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越勝︰隱者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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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趙盈
夕陽下,聖旺德利隱修院沉浸在靜穆中。四周山巒攏聚,綠蔭漫地,輕風脫然而至,送過幾聲鳥鳴,竟是「鳥鳴山更幽」的化境。繁花滿枝的山李子樹下,一條灰色沙石路引向深處。一位老者迎面走來,身後拖着長長的影子。我們在小徑上相遇,老人微笑着點頭,一臉安詳。他黑袍擺動,腳下碎石沙沙作響,留給我們一個踽踽獨行的背影。
這座隱修院建於公元六四九年,是諾曼底本篤派的重鎮。一千多年來幾經兵燹,數度毀圮,又重起於廢墟,信仰的堅韌真不可以常理揆之。曾見人說過,隱修生活如同一支樂曲,有它自己的韻律、節奏和呼吸,我想這或許正是本篤會以唱頌格利高里聖咏著稱的由來。此刻,山風和着晚鐘,似奏響斯卡拉蒂的K466「中庸的行板」,靜美的旋律潺湲流蕩。
公元五二九年,已皈依上帝的意大利貴族子弟本篤(Benedict),歷盡艱辛,在意大利卡西諾山,建第一座隱修院。他大力提倡艱苦、單純、樸素、謙遜的靈性生活,希望能以嚴格的戒律約束不堅定的信眾,告訴他們得救之路的路口必然狹窄難通,不經苦難,不棄絕享樂,絕不可得救。其實,這種苦修傳統早由沙漠教父們嚴格實踐過了。他們之中最著盛名的聖安東尼,在沙漠中的庫西姆山一住四十五年,竟然想起人要吃飯這種生理需求都羞愧難當。他擔心魔鬼的邪惡會借身體的欲念得逞。本篤則把個人單獨隱修轉變為集體隱修,其精神追求的實質不變,但隱修的形式變了。虧有這一變,他們留下了許多美輪美奐的隱修院,在人類文化遺產上貢獻良多。
探究人的精神生活,至少有兩條路:哲學和宗教。前者為智性之路,後者為信仰之路。在蘇格拉底看來,富有不像物,可以收藏在屋子裏,它是心靈的一種狀態,它因追索善好和真理而富有。這種追索完全訴諸自己的理性,它是在街市上,在與人的交談中,獲取這種富有並廣施眾人。如果把「隱」看作棄絕塵世利欲而追求人之為人的精神生活,那麼這是真正的「大隱於市」。可惜,古代世界的衰敗,掩蓋了蘇格拉底這種正大的教誨,犬儒與斯多葛派的哲學家已為基督教的苦修主義提供了思想資源。沙漠教父以為,只有摒棄一切物質享受,在隔絕與孤獨中,才能窺見上帝的完美。聖安東尼懼怕與世人交往,他說「魚在地上常呆必死,人與世人久處必愚」。因而他要借助荒漠、岩洞來支持他的信念,實際上他怕的不是世人,而是自身的軟弱,因為這軟弱,他把自己的理性交給了神。這種外在的絕然孤獨,內在地分享神性,在神的慈恩與庇護下,沒有孤獨的靈魂。有趣的是,五歲就進了卡西諾修道院的托馬斯.阿奎那,在離開那裏之後,成為中世紀罕見的睿智者,在信仰的濃霧中為哲學騰挪出一片天地。
世上從來都有貪婪、奢華、權勢、肉欲,也從來都有清純、素樸、隱忍、恬淡。蘇格拉底教人走的路,是啟發理性,辨識何為善、為真、為富、為美,而隱修士們卻相信惟有絕嗜欲、遠世人、奉神意,才能在孤獨中與神性相連而分得神性的豐富。但同在向神的路上,我們不也能見到聖特蕾莎嬤嬤嗎?她何曾棄絕世人?她不正是在骯髒、病痛、貧賤的人群中散佈神恩嗎?其實所謂「隱」,不過是在紛紜塵世中保持透徹的思考和「知我無知」的謙卑。在這一點上,隱修士們心心念念的「知的謙卑」同哲人的信條殊途同歸了。
老者獨自遠去,穩健的步履顯示出內心的篤靜。本篤派的隱修士相信,只能在孤獨中體會神性的圓滿,但這種與世隔絕並非與神隔絕,僻壤中的隱修院是眾愛歡欣的殿堂。阿奎那不是這樣說過嗎,「美,純粹本質上的美,寓於沉思的生活」。怕打攪了老者的清修,我們駐足,目送他隱入寂靜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