没有”最好，说“有”，我们又说是另外的版本，总归是“没有”，那我们就心安理得看，还做出那种“勉强一看”的无奈表情；或者拿起一本书，先翻后面看价钱，装出一副准备买书的架势，总之把自己从“白食者”中开脱掉。后来人大了，不看小人书了，天地便开阔了许多。我最爱去河南路口的中国图书发行公司；学了点俄语便去外文书店，认那些花花绿绿封面上的字母，慢慢看里面的内容。进口的俄语杂志便宜得无法想象：一本精美的《苏联银幕》只要一角三，一本厚厚的《少年技术家》一毛！长长的福州路，长长的文化街连缀着我多少美丽的少年梦;一本本大人小人书让我和哥哥那阴郁的岁月也普照着温馨甚至灿烂的阳光！至于南京路，小时候我没有感觉；倒是到了外地，每年探亲总要来走一走，从西藏路走到外滩，混在旅游者的人流中，呼吸着大上海那亲切又浑浊的空气，不过我开口已经是普通话了……
    新城隍庙、龙门大戏院、连联书店……它们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它们既不神圣也不伟大，没有谁替它们建什么碑记，当它们在我们的记忆中消失就是真的从地球上消失了。新生活总是在废墟里孕育的。说真的，这个城市，我是越来越陌生了。属于我的已经或正在消失，而那些辉煌的、雄伟的、国际的、世界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可以让我震撼、自豪，可不会让我梦牵魂萦。它们是毛毛们的记忆……
    昨天看了篇冯唐写的《活着活着就老了》。作者不老，却写出这么经典的句子。我想，更是“走着走着就老了”。我从家门出来是幼童，穿过淮海路成了少年，穿过金陵路青年了，穿过延安路又长了十岁，到福州路是壮年，而到南京路就老态龙钟啦。就像那些电影，一个孩子走路，镜头对着他移动的鞋；走啊走啊，当镜头再拉上，已经是大小伙。人生就是如此简单，就是几条马路连在了一起。
    昨天我是坐地铁回家的。有没有一列地铁又能把我们带回儿提时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