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白夜 1 夏季中高纬度地区整夜天空不会完全黑下来的现象
2 不眠之夜
概要
以前，魏然、王希音、吴祈、石见的四人小圈子虚度了他们彼此的大部分时间。随着核心人物石见的意外去世，剩下的三人组也日益疏远了。面对骤然消失的日常内容，魏然搬出自己的家族，开始了另一种昼夜颠倒、深居简出的独居废宅生活。但是现实世界不会因此停止转动，吴祈和王希音先后走出阴影，步入正轨。对于她们提供的帮助，魏然显得既不屑又尴尬。而且，他最近不断梦到的，如果石见没死，四人小圈子一起行动的情形，让他更加困惑：他不知道那是他怨念的臆想，还是另一个平行的世界。
天将亮的时候，雪地中的人影向前蹒跚着步子。魏然的居所并非高层，可从这里看过去，这人影挪动了许久却没走出多少距离。雪地里明明是有一条路的，可他偏是在无路的深雪里徒劳挣扎。
魏然按格林尼治时间作息，不过他没有什么非要在晚间做的事，这只是一个姿态。在北方的冬至，这姿态的代价便是日光，这一天昼长八小时，他的睡眠时间也是八小时，于是他醒着的时候，剩下的就只有一窗无穷尽的夜晚，还得是在有扇窗的情况下。
魏然的屋子是有扇窗的，可此时他并没有往窗外看那个人影。屋里没开灯，但黎明已经让一切隐约可见了。电脑屏幕的幽幽蓝光映在他呆滞的脸上，敲击键盘的声音机械地响着，频率不快而且总是有退格键掺杂其中。键盘旁边，桌上似乎有序地排布着废纸，空杯和几本杂志，还有苫着白布的打印机。键盘的敲击声一停，电脑盖子便啪地合上，他从桌前站起身来，把自己埋进桌子旁窝一样的床里，不动了。
于是窗外的天渐渐亮起来。
冬季的中午，太阳不会很高，阳光可以斜斜地照进窗户，室内就不那么冷。但这样的太阳还不足以缓解室外的严寒，地上不化的积雪可以存在一个月之久。这些积雪反射了此时的阳光，使白茫茫的室外更加耀眼，就连空荡荡的室内也明亮了不少。
魏然还穿着睡衣，带着睡眼，他晃进厕所，正午室内光照不错，他就没有开灯，两阵哗哗的水声依次响过之后，他就走出来准备继续睡觉了。
但门铃响了起来，他转过身，不耐地打着哈欠往门边走过去，有气无力地招呼：“找谁？”
“找你呀。”是个熟悉的女声，谁呢，刚睡醒有点迟钝。“快开门，是我，王希音。”
他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开门，外面开始踹起门来，“快点！”他手一抖，拧开门，真是王希音，“你怎么——怎么一下都来了？”看见吴祈站在她后面笑着，他惊异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虽说曾是最好的死党，不过自从闹翻之后一直没怎么联系过。
“不是都说好了，来你家一起过生日嘛。”吴祈说。
闹翻，他又是心里一紧。
“就是啊，”这次错不了，就算睡上一年也不会认不出来这个声音，“四年一次的生日——”“石见？”他穿拖鞋跑出去，挤开王希音，石见站在离他半层的楼道平台上，手里拿着蛋糕，笑着，“你得弄点儿好吃的招待我们才是。”他呆在那儿。
石见？不可能啊，不是已经——
四下开始失色，中午的阳光变暗，天旋地转，只剩下站在身侧的石见，汽车飞驰过来，他看到自己的鞋尖和反倒的天空，雪崩般砸在地上，头上压来的是汽车制动系统的轰鸣和撞击骨骼的咯吱声，不过不是他的，是被撞飞的石见。
现实世界的手机铃声从头顶上压过来，看来，果然是做梦啊。
模糊的日常场景被裹挟到眼前，天又要黑了，他在头顶摸到轰鸣着的手机，猛地把它按停，又纵身跃入睡眠的黑暗中，静了一会儿，他感到奇怪的安全感。
可是手机又不如愿地轰鸣起来，他不想理会，于是坐起身来准备永久地阻止它的搅动，与此同时，这搅动也达到了破坏睡眠的目的。他叹了口气，来电显示的名字是王希音。
“噩梦应验了。”他嘟囔着，同时按下接听。
“你说什么？”对面明显听到了。“我在你家门外，开门。”
“有什么事就电话里说吧，”他感到不耐烦，又躺下来。“我听着呢。”
“你的课程表！敲门你也不开！”他挂了电话，王希音的骂声隐约从门那边传来，他走过去开门。“我凭什么跑老远给你送这破玩意儿啊？我又不欠你的，你知不知道——”
他打开门，“我知道。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门外的王希音一愣，断了爆发的思路。
他探出头去往她身后看：“就你一个人？”
“是，没有押运队。”她把拿着课程表的手伸过去。“快点拿着，一会儿我还有事呢。”
“不是那个意思。”他接过课程表，顿了顿。“我是说，你没必要特地跑过来送的，那样的弱智学校，反正我也没准备去上课。”
“自以为是，你还是准备每天睡到天黑？”
“谁知道呢。”
“哼，”她冷笑了一声，“你就一直这样吧，真是让我恶心。”说着，她摔上了门。
“那还这么多废话，”他把课程表狠狠揉成一个纸团，甩到垃圾桶里。“有什么用呢。”连他自己也失声笑了一下。
锅里烧着水，他从冰箱里拿出一颗鸡蛋，晃到灶台前面，准备给自己做早饭，他盯着手里的鸡蛋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犹豫是蛋花儿汤还是荷包蛋，这时昨晚梦中的场景又蹦了出来。
“四年一次的生日，”石见在楼道里朝他笑着，手里拿着蛋糕。“你得弄点儿好吃的招待我们才是。”
他把鸡蛋往灶台上一扔，冲回屋去。在床边找到他的手机，日历上显示的日期是二月二十九日。
他从冰箱里把所有能吃的东西翻了出来，堆在厨房的桌子上，把锅里没开的水倒进水槽，用刷碗布把锅擦干净，放在火上，而后从橱柜里拿出油瓶，往锅里放油，油瓶儿举得很高，金黄色的液体垂落下来。不一会儿，就听见它们欢快跳溅的声音。
一盘菜被端上了桌。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打开了餐室的灯，坐在桌前，翻动手机的通讯录。他在王希音的名字前停了一会儿，继续往下翻，点在吴祈的名字上。
“喂？”
“吴祈？”
“是我，忽然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吃早，呃，我是说晚饭了没？”
“没呢，上课呢，套话就免了吧，有事直说。”
“是，身在重点大学，你的课很重要。”听出一股敷衍的味道，魏然拨这个电话的决心变成了恼火。“跟我这种社会渣滓不能比，本来想请你过来吃饭，看来还是别打扰你了。”
“就是说，你还是在家窝着，不肯去学校啊…怎么想起邀请我了呢？已经寂寞到这个程度了？”
“还没到饥不择食的程度。”他觉得该结束谈话了。
“不过，”那边的声音停了一会儿，“本来今天就是你生日，既然你想庆祝，我去就是了。”
“……劳您大驾还记着，真是折煞我了。”他看着窗外亮起的霓虹灯光。
“四年一次的生日，这么特殊的日子，想忘了也难吧。”还是嘲笑似的语气。
电话信号中转的另一面，王希音正站在有霓虹灯光的路口,对着电话不断解释：“实在不好意思，有点事儿耽误了。马上就到，马上。”
“你玩儿我呢？我等了半个小时了，第一次约你出来就放我鸽子？什么事儿耽误了？都是借口，你不用解释，想想自己什么身份。十分钟内你不出现，后果你自己承担。”
这是城市夜晚的商业区，霓虹灯下、斑马线上的人群都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于是，在趋光性的诱导下，飞蛾似的一股脑儿地往灯火辉煌处涌动。王希音心不在焉地听着电话里的吼叫，专心地把人群保持在车流逼近的方向。这样，就算那个司机不长眼，先死的也不会是她——唯一的麻烦是到了马路中间，她不得不横向穿越过马路的人群。
确认了电话里挂断的电波声，“去你妈的。”她骂了句，说罢继续往前走，消失在霓虹灯与人群中。
耳边是电玩城震耳的聒噪声，她对着镜子，抻平衣服上的褶子，又往脸上拍了拍粉，最后挤出一点笑容，在自己为这种假笑恶心之前离开了镜子。
她走到桌前，等着她的人站起身来，故作谦恭地为她拉开椅子，凑到她耳边说：“晚了三分钟。”她笑着一点头，坐下来：“让你久等了。”他坐回去，一摆手：“可不是久等了嘛，一会儿你得自罚三杯吧？”接着把菜单递过去：“想吃什么就点。”
她胡乱地指了几个菜名儿，把菜单推出去，开始喝杯里的茶。那人又补充道：“再来一瓶儿白酒，高度的。”转头对她说：“今儿第一次约会，得高兴高兴，你不高兴吗？”
她把杯子放下，笑了笑：“还好。”又拿起杯子开始喝，消磨去了挺长一段时间。
对面终于想出一个还过得去的应对辞令：“平时我们学生会聚餐，都是来这里的，不是什么高档地方，你也别嫌怠慢。”
她手里拿着杯子，抬眼看了看他：“没什么不高兴的。咱们是来约会吃饭，约会话不投机，好歹有个吃喝的退路，别管免不免费，吃饱喝足了，总不至于难堪。”
对面的学生干部一愣，乐了：“好，说得好。服务员，再加一瓶儿白酒！今儿咱就得吃饱喝足！”
王希音没有对此浪费表情，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左手边的鱼缸。
蛋糕店的橱窗，吴祈的声音：“就这个吧，能现在取吗？”“就柜里这现成的了，师傅不在，您现在要的话就不能给您往上写字儿了。”
吴祈盯着蛋糕想了想，“那就不写了吧——反正也没什么可写的。”她抬头看着面前的店员。
吴祈拎着蛋糕走出店门，在车站等车，车开过来，像个盒子似的张开嘴，嘴里满是人，吴祈看了看手上的蛋糕，怕蛋糕被这张嘴吃掉，打消了上车的念头，转身沿人行道往前走，走了两步，轻蔑地笑了一下，又及时地掩饰回去，然后走到路边卖唱的吉他手那边，把蛋糕放到他装钱的帽子旁边，低头快步走开了。
她沿着人行道往前走，碰见若干对正行或逆行的压马路客，她把头埋得更深，但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我感觉这回又要考砸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分数却总是完爆众生。”
“我哪有…那次就”
“诶，我觉得你吻技又进步了啊。”
“真是讨厌…”
“不对，这边不是去我家的方向啊…”
吴祈停下脚步，是王希音的声音。
“不是喝多了嘛，找个地方歇一下吧，啊？”吴祈转过身，确实是王希音，即便是背影，也不会认错，她与某人站在一家旅店门口，有昏黄的广告灯照着海报。
“歇一下？你,你不是说送我回去吗？”
“哎，你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没意思了。我请你吃晚饭，又送你到这儿，你不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吧，嗯？”从吴祈这边，可以看见那人的手从王希音的腰往下滑过去。吴祈嫌恶地别过头去。
“不行，不可能！”王希音想挣脱，却被那人牢牢地攥住。吴祈没有动，还是站在那儿看着。
“不行？那你托我的事可就难办了啊，你那个同学，是吧？开学以来就没露过脸，给他留着学籍，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儿啊。”拿腔拿调的声音传入吴祈耳中，魏然，她知道那是谁。
“你…”
“我卑鄙，是，你怎么不想想，办这个事要费多大的劲儿呢？”
“可，可你答应过只是吃个饭……”
“吃个饭…哎？你跟我装什么纯，装纯遭人轮哪，你听过没有？”吴祈把包的带子缠在臂上。“再说，这事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吧？”
“……你说什么？” 王希音似乎忘记了反抗，被半拖着走近宾馆的玻璃门。
吴祈低下重心冲过去——
“臭流氓！”一声清脆的打击，晃动的视野中王希音挣脱后紧接一记大嘴巴，与吴祈的一撞连成一个漂亮的combo。王希音看着忽然出现的吴祈，急促的呼吸使她没能控制住哭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情况的突变时，她就像辆轰鸣着的救护车似的跑远了。
街道两旁亮灯或不亮灯的建筑纷纷以行人的冷漠退散开来，其实主要是退，吴祈追着王希音飞奔过晚上的街道，这多半是出于恐惧，怕清醒过来的臭流氓追上来。
至于为什么要追着王希音跑，等到在过速飞奔造成的疲惫战胜恐惧时，她终于给出了准是吓昏头了的答案。有很多东西可以把人吓昏头，至于到底是流氓的臭不要脸，还是与老友邂逅的尴尬，她也弄不清楚。那么，与其在弄不清楚的事情上白费力气，不如把力气都用到逃跑上，因为逃离了，一切问题就都不存在了。于是，她踉跄地倚在经过的桥栏杆上，自嘲地想，这些年来，她所做的还不就是慌不择路的逃离，逃得这么快，跑了这么远，王希音早就失散在她视线之外了，这简直是一定的。
忽然她听到桥下“扑通”的落水声,她探头看过去。
“什么？掉进水里了？笑话，这么冷的天，早就冻上了吧！你自己不想来的话，也用不着这种借口……”魏然对着电话叱咤。“啊？那，呃，那，救上来没有？没淹死吧？嗯，那就好。哦？不是，就算她掉水里了，跟我有啥关系啊？你给她爸妈打电话不就完了…”
“是，你可以说跟你没什么关系。”吴祈对着医院的墙壁说，“我也不指望你会念及以前的事儿，反正现在的情况是不能跟她爸妈说，要是还有别人可以帮忙的话，我也绝对不会找你……可惜，愿意帮忙的人不在了，要是石见还活着，就不会……”
“停，停，跟本不是这个逻辑关系……再说，想拿死人来压我，未免太天真了吧。”
“也是啊，我都忘了你是怎么成了现在这副德行。那就，当我没说……”吴祈小心却看似不经意地放慢着语速，对着墙壁叹了口气，“今天没出席你的生日宴会，我……”
“行了，行了行了，什么玩意儿……少废话，说吧，要多少钱？”
“五百就够了。”
“行，这次的烂摊子我收了，交完钱我留在医院看着她，然后就没你事了——反正我都是天亮才睡觉，你告诉她下不为例，还有，以后你少拿石见说事，至少别把这个当做谈资。”
他挂了电话，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王希音似乎并不觉得冷场，吴祈开始玩手机游戏。
“哼，数九天掉到冰湖里，又喝了酒，还能活着上来，你真是命大。”
王希音瞥了吴祈一眼，“我酒劲儿有点上来，一会儿他过来别叫我，不该说的也别跟他说。”她慢慢地挤出几句话，说罢就躺下去
“呵，”吴祈没有停下手里的游戏，“你这是图个什么呢。”
“惹了管事的，我也保不了他了。告诉他，要是再不来学校，以后也不用来了。”王希音看着天花板。
“你还不明白吗？他从来就没想去过，就算今天你跟那个流氓——就算你今天死在湖里，你以为自己很伟大？还是以为他会感激你？”
“那我就白死，跟他没关系。反正，你们认识的那个王希音，早就死了。”
于是屋里只剩下吴祈的游戏音效声。
冬天天将亮的时候，是北方市民的上班时间，魏然此时下了班，王希音若无其事地去了学校，就算和她顺路，魏然也宁愿不与她同行。在居民区的死寂中他沉重地跺着楼梯上了楼，激起了似乎可见的灰尘，不过他宁愿不去理会。
进了家门，看见桌上未动的一大桌菜，他留了一盘最喜欢的，将其余的一股脑倒进垃圾筒，不经意间瞥见了昨晚王希音送来的课程表，这似乎没有动摇他把未动的剩菜盖到上面的决心。
电饭锅中的饭早就凉了，他擓出来半碗，扔到桌上，胡乱拣了几口菜，觉得索然无味，就剥了一个鸡蛋，一口吞掉，然后把饭倒进菜里，端着盘子坐到窗前，说：“生日快乐。”然后大口嚼起饭来。
天完全亮的时候，他走进暗得像夜晚的卧室，又把自己埋在墙边窝一样的床里。
四周的一切在向后飞速退去，没有光亮，耳边也没有掠过去的风，似乎是由于速度过快而不可感知，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一种失重的坠落感，也不知道是真的在坠落，还是因为飞得太快感觉像是坠落。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他把自己觉得不真实的经历，统统归结为做梦。不过近几年他也不敢那么肯定了，发生了这么多不真实的事情，碰巧都不是什么梦境。
他坐了起来，感觉像是没睡着，坠落的感觉反倒让他疲惫了。天已经大亮，他躺下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却只是对着空气中的某一点看了一会儿。他喘了口气，起身坐到床边，目光呆滞地站起身来，飘似的出了卧室，来到门边，打开门锁。
楼道很静，夸大了开门的声音，他探出头来看了一圈，果然没有人。
他知道自己在暗中期盼什么，可梦境不是想继续就能继续的，正如现实不是想停下就停下的一样，有时候不真实是他们的共同特点，但陷在不真实之中，他也拿不出自嘲的态度来扼杀自己荒谬的期盼。
他准备关门的时候，有快步上楼的声音传来。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某位上班的邻居忘了带手机，不过有谁的上班时间是接近中午的呢，他这么想着，王希音就跑上来了。
“哟，站门口接客呢？”
他不知道该用哪种语气说话。
“就差你了，赶紧的，收拾收拾，石见他们在楼下等着呢。”
“他也来了？你等会儿，我马上。”他乐得几乎舒出一口气，反身回屋拿衣服。“咱去玩什么？”
“谁出的主意，大冷天出来卖气球？关键是，”魏然手上拿着一大把气球，换了个动作，语气上却很轻快，“冻手啊。”
“今儿卖出去多少，决定咱能不能吃饱。”石见欣赏似的看着气球，又说。“要是赚够了路费，咱们就私奔，嗯。”
“…那我还是撒手吧。”魏然作势要把手松开，却发现手上已经没知觉了。
“晚了，”石见说，“反正我的手是动不了了，你的估计也冻上了。”
“今儿小风还特硬，”王希音抱怨说，“啊呀，手要被吹烂了。”
“那是你没带手套的缘故。”吴祈说。
“那别给冻伤了，”石见说，“我不是提醒过你吗？”
“忘了呗。”王希音无所谓似的说，“算了算了，没事。”
魏然把右手的气球都拿到左手上，拍了拍王希音，“拿来吧。”
王希音抬着眼皮看看他，“拿来啊，我带手套了，我给你拿着，满意了？”
“哎，太给面儿了。”王希音手上的气球都递过去，在魏然手上缠了一圈儿，“别拿飞了啊。”说着把吴祈手里的气球拿过来，也塞到他手里。“这都是私奔的细软。”
“诶，诶，怎么回事？我发现好人是真不能当啊。”魏然充当大把气球的货架，已经看不见人了。
“背离组织，贻误战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吴祈说着，也把手藏到兜里。“你就当还了吧。”
“好兄弟，真男人。”石见笑着，也把手里的气球递过去。“不会重色轻友的。”
“你少做梦了。”魏然咬牙切齿地说。
还是由于反射的缘故，冬季室外的阳光不仅是耀眼，而且有些刺眼，但这种强烈也只能停留在视觉上，因为它实在给不了人多少实际上的温暖。行人裹紧了衣服，在所谓的烈日炙烤之下大呼上当。除了街旁算命的瞎子，他们看不见阳光，也就不会受假象的蛊惑，这再一次说明，长眼的有时候比无眼的还瞎，当然啦，对于气球的魅惑，这些人也是免疫的。
话说回来，这样一个风大且冷的日子里，人们出行恐怕都不是由于阳光的蛊惑，多半是有什么急事。既然他们对阳光免疫，自然也就对气球免疫，因为，灿烂的冬日每年都有，而外表华丽内心空虚的气球却只能维持一小会儿的存在，更重要的是，阳光是免费的，而气球却是收费的，石见还指着卖气球的钱吃饭或是私奔呢。
如果非要说路人中有谁经不起气球的诱惑的话，那就是没有头脑的人，包括小孩子和成对的恋人们，前者是世俗还没教会他们什么是头脑，后者是一种叫荷尔蒙的东西把他们的头脑冲昏了。
虽然恶意揣测的技能还没在孩子们的幼小心灵中发芽，不过在学会走路之前，他们就懂得室外哭闹不会有室内那么好的效果。于是，面对一个被气球团团包围的人体货架，他们就只是直直地盯着气球，再也迈不开步子。带着他们的成年人，有一些被他们童真的眼神打动，走上前来。
“宝孩儿想要哪个呀？”大人蹲下来问。孩子的小手直直地指向一个粉色的气球。“多少钱？”大人换了个语气，站在一边的吴祈说，用的是降调。
“五块钱。”吴祈回答。“这个是珠光的。”魏然手忙脚乱地在一堆乱线中翻找粉色珠光气球的那根绳儿，最后终于在王希音的帮助下把它成功地分离出来了。
“太贵了。”大人抱怨着，掏出五个一块钱的硬币，撒在吴祈手掌心上。
“谢谢！”吴祈微微弯了下腰。王希音不得不弯的更深一点，把棉绳递到孩子的手上。
可孩子没拿住，粉色的气球升上了天，越飞越远。孩子仰着头呆了一会儿，气球在视线中开始变小，孩子意识到自己要失去它了，直达高潮地大哭起来。
大人叹了口气，对孩子说：“哎，气球飞了，我也没有钱了，下次一定要拿稳。”说完就站起身来，拉着孩子往前走。那可怜的孩子，也许是把力气都用到哭上了，或者是知道气球注定回不来了，也只好哭着，蹒跚着跟着大人走了。
“可怜的孩儿。”他们走出了两步，石见对着他们的背影说了句。
“等一下！”王希音忽然喊出来,以惊人的准确度迅速从石见的气球堆里夺出一个粉色气球，可是大人和孩子没有回头。“等一下，那小孩儿！”王希音追上去，这时候孩子回过头来，大人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王希音跑到孩子跟前，蹲下来，把气球系在孩子的手腕上，“这个气球是我送你的，千万别再弄丢了。”孩子不再哭了，直直地看着王希音，王希音一笑，站起身来，走回去了。
“希音心真好啊，哎，自愧不如，真是自愧不如。”石见笑着，朗声迎接王希音归来。
“要都像你心这么好，咱今儿可就吃不上饭了。”气球架子后面，魏然的声音幽幽传出。
“嗨，你就净整些俗的。这个气球算我买的，我包了，行不？”石见说。
“这些气球本来就都是你买的吧。”王希音笑着说。
“说真的，希音。”吴祈低头摆弄着刚收的五个一元硬币，“要是你第一个气球就系在孩子手上，那个气球也不会飞了。”说到这儿抬头冲王希音一笑，“不过没关系，一个气球卖两块五，也是赚了，是吧，石见？”
“哈哈哈，就是！”
这样，每个人都很高兴。不过这孩子，这个宝孩儿，她失手放了气球，犯了错误，却没有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也没有得到任何教训。不知道她会不会记得今天送她气球的姐姐，如果记得，那一定不是件好事，——下次再犯错误时，会不会又有好心的姐姐来为她挽回呢？也许不如就让气球飞走，这样下次她得到喜爱的东西时，就会小心翼翼地加倍珍惜，可是，如果没有下次呢？如果这就是她的亲人唯一一次送给她的礼物呢？那飞走的气球会不会，成为这孩子回忆中不能弥补的一个缺憾？哎，这样一想，恐怕每个人都高兴不起来了。
从这一方面说，今天路过的其他孩子都很幸运，多多少少都学到了一些东西。
有的大人问过了价，对孩子说，这个气球太贵了，妈妈省下这些钱给你买蛋糕好不好？于是这些孩子成了商人或主妇。
有的大人不去问价，对孩子说，只知道买气球的孩子没有出息，以后只能像他们大冷天在街上卖气球。于是这些孩子成了公务员或职场白领。
有的大人对孩子解释什么，硬拉着孩子走远了。于是这些孩子成了警察或打手。
还有的大人看到孩子实在喜欢，就买了气球，孩子也稳稳地拿住了，孩子笑得很开心，不过有的孩子还想再多要一个。
气球卖出去好多，观感上却奇迹般地不见少，魏然惊叹：“这气球真神了，怎么越卖越多？”
由于又饿又冷，石见开始跺脚，吴祈开始搓手，王希音则是跑来跑去，而魏然在大堆气球束缚下，动弹不得。
石见故作悲痛状，长叹一口气，“既然如此，是祭出法宝的时候了。巧克力要吗？”在众人“有后手”“holy shit”的唏嘘声中，“在我兜里。”王希音和吴祈闻言，立即把他的口袋搜刮一空，背过身去开始分赃。
“啊，人间美味。”王希音说。
“同学们，货架也会饿的。”货架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
“诶我去，怎么能忘了兄弟你呢，来来来，我帮你拿会儿。”石见刚说完，货架就挪动到他身旁，把所有气球都砸了过去，幸而石见的反应能力没被冻结实，一个气球都没有飞。
魏然蹭到吴祈身边，一口一个地吞了几块巧克力，把手拢起来，口齿不清地说，“我回家了。”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走。
王希音伸出一只手揪住他，“做好死在这儿的打算吧。”
“人道地给你剩了几块儿，吃吗？”吴祈手心托着最后几块巧克力，问新一任货架。
“两手都占着呢，你吃吧。”
“没事，你动嘴就行。”吴祈说着，剥开巧克力，朝他嘴边喂过去。
“啊。”石见张开嘴去接。
“别咬我手。”吴祈又剥开一块。“味道怎么样？”
“嘎嘣儿脆了已经。”石见嚼着巧克力。
“王希音！”所有人往街对面望过去，一群唧唧喳喳的女生，王希音朝他们摆摆手。“我朋友。”王希音看着她们走过来。
“你们这是在，卖气球？”
“是啊，都是我老友。”女生们窃窃私语，然后咯咯地笑起来，吴祈真不知道她们有什么好笑的。“真浪漫啊。”又一个声音冒出来。浪漫个屁，吴祈想。
“你们这是？”王希音问。
“嗨，window shopping归来，你懂的。”“这气球真漂亮，会闪光的诶！”“真的呢，真的呢！”
“是啊，很漂亮的。”在鸟叫声中间，王希音微微笑着，“要买……”
“送我们几个吧，好不好？”“就是送我们几个吧，好不好嘛？”
“这个，呃……”王希音想着拒绝的理由。
“啊王希音你太好啦！”“我们爱你！”说着就一窝蜂地冲向石见，抢他手里的气球。
等到最漂亮的几个气球到手以后，“王希音我们走啦！”“谢谢！”她们七嘴八舌地告了别，王希音朝她们挥着手，等到确定他们听不见了以后，魏然学着女声说：“今天王希音同学好慷慨呀。”
“看她们那么喜欢，我哪好意思拒绝……”
“可是，她们把气球的绳子都缠到一起了。”吴祈闷声说，整理着石见手里的线，“有的气球根本拿不出来了……最漂亮的几个都被拿走了，可惜。”
“诶呀算我买的好吧，今晚我少吃赔回来，好了吧？”她摸着吴祈后背，歉意地朝石见挤出一个笑容。“别生气了。”
石见在气球的缝隙中朝她咧嘴笑着，“没事，私奔可能不成了，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
“话说，过了中午就没卖出去气球了，是吧？”魏然说。
“嗯，已经越来越瘪了。”吴祈仰头看着风中翻飞的气球。
“那是因为情侣这一块市场还没有开发。”石见无所谓地说，“魏然你再帮我拿会儿。”见魏然摇头，“我拿着也行，你来当托儿呗。”
“托儿？”魏然说，“那还是我来拿着吧。”
王希音跺着脚，探头往街角处望，“他们要怎么当托儿啊？”
“无非是两个人装情侣卖气球秀恩爱呗。”气球已经少了很多，魏然的人形现在可以看到了。
“想象不出来。诶，来了。”
石见和吴祈挽着胳膊走过来，吴祈好像有点不自然地低着头，而石见则是昂首阔步地往前走。
走到魏然跟前，石见停下脚步，吴祈不小心多迈了半步，连忙退回来。
“哦，吾爱！”石见用话剧腔夸张地念白。“请允许，一直以来无所作为的我，为你买一只气球，作为迟来的礼物吧！”
不待别人答话，他就从魏然手里抄过来一只气球，举在胸前。“吾爱，这是我目前唯一能送给你的礼物，它是气球吗？不，它是没有形状，叫做回忆的礼物。”
吴祈接过气球，拿住棉绳，低着头说：“谢谢。”
石见转身面向街道，展开双臂，向前走了半步：“我没有钱，不能给你有形状的礼物，即便如此，”说到这里，他作出拥抱天空的样子，“韶华苦短，一切有形状的东西如气球般易逝，而没有形状的回忆永远不会消失，等时间过去，”他退了半步，低头看地，手指着吴祈，“你可以翻看那美丽的往昔，想起我永恒的爱意，我是如此的坚信着。”他单指按眉，四下默然，王希音瞪大了眼睛，“汗！”
石见的表演并没有增加气球的销量，反倒浪费了不少宝贵的热量，时间已过了三点，天开始变暗，气球也开始往下沉，不过比气球更沉的是吴祈的脸色。
“别担心，就算卖不出去，晚上也要吃顿好的——卖多少钱了？”冷场的闹剧过后，石见也露出疲态了。
“一百多。”吴祈说。
“就这么点？不是卖出去挺多的吗？”魏然问。
“还有不少呢，”吴祈不甘心地看着一大把气球，“再说也不都是卖出去的……”她嗫嚅着补充。
“算了，剩这些就不卖了。”石见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又冷又饿，马上阵亡了都，讨论一下晚上吃啥。”
“火锅！”王希音第一个答应。
“咖喱锅底怎么样？”石见问。
“诶呀，哥们你太了解我了。”王希音狠狠拍了下石见的后背，石见一个趔趄。
“不好，我不吃辣的。”魏然说。
“就你事儿多！”王希音大声说。
剩下的气球，被免费赠送给了过路的人，还有一旁卖风筝的卖饮料的同行，而且是一束一束地送，因为线都缠在一起分不开了，也因为几个人实在不想再煎熬下去了，最后留了一些还能单个拿出来的，三个人对着气球一一许愿放飞了，吴祈没有，她在一旁看着，脸上是心在滴血的表情。
气球在天上越飘越远，这条人手一束气球的街，白的背景，五颜六色的点缀，从飘飞的气球上看，一定很美。
接下来的吃火锅就很爽了，冻了一天，几个人恨不能把锅底里的热汤浇到身上。锅底儿是鸳鸯锅，为了满足魏然的特殊需求，不过当王希音把刚端上来的肉全数扣到辣的一半时，这份难得的人文关怀就仅停留在表面了。石见豪爽地伴着各种作料，大口地吞着肉，得空就招手再要几盘子。魏然也不甘示弱似的大口吃着，不过只能吃到剩下的菜。王希音在不停的捞，而吴祈似乎是持久战的打算，一筷一筷地累积，似乎从没停过。只是结账时吴祈拍到桌上的一块五块的零钱，让服务员困惑了好一会儿。
之后就是夜幕路灯下四人的散场，依据居所位置成对上路，不过是魏然跟石见一道。
“吃多了,”石见说。
“我也是，不过卖气球也挺有意思，你咋想到的？”
“其实我想的是私奔，可惜。”石见叹着气说。“要不咱俩现在奔也来得及，”说着瞥了魏然一眼，“其实我挺中意你的。”
“去你妹的。”
“哈哈哈，你还真挺有傲娇受的潜质。”
“少扯淡了，诶我问你，放气球的时候，你许的什么愿望？”
“我？”石见想了一会儿，“忘了，嗨，无非是大美妞什么的呗，你懂的，永远需要一个。你呢？”
魏然抬头看街道两侧的楼房，“我啊，”他停了好久，“你怎么？”石见接道。
走进他家小区的时候他说，“我希望像今天这样，大家一起的日子是真的，最好以后也能一直这样下去。”
“嗨，你净瞎想些什么啊少年，像要死了似的，”石见笑道，“今天没玩够明天继续嘛，我一直闲着，估计她们两个也没什么事。”他在魏然家楼门前站定，又说，“不过下次就别再卖气球了，冻得连娘亲都不认识我了。”
“哈哈，你真是，一点儿没变。”
石见摸了摸下巴的胡茬，拍了拍胸口的肉，又自然地拽开裤子往下看了看，“还是变了不少的。”
这时，魏然听见手机的铃声，“你的电话。”
“呃？我怎么没听见。”他掏出手机，“是你的吧？”
“我的？”魏然翻找着自己的兜，但没有找到，“我好像，没带手机啊。哎呀……”四下开始失色，开始变暗，这不应该是梦啊，魏然伸手去抓石见的肩膀，但“咚”地手磕到了什么，一阵疼痛，头顶上是手机没完没了的巨响。
“干！”他疯了似的抓起手机，狂躁地翻了个身，不肯睁开眼睛，对着话筒吼道：“谁啊？”
“我，吴祈。”话筒里传来刚刚才听到的，细小的声音，不过现在听来，却有了冷漠嘲讽的意味。
电话里吴祈还说着什么，但是他挂断了电话，想再睡却睡不着了。
他打开门，吴祈站在门口，他看着她。
“不请客人进来吗？”等了一会儿，吴祈说。
魏然让出门廊，转身往屋里走，“帮我把门带上。”
吴祈关了门，熟门熟路地坐到客厅沙发上，“吵醒你了？”
魏然端来两杯水，把其中一杯重重往桌上一摔，“是啊，扰人清梦，”自己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喝了一大口，咕咚一声咽下去。
“天都黑了，你也该起了。”吴祈端起杯子要喝，却又放了回去。看着桌上散乱摆放的物件，果盘里的几块糖好像有几年的历史了，积攒的废纸似乎年轻些。
“你这里还是没什么变化。”吴祈似乎费了挺大劲想出一条得体的评论。
“差不多就这样，也没心情做什么改变。”
“不，我的意思是，还是以前那样，挺干净的。”她看着垃圾桶里堆得很高的垃圾。
“哦，不管怎么说，日子总是要过的。”魏然没听出来话里的讽刺，从果盘里拣出一块糖，细细端详。
“那学校也总是要去的吧？”
“呵呵，”魏然干笑了一声，把糖扔回果盘，似乎真觉得挺有意思，“你学会套话了，吴祈同学，今天好像不是周末啊，晚上没课吗？”
“有课，翘了。”
“哟，重点大学也有翘课这么一说啊。”
“是啊，要是石见没有出事，你也在我们学校，肯定会一起翘课出去玩的。”
魏然把自己的杯子也摔在桌上，“不是说过，别总拿他的事当谈资吗？”他看着吴祈，吴祈也不回避地盯着他，最后他站起身来走向厨房，“我饿了，做点东西吃。”
“哦，”吴祈跟着他往厨房走，“昨天你不是做了很多吃的吗？”
魏然瞥了一眼厨房的垃圾桶，打开冰箱，“都吃完了，没剩下。”
“胃口真好。”吴祈坐在餐厅的座位上。“你家里人还是经常来看你？”
“不怎么来了，我说我在准备考研，他们只在周末来送吃的。”他把两个鸡蛋扔进锅里煮。“他们也很忙的。”
“考研，呵呵。你再不去学校，学籍就没了，还考什么研？”
“考研吗，幌子而已，大不了编个新理由。”他也在餐桌旁坐下，懒塌塌地伏在桌上，“话说，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啊？我总是有不祥的预感。”
吴祈好像想说什么，却只冷笑了一声，“找你能办成什么事儿啊？昨天你过生日我没来，今天想带你出来走走，算是补偿。”吴祈看了他一眼，“再说，你整天窝在家里，也挺闷的。”
“你可算了吧，再闷也不会跟你——”魏然停住，扭头看向一边，“我也很忙的，对，我也有自己的事情。”
吴祈垂下眼皮，深呼吸了一下，声音有些发颤，“哦，是，我想当然了，谁没点自己的事儿呢？”
魏然看她好像要哭的表情，有点改了主意，想接受她的邀请了，“你别的，我——”反正也是闲着，他想说。
“那就算了，我走了。”吴祈站起来开门，“不用送了。”然后是她关门下楼的声音，渐渐变小，听不见了。
不开灯的屋里，黄昏后余下的一点天光还能勾出室内的轮廓，不过全然没有人约黄昏后的浪漫，只有一股沉闷杂乱的味道。魏然左手拿着鸡蛋，不时蘸着碟子里的盐咬两口，右手操作着鼠标不时点两下，“我到底在忙什么呢？” 他心不在焉地操作着李逍遥打罗刹鬼婆，“吃饭，睡觉，上网，玩电脑。排列组合，循环往复而已。”
“真是空虚。”他想着，合上电脑的盖子，拿起手机，给吴祈打电话，吴祈没接。
他呆坐了一会儿，又打过去，彩铃声响了好久，这次接通了。“喂，吴祈，其实我……”
“魏然，”吴祈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算是发现了，王希音她还管你，就是犯贱，我也被她拐带着犯贱了。你根本就不值得同情，你真该替石见去死。”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魏然听着剩下的电波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着屏幕上“通话结束”的字样，忽然像烫到手了似的，把手机扔到桌上，打开电脑继续他的游戏。打了没几个回合，他敲击键盘的声音就越来越大，于是他停下来，又看了看桌上的手机，知道自己是玩不下去了。
他没有关电脑，拿起桌上的手机，走出屋子。
另一个房间灯亮着，可以听见他翻找衣物的声音，他走出房间，借着餐厅的灯可以看见，他睡衣外面套着一件外套，接着是钥匙碰撞的叮铃响声，他走回房间，房间里的灯灭了。他走出来，餐厅的灯灭了。想起电脑还没关，他又回到屋子里关电脑，windows的关机音乐响过之后，他又走到房门前，楼道里橘黄的声控灯光照亮了门厅，他砰地关上门以后，原本昏暗的厕所灯，就显得格外明亮了。
于是房门又被打开，他不得不返回来关厕所的灯，“傻逼，”他骂了一句。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三线城市的街道安排不尽合理，这条街旁竟然没有人行道，他缩在大衣里面，贴着某个机关的墙根走，即便如此，他也走在马路边上了。四轮的铁皮盒子轰鸣着驶过，分明抱怨着魏然挤占了自己的机动车通行道,于是在汽车扬长而去之后，魏然的裤脚上便出现了几撮报复性的脏雪，不时在来往车灯照耀下变色，当然，他自己一直没有注意到。
走不多远，就到了街道尽头，魏然名义上就是这个学校的，只是第一次造访，却是穿着睡衣来的，实在有辱斯文。其实，就算是胳膊下夹着书过来，他也不知道今晚上自己在哪个教室上什么课。
他跨进学校大门边上的人行小门，打量夜幕下仍不安分的校园景致。
“那家伙不是一直没来吗？”耳边传来了这么一句，他下意识地弯腰作躲藏状，奈何没有掩体，接着警觉地朝身后看去。
“好像在国外开研讨会呢，得下周回来。”他听到这里，松了口气，后怕地看着那两个人走过去，然后带上大衣的兜帽，把帽檐尽量压低。
他猥琐地四下张望，不知道该上哪儿找王希音，他开始后悔不该那么快就把课程表扔掉，不过他也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能在这边闲晃，万一碰到熟人，他情何以堪。
他从里层的睡衣兜里掏出手机，给王希音打电话，接通的电波响了几声，他忽然隐约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
王希音背靠着大门背面的石墙，面前两个比她高出整整一头的家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所有的脱身路线。她抬起眼皮瞥了瞥两个壮汉之间的矮个子，昨晚她曾经从这个流氓手里逃脱了一次。她倒是很想看看，这次在学校大门里，多了两个小跟班，他又能施展什么手段。
“昨天你自己一个人跑了，我得有多担心哪。”两个壮汉在一边点上手里的烟，漫不经心地品着。乍看起来，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和女生攀谈的小矮个儿，跟他们是素不相识的两伙人。“那么晚，天那么冷，你又喝了酒，你说万一出点意外可怎么办呀？”
王希音的手机响了起来，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魏然。
“魏然，啊，对了，是你那个同学，你说，他学籍的那个事，你到底想怎么办呢？”
王希音按下了拒绝接听，把手机放回包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不管了。”
“你别把话说死啊，你看，你昨晚上也跟我出去了，是吧？都到这地步了，你不干了，那不是白白……”
“王希音！”学生干部被从自行车上推下来，惊愕地看着魏然挤到他和王希音中间。两名壮汉默默地蹭了过来。“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哟！你就是叫魏然的，一直没来学校那个，是吧？你挺有名啊。”他嬉皮笑脸地靠过去，魏然白了他一眼，又把他推了个趔趄，两名壮汉的手指开始发出威胁性的响声。
“刚才和人说事儿呢，你来学校干什么？”王希音说。
“来问你个事，你昨晚上到底是怎么掉水里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真是掉水里了吗？还是被他……”
“……”
“诶诶诶，魏然啊，你这么说话就不好听了，什么叫被我，你看，我跟王希音的事，是两厢情愿……”他没说完，魏然已经一记老拳打了上去，他捂着被打的地方，呻吟着弯下腰。两名壮汉已经撇了烟头，正要扑上去，却被他另一只手拦住了。“别的，别的，校园里不要打人……”
魏然这才看出对方是有帮手的，赶紧拽着王希音朝校门外大步走去。
王希音跟着魏然的脚步，不经意地把胳膊从魏然手中抽出来,很快地说，“你动手打他干什么？打了他你觉得爽？你知不知道他能帮你留着学籍，万一哪天你改了主意想回来……”
魏然瞥了她一眼，打断她说，“你有病吧？”
“……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
他刚说完半句，就感觉眼前的地平线忽然升高，从腾空的鞋尖对面，他只看到天旋地转，随后变雪崩般地被按倒在脏雪地上。“王希音你别看，女生不要看这样的暴力场面。”耳边传来那流氓的声音。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又被踢倒，试了几次以后，冬季大衣的重量就把他的力气消耗殆尽，奇怪的是雨点般的拳脚并没有如期降临，他只是被绝望的按倒在脏雪里，动弹不得。
“这不是在学校里，本来我们可以胖揍他一顿，是吧？”嘲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不过只有想想的力气。“不过今天我不揍他，这是表示我对你的诚意，王希音。不过，要是你还不知好歹，那以后他在学校出现一次，我就干他一次。”
“对了，还有你，魏然同学。”他说着，踱步到魏然脑袋旁边，低头看了看，猛地一脚踩上去，魏然觉得有粘稠温热的液体从鼻子里流出来。“你刚才那一拳，不能白打。”说罢，魏然觉得肩膀上的压迫消失，等他爬起来时，三人组已经走远了。
“没什么吃的，你自己在这儿怎么过的。”王希音翻阅着魏然家的冰箱。“怎么连冰块都没有呢？”
魏然从屋里走出来，把毛巾按在鼻子上。王希音拿出一包牛奶，关上冰箱门，转头看到他，快步走过去夺下手里的毛巾。
“干什么！”
“不能热敷，热敷就肿起来了，得冷敷。”她说着，朝厨房走过去，一阵水声。
“我鼻子都要冻掉了！”他大吼大叫，似乎想把挨揍憋屈发泄出来。
“那不是冻的，是被踢的，当时出了不少血。”她说着，把冰牛奶缠到毛巾里。
“行了行了，还不是因为你！”
“呵，这话说的，是我让你打他了，还是我让你挨那顿揍了？”
“要没有你跟他那些破事，我用得着趟这趟浑水？”魏然鼻子又酸起来，觉察到自己表情有点不对，连忙接过毛巾盖住。
“就是你学籍的事！我跟他能有什么事？还不都是因为你？你有闲心逞英雄挨揍，就不能……”
“诶，你可别说因为我被他怎么样，我担待不起。”盖住了鼻子，他的声音阴阳怪气的。
“魏然你什么意思！我能被他怎么样？”
“谁知道昨晚上你被他怎样了……”
“魏然！连你也这么说？我低声下气的是为谁啊？”王希音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你可别说是为我，我根本就不稀罕什么学籍。你用不着费力气跟我装伟大。”
王希音张着嘴，没有发出声音，像是从水里被叉上来的鱼。她把嘴闭上，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但她没有回过头去——她是从来不让别人看见她哭的，现在她只是看着魏然，眼泪带着很浅的颜色淌下来，淌到下巴凝成了水滴，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魏然似乎吓坏了，什么也不敢说。他呆呆地看着她哭，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俯视魏然和王希音两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用尖刻的言辞攻击对他最好的人，看着自己的懦弱、歇斯底里和不知好歹。他看见自己张开嘴，发出嘶哑的声音，“你别哭了，我是说，没必要为了我这种人……”
可是他发现自己面前已经没人了。
他抿着嘴唇坐了一会儿，又举起拳头想自我清醒一下，实际上他当然没这么做，只是来来回回疯了似的走，最后在厨房的窗户角落停下来，眼前是没有意义的零星灯火，他看到的，则是两面玻璃上，表情很荒谬的自己，两个自己盯着他，也不只是嘲笑还是谴责。
他转头逃跑似的回到不知什么时候被开启又被摔上的门——最近几次门都是被摔上的。他野蛮地把门推开，门撞到楼道的墙上，声音特别响。
他看到王希音站在门口。
“太黑了，自己不能走。”王希音抽泣着说。
他冲过去把王希音抱了个趔趄。此时，他听见外面街上一群年轻人唱歌的声音，就要唱到副歌的时候，有汽车飞驰的声音碾过，于是一切又归于沉寂——大约是酒后的散步吧，他这么想着，楼道的声控灯灭了,门框里透出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长。
魏然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冬天的树只剩下枝干，断了的残桩则什么也不剩。早晨阳光斜照过来，有丁达尔效果，看起来就像魏然穿行在树中间一样。树丛间有条不是路的路，夏天的时候，贪图捷径的人踩实了土壤，灌木和野草往两边让出一条路来。不过下雪以后，这条路不在规定的扫雪范围里，雪深难行，无人问津，也就不成一条路了。魏然可能是唯一在冬天走这条路的人，从树丛上空，透过负雪的枝桠上看过去，这片雪地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艰难延展着。魏然透过枝桠，看见走在扫过雪的大路上的人，大路上的人却看不见树丛里的他，他就有一种很爽的感觉，殊不知自己是被无视了。
路的尽头是平时上课的楼，他在路尽头拐过去，却见吴祈出现在树丛间，着实吓了一跳。吴祈是被吓了也不会跳起来的人，她只是挑起眉毛问：“今天怎么有心情正点上课了？”
“正点，还没晚呗。”魏然说，“太好了。你不是在等我吧？”
“不是，”吴祈心不在焉晃着脑袋，“其实已经迟到了。我想点事儿，就忘了时间。”她说着回头往楼里走。
“想什么事呢？”魏然跟上去，“反正都迟到了，干脆不去得了，咱可以找点乐子。”
“不好，石见上课去了，跟着你可找不着什么乐子。”
“不是吧，我就那么没幽默感？”
“不是说你没幽默感。”她说着开始上楼。“你说，我就想，石见他——”
她停住不说了，魏然等了一会儿，“你想他怎么的？”他问。
这时她已经走到了教室门前，敲了两下，推门进去，朝讲台一弯腰，走向座儿。
魏然也跟着走过去，被台上的先生叫住了。“哎，你等会儿。”
魏然指着吴祈，嘴上做出“她”的口型。
“她是她，你是你。”先生拄着讲台，歪头看魏然的窘状。“她一早儿就来了，你是带着包儿进来的。起晚了吧？昨儿晚上干什么了？啊？我也不为难你，来，把德布罗意的波粒二象性假设写出来，就让你回去坐着。”
魏然看着先生手里递过来的粉笔，走过去把粉笔接过来，拿着粉笔站在黑板前，回头看看吴祈和石见，“我哪知道啊？”吴祈低着头看书，也不看他。石见翻开桌上的《量子力学导论》，用粗笔划拉着什么。
“不知道啦？这是基础。”先生说着，朝他走过来，魏然“吭”地咳嗽了一下，石见把书立起来，看着窗外，书朝向他这一面上，大字写着德布罗意公式的推导过程。
魏然看了一眼，记下来，把几个字母和符号誊到黑板上。
“差不多。”先生点点头，招手让他坐下。“继爱因斯坦提出光具有波粒二象性之后，德布罗意类比推出，实物粒子也具有波粒二象性。具体说，一个质量为m的实物粒子以速率v 运动时，即具有以能量E和动量P所描述的粒子性，也具有以频率n和波长λ所描述的波动性。在认识物质波的基础上，今天我们讲测不准原理。”
魏然坐到石见旁边的座位上，看情形好像没自己事儿了，就开口问石见：“这什么情况？怎么还整上量子力学了呢？”
“因为今天周五。”
“你跟我说，咱是物理专业的。”
“行了，别得了便宜卖乖，下次再点到你，可别往我这边看。”
“对了，进教室前你话还没说完呢，吴祈，你想石见怎么的？”
“没怎么，思路断了。”吴祈念叨着，又开始记笔记。
魏然看向石见，石见也托腮作思考状。他有一种被瞒着什么的感觉，想问又不好自讨没趣，就转头看窗外杀时间。
四周喧闹起来，魏然四下看了看，都在收拾东西，看来是下课了，又问：“王希音呢？她怎么没来？”
“她上课啊，来干什么？”
“哪个教室？”
“我想想，周五，楼上的这一间。”
“噢，”他说着站起来。“你们不走？”吴祈和石见还是坐着没动。
石见点着桌上的练习册，“作业啊作业，我们不做苦力，你小子抄什么？”
魏然点点头，重重地拍在石见身上：“拜托了好兄弟。”
“哎，你要下楼的话，给我们带两瓶水上来。”
“少扯了，我不下楼。”魏然从走廊里喊过来。
站在教室门口，他看着王希音和人闲聊，她的同学走过去叫她，她就回过头来，认出了门口的魏然。她又转身和人告辞了以后，才站起来朝魏然走过去。
“石见又说要上哪儿啊？我一会儿还有课呢…”
“呃，不是这个事，一会儿我们也不出去，石见要写作业。我就是顺路来看看你在不在。”
“我当然在啦，谁像你总是睡到十点来上课。”
“我想也是，你在就好，那我先走了。”
“嗯。”
“哎，等会儿，”魏然走出没几步，又被王希音叫住，他停下来转过身看着王希音走过来。这时他们刚好在教室间的阴影里。
“又怎么了？”
“有个事，下午学生会有个联谊舞会，可以带个人，我就带你去了。”
“不去，我又不是学生会的。”
“诶呀，去的那些人我都不熟，自己去挺尴尬的，不去又不行...”
“你这是把我当男公关了啊？再说我也不跳舞，不去。”
“又不是非得跳，其实就是吃吃喝喝什么的。”
“吃喝你可以带石见去。”
“石见说他要带吴祈去。”
“那你是把我当备胎了呗。”
“哎呀，得了，说来说去你还不是不想去，当我没提。”说着王希音就往回走。
“诶，别的，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那你就两点在礼堂等我，”王希音在教室门前的亮处，半转过来，“收拾收拾你那形象，别去了丢人。”
两瓶儿水被放在收银台上，然后是一大袋巧克力，和卖气球那天石见带的是一个口味的。魏然拿出钱包，纸币当中夹着一张彩票，他拿出彩票，看着上面的号码。“诶，再买一注这期的彩票。”
“机选？”
“不机选，”魏然摇摇头，钱包里的旧彩票递上去。“买这个号码。”
“每期都买这个号码？”
“啊。”魏然不置可否。“这个，这个是我高考考号。”
“哦，考挺好吧？这号挺吉利的，一定能中奖。”
“挺好的，和几个发小儿在一个学校。”
楼下的教室里，石见跟吴祈并排坐着，石见往右边瞟了一眼。
吴祈什么也没写，也没有看过去，她知道石见在往这边看，她说：“今天不适合做题。”
“我也在想别的事。”石见放下笔，靠到后面。“你说咱想的是不是一个事。”
吴祈瞥了他一眼，对着面前的书说：“肯定不是，我在想，为什么我过着没有星期五的日子。”
“星期五？”他转过来对着吴祈。“有点意思，为什么非得星期五呢？有周末就行了呗。”
“不一样。星期五的时候，别人都会盼着周末，想着周末都去玩点什么。但我都是到了星期六早上，才想起周末休息的。”
“噢？”
“所以，你知道，有意思的事情，也是有的。但是日子没有什么变化，感觉有点，时间上的孤独。”
“哈，你应该跟王希音一起去学哲学。”石见拄着脑袋看着她。“这么说的话，我刚才在想的，也是星期五的事。”
“真的？”
“不骗你。我在想，有的人在无人岛上，天天过着孤独的日子，她说她没有星期五。我就想，我可以漂流到岛上，当她的星期五。”
吴祈对着面前的本子笑了。“要是星期五来了，孤岛上发生了坏事呢？”
“原版结尾是，最后两个人一起解决了坏事，离开了孤岛。”石见说着，把吴祈搂过来。“别担心那些坏事，有我在呢。”
门口传来一声拍门的声音，门被拍开了，紧接着有一只手伸过来把门关上。石见站起来，把门打开，门把手上挂着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两瓶水和巧克力，石见探出身去找，也看不见什么，就返回来拿出水和巧克力，给吴祈递过去。
“是魏然。”吴祈没有接，抬起头看石见。
“嗨，迟早都要知道。吃块巧克力，保持心情愉快。”石见给吴祈一块巧克力，走过去把魏然的书收起来。
石见把剩下的巧克力倒在桌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手不时从桌上拣出巧克力。过了一会儿，变成了各式袖子从大盘子里拣巧克力的情形，白色的阳光被橘黄色的灯光代替，打在果盘里，影影绰绰的。
“所以说，舞会这种西洋镜，到底还是不符合国情。是吧？”石见和有气无力地拉着大提琴的乐手说，吴祈坐在他背后，靠着他自顾自地玩手机游戏。
“这话对，跳舞就是合理合法地勾搭呗，咱们是搭讪都费劲，勾搭功力肯定不行。人外国可是勾搭几百年了，老手。”乐手举着心不在焉地举着琴弓，不时在弦上拉几下。施特劳斯挺欢快的曲子，整个显得懒洋洋的。
“也不一定，当年毛爷爷不就总在中南海开舞会，每次都特别火。”
“不是一个规格，咱们光顾着吃了。”他看向空空的舞池。“一个跳舞的人都没有，就剩下我们在这儿拉琴自嗨，有谁上去转两圈也是个事儿啊。”
“你的怨念都写在脸上了少年。”石见把一粒开心果扔到嘴里。“吴祈要不咱上去给他捧捧场？”
“不想去。”吴祈并不停下手里的游戏。
石见朝乐手耸耸肩。
王希音还在外面打电话催魏然，她沿着走廊走来走去。”怎么回事儿啊，还能不能来了，都等你半天了。别解释，都是借口。”
“我马上到了，就要到门口了，再一小会儿。诶——”在走廊的转弯处，可以听见魏然的声音由远及近，拐弯的时候，差点撞到王希音。
“怎么在这儿等呢？自己先进去呗。”魏然收起手机，直着脖子看王希音。
王希音抬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我寻思要是你不来，我就回去了。里边也没什么熟人。”
“你看你说的，都约好了怎么会不来呢，”他说着往前面走，但是看王希音没有挪步的意思，又转过身来等着。“你可以先进去跟石见他们在一起。”
王希音看着他，“吴祈和魏然的事，呃，你们在一个班，还不知道？”
“呃，我也是刚知道，”魏然往身后看了一眼，说，“今天早上看见他们在教室里腻歪。我还想怎么这么快——”
王希音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带着他往前走，“怎么快了？已经好久了，也就你这么迟钝的才看不出来。”
等到他们进门，似乎所有的座位都被占了，王希音远远地跟石见打了招呼，魏然只是不自然地笑着摆了摆手，吴祈还是低头玩游戏。来客两两凑成小圈子，不理会旁人嘁嘁喳喳地说。之所以两两，多半因为每个来客只能带一个舞伴，而且这些来客既不三也不四。
“这个是校际联谊。”王希音解释说。
打完了招呼，两人走来走去也没发现空座，只好找个人少的地方站着，像先锋话剧的看客一样茫然。
这时候，人群中某位演员不动声色地不经意地落了单，靠过来。他碰过王希音的手臂，像忽然发现了她似的问：“嗨，你——这个学校的？”
王希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到我们那桌儿喝一杯吧，怎么样，我们带了芝华士，进口的。”
魏然皱着眉看过去，一下认出来了，这不是缠着王希音那个流氓吗？他当下心里暗骂了个脏字。
“哦，谢谢，不用了。”
“来吧，别客气，咱们认识认识。今天本来就是联谊嘛，咱们也联谊联谊。”
“我不喝酒。”王希音还是摇头。
“不喝酒就来聊一聊也行，啊？一回生两回熟嘛。”
王希音不说话了，只是摇头。
“为什么不行啊？”这时候他好像才意识到魏然的存在，“因为他？”
魏然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脸难看地盯着他。
“就这家伙？你们是一起的？你品位还真是特别。”
“我的品位轮不到别人来说三道四。”
“啊，”流氓笑起来，“哈，你们学校还真是思想自由，这样的家伙，呵呵。”
看魏然的表情，好像又要给他一记老拳了。正当他准备这么干的时候，“魏然！”石见在大厅的另一端喊他，站起来的时候碰翻了面前的桌子，乐队停止了演奏，闲聊的人群也转头看向他那边。他们看着石见跨过反倒的桌子，从一堆椅子中间绕过来，他打量一下那流氓，问王希音，“怎么回事，你们认识？”
王希音摇头，人们又朝这边伸脖子，等着看新奇的戏码，流氓仰着脸看着高他一块的石见，“我来请这位同学跳舞，有问题？”
“没问题，不过你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吧。”石见说。
“这就是你不懂了吧——按照舞会的规矩，如果女士没有舞伴，接受男士的邀请是基本的礼貌。你们学校办的联谊会，不会连这点儿规矩都没有吧。”
“她怎么没舞伴，我就是她带来的。”魏然盯着他说。
“你？有本事你上去照亮照亮？我看你连点儿都踩不着。”
“上去照亮照亮！”有人起哄，却没有人响应。
魏然皱着眉看了看他，又转过来看了看王希音，什么也没说就抓住王希音的手腕，一把推开流氓，往舞池走过去。“你给我看好了。”推开他的时候魏然低声说。
“拉大提琴那位！”石见从这一端喊过去。
“这儿呢！”刚认识的琴手从另一端喊回来。
“给我兄弟来首探戈！”
“走着！”
魏然大步往前走，王希音被她拽着，在后面快步跟着。
“你会跳探戈吗？”她问
“会一点。”魏然答。
“可是我不会啊。”
“我带着你。”魏然松开他的手腕，握住她的手。
“我要是跳错了步子怎么办？”
“接着跳。”他们走过看客的弯曲的椅子阵列，人们饶有兴致地看着。
“要是摔倒了呢？”
“那我陪你一起摔，一起面对他们的嘲笑。”他们走到舞台的边缘，定好位，魏然紧紧地搂着王希音，“扶肩膀。”魏然说，他眼睛很亮地看着她。王希音看见他眼睛里无色的火花，感觉到她背后的手有点颤，于是对着魏然点了两下头。
乐队开始演奏，魏然迈出慢拍的第一步，王希音跟着他，“往左看。”魏然说。接着慢拍基本步，魏然开始做一些横跨，旋转的动作，王希音都顺利地跟了下来。魏然又做了一个花式的退步，王希音竟然也顺利地跟上，场边的石见放了心，穿过看客们回到了乐队附近的座位。
此时弦乐一断，钢琴的强音带出高潮，魏然步伐的节奏随之加快，他带着王希音旋转着穿过舞池，接上几个漂亮的分离动作，王希音非但没有出错，也学着魏然带出了几个复杂的路数。等着看笑话的流氓觉得似乎没有什么摔倒的机会，不好自讨没趣，默不作声地溜了出去，除了石见之外，没人注意到这个丑角的离场。
曲子接近尾声，节奏慢下来，两个人原地跳了几个交叉步，便是结尾动作了。大提琴手在尾音上做了个怪味的颤音，全曲结束时，他是鼓掌最卖力的。看客中也不乏叫好的，魏然卖乖地行了几个意式屈膝礼，王希音则是满面笑容地鞠躬谢幕。
“太漂亮了。”石见说，早知道应该让你们两个领舞来着。“我就约莫记得魏然好像学过一点探戈，想不到是个行家，哈。”
“且不说魏然，”吴祈这时候也没在玩手机游戏，“王希音从来没跳过舞，还能跳这么好。哎，该说是她天赋异禀呢，还是两个人心有灵犀呢。”
“能听到吴祈的表扬，就算摔台上也值了。”魏然说。
“是不是安慰我们呢。”王希音说。
“你还不了解我嘛。我不会说好话，我是真觉得好，才说好的。”
那位大提琴手也放下琴跑过来和魏然握手。“谢谢啊兄弟，我这一天，总算没白干。”
这么开心的场面，魏然已经记不起上次是什么时候了。随后四人组的吃喝调笑，自然是常规项目。舞会散场，石见和吴祈还余下一些压马路的兴致，就由魏然送王希音回家。过了四点，便是冬季的黄昏了，阳光斜照过来，积雪有橙色的反光。
“今天多亏了你。”王希音说。
“其实我真不怎么跳舞，哈，不过以后你想学我就陪你跳。”
“不是跳舞的事，我是说多亏你才甩掉了那个家伙。”
“登徒子。”
“对，别跟我拽词儿，不管怎么说，带你来的决定是正确的。”
“下回这事儿还是别找我了，碰上这种情况，石见也能来。”
“他是怕你跟他打起来吧，再说，他都有吴祈了。”
“是啊，以后咱们两个就成了灯泡儿了。”
“还好，我也没怎么觉得不自然。你说为啥把咱们这样的人叫做灯泡儿呢？”
“这个啊，这是个电学概念。”魏然做着手势说，“人家一对儿在一起，就要放电。咱们跑到人中间，通上电了，就像电灯泡一样亮了。”
“哈哈哈，不愧是学物理的，那你说，要是电路里没有电灯泡，不就短路了吗？”
“也是……再说，话说回来，其实我真不喜欢当电灯泡，怎么想都尴尬。”
“唉，那也没办法，习惯了就好了。”
“其实，”魏然的视线移向一边，“也不是没办法吧。”
“嗯，什么办法？”
“比如，呃，”魏然看向另一边的天，声音越来越小，“比如，咱们也通上电之类的。”
“怎么？”王希音转过来。
“就是，”魏然站住，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在一起。”
“……”
“就是,咱们也在一起吧，我挺喜欢，不是，我很喜欢你，王希音同学，真的。所以，答应我。”
王希音看着他，很长的两秒钟之内，她的脸上好像有好几种表情，然后她笑了，又捂住嘴。最后的阳光从侧面照过来，两人的影子伸展到了最长。
面对窗台，魏然的眼睛无法准确对焦，他的瞳仁已经不习惯阳光了，白色的视野闪了两下，他几脚把被踹到地上，坐起来，总算清晰地辨认出周遭的环境，白天的卧室让他感到陌生。他手忙脚乱地从床头捧起手机，时间是下午三点多，他起得太早了。
他把手机放到耳边，许久却没人接听，他低头发了个短信，把电话粗暴地撇到床头柜上。下床把被掀回去，出了屋子，传来哗哗的水声，然后是从衣柜里拿衣服的声音。电话又响起来，他回来拿电话，身上是穿了一半的衣服，他抄起桌上的薄荷糖，一倒，空的，“喂，吴祈吗？你在学校吗？”他说着走出去，然后听到砰地关门声。
阳光下的卧室很乱，但是总算见到它被太阳照亮的样子了。
从教学楼的窗口看过去，可以看见雪地中的魏然往这边艰难挪着步子，雪地里是有一条路的，可他偏是在无路的雪里徒劳挣扎。
吴祈站在门口，看见魏然往这边走过来。“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两人走进楼里，“嗯，有点事要问你，很急。”
两个人走上楼梯，和昨晚梦中是同一个楼梯。“我这节已经上课了，不方便翘。我带你进去，边上课边说吧，小点声就行。”
“好。”
于是两人无言，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吴祈正要推门进去，魏然走到前面拦住了她，吴祈眼睛看着门，停下了步子。“那个，昨天的事儿，我很抱歉，我不该拒绝你的好意……”
吴祈看着他，“没事，我已经原谅你了。”说完顿了一会儿，“而且，除了原谅你，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说完就推门进去了。
吴祈朝老师微微点了一下头，往后排走去，魏然也照着做，跟上吴祈。老师也不理会他们两个，只是继续讲课，“我再强调一遍，不要试图从逻辑上理解量子力学，量子力学本身就是无法用逻辑解释的。”魏然注意到这就是昨天梦里的老师。
吴祈在后排坐下，从包里抽出书扔在桌上，转向魏然。“说吧，什么事？”
“嗯，昨天我去找王希音了。”魏然瞥了一眼讲台，“她好像因为我的事儿卷进麻烦了，我不领情，还跟她说了些伤人的话，把她气得跑出我家门外了。”吴祈的同学们，不是在玩手机，就是在交头接耳，除了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学霸，飞速地写着什么。他翻着吴祈的课本，课本很干净，没有笔记，没做习题。“然后我寻思自己不对，就开门想找她，发现她站在我家门外，怕黑不敢走——你这些题都没做啊。”
“哦，你接着说。”
“然后，我就抱她了，嗯。”魏然低头看着《量子力学导论》的某一页。
吴祈很不以为然地说，“接着说啊。”
“抱了她一会儿，她就把我推开，自己下楼走了。”
“哦，真是差劲。”吴祈听完，就转回去。“你想说明什么呢？”
“说明什么？”
“知道她怕黑不敢走，还是让她自己走了。除了你很差劲，我提取不出别的信息。你要问的就是这个？问完了你就走吧。”
“不，不是这个事。”
“那就快问。”
“我最近总是做一个梦，我是说，我最近天天在做同一个梦。我梦见石见没死，我们四个人还是一起行动。”
“这很正常，梦是人在清醒状态下压抑了的想法，或者没实现的愿望。你经常想石见的事儿，所以总是梦到。”
“可是第一天我梦见你们三个人来我家给我过生日，你知道，四年才过一次，本来我都忘了。但是我醒来发现，那天刚好是二月二十九日。”
“这可能是因为，被压抑的想法，和你以往的经历联系起来，以合理的方式出现在梦里。你是希望我们能给你过生日，以前我们三个也给你过生日的，至于时间的事，应该是个巧合。”
“第二天我梦见石见带我们出去卖气球，然后用卖气球的钱一起去吃火锅。如果是潜意识，我根本想不到卖气球的主意，如果说是以往的经验，我们以前可从来没卖过气球啊。”
“卖气球？这确实像是石见的主意……梦里的卖气球不是卖气球而已，你得看它代表着什么，对，也许是你愿望的伪装——魏然你不是让我给你解梦吧，我又不是算命的。”
“不是，我是觉得它太真了，你知道吗？还有不小心拿飞了气球的小孩，还有王希音的同学路过，抢走我们几个气球。气球被白拿走，你还生气了呢。这不可能都是巧合，有哪个梦这么详细的。”魏然说着，梦里的景象又出现在眼前。
吴祈一说话，梦中的场景被赶走了。“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梦就是梦，再真实也是个梦。你只不过觉得梦里太好了，就想让我附和说是真的。实际上魏然我只能告诉你，你不是昼夜颠倒游戏玩多了，就是成天睡觉睡糊涂了。你有时间去钻到梦里，怎么就不肯花一点心思去改变现实生活呢？”
“不是我不想改变……你凭什么判断那一定是做梦呢？梦不会告诉我那些我不知道的事。”
“它告诉你什么了？”
“它还告诉我你跟石见在处对象，上课在一起，下课也腻在一起，当天下午你们还一起去舞会，一起压马路了！”魏然提高了声音。这时他发现老师已经不讲课了，他大声说话的声音在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吴祈看向讲台。
“出去！你们两个晚来的，给我出去！”
吴祈二话不说，抄起桌上的书大步出了教室。
魏然愣了一会儿，也跟上去，出门之前多余地朝老师略弯一下腰。
“等一下！你等一下。”魏然追上去，“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那么大声的……”
“魏然，”吴祈转过身，向他跨出一步，魏然被逼退一步，朝后仰着才免于撞上。“你真的梦见，我跟石见在一起了？”魏然看见她的眼神亮得可怕。
魏然点点头。
吴祈呼出一口气，看着地面，视线又左右晃了一下。转身走出门外，在满是雪的长椅上坐下，魏然追上去，坐在椅子的另一端。
“不冷啊？坐这上。”
吴祈没有理会他：“你说梦里的事情是真的，也不是没有可能。石见刚出事的那段时间，我也连着几天梦到他，那时候我才发现他对我有多重要。最近我发现，梦里的事情是真的，是有科学依据的，可是我已经不再梦见他了。”
“就是说，你真的喜欢石见啊？”看到吴祈的反应，“呃，我不该问。你说是什么科学依据。”
“简单说，是量子力学波函数的一个实验。一小时内，密闭盒子中的放射性原子有一半的概率衰变。在打开盒子之前，谁也不知道它是否衰变，那么这个原子就处于衰变和不衰变的叠加态。假设不存在神，世界中就不存在隐变量，衰变与不衰变的叠加态在开箱以后就都应该存在。唯一的解释就是，开箱的一刻起，存在衰变与不衰变的两个平行世界。如果通过薛定谔的猫，将这一理论推广到宏观世界，可以得出物质系统以叠加态存在。那么，物质系统石见以叠加态存在，就一定有一个石见活着的平行世界。”
“没太懂，有点像科幻小说。”
“基于数学方程的结果就是这样。不过，按照爱因斯坦的理论，要想在平行世界之间移动，唯一的方式是穿越虫洞。但虫洞的力场过于强大，要想维持其存在，就必须用能量为负的反物质来中和它的力场。虽然有人证明了反物质的存在，但都是量子层面的，不足以中和虫洞的力场。所以，想要去石见活着的平行世界，基本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为什么我会梦见？”
“我只能给出猜想。有些，人的精神现象，属于科学无法解释的领域。如果梦是意识的活动，那么维持意识穿越虫洞所需的负能量，就微不足道了。如果怀念，沮丧之类的情绪可以产生微量负能量，那么人的意识，或者说灵魂就可以到达平行世界——当然，我没有证据。”
“那，为什么每次做梦，意识还会回来，我还会醒来呢？”
“这还用问，睡觉肯定要醒。要是一睡不醒，意识当然就回不来了。”
“我懂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魏然迅速地站起身，“屁股要冻掉了，你不冷吗？快回去上课吧。”
“还好，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神经会麻木的。”吴祈皱着眉向上看着他，天已经黑下来，黄昏余下最后的天光。“你要走？”
“嗯，有点事。”魏然看着他，脸上隐约笑着，看不分明。
“哦，”吴祈点点头，“那你小心。”
“好。”魏然转身走出去，忽然回头，对着黑暗中长椅上的吴祈说，“祝你好运。”
吴祈看着魏然走远了，走向路尽头，天越来越黑，和他的背影一个颜色。
魏然穿着睡衣，坐在卧室桌前的黑暗里，桌上似乎有序地排布着废纸，几本杂志和苫着白布的打印机，还有合上盖子的电脑。他手里捧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没有阳光，一切跟平常的黄昏一样，视野中的物件失了形状，余下一抹抹黑影。
有人敲门，魏然站起身来去开门，没有问来人是谁，王希音的声音从屋子外传来：“那么急着找我来，到底是什么事？”
“有些要紧的话要跟你说。”魏然说着，把她引进屋里。“坐吧。”他让王希音坐在他的椅子上，自己坐在床上。拿起薄荷糖，倒出一粒吃了。
“什么要紧的话，非得把我叫过来说？在电话里说不行吗？”
“那流氓，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嗯，那就好。”魏然点点头，又倒出一粒薄荷糖吃了。“你一直帮我打点学校里的事，还卷进了麻烦。我非但不领你的情，昨晚还对你说那么伤人的话——我真的很抱歉，我对不起你。”
王希音感觉很不习惯，她低头眨了眨眼睛，对着窗外剩下的天光看，她的眼睫毛很长。“嗨，别这么说，我也没放在心上。你肯回来上学就好，我也算没白忙。其实你道个歉，也没必要非得当面说啦。”
“嗯，还有别的话要说。”魏然把薄荷糖递过去，“你也吃一粒。”
看着王希音把薄荷糖含在嘴里，他接着说：“今天我还想跟你说，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的，嗯。”
王希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扭过头去，对着桌子说，“这，就算你这么说，还是算了吧，你知道我们不，呃，不合适，也不可能。”
“我知道，”魏然笑了，有吃了一块薄荷糖，用水送下去。“我都知道，我只是想，对你说出来。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能给你，连我自己都是不完整的，我...”
“你也别这么说，你好好的，你好好的，我就好了，这比给我什么都强。”
“嗯，我亏欠你那么多，我以前都没意识到。”魏然说着，又用水送下一粒薄荷糖。
“都说过别这么说了，以后你好好上学，好好过每天的日子，你会有个很好的未来。有什么困难，我跟吴祈也会帮你的。”
“嗯，很高心你能这么说，可是，我的未来不在这里了。”魏然说着，把盒子里所有的薄荷糖倒进嘴里，喝干了杯子里的水。
“诶，魏然你吃这么多薄荷糖干什么啊？”
“这不是薄荷糖。”魏然对她笑了，“这是安定。”
“什么？”王希音感觉有点头晕。
“安定的糖衣是甜的，后来是苦的。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神经会麻木，所以你没尝到苦味——谢谢你那么认真听我说话，晚安，祝好梦。”
王希音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魏然扶着她，在桌上费力地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让她趴在上面。然后他挪到桌旁的床前，把自己埋在窝一样被子里，不动了。
天渐渐黑下来，一切都看不见了。
直到——
门外有人拼命地砸门，吴祈的声音传过来，“魏然！魏然你快开门！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可别想不开呀！魏然！”
二零一二年六月至十一月 长春
2 不眠之夜
概要
以前，魏然、王希音、吴祈、石见的四人小圈子虚度了他们彼此的大部分时间。随着核心人物石见的意外去世，剩下的三人组也日益疏远了。面对骤然消失的日常内容，魏然搬出自己的家族，开始了另一种昼夜颠倒、深居简出的独居废宅生活。但是现实世界不会因此停止转动，吴祈和王希音先后走出阴影，步入正轨。对于她们提供的帮助，魏然显得既不屑又尴尬。而且，他最近不断梦到的，如果石见没死，四人小圈子一起行动的情形，让他更加困惑：他不知道那是他怨念的臆想，还是另一个平行的世界。
天将亮的时候，雪地中的人影向前蹒跚着步子。魏然的居所并非高层，可从这里看过去，这人影挪动了许久却没走出多少距离。雪地里明明是有一条路的，可他偏是在无路的深雪里徒劳挣扎。
魏然按格林尼治时间作息，不过他没有什么非要在晚间做的事，这只是一个姿态。在北方的冬至，这姿态的代价便是日光，这一天昼长八小时，他的睡眠时间也是八小时，于是他醒着的时候，剩下的就只有一窗无穷尽的夜晚，还得是在有扇窗的情况下。
魏然的屋子是有扇窗的，可此时他并没有往窗外看那个人影。屋里没开灯，但黎明已经让一切隐约可见了。电脑屏幕的幽幽蓝光映在他呆滞的脸上，敲击键盘的声音机械地响着，频率不快而且总是有退格键掺杂其中。键盘旁边，桌上似乎有序地排布着废纸，空杯和几本杂志，还有苫着白布的打印机。键盘的敲击声一停，电脑盖子便啪地合上，他从桌前站起身来，把自己埋进桌子旁窝一样的床里，不动了。
于是窗外的天渐渐亮起来。
冬季的中午，太阳不会很高，阳光可以斜斜地照进窗户，室内就不那么冷。但这样的太阳还不足以缓解室外的严寒，地上不化的积雪可以存在一个月之久。这些积雪反射了此时的阳光，使白茫茫的室外更加耀眼，就连空荡荡的室内也明亮了不少。
魏然还穿着睡衣，带着睡眼，他晃进厕所，正午室内光照不错，他就没有开灯，两阵哗哗的水声依次响过之后，他就走出来准备继续睡觉了。
但门铃响了起来，他转过身，不耐地打着哈欠往门边走过去，有气无力地招呼：“找谁？”
“找你呀。”是个熟悉的女声，谁呢，刚睡醒有点迟钝。“快开门，是我，王希音。”
他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开门，外面开始踹起门来，“快点！”他手一抖，拧开门，真是王希音，“你怎么——怎么一下都来了？”看见吴祈站在她后面笑着，他惊异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虽说曾是最好的死党，不过自从闹翻之后一直没怎么联系过。
“不是都说好了，来你家一起过生日嘛。”吴祈说。
闹翻，他又是心里一紧。
“就是啊，”这次错不了，就算睡上一年也不会认不出来这个声音，“四年一次的生日——”“石见？”他穿拖鞋跑出去，挤开王希音，石见站在离他半层的楼道平台上，手里拿着蛋糕，笑着，“你得弄点儿好吃的招待我们才是。”他呆在那儿。
石见？不可能啊，不是已经——
四下开始失色，中午的阳光变暗，天旋地转，只剩下站在身侧的石见，汽车飞驰过来，他看到自己的鞋尖和反倒的天空，雪崩般砸在地上，头上压来的是汽车制动系统的轰鸣和撞击骨骼的咯吱声，不过不是他的，是被撞飞的石见。
现实世界的手机铃声从头顶上压过来，看来，果然是做梦啊。
模糊的日常场景被裹挟到眼前，天又要黑了，他在头顶摸到轰鸣着的手机，猛地把它按停，又纵身跃入睡眠的黑暗中，静了一会儿，他感到奇怪的安全感。
可是手机又不如愿地轰鸣起来，他不想理会，于是坐起身来准备永久地阻止它的搅动，与此同时，这搅动也达到了破坏睡眠的目的。他叹了口气，来电显示的名字是王希音。
“噩梦应验了。”他嘟囔着，同时按下接听。
“你说什么？”对面明显听到了。“我在你家门外，开门。”
“有什么事就电话里说吧，”他感到不耐烦，又躺下来。“我听着呢。”
“你的课程表！敲门你也不开！”他挂了电话，王希音的骂声隐约从门那边传来，他走过去开门。“我凭什么跑老远给你送这破玩意儿啊？我又不欠你的，你知不知道——”
他打开门，“我知道。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门外的王希音一愣，断了爆发的思路。
他探出头去往她身后看：“就你一个人？”
“是，没有押运队。”她把拿着课程表的手伸过去。“快点拿着，一会儿我还有事呢。”
“不是那个意思。”他接过课程表，顿了顿。“我是说，你没必要特地跑过来送的，那样的弱智学校，反正我也没准备去上课。”
“自以为是，你还是准备每天睡到天黑？”
“谁知道呢。”
“哼，”她冷笑了一声，“你就一直这样吧，真是让我恶心。”说着，她摔上了门。
“那还这么多废话，”他把课程表狠狠揉成一个纸团，甩到垃圾桶里。“有什么用呢。”连他自己也失声笑了一下。
锅里烧着水，他从冰箱里拿出一颗鸡蛋，晃到灶台前面，准备给自己做早饭，他盯着手里的鸡蛋看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犹豫是蛋花儿汤还是荷包蛋，这时昨晚梦中的场景又蹦了出来。
“四年一次的生日，”石见在楼道里朝他笑着，手里拿着蛋糕。“你得弄点儿好吃的招待我们才是。”
他把鸡蛋往灶台上一扔，冲回屋去。在床边找到他的手机，日历上显示的日期是二月二十九日。
他从冰箱里把所有能吃的东西翻了出来，堆在厨房的桌子上，把锅里没开的水倒进水槽，用刷碗布把锅擦干净，放在火上，而后从橱柜里拿出油瓶，往锅里放油，油瓶儿举得很高，金黄色的液体垂落下来。不一会儿，就听见它们欢快跳溅的声音。
一盘菜被端上了桌。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打开了餐室的灯，坐在桌前，翻动手机的通讯录。他在王希音的名字前停了一会儿，继续往下翻，点在吴祈的名字上。
“喂？”
“吴祈？”
“是我，忽然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吃早，呃，我是说晚饭了没？”
“没呢，上课呢，套话就免了吧，有事直说。”
“是，身在重点大学，你的课很重要。”听出一股敷衍的味道，魏然拨这个电话的决心变成了恼火。“跟我这种社会渣滓不能比，本来想请你过来吃饭，看来还是别打扰你了。”
“就是说，你还是在家窝着，不肯去学校啊…怎么想起邀请我了呢？已经寂寞到这个程度了？”
“还没到饥不择食的程度。”他觉得该结束谈话了。
“不过，”那边的声音停了一会儿，“本来今天就是你生日，既然你想庆祝，我去就是了。”
“……劳您大驾还记着，真是折煞我了。”他看着窗外亮起的霓虹灯光。
“四年一次的生日，这么特殊的日子，想忘了也难吧。”还是嘲笑似的语气。
电话信号中转的另一面，王希音正站在有霓虹灯光的路口,对着电话不断解释：“实在不好意思，有点事儿耽误了。马上就到，马上。”
“你玩儿我呢？我等了半个小时了，第一次约你出来就放我鸽子？什么事儿耽误了？都是借口，你不用解释，想想自己什么身份。十分钟内你不出现，后果你自己承担。”
这是城市夜晚的商业区，霓虹灯下、斑马线上的人群都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于是，在趋光性的诱导下，飞蛾似的一股脑儿地往灯火辉煌处涌动。王希音心不在焉地听着电话里的吼叫，专心地把人群保持在车流逼近的方向。这样，就算那个司机不长眼，先死的也不会是她——唯一的麻烦是到了马路中间，她不得不横向穿越过马路的人群。
确认了电话里挂断的电波声，“去你妈的。”她骂了句，说罢继续往前走，消失在霓虹灯与人群中。
耳边是电玩城震耳的聒噪声，她对着镜子，抻平衣服上的褶子，又往脸上拍了拍粉，最后挤出一点笑容，在自己为这种假笑恶心之前离开了镜子。
她走到桌前，等着她的人站起身来，故作谦恭地为她拉开椅子，凑到她耳边说：“晚了三分钟。”她笑着一点头，坐下来：“让你久等了。”他坐回去，一摆手：“可不是久等了嘛，一会儿你得自罚三杯吧？”接着把菜单递过去：“想吃什么就点。”
她胡乱地指了几个菜名儿，把菜单推出去，开始喝杯里的茶。那人又补充道：“再来一瓶儿白酒，高度的。”转头对她说：“今儿第一次约会，得高兴高兴，你不高兴吗？”
她把杯子放下，笑了笑：“还好。”又拿起杯子开始喝，消磨去了挺长一段时间。
对面终于想出一个还过得去的应对辞令：“平时我们学生会聚餐，都是来这里的，不是什么高档地方，你也别嫌怠慢。”
她手里拿着杯子，抬眼看了看他：“没什么不高兴的。咱们是来约会吃饭，约会话不投机，好歹有个吃喝的退路，别管免不免费，吃饱喝足了，总不至于难堪。”
对面的学生干部一愣，乐了：“好，说得好。服务员，再加一瓶儿白酒！今儿咱就得吃饱喝足！”
王希音没有对此浪费表情，只是默不作声地盯着左手边的鱼缸。
蛋糕店的橱窗，吴祈的声音：“就这个吧，能现在取吗？”“就柜里这现成的了，师傅不在，您现在要的话就不能给您往上写字儿了。”
吴祈盯着蛋糕想了想，“那就不写了吧——反正也没什么可写的。”她抬头看着面前的店员。
吴祈拎着蛋糕走出店门，在车站等车，车开过来，像个盒子似的张开嘴，嘴里满是人，吴祈看了看手上的蛋糕，怕蛋糕被这张嘴吃掉，打消了上车的念头，转身沿人行道往前走，走了两步，轻蔑地笑了一下，又及时地掩饰回去，然后走到路边卖唱的吉他手那边，把蛋糕放到他装钱的帽子旁边，低头快步走开了。
她沿着人行道往前走，碰见若干对正行或逆行的压马路客，她把头埋得更深，但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我感觉这回又要考砸了…”
“你每次都这么说，分数却总是完爆众生。”
“我哪有…那次就”
“诶，我觉得你吻技又进步了啊。”
“真是讨厌…”
“不对，这边不是去我家的方向啊…”
吴祈停下脚步，是王希音的声音。
“不是喝多了嘛，找个地方歇一下吧，啊？”吴祈转过身，确实是王希音，即便是背影，也不会认错，她与某人站在一家旅店门口，有昏黄的广告灯照着海报。
“歇一下？你,你不是说送我回去吗？”
“哎，你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没意思了。我请你吃晚饭，又送你到这儿，你不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吧，嗯？”从吴祈这边，可以看见那人的手从王希音的腰往下滑过去。吴祈嫌恶地别过头去。
“不行，不可能！”王希音想挣脱，却被那人牢牢地攥住。吴祈没有动，还是站在那儿看着。
“不行？那你托我的事可就难办了啊，你那个同学，是吧？开学以来就没露过脸，给他留着学籍，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儿啊。”拿腔拿调的声音传入吴祈耳中，魏然，她知道那是谁。
“你…”
“我卑鄙，是，你怎么不想想，办这个事要费多大的劲儿呢？”
“可，可你答应过只是吃个饭……”
“吃个饭…哎？你跟我装什么纯，装纯遭人轮哪，你听过没有？”吴祈把包的带子缠在臂上。“再说，这事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吧？”
“……你说什么？” 王希音似乎忘记了反抗，被半拖着走近宾馆的玻璃门。
吴祈低下重心冲过去——
“臭流氓！”一声清脆的打击，晃动的视野中王希音挣脱后紧接一记大嘴巴，与吴祈的一撞连成一个漂亮的combo。王希音看着忽然出现的吴祈，急促的呼吸使她没能控制住哭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情况的突变时，她就像辆轰鸣着的救护车似的跑远了。
街道两旁亮灯或不亮灯的建筑纷纷以行人的冷漠退散开来，其实主要是退，吴祈追着王希音飞奔过晚上的街道，这多半是出于恐惧，怕清醒过来的臭流氓追上来。
至于为什么要追着王希音跑，等到在过速飞奔造成的疲惫战胜恐惧时，她终于给出了准是吓昏头了的答案。有很多东西可以把人吓昏头，至于到底是流氓的臭不要脸，还是与老友邂逅的尴尬，她也弄不清楚。那么，与其在弄不清楚的事情上白费力气，不如把力气都用到逃跑上，因为逃离了，一切问题就都不存在了。于是，她踉跄地倚在经过的桥栏杆上，自嘲地想，这些年来，她所做的还不就是慌不择路的逃离，逃得这么快，跑了这么远，王希音早就失散在她视线之外了，这简直是一定的。
忽然她听到桥下“扑通”的落水声,她探头看过去。
“什么？掉进水里了？笑话，这么冷的天，早就冻上了吧！你自己不想来的话，也用不着这种借口……”魏然对着电话叱咤。“啊？那，呃，那，救上来没有？没淹死吧？嗯，那就好。哦？不是，就算她掉水里了，跟我有啥关系啊？你给她爸妈打电话不就完了…”
“是，你可以说跟你没什么关系。”吴祈对着医院的墙壁说，“我也不指望你会念及以前的事儿，反正现在的情况是不能跟她爸妈说，要是还有别人可以帮忙的话，我也绝对不会找你……可惜，愿意帮忙的人不在了，要是石见还活着，就不会……”
“停，停，跟本不是这个逻辑关系……再说，想拿死人来压我，未免太天真了吧。”
“也是啊，我都忘了你是怎么成了现在这副德行。那就，当我没说……”吴祈小心却看似不经意地放慢着语速，对着墙壁叹了口气，“今天没出席你的生日宴会，我……”
“行了，行了行了，什么玩意儿……少废话，说吧，要多少钱？”
“五百就够了。”
“行，这次的烂摊子我收了，交完钱我留在医院看着她，然后就没你事了——反正我都是天亮才睡觉，你告诉她下不为例，还有，以后你少拿石见说事，至少别把这个当做谈资。”
他挂了电话，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王希音似乎并不觉得冷场，吴祈开始玩手机游戏。
“哼，数九天掉到冰湖里，又喝了酒，还能活着上来，你真是命大。”
王希音瞥了吴祈一眼，“我酒劲儿有点上来，一会儿他过来别叫我，不该说的也别跟他说。”她慢慢地挤出几句话，说罢就躺下去
“呵，”吴祈没有停下手里的游戏，“你这是图个什么呢。”
“惹了管事的，我也保不了他了。告诉他，要是再不来学校，以后也不用来了。”王希音看着天花板。
“你还不明白吗？他从来就没想去过，就算今天你跟那个流氓——就算你今天死在湖里，你以为自己很伟大？还是以为他会感激你？”
“那我就白死，跟他没关系。反正，你们认识的那个王希音，早就死了。”
于是屋里只剩下吴祈的游戏音效声。
冬天天将亮的时候，是北方市民的上班时间，魏然此时下了班，王希音若无其事地去了学校，就算和她顺路，魏然也宁愿不与她同行。在居民区的死寂中他沉重地跺着楼梯上了楼，激起了似乎可见的灰尘，不过他宁愿不去理会。
进了家门，看见桌上未动的一大桌菜，他留了一盘最喜欢的，将其余的一股脑倒进垃圾筒，不经意间瞥见了昨晚王希音送来的课程表，这似乎没有动摇他把未动的剩菜盖到上面的决心。
电饭锅中的饭早就凉了，他擓出来半碗，扔到桌上，胡乱拣了几口菜，觉得索然无味，就剥了一个鸡蛋，一口吞掉，然后把饭倒进菜里，端着盘子坐到窗前，说：“生日快乐。”然后大口嚼起饭来。
天完全亮的时候，他走进暗得像夜晚的卧室，又把自己埋在墙边窝一样的床里。
四周的一切在向后飞速退去，没有光亮，耳边也没有掠过去的风，似乎是由于速度过快而不可感知，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一种失重的坠落感，也不知道是真的在坠落，还是因为飞得太快感觉像是坠落。
他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他把自己觉得不真实的经历，统统归结为做梦。不过近几年他也不敢那么肯定了，发生了这么多不真实的事情，碰巧都不是什么梦境。
他坐了起来，感觉像是没睡着，坠落的感觉反倒让他疲惫了。天已经大亮，他躺下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却只是对着空气中的某一点看了一会儿。他喘了口气，起身坐到床边，目光呆滞地站起身来，飘似的出了卧室，来到门边，打开门锁。
楼道很静，夸大了开门的声音，他探出头来看了一圈，果然没有人。
他知道自己在暗中期盼什么，可梦境不是想继续就能继续的，正如现实不是想停下就停下的一样，有时候不真实是他们的共同特点，但陷在不真实之中，他也拿不出自嘲的态度来扼杀自己荒谬的期盼。
他准备关门的时候，有快步上楼的声音传来。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某位上班的邻居忘了带手机，不过有谁的上班时间是接近中午的呢，他这么想着，王希音就跑上来了。
“哟，站门口接客呢？”
他不知道该用哪种语气说话。
“就差你了，赶紧的，收拾收拾，石见他们在楼下等着呢。”
“他也来了？你等会儿，我马上。”他乐得几乎舒出一口气，反身回屋拿衣服。“咱去玩什么？”
“谁出的主意，大冷天出来卖气球？关键是，”魏然手上拿着一大把气球，换了个动作，语气上却很轻快，“冻手啊。”
“今儿卖出去多少，决定咱能不能吃饱。”石见欣赏似的看着气球，又说。“要是赚够了路费，咱们就私奔，嗯。”
“…那我还是撒手吧。”魏然作势要把手松开，却发现手上已经没知觉了。
“晚了，”石见说，“反正我的手是动不了了，你的估计也冻上了。”
“今儿小风还特硬，”王希音抱怨说，“啊呀，手要被吹烂了。”
“那是你没带手套的缘故。”吴祈说。
“那别给冻伤了，”石见说，“我不是提醒过你吗？”
“忘了呗。”王希音无所谓似的说，“算了算了，没事。”
魏然把右手的气球都拿到左手上，拍了拍王希音，“拿来吧。”
王希音抬着眼皮看看他，“拿来啊，我带手套了，我给你拿着，满意了？”
“哎，太给面儿了。”王希音手上的气球都递过去，在魏然手上缠了一圈儿，“别拿飞了啊。”说着把吴祈手里的气球拿过来，也塞到他手里。“这都是私奔的细软。”
“诶，诶，怎么回事？我发现好人是真不能当啊。”魏然充当大把气球的货架，已经看不见人了。
“背离组织，贻误战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吴祈说着，也把手藏到兜里。“你就当还了吧。”
“好兄弟，真男人。”石见笑着，也把手里的气球递过去。“不会重色轻友的。”
“你少做梦了。”魏然咬牙切齿地说。
还是由于反射的缘故，冬季室外的阳光不仅是耀眼，而且有些刺眼，但这种强烈也只能停留在视觉上，因为它实在给不了人多少实际上的温暖。行人裹紧了衣服，在所谓的烈日炙烤之下大呼上当。除了街旁算命的瞎子，他们看不见阳光，也就不会受假象的蛊惑，这再一次说明，长眼的有时候比无眼的还瞎，当然啦，对于气球的魅惑，这些人也是免疫的。
话说回来，这样一个风大且冷的日子里，人们出行恐怕都不是由于阳光的蛊惑，多半是有什么急事。既然他们对阳光免疫，自然也就对气球免疫，因为，灿烂的冬日每年都有，而外表华丽内心空虚的气球却只能维持一小会儿的存在，更重要的是，阳光是免费的，而气球却是收费的，石见还指着卖气球的钱吃饭或是私奔呢。
如果非要说路人中有谁经不起气球的诱惑的话，那就是没有头脑的人，包括小孩子和成对的恋人们，前者是世俗还没教会他们什么是头脑，后者是一种叫荷尔蒙的东西把他们的头脑冲昏了。
虽然恶意揣测的技能还没在孩子们的幼小心灵中发芽，不过在学会走路之前，他们就懂得室外哭闹不会有室内那么好的效果。于是，面对一个被气球团团包围的人体货架，他们就只是直直地盯着气球，再也迈不开步子。带着他们的成年人，有一些被他们童真的眼神打动，走上前来。
“宝孩儿想要哪个呀？”大人蹲下来问。孩子的小手直直地指向一个粉色的气球。“多少钱？”大人换了个语气，站在一边的吴祈说，用的是降调。
“五块钱。”吴祈回答。“这个是珠光的。”魏然手忙脚乱地在一堆乱线中翻找粉色珠光气球的那根绳儿，最后终于在王希音的帮助下把它成功地分离出来了。
“太贵了。”大人抱怨着，掏出五个一块钱的硬币，撒在吴祈手掌心上。
“谢谢！”吴祈微微弯了下腰。王希音不得不弯的更深一点，把棉绳递到孩子的手上。
可孩子没拿住，粉色的气球升上了天，越飞越远。孩子仰着头呆了一会儿，气球在视线中开始变小，孩子意识到自己要失去它了，直达高潮地大哭起来。
大人叹了口气，对孩子说：“哎，气球飞了，我也没有钱了，下次一定要拿稳。”说完就站起身来，拉着孩子往前走。那可怜的孩子，也许是把力气都用到哭上了，或者是知道气球注定回不来了，也只好哭着，蹒跚着跟着大人走了。
“可怜的孩儿。”他们走出了两步，石见对着他们的背影说了句。
“等一下！”王希音忽然喊出来,以惊人的准确度迅速从石见的气球堆里夺出一个粉色气球，可是大人和孩子没有回头。“等一下，那小孩儿！”王希音追上去，这时候孩子回过头来，大人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王希音跑到孩子跟前，蹲下来，把气球系在孩子的手腕上，“这个气球是我送你的，千万别再弄丢了。”孩子不再哭了，直直地看着王希音，王希音一笑，站起身来，走回去了。
“希音心真好啊，哎，自愧不如，真是自愧不如。”石见笑着，朗声迎接王希音归来。
“要都像你心这么好，咱今儿可就吃不上饭了。”气球架子后面，魏然的声音幽幽传出。
“嗨，你就净整些俗的。这个气球算我买的，我包了，行不？”石见说。
“这些气球本来就都是你买的吧。”王希音笑着说。
“说真的，希音。”吴祈低头摆弄着刚收的五个一元硬币，“要是你第一个气球就系在孩子手上，那个气球也不会飞了。”说到这儿抬头冲王希音一笑，“不过没关系，一个气球卖两块五，也是赚了，是吧，石见？”
“哈哈哈，就是！”
这样，每个人都很高兴。不过这孩子，这个宝孩儿，她失手放了气球，犯了错误，却没有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也没有得到任何教训。不知道她会不会记得今天送她气球的姐姐，如果记得，那一定不是件好事，——下次再犯错误时，会不会又有好心的姐姐来为她挽回呢？也许不如就让气球飞走，这样下次她得到喜爱的东西时，就会小心翼翼地加倍珍惜，可是，如果没有下次呢？如果这就是她的亲人唯一一次送给她的礼物呢？那飞走的气球会不会，成为这孩子回忆中不能弥补的一个缺憾？哎，这样一想，恐怕每个人都高兴不起来了。
从这一方面说，今天路过的其他孩子都很幸运，多多少少都学到了一些东西。
有的大人问过了价，对孩子说，这个气球太贵了，妈妈省下这些钱给你买蛋糕好不好？于是这些孩子成了商人或主妇。
有的大人不去问价，对孩子说，只知道买气球的孩子没有出息，以后只能像他们大冷天在街上卖气球。于是这些孩子成了公务员或职场白领。
有的大人对孩子解释什么，硬拉着孩子走远了。于是这些孩子成了警察或打手。
还有的大人看到孩子实在喜欢，就买了气球，孩子也稳稳地拿住了，孩子笑得很开心，不过有的孩子还想再多要一个。
气球卖出去好多，观感上却奇迹般地不见少，魏然惊叹：“这气球真神了，怎么越卖越多？”
由于又饿又冷，石见开始跺脚，吴祈开始搓手，王希音则是跑来跑去，而魏然在大堆气球束缚下，动弹不得。
石见故作悲痛状，长叹一口气，“既然如此，是祭出法宝的时候了。巧克力要吗？”在众人“有后手”“holy shit”的唏嘘声中，“在我兜里。”王希音和吴祈闻言，立即把他的口袋搜刮一空，背过身去开始分赃。
“啊，人间美味。”王希音说。
“同学们，货架也会饿的。”货架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
“诶我去，怎么能忘了兄弟你呢，来来来，我帮你拿会儿。”石见刚说完，货架就挪动到他身旁，把所有气球都砸了过去，幸而石见的反应能力没被冻结实，一个气球都没有飞。
魏然蹭到吴祈身边，一口一个地吞了几块巧克力，把手拢起来，口齿不清地说，“我回家了。”说罢就头也不回地走。
王希音伸出一只手揪住他，“做好死在这儿的打算吧。”
“人道地给你剩了几块儿，吃吗？”吴祈手心托着最后几块巧克力，问新一任货架。
“两手都占着呢，你吃吧。”
“没事，你动嘴就行。”吴祈说着，剥开巧克力，朝他嘴边喂过去。
“啊。”石见张开嘴去接。
“别咬我手。”吴祈又剥开一块。“味道怎么样？”
“嘎嘣儿脆了已经。”石见嚼着巧克力。
“王希音！”所有人往街对面望过去，一群唧唧喳喳的女生，王希音朝他们摆摆手。“我朋友。”王希音看着她们走过来。
“你们这是在，卖气球？”
“是啊，都是我老友。”女生们窃窃私语，然后咯咯地笑起来，吴祈真不知道她们有什么好笑的。“真浪漫啊。”又一个声音冒出来。浪漫个屁，吴祈想。
“你们这是？”王希音问。
“嗨，window shopping归来，你懂的。”“这气球真漂亮，会闪光的诶！”“真的呢，真的呢！”
“是啊，很漂亮的。”在鸟叫声中间，王希音微微笑着，“要买……”
“送我们几个吧，好不好？”“就是送我们几个吧，好不好嘛？”
“这个，呃……”王希音想着拒绝的理由。
“啊王希音你太好啦！”“我们爱你！”说着就一窝蜂地冲向石见，抢他手里的气球。
等到最漂亮的几个气球到手以后，“王希音我们走啦！”“谢谢！”她们七嘴八舌地告了别，王希音朝她们挥着手，等到确定他们听不见了以后，魏然学着女声说：“今天王希音同学好慷慨呀。”
“看她们那么喜欢，我哪好意思拒绝……”
“可是，她们把气球的绳子都缠到一起了。”吴祈闷声说，整理着石见手里的线，“有的气球根本拿不出来了……最漂亮的几个都被拿走了，可惜。”
“诶呀算我买的好吧，今晚我少吃赔回来，好了吧？”她摸着吴祈后背，歉意地朝石见挤出一个笑容。“别生气了。”
石见在气球的缝隙中朝她咧嘴笑着，“没事，私奔可能不成了，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
“话说，过了中午就没卖出去气球了，是吧？”魏然说。
“嗯，已经越来越瘪了。”吴祈仰头看着风中翻飞的气球。
“那是因为情侣这一块市场还没有开发。”石见无所谓地说，“魏然你再帮我拿会儿。”见魏然摇头，“我拿着也行，你来当托儿呗。”
“托儿？”魏然说，“那还是我来拿着吧。”
王希音跺着脚，探头往街角处望，“他们要怎么当托儿啊？”
“无非是两个人装情侣卖气球秀恩爱呗。”气球已经少了很多，魏然的人形现在可以看到了。
“想象不出来。诶，来了。”
石见和吴祈挽着胳膊走过来，吴祈好像有点不自然地低着头，而石见则是昂首阔步地往前走。
走到魏然跟前，石见停下脚步，吴祈不小心多迈了半步，连忙退回来。
“哦，吾爱！”石见用话剧腔夸张地念白。“请允许，一直以来无所作为的我，为你买一只气球，作为迟来的礼物吧！”
不待别人答话，他就从魏然手里抄过来一只气球，举在胸前。“吾爱，这是我目前唯一能送给你的礼物，它是气球吗？不，它是没有形状，叫做回忆的礼物。”
吴祈接过气球，拿住棉绳，低着头说：“谢谢。”
石见转身面向街道，展开双臂，向前走了半步：“我没有钱，不能给你有形状的礼物，即便如此，”说到这里，他作出拥抱天空的样子，“韶华苦短，一切有形状的东西如气球般易逝，而没有形状的回忆永远不会消失，等时间过去，”他退了半步，低头看地，手指着吴祈，“你可以翻看那美丽的往昔，想起我永恒的爱意，我是如此的坚信着。”他单指按眉，四下默然，王希音瞪大了眼睛，“汗！”
石见的表演并没有增加气球的销量，反倒浪费了不少宝贵的热量，时间已过了三点，天开始变暗，气球也开始往下沉，不过比气球更沉的是吴祈的脸色。
“别担心，就算卖不出去，晚上也要吃顿好的——卖多少钱了？”冷场的闹剧过后，石见也露出疲态了。
“一百多。”吴祈说。
“就这么点？不是卖出去挺多的吗？”魏然问。
“还有不少呢，”吴祈不甘心地看着一大把气球，“再说也不都是卖出去的……”她嗫嚅着补充。
“算了，剩这些就不卖了。”石见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又冷又饿，马上阵亡了都，讨论一下晚上吃啥。”
“火锅！”王希音第一个答应。
“咖喱锅底怎么样？”石见问。
“诶呀，哥们你太了解我了。”王希音狠狠拍了下石见的后背，石见一个趔趄。
“不好，我不吃辣的。”魏然说。
“就你事儿多！”王希音大声说。
剩下的气球，被免费赠送给了过路的人，还有一旁卖风筝的卖饮料的同行，而且是一束一束地送，因为线都缠在一起分不开了，也因为几个人实在不想再煎熬下去了，最后留了一些还能单个拿出来的，三个人对着气球一一许愿放飞了，吴祈没有，她在一旁看着，脸上是心在滴血的表情。
气球在天上越飘越远，这条人手一束气球的街，白的背景，五颜六色的点缀，从飘飞的气球上看，一定很美。
接下来的吃火锅就很爽了，冻了一天，几个人恨不能把锅底里的热汤浇到身上。锅底儿是鸳鸯锅，为了满足魏然的特殊需求，不过当王希音把刚端上来的肉全数扣到辣的一半时，这份难得的人文关怀就仅停留在表面了。石见豪爽地伴着各种作料，大口地吞着肉，得空就招手再要几盘子。魏然也不甘示弱似的大口吃着，不过只能吃到剩下的菜。王希音在不停的捞，而吴祈似乎是持久战的打算，一筷一筷地累积，似乎从没停过。只是结账时吴祈拍到桌上的一块五块的零钱，让服务员困惑了好一会儿。
之后就是夜幕路灯下四人的散场，依据居所位置成对上路，不过是魏然跟石见一道。
“吃多了,”石见说。
“我也是，不过卖气球也挺有意思，你咋想到的？”
“其实我想的是私奔，可惜。”石见叹着气说。“要不咱俩现在奔也来得及，”说着瞥了魏然一眼，“其实我挺中意你的。”
“去你妹的。”
“哈哈哈，你还真挺有傲娇受的潜质。”
“少扯淡了，诶我问你，放气球的时候，你许的什么愿望？”
“我？”石见想了一会儿，“忘了，嗨，无非是大美妞什么的呗，你懂的，永远需要一个。你呢？”
魏然抬头看街道两侧的楼房，“我啊，”他停了好久，“你怎么？”石见接道。
走进他家小区的时候他说，“我希望像今天这样，大家一起的日子是真的，最好以后也能一直这样下去。”
“嗨，你净瞎想些什么啊少年，像要死了似的，”石见笑道，“今天没玩够明天继续嘛，我一直闲着，估计她们两个也没什么事。”他在魏然家楼门前站定，又说，“不过下次就别再卖气球了，冻得连娘亲都不认识我了。”
“哈哈，你真是，一点儿没变。”
石见摸了摸下巴的胡茬，拍了拍胸口的肉，又自然地拽开裤子往下看了看，“还是变了不少的。”
这时，魏然听见手机的铃声，“你的电话。”
“呃？我怎么没听见。”他掏出手机，“是你的吧？”
“我的？”魏然翻找着自己的兜，但没有找到，“我好像，没带手机啊。哎呀……”四下开始失色，开始变暗，这不应该是梦啊，魏然伸手去抓石见的肩膀，但“咚”地手磕到了什么，一阵疼痛，头顶上是手机没完没了的巨响。
“干！”他疯了似的抓起手机，狂躁地翻了个身，不肯睁开眼睛，对着话筒吼道：“谁啊？”
“我，吴祈。”话筒里传来刚刚才听到的，细小的声音，不过现在听来，却有了冷漠嘲讽的意味。
电话里吴祈还说着什么，但是他挂断了电话，想再睡却睡不着了。
他打开门，吴祈站在门口，他看着她。
“不请客人进来吗？”等了一会儿，吴祈说。
魏然让出门廊，转身往屋里走，“帮我把门带上。”
吴祈关了门，熟门熟路地坐到客厅沙发上，“吵醒你了？”
魏然端来两杯水，把其中一杯重重往桌上一摔，“是啊，扰人清梦，”自己坐在另一侧的沙发上，喝了一大口，咕咚一声咽下去。
“天都黑了，你也该起了。”吴祈端起杯子要喝，却又放了回去。看着桌上散乱摆放的物件，果盘里的几块糖好像有几年的历史了，积攒的废纸似乎年轻些。
“你这里还是没什么变化。”吴祈似乎费了挺大劲想出一条得体的评论。
“差不多就这样，也没心情做什么改变。”
“不，我的意思是，还是以前那样，挺干净的。”她看着垃圾桶里堆得很高的垃圾。
“哦，不管怎么说，日子总是要过的。”魏然没听出来话里的讽刺，从果盘里拣出一块糖，细细端详。
“那学校也总是要去的吧？”
“呵呵，”魏然干笑了一声，把糖扔回果盘，似乎真觉得挺有意思，“你学会套话了，吴祈同学，今天好像不是周末啊，晚上没课吗？”
“有课，翘了。”
“哟，重点大学也有翘课这么一说啊。”
“是啊，要是石见没有出事，你也在我们学校，肯定会一起翘课出去玩的。”
魏然把自己的杯子也摔在桌上，“不是说过，别总拿他的事当谈资吗？”他看着吴祈，吴祈也不回避地盯着他，最后他站起身来走向厨房，“我饿了，做点东西吃。”
“哦，”吴祈跟着他往厨房走，“昨天你不是做了很多吃的吗？”
魏然瞥了一眼厨房的垃圾桶，打开冰箱，“都吃完了，没剩下。”
“胃口真好。”吴祈坐在餐厅的座位上。“你家里人还是经常来看你？”
“不怎么来了，我说我在准备考研，他们只在周末来送吃的。”他把两个鸡蛋扔进锅里煮。“他们也很忙的。”
“考研，呵呵。你再不去学校，学籍就没了，还考什么研？”
“考研吗，幌子而已，大不了编个新理由。”他也在餐桌旁坐下，懒塌塌地伏在桌上，“话说，你今天来到底有什么事啊？我总是有不祥的预感。”
吴祈好像想说什么，却只冷笑了一声，“找你能办成什么事儿啊？昨天你过生日我没来，今天想带你出来走走，算是补偿。”吴祈看了他一眼，“再说，你整天窝在家里，也挺闷的。”
“你可算了吧，再闷也不会跟你——”魏然停住，扭头看向一边，“我也很忙的，对，我也有自己的事情。”
吴祈垂下眼皮，深呼吸了一下，声音有些发颤，“哦，是，我想当然了，谁没点自己的事儿呢？”
魏然看她好像要哭的表情，有点改了主意，想接受她的邀请了，“你别的，我——”反正也是闲着，他想说。
“那就算了，我走了。”吴祈站起来开门，“不用送了。”然后是她关门下楼的声音，渐渐变小，听不见了。
不开灯的屋里，黄昏后余下的一点天光还能勾出室内的轮廓，不过全然没有人约黄昏后的浪漫，只有一股沉闷杂乱的味道。魏然左手拿着鸡蛋，不时蘸着碟子里的盐咬两口，右手操作着鼠标不时点两下，“我到底在忙什么呢？” 他心不在焉地操作着李逍遥打罗刹鬼婆，“吃饭，睡觉，上网，玩电脑。排列组合，循环往复而已。”
“真是空虚。”他想着，合上电脑的盖子，拿起手机，给吴祈打电话，吴祈没接。
他呆坐了一会儿，又打过去，彩铃声响了好久，这次接通了。“喂，吴祈，其实我……”
“魏然，”吴祈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算是发现了，王希音她还管你，就是犯贱，我也被她拐带着犯贱了。你根本就不值得同情，你真该替石见去死。”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魏然听着剩下的电波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着屏幕上“通话结束”的字样，忽然像烫到手了似的，把手机扔到桌上，打开电脑继续他的游戏。打了没几个回合，他敲击键盘的声音就越来越大，于是他停下来，又看了看桌上的手机，知道自己是玩不下去了。
他没有关电脑，拿起桌上的手机，走出屋子。
另一个房间灯亮着，可以听见他翻找衣物的声音，他走出房间，借着餐厅的灯可以看见，他睡衣外面套着一件外套，接着是钥匙碰撞的叮铃响声，他走回房间，房间里的灯灭了。他走出来，餐厅的灯灭了。想起电脑还没关，他又回到屋子里关电脑，windows的关机音乐响过之后，他又走到房门前，楼道里橘黄的声控灯光照亮了门厅，他砰地关上门以后，原本昏暗的厕所灯，就显得格外明亮了。
于是房门又被打开，他不得不返回来关厕所的灯，“傻逼，”他骂了一句。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三线城市的街道安排不尽合理，这条街旁竟然没有人行道，他缩在大衣里面，贴着某个机关的墙根走，即便如此，他也走在马路边上了。四轮的铁皮盒子轰鸣着驶过，分明抱怨着魏然挤占了自己的机动车通行道,于是在汽车扬长而去之后，魏然的裤脚上便出现了几撮报复性的脏雪，不时在来往车灯照耀下变色，当然，他自己一直没有注意到。
走不多远，就到了街道尽头，魏然名义上就是这个学校的，只是第一次造访，却是穿着睡衣来的，实在有辱斯文。其实，就算是胳膊下夹着书过来，他也不知道今晚上自己在哪个教室上什么课。
他跨进学校大门边上的人行小门，打量夜幕下仍不安分的校园景致。
“那家伙不是一直没来吗？”耳边传来了这么一句，他下意识地弯腰作躲藏状，奈何没有掩体，接着警觉地朝身后看去。
“好像在国外开研讨会呢，得下周回来。”他听到这里，松了口气，后怕地看着那两个人走过去，然后带上大衣的兜帽，把帽檐尽量压低。
他猥琐地四下张望，不知道该上哪儿找王希音，他开始后悔不该那么快就把课程表扔掉，不过他也清醒地知道自己不能在这边闲晃，万一碰到熟人，他情何以堪。
他从里层的睡衣兜里掏出手机，给王希音打电话，接通的电波响了几声，他忽然隐约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
王希音背靠着大门背面的石墙，面前两个比她高出整整一头的家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所有的脱身路线。她抬起眼皮瞥了瞥两个壮汉之间的矮个子，昨晚她曾经从这个流氓手里逃脱了一次。她倒是很想看看，这次在学校大门里，多了两个小跟班，他又能施展什么手段。
“昨天你自己一个人跑了，我得有多担心哪。”两个壮汉在一边点上手里的烟，漫不经心地品着。乍看起来，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和女生攀谈的小矮个儿，跟他们是素不相识的两伙人。“那么晚，天那么冷，你又喝了酒，你说万一出点意外可怎么办呀？”
王希音的手机响了起来，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来电显示是魏然。
“魏然，啊，对了，是你那个同学，你说，他学籍的那个事，你到底想怎么办呢？”
王希音按下了拒绝接听，把手机放回包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不管了。”
“你别把话说死啊，你看，你昨晚上也跟我出去了，是吧？都到这地步了，你不干了，那不是白白……”
“王希音！”学生干部被从自行车上推下来，惊愕地看着魏然挤到他和王希音中间。两名壮汉默默地蹭了过来。“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哟！你就是叫魏然的，一直没来学校那个，是吧？你挺有名啊。”他嬉皮笑脸地靠过去，魏然白了他一眼，又把他推了个趔趄，两名壮汉的手指开始发出威胁性的响声。
“刚才和人说事儿呢，你来学校干什么？”王希音说。
“来问你个事，你昨晚上到底是怎么掉水里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真是掉水里了吗？还是被他……”
“……”
“诶诶诶，魏然啊，你这么说话就不好听了，什么叫被我，你看，我跟王希音的事，是两厢情愿……”他没说完，魏然已经一记老拳打了上去，他捂着被打的地方，呻吟着弯下腰。两名壮汉已经撇了烟头，正要扑上去，却被他另一只手拦住了。“别的，别的，校园里不要打人……”
魏然这才看出对方是有帮手的，赶紧拽着王希音朝校门外大步走去。
王希音跟着魏然的脚步，不经意地把胳膊从魏然手中抽出来,很快地说，“你动手打他干什么？打了他你觉得爽？你知不知道他能帮你留着学籍，万一哪天你改了主意想回来……”
魏然瞥了她一眼，打断她说，“你有病吧？”
“……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
他刚说完半句，就感觉眼前的地平线忽然升高，从腾空的鞋尖对面，他只看到天旋地转，随后变雪崩般地被按倒在脏雪地上。“王希音你别看，女生不要看这样的暴力场面。”耳边传来那流氓的声音。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又被踢倒，试了几次以后，冬季大衣的重量就把他的力气消耗殆尽，奇怪的是雨点般的拳脚并没有如期降临，他只是被绝望的按倒在脏雪里，动弹不得。
“这不是在学校里，本来我们可以胖揍他一顿，是吧？”嘲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不过只有想想的力气。“不过今天我不揍他，这是表示我对你的诚意，王希音。不过，要是你还不知好歹，那以后他在学校出现一次，我就干他一次。”
“对了，还有你，魏然同学。”他说着，踱步到魏然脑袋旁边，低头看了看，猛地一脚踩上去，魏然觉得有粘稠温热的液体从鼻子里流出来。“你刚才那一拳，不能白打。”说罢，魏然觉得肩膀上的压迫消失，等他爬起来时，三人组已经走远了。
“没什么吃的，你自己在这儿怎么过的。”王希音翻阅着魏然家的冰箱。“怎么连冰块都没有呢？”
魏然从屋里走出来，把毛巾按在鼻子上。王希音拿出一包牛奶，关上冰箱门，转头看到他，快步走过去夺下手里的毛巾。
“干什么！”
“不能热敷，热敷就肿起来了，得冷敷。”她说着，朝厨房走过去，一阵水声。
“我鼻子都要冻掉了！”他大吼大叫，似乎想把挨揍憋屈发泄出来。
“那不是冻的，是被踢的，当时出了不少血。”她说着，把冰牛奶缠到毛巾里。
“行了行了，还不是因为你！”
“呵，这话说的，是我让你打他了，还是我让你挨那顿揍了？”
“要没有你跟他那些破事，我用得着趟这趟浑水？”魏然鼻子又酸起来，觉察到自己表情有点不对，连忙接过毛巾盖住。
“就是你学籍的事！我跟他能有什么事？还不都是因为你？你有闲心逞英雄挨揍，就不能……”
“诶，你可别说因为我被他怎么样，我担待不起。”盖住了鼻子，他的声音阴阳怪气的。
“魏然你什么意思！我能被他怎么样？”
“谁知道昨晚上你被他怎样了……”
“魏然！连你也这么说？我低声下气的是为谁啊？”王希音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你可别说是为我，我根本就不稀罕什么学籍。你用不着费力气跟我装伟大。”
王希音张着嘴，没有发出声音，像是从水里被叉上来的鱼。她把嘴闭上，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但她没有回过头去——她是从来不让别人看见她哭的，现在她只是看着魏然，眼泪带着很浅的颜色淌下来，淌到下巴凝成了水滴，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魏然似乎吓坏了，什么也不敢说。他呆呆地看着她哭，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俯视魏然和王希音两个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用尖刻的言辞攻击对他最好的人，看着自己的懦弱、歇斯底里和不知好歹。他看见自己张开嘴，发出嘶哑的声音，“你别哭了，我是说，没必要为了我这种人……”
可是他发现自己面前已经没人了。
他抿着嘴唇坐了一会儿，又举起拳头想自我清醒一下，实际上他当然没这么做，只是来来回回疯了似的走，最后在厨房的窗户角落停下来，眼前是没有意义的零星灯火，他看到的，则是两面玻璃上，表情很荒谬的自己，两个自己盯着他，也不只是嘲笑还是谴责。
他转头逃跑似的回到不知什么时候被开启又被摔上的门——最近几次门都是被摔上的。他野蛮地把门推开，门撞到楼道的墙上，声音特别响。
他看到王希音站在门口。
“太黑了，自己不能走。”王希音抽泣着说。
他冲过去把王希音抱了个趔趄。此时，他听见外面街上一群年轻人唱歌的声音，就要唱到副歌的时候，有汽车飞驰的声音碾过，于是一切又归于沉寂——大约是酒后的散步吧，他这么想着，楼道的声控灯灭了,门框里透出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长。
魏然的影子投在雪地上，冬天的树只剩下枝干，断了的残桩则什么也不剩。早晨阳光斜照过来，有丁达尔效果，看起来就像魏然穿行在树中间一样。树丛间有条不是路的路，夏天的时候，贪图捷径的人踩实了土壤，灌木和野草往两边让出一条路来。不过下雪以后，这条路不在规定的扫雪范围里，雪深难行，无人问津，也就不成一条路了。魏然可能是唯一在冬天走这条路的人，从树丛上空，透过负雪的枝桠上看过去，这片雪地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艰难延展着。魏然透过枝桠，看见走在扫过雪的大路上的人，大路上的人却看不见树丛里的他，他就有一种很爽的感觉，殊不知自己是被无视了。
路的尽头是平时上课的楼，他在路尽头拐过去，却见吴祈出现在树丛间，着实吓了一跳。吴祈是被吓了也不会跳起来的人，她只是挑起眉毛问：“今天怎么有心情正点上课了？”
“正点，还没晚呗。”魏然说，“太好了。你不是在等我吧？”
“不是，”吴祈心不在焉晃着脑袋，“其实已经迟到了。我想点事儿，就忘了时间。”她说着回头往楼里走。
“想什么事呢？”魏然跟上去，“反正都迟到了，干脆不去得了，咱可以找点乐子。”
“不好，石见上课去了，跟着你可找不着什么乐子。”
“不是吧，我就那么没幽默感？”
“不是说你没幽默感。”她说着开始上楼。“你说，我就想，石见他——”
她停住不说了，魏然等了一会儿，“你想他怎么的？”他问。
这时她已经走到了教室门前，敲了两下，推门进去，朝讲台一弯腰，走向座儿。
魏然也跟着走过去，被台上的先生叫住了。“哎，你等会儿。”
魏然指着吴祈，嘴上做出“她”的口型。
“她是她，你是你。”先生拄着讲台，歪头看魏然的窘状。“她一早儿就来了，你是带着包儿进来的。起晚了吧？昨儿晚上干什么了？啊？我也不为难你，来，把德布罗意的波粒二象性假设写出来，就让你回去坐着。”
魏然看着先生手里递过来的粉笔，走过去把粉笔接过来，拿着粉笔站在黑板前，回头看看吴祈和石见，“我哪知道啊？”吴祈低着头看书，也不看他。石见翻开桌上的《量子力学导论》，用粗笔划拉着什么。
“不知道啦？这是基础。”先生说着，朝他走过来，魏然“吭”地咳嗽了一下，石见把书立起来，看着窗外，书朝向他这一面上，大字写着德布罗意公式的推导过程。
魏然看了一眼，记下来，把几个字母和符号誊到黑板上。
“差不多。”先生点点头，招手让他坐下。“继爱因斯坦提出光具有波粒二象性之后，德布罗意类比推出，实物粒子也具有波粒二象性。具体说，一个质量为m的实物粒子以速率v 运动时，即具有以能量E和动量P所描述的粒子性，也具有以频率n和波长λ所描述的波动性。在认识物质波的基础上，今天我们讲测不准原理。”
魏然坐到石见旁边的座位上，看情形好像没自己事儿了，就开口问石见：“这什么情况？怎么还整上量子力学了呢？”
“因为今天周五。”
“你跟我说，咱是物理专业的。”
“行了，别得了便宜卖乖，下次再点到你，可别往我这边看。”
“对了，进教室前你话还没说完呢，吴祈，你想石见怎么的？”
“没怎么，思路断了。”吴祈念叨着，又开始记笔记。
魏然看向石见，石见也托腮作思考状。他有一种被瞒着什么的感觉，想问又不好自讨没趣，就转头看窗外杀时间。
四周喧闹起来，魏然四下看了看，都在收拾东西，看来是下课了，又问：“王希音呢？她怎么没来？”
“她上课啊，来干什么？”
“哪个教室？”
“我想想，周五，楼上的这一间。”
“噢，”他说着站起来。“你们不走？”吴祈和石见还是坐着没动。
石见点着桌上的练习册，“作业啊作业，我们不做苦力，你小子抄什么？”
魏然点点头，重重地拍在石见身上：“拜托了好兄弟。”
“哎，你要下楼的话，给我们带两瓶水上来。”
“少扯了，我不下楼。”魏然从走廊里喊过来。
站在教室门口，他看着王希音和人闲聊，她的同学走过去叫她，她就回过头来，认出了门口的魏然。她又转身和人告辞了以后，才站起来朝魏然走过去。
“石见又说要上哪儿啊？我一会儿还有课呢…”
“呃，不是这个事，一会儿我们也不出去，石见要写作业。我就是顺路来看看你在不在。”
“我当然在啦，谁像你总是睡到十点来上课。”
“我想也是，你在就好，那我先走了。”
“嗯。”
“哎，等会儿，”魏然走出没几步，又被王希音叫住，他停下来转过身看着王希音走过来。这时他们刚好在教室间的阴影里。
“又怎么了？”
“有个事，下午学生会有个联谊舞会，可以带个人，我就带你去了。”
“不去，我又不是学生会的。”
“诶呀，去的那些人我都不熟，自己去挺尴尬的，不去又不行...”
“你这是把我当男公关了啊？再说我也不跳舞，不去。”
“又不是非得跳，其实就是吃吃喝喝什么的。”
“吃喝你可以带石见去。”
“石见说他要带吴祈去。”
“那你是把我当备胎了呗。”
“哎呀，得了，说来说去你还不是不想去，当我没提。”说着王希音就往回走。
“诶，别的，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那你就两点在礼堂等我，”王希音在教室门前的亮处，半转过来，“收拾收拾你那形象，别去了丢人。”
两瓶儿水被放在收银台上，然后是一大袋巧克力，和卖气球那天石见带的是一个口味的。魏然拿出钱包，纸币当中夹着一张彩票，他拿出彩票，看着上面的号码。“诶，再买一注这期的彩票。”
“机选？”
“不机选，”魏然摇摇头，钱包里的旧彩票递上去。“买这个号码。”
“每期都买这个号码？”
“啊。”魏然不置可否。“这个，这个是我高考考号。”
“哦，考挺好吧？这号挺吉利的，一定能中奖。”
“挺好的，和几个发小儿在一个学校。”
楼下的教室里，石见跟吴祈并排坐着，石见往右边瞟了一眼。
吴祈什么也没写，也没有看过去，她知道石见在往这边看，她说：“今天不适合做题。”
“我也在想别的事。”石见放下笔，靠到后面。“你说咱想的是不是一个事。”
吴祈瞥了他一眼，对着面前的书说：“肯定不是，我在想，为什么我过着没有星期五的日子。”
“星期五？”他转过来对着吴祈。“有点意思，为什么非得星期五呢？有周末就行了呗。”
“不一样。星期五的时候，别人都会盼着周末，想着周末都去玩点什么。但我都是到了星期六早上，才想起周末休息的。”
“噢？”
“所以，你知道，有意思的事情，也是有的。但是日子没有什么变化，感觉有点，时间上的孤独。”
“哈，你应该跟王希音一起去学哲学。”石见拄着脑袋看着她。“这么说的话，我刚才在想的，也是星期五的事。”
“真的？”
“不骗你。我在想，有的人在无人岛上，天天过着孤独的日子，她说她没有星期五。我就想，我可以漂流到岛上，当她的星期五。”
吴祈对着面前的本子笑了。“要是星期五来了，孤岛上发生了坏事呢？”
“原版结尾是，最后两个人一起解决了坏事，离开了孤岛。”石见说着，把吴祈搂过来。“别担心那些坏事，有我在呢。”
门口传来一声拍门的声音，门被拍开了，紧接着有一只手伸过来把门关上。石见站起来，把门打开，门把手上挂着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两瓶水和巧克力，石见探出身去找，也看不见什么，就返回来拿出水和巧克力，给吴祈递过去。
“是魏然。”吴祈没有接，抬起头看石见。
“嗨，迟早都要知道。吃块巧克力，保持心情愉快。”石见给吴祈一块巧克力，走过去把魏然的书收起来。
石见把剩下的巧克力倒在桌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手不时从桌上拣出巧克力。过了一会儿，变成了各式袖子从大盘子里拣巧克力的情形，白色的阳光被橘黄色的灯光代替，打在果盘里，影影绰绰的。
“所以说，舞会这种西洋镜，到底还是不符合国情。是吧？”石见和有气无力地拉着大提琴的乐手说，吴祈坐在他背后，靠着他自顾自地玩手机游戏。
“这话对，跳舞就是合理合法地勾搭呗，咱们是搭讪都费劲，勾搭功力肯定不行。人外国可是勾搭几百年了，老手。”乐手举着心不在焉地举着琴弓，不时在弦上拉几下。施特劳斯挺欢快的曲子，整个显得懒洋洋的。
“也不一定，当年毛爷爷不就总在中南海开舞会，每次都特别火。”
“不是一个规格，咱们光顾着吃了。”他看向空空的舞池。“一个跳舞的人都没有，就剩下我们在这儿拉琴自嗨，有谁上去转两圈也是个事儿啊。”
“你的怨念都写在脸上了少年。”石见把一粒开心果扔到嘴里。“吴祈要不咱上去给他捧捧场？”
“不想去。”吴祈并不停下手里的游戏。
石见朝乐手耸耸肩。
王希音还在外面打电话催魏然，她沿着走廊走来走去。”怎么回事儿啊，还能不能来了，都等你半天了。别解释，都是借口。”
“我马上到了，就要到门口了，再一小会儿。诶——”在走廊的转弯处，可以听见魏然的声音由远及近，拐弯的时候，差点撞到王希音。
“怎么在这儿等呢？自己先进去呗。”魏然收起手机，直着脖子看王希音。
王希音抬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我寻思要是你不来，我就回去了。里边也没什么熟人。”
“你看你说的，都约好了怎么会不来呢，”他说着往前面走，但是看王希音没有挪步的意思，又转过身来等着。“你可以先进去跟石见他们在一起。”
王希音看着他，“吴祈和魏然的事，呃，你们在一个班，还不知道？”
“呃，我也是刚知道，”魏然往身后看了一眼，说，“今天早上看见他们在教室里腻歪。我还想怎么这么快——”
王希音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带着他往前走，“怎么快了？已经好久了，也就你这么迟钝的才看不出来。”
等到他们进门，似乎所有的座位都被占了，王希音远远地跟石见打了招呼，魏然只是不自然地笑着摆了摆手，吴祈还是低头玩游戏。来客两两凑成小圈子，不理会旁人嘁嘁喳喳地说。之所以两两，多半因为每个来客只能带一个舞伴，而且这些来客既不三也不四。
“这个是校际联谊。”王希音解释说。
打完了招呼，两人走来走去也没发现空座，只好找个人少的地方站着，像先锋话剧的看客一样茫然。
这时候，人群中某位演员不动声色地不经意地落了单，靠过来。他碰过王希音的手臂，像忽然发现了她似的问：“嗨，你——这个学校的？”
王希音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到我们那桌儿喝一杯吧，怎么样，我们带了芝华士，进口的。”
魏然皱着眉看过去，一下认出来了，这不是缠着王希音那个流氓吗？他当下心里暗骂了个脏字。
“哦，谢谢，不用了。”
“来吧，别客气，咱们认识认识。今天本来就是联谊嘛，咱们也联谊联谊。”
“我不喝酒。”王希音还是摇头。
“不喝酒就来聊一聊也行，啊？一回生两回熟嘛。”
王希音不说话了，只是摇头。
“为什么不行啊？”这时候他好像才意识到魏然的存在，“因为他？”
魏然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脸难看地盯着他。
“就这家伙？你们是一起的？你品位还真是特别。”
“我的品位轮不到别人来说三道四。”
“啊，”流氓笑起来，“哈，你们学校还真是思想自由，这样的家伙，呵呵。”
看魏然的表情，好像又要给他一记老拳了。正当他准备这么干的时候，“魏然！”石见在大厅的另一端喊他，站起来的时候碰翻了面前的桌子，乐队停止了演奏，闲聊的人群也转头看向他那边。他们看着石见跨过反倒的桌子，从一堆椅子中间绕过来，他打量一下那流氓，问王希音，“怎么回事，你们认识？”
王希音摇头，人们又朝这边伸脖子，等着看新奇的戏码，流氓仰着脸看着高他一块的石见，“我来请这位同学跳舞，有问题？”
“没问题，不过你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吧。”石见说。
“这就是你不懂了吧——按照舞会的规矩，如果女士没有舞伴，接受男士的邀请是基本的礼貌。你们学校办的联谊会，不会连这点儿规矩都没有吧。”
“她怎么没舞伴，我就是她带来的。”魏然盯着他说。
“你？有本事你上去照亮照亮？我看你连点儿都踩不着。”
“上去照亮照亮！”有人起哄，却没有人响应。
魏然皱着眉看了看他，又转过来看了看王希音，什么也没说就抓住王希音的手腕，一把推开流氓，往舞池走过去。“你给我看好了。”推开他的时候魏然低声说。
“拉大提琴那位！”石见从这一端喊过去。
“这儿呢！”刚认识的琴手从另一端喊回来。
“给我兄弟来首探戈！”
“走着！”
魏然大步往前走，王希音被她拽着，在后面快步跟着。
“你会跳探戈吗？”她问
“会一点。”魏然答。
“可是我不会啊。”
“我带着你。”魏然松开他的手腕，握住她的手。
“我要是跳错了步子怎么办？”
“接着跳。”他们走过看客的弯曲的椅子阵列，人们饶有兴致地看着。
“要是摔倒了呢？”
“那我陪你一起摔，一起面对他们的嘲笑。”他们走到舞台的边缘，定好位，魏然紧紧地搂着王希音，“扶肩膀。”魏然说，他眼睛很亮地看着她。王希音看见他眼睛里无色的火花，感觉到她背后的手有点颤，于是对着魏然点了两下头。
乐队开始演奏，魏然迈出慢拍的第一步，王希音跟着他，“往左看。”魏然说。接着慢拍基本步，魏然开始做一些横跨，旋转的动作，王希音都顺利地跟了下来。魏然又做了一个花式的退步，王希音竟然也顺利地跟上，场边的石见放了心，穿过看客们回到了乐队附近的座位。
此时弦乐一断，钢琴的强音带出高潮，魏然步伐的节奏随之加快，他带着王希音旋转着穿过舞池，接上几个漂亮的分离动作，王希音非但没有出错，也学着魏然带出了几个复杂的路数。等着看笑话的流氓觉得似乎没有什么摔倒的机会，不好自讨没趣，默不作声地溜了出去，除了石见之外，没人注意到这个丑角的离场。
曲子接近尾声，节奏慢下来，两个人原地跳了几个交叉步，便是结尾动作了。大提琴手在尾音上做了个怪味的颤音，全曲结束时，他是鼓掌最卖力的。看客中也不乏叫好的，魏然卖乖地行了几个意式屈膝礼，王希音则是满面笑容地鞠躬谢幕。
“太漂亮了。”石见说，早知道应该让你们两个领舞来着。“我就约莫记得魏然好像学过一点探戈，想不到是个行家，哈。”
“且不说魏然，”吴祈这时候也没在玩手机游戏，“王希音从来没跳过舞，还能跳这么好。哎，该说是她天赋异禀呢，还是两个人心有灵犀呢。”
“能听到吴祈的表扬，就算摔台上也值了。”魏然说。
“是不是安慰我们呢。”王希音说。
“你还不了解我嘛。我不会说好话，我是真觉得好，才说好的。”
那位大提琴手也放下琴跑过来和魏然握手。“谢谢啊兄弟，我这一天，总算没白干。”
这么开心的场面，魏然已经记不起上次是什么时候了。随后四人组的吃喝调笑，自然是常规项目。舞会散场，石见和吴祈还余下一些压马路的兴致，就由魏然送王希音回家。过了四点，便是冬季的黄昏了，阳光斜照过来，积雪有橙色的反光。
“今天多亏了你。”王希音说。
“其实我真不怎么跳舞，哈，不过以后你想学我就陪你跳。”
“不是跳舞的事，我是说多亏你才甩掉了那个家伙。”
“登徒子。”
“对，别跟我拽词儿，不管怎么说，带你来的决定是正确的。”
“下回这事儿还是别找我了，碰上这种情况，石见也能来。”
“他是怕你跟他打起来吧，再说，他都有吴祈了。”
“是啊，以后咱们两个就成了灯泡儿了。”
“还好，我也没怎么觉得不自然。你说为啥把咱们这样的人叫做灯泡儿呢？”
“这个啊，这是个电学概念。”魏然做着手势说，“人家一对儿在一起，就要放电。咱们跑到人中间，通上电了，就像电灯泡一样亮了。”
“哈哈哈，不愧是学物理的，那你说，要是电路里没有电灯泡，不就短路了吗？”
“也是……再说，话说回来，其实我真不喜欢当电灯泡，怎么想都尴尬。”
“唉，那也没办法，习惯了就好了。”
“其实，”魏然的视线移向一边，“也不是没办法吧。”
“嗯，什么办法？”
“比如，呃，”魏然看向另一边的天，声音越来越小，“比如，咱们也通上电之类的。”
“怎么？”王希音转过来。
“就是，”魏然站住，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在一起。”
“……”
“就是,咱们也在一起吧，我挺喜欢，不是，我很喜欢你，王希音同学，真的。所以，答应我。”
王希音看着他，很长的两秒钟之内，她的脸上好像有好几种表情，然后她笑了，又捂住嘴。最后的阳光从侧面照过来，两人的影子伸展到了最长。
面对窗台，魏然的眼睛无法准确对焦，他的瞳仁已经不习惯阳光了，白色的视野闪了两下，他几脚把被踹到地上，坐起来，总算清晰地辨认出周遭的环境，白天的卧室让他感到陌生。他手忙脚乱地从床头捧起手机，时间是下午三点多，他起得太早了。
他把手机放到耳边，许久却没人接听，他低头发了个短信，把电话粗暴地撇到床头柜上。下床把被掀回去，出了屋子，传来哗哗的水声，然后是从衣柜里拿衣服的声音。电话又响起来，他回来拿电话，身上是穿了一半的衣服，他抄起桌上的薄荷糖，一倒，空的，“喂，吴祈吗？你在学校吗？”他说着走出去，然后听到砰地关门声。
阳光下的卧室很乱，但是总算见到它被太阳照亮的样子了。
从教学楼的窗口看过去，可以看见雪地中的魏然往这边艰难挪着步子，雪地里是有一条路的，可他偏是在无路的雪里徒劳挣扎。
吴祈站在门口，看见魏然往这边走过来。“这么急着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两人走进楼里，“嗯，有点事要问你，很急。”
两个人走上楼梯，和昨晚梦中是同一个楼梯。“我这节已经上课了，不方便翘。我带你进去，边上课边说吧，小点声就行。”
“好。”
于是两人无言，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吴祈正要推门进去，魏然走到前面拦住了她，吴祈眼睛看着门，停下了步子。“那个，昨天的事儿，我很抱歉，我不该拒绝你的好意……”
吴祈看着他，“没事，我已经原谅你了。”说完顿了一会儿，“而且，除了原谅你，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说完就推门进去了。
吴祈朝老师微微点了一下头，往后排走去，魏然也照着做，跟上吴祈。老师也不理会他们两个，只是继续讲课，“我再强调一遍，不要试图从逻辑上理解量子力学，量子力学本身就是无法用逻辑解释的。”魏然注意到这就是昨天梦里的老师。
吴祈在后排坐下，从包里抽出书扔在桌上，转向魏然。“说吧，什么事？”
“嗯，昨天我去找王希音了。”魏然瞥了一眼讲台，“她好像因为我的事儿卷进麻烦了，我不领情，还跟她说了些伤人的话，把她气得跑出我家门外了。”吴祈的同学们，不是在玩手机，就是在交头接耳，除了坐在第一排正中的学霸，飞速地写着什么。他翻着吴祈的课本，课本很干净，没有笔记，没做习题。“然后我寻思自己不对，就开门想找她，发现她站在我家门外，怕黑不敢走——你这些题都没做啊。”
“哦，你接着说。”
“然后，我就抱她了，嗯。”魏然低头看着《量子力学导论》的某一页。
吴祈很不以为然地说，“接着说啊。”
“抱了她一会儿，她就把我推开，自己下楼走了。”
“哦，真是差劲。”吴祈听完，就转回去。“你想说明什么呢？”
“说明什么？”
“知道她怕黑不敢走，还是让她自己走了。除了你很差劲，我提取不出别的信息。你要问的就是这个？问完了你就走吧。”
“不，不是这个事。”
“那就快问。”
“我最近总是做一个梦，我是说，我最近天天在做同一个梦。我梦见石见没死，我们四个人还是一起行动。”
“这很正常，梦是人在清醒状态下压抑了的想法，或者没实现的愿望。你经常想石见的事儿，所以总是梦到。”
“可是第一天我梦见你们三个人来我家给我过生日，你知道，四年才过一次，本来我都忘了。但是我醒来发现，那天刚好是二月二十九日。”
“这可能是因为，被压抑的想法，和你以往的经历联系起来，以合理的方式出现在梦里。你是希望我们能给你过生日，以前我们三个也给你过生日的，至于时间的事，应该是个巧合。”
“第二天我梦见石见带我们出去卖气球，然后用卖气球的钱一起去吃火锅。如果是潜意识，我根本想不到卖气球的主意，如果说是以往的经验，我们以前可从来没卖过气球啊。”
“卖气球？这确实像是石见的主意……梦里的卖气球不是卖气球而已，你得看它代表着什么，对，也许是你愿望的伪装——魏然你不是让我给你解梦吧，我又不是算命的。”
“不是，我是觉得它太真了，你知道吗？还有不小心拿飞了气球的小孩，还有王希音的同学路过，抢走我们几个气球。气球被白拿走，你还生气了呢。这不可能都是巧合，有哪个梦这么详细的。”魏然说着，梦里的景象又出现在眼前。
吴祈一说话，梦中的场景被赶走了。“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梦就是梦，再真实也是个梦。你只不过觉得梦里太好了，就想让我附和说是真的。实际上魏然我只能告诉你，你不是昼夜颠倒游戏玩多了，就是成天睡觉睡糊涂了。你有时间去钻到梦里，怎么就不肯花一点心思去改变现实生活呢？”
“不是我不想改变……你凭什么判断那一定是做梦呢？梦不会告诉我那些我不知道的事。”
“它告诉你什么了？”
“它还告诉我你跟石见在处对象，上课在一起，下课也腻在一起，当天下午你们还一起去舞会，一起压马路了！”魏然提高了声音。这时他发现老师已经不讲课了，他大声说话的声音在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吴祈看向讲台。
“出去！你们两个晚来的，给我出去！”
吴祈二话不说，抄起桌上的书大步出了教室。
魏然愣了一会儿，也跟上去，出门之前多余地朝老师略弯一下腰。
“等一下！你等一下。”魏然追上去，“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那么大声的……”
“魏然，”吴祈转过身，向他跨出一步，魏然被逼退一步，朝后仰着才免于撞上。“你真的梦见，我跟石见在一起了？”魏然看见她的眼神亮得可怕。
魏然点点头。
吴祈呼出一口气，看着地面，视线又左右晃了一下。转身走出门外，在满是雪的长椅上坐下，魏然追上去，坐在椅子的另一端。
“不冷啊？坐这上。”
吴祈没有理会他：“你说梦里的事情是真的，也不是没有可能。石见刚出事的那段时间，我也连着几天梦到他，那时候我才发现他对我有多重要。最近我发现，梦里的事情是真的，是有科学依据的，可是我已经不再梦见他了。”
“就是说，你真的喜欢石见啊？”看到吴祈的反应，“呃，我不该问。你说是什么科学依据。”
“简单说，是量子力学波函数的一个实验。一小时内，密闭盒子中的放射性原子有一半的概率衰变。在打开盒子之前，谁也不知道它是否衰变，那么这个原子就处于衰变和不衰变的叠加态。假设不存在神，世界中就不存在隐变量，衰变与不衰变的叠加态在开箱以后就都应该存在。唯一的解释就是，开箱的一刻起，存在衰变与不衰变的两个平行世界。如果通过薛定谔的猫，将这一理论推广到宏观世界，可以得出物质系统以叠加态存在。那么，物质系统石见以叠加态存在，就一定有一个石见活着的平行世界。”
“没太懂，有点像科幻小说。”
“基于数学方程的结果就是这样。不过，按照爱因斯坦的理论，要想在平行世界之间移动，唯一的方式是穿越虫洞。但虫洞的力场过于强大，要想维持其存在，就必须用能量为负的反物质来中和它的力场。虽然有人证明了反物质的存在，但都是量子层面的，不足以中和虫洞的力场。所以，想要去石见活着的平行世界，基本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为什么我会梦见？”
“我只能给出猜想。有些，人的精神现象，属于科学无法解释的领域。如果梦是意识的活动，那么维持意识穿越虫洞所需的负能量，就微不足道了。如果怀念，沮丧之类的情绪可以产生微量负能量，那么人的意识，或者说灵魂就可以到达平行世界——当然，我没有证据。”
“那，为什么每次做梦，意识还会回来，我还会醒来呢？”
“这还用问，睡觉肯定要醒。要是一睡不醒，意识当然就回不来了。”
“我懂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魏然迅速地站起身，“屁股要冻掉了，你不冷吗？快回去上课吧。”
“还好，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神经会麻木的。”吴祈皱着眉向上看着他，天已经黑下来，黄昏余下最后的天光。“你要走？”
“嗯，有点事。”魏然看着他，脸上隐约笑着，看不分明。
“哦，”吴祈点点头，“那你小心。”
“好。”魏然转身走出去，忽然回头，对着黑暗中长椅上的吴祈说，“祝你好运。”
吴祈看着魏然走远了，走向路尽头，天越来越黑，和他的背影一个颜色。
魏然穿着睡衣，坐在卧室桌前的黑暗里，桌上似乎有序地排布着废纸，几本杂志和苫着白布的打印机，还有合上盖子的电脑。他手里捧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没有阳光，一切跟平常的黄昏一样，视野中的物件失了形状，余下一抹抹黑影。
有人敲门，魏然站起身来去开门，没有问来人是谁，王希音的声音从屋子外传来：“那么急着找我来，到底是什么事？”
“有些要紧的话要跟你说。”魏然说着，把她引进屋里。“坐吧。”他让王希音坐在他的椅子上，自己坐在床上。拿起薄荷糖，倒出一粒吃了。
“什么要紧的话，非得把我叫过来说？在电话里说不行吗？”
“那流氓，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有，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嗯，那就好。”魏然点点头，又倒出一粒薄荷糖吃了。“你一直帮我打点学校里的事，还卷进了麻烦。我非但不领你的情，昨晚还对你说那么伤人的话——我真的很抱歉，我对不起你。”
王希音感觉很不习惯，她低头眨了眨眼睛，对着窗外剩下的天光看，她的眼睫毛很长。“嗨，别这么说，我也没放在心上。你肯回来上学就好，我也算没白忙。其实你道个歉，也没必要非得当面说啦。”
“嗯，还有别的话要说。”魏然把薄荷糖递过去，“你也吃一粒。”
看着王希音把薄荷糖含在嘴里，他接着说：“今天我还想跟你说，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的，嗯。”
王希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扭过头去，对着桌子说，“这，就算你这么说，还是算了吧，你知道我们不，呃，不合适，也不可能。”
“我知道，”魏然笑了，有吃了一块薄荷糖，用水送下去。“我都知道，我只是想，对你说出来。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能给你，连我自己都是不完整的，我...”
“你也别这么说，你好好的，你好好的，我就好了，这比给我什么都强。”
“嗯，我亏欠你那么多，我以前都没意识到。”魏然说着，又用水送下一粒薄荷糖。
“都说过别这么说了，以后你好好上学，好好过每天的日子，你会有个很好的未来。有什么困难，我跟吴祈也会帮你的。”
“嗯，很高心你能这么说，可是，我的未来不在这里了。”魏然说着，把盒子里所有的薄荷糖倒进嘴里，喝干了杯子里的水。
“诶，魏然你吃这么多薄荷糖干什么啊？”
“这不是薄荷糖。”魏然对她笑了，“这是安定。”
“什么？”王希音感觉有点头晕。
“安定的糖衣是甜的，后来是苦的。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时候，神经会麻木，所以你没尝到苦味——谢谢你那么认真听我说话，晚安，祝好梦。”
王希音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魏然扶着她，在桌上费力地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让她趴在上面。然后他挪到桌旁的床前，把自己埋在窝一样被子里，不动了。
天渐渐黑下来，一切都看不见了。
直到——
门外有人拼命地砸门，吴祈的声音传过来，“魏然！魏然你快开门！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可别想不开呀！魏然！”
二零一二年六月至十一月 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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