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猜到这里面有秘密
从前有个小女孩,她遵照妈妈的吩咐,带一些面包和牛奶去给奶奶。这女孩穿越树林的时候,一只狼走向她,问她上哪儿去。
她回答:“去奶奶家。”
“你走哪条路,尖尖的路还是针针的路?”
“针针的路。”
于是这狼走尖尖的路,早先一步来到奶奶的家。他杀了奶奶,把她的血倒进瓶子里,把她的肉切成薄片,摆在盘子上。然后,他穿上奶奶的睡衣,躺在床上等候。
“叩、叩。”
“进来,我的小可爱。”
“哈啰,奶奶。我带了些面包和牛奶给你。”
“我的小可爱,你自己吃一些吧。桌上有肉也有酒。”
于是这小女孩看到东西就吃。她正吃着,一只小猫开口说:“不要脸!吃你奶奶的肉,还喝你奶奶的血!”
狼接着说:“把衣服脱掉,上床来睡我旁边。”
“我的围巾要摆哪边?”
“丢进火里去;你再也用不着了。”
这小女孩一再重复同样的问题,身上穿的一切——上衣、裙子、内衣和袜子——她一样一样地问。每一次,狼都是这样回答:“丢进火里去;你再也用不着了。”
这女孩上了床,说:“奶奶,你的毛好多啊!”
“我的小可爱,毛多才保暖。”
“奶奶,你的肩膀好大啊!”
“我的小可爱,肩膀大方便扛木柴。”
“奶奶,你的指甲好长啊!”
“我的小可爱,指甲长抓痒才过瘾。”
“奶奶,你的牙齿好大啊!”
“我的小可爱,牙齿大才方便吃你。”
接着,狼把小女孩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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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屠猫记》(罗伯特.达恩顿 著 吕健忠 译 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一版)的第一个注释里提到:以上译本是取自收录在德拉胡和特内兹合编的《法国民间故事》中35个版本里最通俗的一个;按照标准的雅恩-汤普森分类体系,被编在故事类型333“贪吃鬼”。
很显然,这不是我们从格林童话里见到的那个版本,而是革命之前法国农家围坐在炉火边度过漫漫冬夜,打发时间的一个版本。依作者所言,即便原始版本细节上有出入,也“八九不离十”。而我之所以愿意花力气一个字一个字敲打出来,实在是被这早期版本里的野蛮气息给震惊了。
据说罗伯特.达恩顿是严肃的史学家,本书也是获得过1979年美国历史学会Leo Gershoy奖的作品。但却是用随笔的调子,结合人类学和民俗学方法完成的一部文化史著作。我看书不多,像这样一开篇便吸引到我,给我以某些新鲜启示的著作,阅读履历里也并不常见。这让我觉得尽管才看了第一章,也应该赶紧做点笔记。
达恩顿先是历数两位知名精神分析学家——弗洛姆和贝特尔海姆——不靠谱的文本分析,比如弗洛姆说红色兜状连颈帽象征月经,狼是令人销魂的成熟男性,小红帽拿的瓶子象征童贞,塞到狼肚的石块代表不孕和对打破性禁忌的惩罚等等(顺便说一下,译序里提到,小红帽对应的英文hood。在17世纪与肩上披风分离发展成独立的帽子之前,hood一直是欧洲官服、礼服、僧袍的标准样式,也即上等阶层所用。故原始版本里并未出现)。之所以说不靠谱,是因为他们根本上忽视或无视文本来源和变异的情况,分析所依托的诸多细节在原始文本中压根不存在。精神分析学家津津乐道的象征手法、暴力和性的暗示,在共和时代之前大字不识一个的法国农民眼里根本也是无需采用的方法和需要避讳的字眼,因为更加血腥野蛮和在性上直白无遮的故事比比皆是。
人们从格林兄弟那里读到的版本,是格林从他们的邻居惹内特.哈森普夫卢格那里听来的;惹内特则是从她母亲那儿听的,这个遭受法王路易十四迫害的胡格诺教派家庭将佩罗编辑的民间故事辗转带到了德国;查理.佩罗等人才是真正取材于民间口述,很可能就是他儿子的奶妈。但是他做过润饰,然后将其送进17世纪末法国上流社会的沙龙以及出版的《鹅妈妈故事集》——小红帽那个红色兜头连颈帽第一次的出现就是在查理.佩罗润色编辑后的故事集里。而格林版本的光明尾巴,却是哈森普夫卢格小姐从《狼与小孩》移植而来。在《法国民间故事》的35个版本里,虽然也有女孩自己逃脱的记录,但大多数版本的结局都是小红帽的被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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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妈妈故事》,取自佩罗的《鹅妈妈故事集》原始插图 |
历史学家以其立足本行娴熟的技能,三招两式便化解了精神分析学家看似凌厉绵密的套路。但是接下来读者却要耐住性子追随他的脚步了。这里所说的“耐着性子”并不是说文本乏味晦涩,相反却有一种阅读上的快感。但是这段旅程很容易被身边的景致迷乱双眼,在第一次接触这些原生态民间故事中惊惧震怖,在学者观点的破立中恍惚徘徊,在起承转合的推演中被拖拽着似有所悟,以及在看似不动声色的铺陈里真切感受到历史学的悲悯。
首先,他要问你是否对能从这些民间故事中得到遥远历史的真切信息抱有信心,即使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民俗学者已经网罗法国各地方言从代代口述中辑录了上万个故事,并且非常自信地声称这里面是关于旧制度时代文盲农民真正的声音。作者从人类学、民俗学以及口述文学的研究等几个维度似乎传达给我们一个可以信赖的态度,值得继续阅读。在这里我不展开,因为实在也没有信心去传达那些刚刚似有所懂的概念。仅摘录一句“雅恩-汤普森的分类体系涵盖所有印欧民间故事的变体,德拉胡和特内兹的《法国民间故事》据以安排那些稀有特征,因而提供了比较研究的基础。”读到这里,读者对作者的目的好像有迹可循了,即旧制度下的农民有怎样的世界观。但是还不敢肯定,作者序中他也仅承诺不预设目的,只是循着浩瀚的文献和资料,带上读者一起踏上旅程。
接下来,该请社会史几个世代的研究成果登场。试着解答上一段最后提出——集体的常识是如何在日常乡村生活中分享了什么经验——的问题。
尽管法国社会史看起来像“集例外之大成的一场阴谋”,法国社会也并非我们想当然的是一个大一统的帝国而是情形各异的地区杂糅在一起的君主国家。但是当时社会大体上的情形还是可以归纳总结的:
一. 乡村层面秩序惊人的稳定。经济制度、人身关系、生产方式、婚姻生育状况、继承关系等等莫不如是,从黑死病肆虐到18世纪生产力的大跃进,四个世纪之久的所谓“静止的历史”。
二. 挣扎在一成不变的落后生产方式和马尔萨斯人口论魔咒之间的农民,他们所承受的骇人听闻的困苦,例如每日不足2000卡热量的食物、高居的死亡率、数以百万计的游民。
三. 因为以上现象带来的乡村里大量的鳏寡孤独、家庭关系的剧变和短命、家庭成员之间的紧张和敌视。
而这些因素在现实中的反映,几乎全部作为母题,体现在了大量的民间故事里。这些母题,诸如(一)求生策略和人际竞争、(二)营养不良和对食物的渴望与幻想、(三)邪恶后母或者不义的兄长、(四)杀婴虐童、(五)人口特别是儿童的买卖、(六)儿童作为劳动力的状况、(七)游民在公路上的奇遇和悲苦,反复出现在一个一又一个不同场景不同叙述方式的故事及其变体中。譬如世人熟知的《灰姑娘》的原始传说,其关于与后母及异母姊妹的关系,已不用赘述。即便场景设置在王子和宫殿背景里,灰姑娘所期盼的东西也仅是包括丰盛肉类制品的一般性食物。这些恰恰反映出食物短缺的状况。其它数不清的故事里,那些在神奇巫术的助力下获得满足的想象,各个都局限在大块朵颐的急迫的思念里。至于其他情况,比如穷人家局促在茅屋里的一张床上,周围是饲养的家畜麇集以供取暖,因而夫妻行房也不会避讳未成年的孩子。了解到这些,也就不难理解在这些原始文本中,性的呈现何以如此直白粗粝。故事里动辄将孩子送进手工作坊,或者干脆遗弃,或者遭受非亲生甚至亲生长辈的陷害,在那个人口增加与赤贫线仅一步之遥的时代里,发生得如此自然与符合逻辑。并且以上的这一切,把后世关于童话的一些美好设定,对儿童的,击得粉碎。
描述到这里,作者笔锋又是一转。难道农民代代口述这些故事是为了发现和彼此告知社会的残酷吗?显然不是。农民不需要通过故事间接了解这一世间的真相,他们就在残酷里生活。对读者来说,也不必通过在如今看起来已经隐晦和生分的民间故事去了解,社会史完成得也不错。他的目的已经呼之欲出了,即所谓普通农民的心灵史,看待世界的方式和思维的习惯。在近代法国启蒙运动的光辉之后,在被“帝王将相”家谱铺陈的重大历史事件史的遮蔽下,那些连文字也不懂的普通农民,两眼一摸瞎的沉默大多数,他们不是牲口,他们也会思考,思考的方式便隐藏在这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里。
在比较了欧陆的几个表亲的同一主题不同表述的众多故事后——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得出初步的结论是:法国版本显得“写实、朴拙、黄腔、喜感”。法国农民不愿意说教,不归纳道德命题。在他们看来,如何在这个残酷危险无情无义的世界里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因而,同样是那种愚笨朴拙的角色,在德国版本通常负责讨喜,在英国则是笑料的制造者,到了法国这里,却往往是活该倒霉的角色,即“纯朴之罪”。再说直白点,即谁让你傻呢。又如开始录入的那个女孩的故事,并没有后来德国版本中不听母亲的话误入歧途的桥段,却还是免不了被生吞活剥的下场。如果你问故事的制造者,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没有任何罪愆的小女孩?他或许会反问你,那为什么我们要遭受黑死病的荼毒呢?作者在后面罗列了大量流传到今的法国谚语,似乎就是脱胎于这些粗暴的故事,佐证了旧制度下普通农民关于对世界的看法,是如何绕过摆在厅堂的印刷品,在现代人心中仍旧牢牢扎根,一副玩世不恭的世故模样。
另外,众多以小搏大的故事,在对那些诡智赞赏有加的话语里,体现的却并非改天换地的想象力,而仅仅是饥肠辘辘之下相当于意淫的幻觉。这幻觉可能是象被麻醉品制造出来的,在沉重的生活压力之下,负责一些辅助喘气的功能,和在营养缺乏的脏脸上扯开一点笑容。连续几个沉默的世纪里,种种的不满和愤懑请求故事带来消解,而非揭竿而起的强大动力,更没有精英阶层那种可以联成逻辑线条的社会改造方案。故事中往往用一些粗俗的笑料,比如让高高在上的人群不断的放屁,暂时让等级关系发生些意外,让上等人多些难堪,之后一切照旧。朴拙的农民并没有翻身从此做上主人的奢望,那些被他们痛恨的家伙也并没有整体地被打入地狱。这样的法国精神,不是我们略为知晓的例如雅各宾党人充满火药味的革命精神,也和盎格鲁萨克逊式的新教伦理形成鲜明对比。
在整个阅读的过程中,不时会有会心一笑式的体验和泛起的同情之心。例如对于那些碰巧得到神巫眷顾的人们来讲,在说出心中愿望时,往往都是一场丰盛的饭食,想象力到了他们日常极度匮乏的肉制品之处基本就截止了。在我们本土梆子戏里,柴荣率领两宫娘娘招待贵宾,也是可着劲上卷饼大葱。当我们哄笑时,是否曾感受到祖先的艰难苦涩?儿时的木偶片《大林和小林》里大林初次来到富贵人家,住进蜜糖做成的房间里,舔舔窗棂发现居然都是巧克力奶油。如今看来可笑的这份想象力在当时应该也算惊心动魄的吧?我也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三个愿望:(一)一人独占一次圆筒状的奶油蛋糕、(二)有一块塑料电子手表、(三)一辆26型自行车。总算有点时代特色和相对高级的东西,但也就此戛然而止了。而我在给儿子讲睡前故事,讲到格林童话里那些饥饿的小不点时,发现他对饥饿并没有感受到恐惧。
我想说的是:阅读是身体力行的事儿。可以找到业已磨损的记忆,可以发现未曾品尝的秘密。在小说或者历史学等等的文体被日益贬损的今天,我一点也不认为它们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民间故事里躲藏的沉默的声音,一有机会还是会通过有心人呈现在世人面前。正如佩罗这些上流社会的人们,因为趣味,从他们目不识丁的奶妈那里获取精神养料;也仅仅因为趣味,再辑录润色出来。两个等级的人群以这种奇异且意想不到的形式,居然达成了怪异的同情和谅解。同样的,鲁迅从长妈妈那里知道民间那些不可理喻的迷信,关于官军、长毛屠杀的恐怖信息,这些对于他后来的洞察深刻,以及提出历史要到野史中寻觅的主张,是否也是助力?
就我个人的体验,虽然生在红旗下,被阶级斗争观念改造后的民间传说覆盖着几乎整个启蒙阶段,但其中另外的信息依旧顽强地传达过来。譬如前面提到法国农民通过意淫的故事消解苦难,以小搏大以弱胜强的幻想疗治伤痛。在我们曾经接收到的阿凡提的故事、徐文长的故事,各种放牛娃的故事里,不也有一样的反映吗?
想象一下先民的生活环境,相比于现在物质丰裕的社会,那种困苦直可以用地狱来形容。但即便如此,不绝于缕的声音依旧从地狱里嗡嗡地传出。这其间体现出的人类智性的尊严,让人有双泪夺眶的冲动。这其中躲藏的秘密,我早已猜到,我跟随你们去发现,我也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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