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簪
万事屋庄真系列1
by 骑士在行@LM
庄真走过便利店的时候总要习惯性的拐进去。走过几排并列一起的置物架，也不一定非有什么目的，往往只是买了包印着蓝色鸢尾花纹的巧克力，把它拿到空荡荡的柜台去结账。
这是一家坐落在安路街中央位置的小店，尽管从外部看它洋楼般的造型要更像是影楼或者喝下午茶的场地：被故意搭建成拱形的屋顶以及彩绘玻璃窗上一只带着礼帽炯炯有神的猫咪，窗台上摆放的木质风车，或者还有贴在门上几只微型的色彩斑斓的纸鸢，不经意间总要让人有踏入某个既心灵又手巧的姑娘家里的恍惚感。而它甚至有白色大理石的台阶，天生就厚重的质感让客人也能够无比地心安。
房前是立着的蓝绿鱼形旗帜，写着几行漂亮的花体字——米娜便利店：但愿你能在这个午后，邂逅芬芳。零星几丛粉色郁金香长在旗杆脚下，像是要印证标语一般开得郁郁浓浓。庄真第一次便是被这几丛郁金香给停住脚步，着了魔一样地走进这家溢满午后阳光的便利店里，买了第一盒的鸢尾巧克力。
已经记不得来了几次。他踏上大理石台阶，随后熟练地拉开黄铜门栓。门顶上扣着的猫型铃铛发出因为撞击而异常清脆的叮叮声。入口就是橡木做的柜台，老板抬头看他一眼，带着令人微眩的浅笑说声“欢迎光临”，又低头阅读捧在手里的书。花白相间的波斯猫睡在他的高背椅脚边，合着的眼睛稍稍睁了睁，看起来更加地慵懒祥静。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庄真不止一次从心底感叹道。东方和西方混交的血统让他既拥有蓝色清澈的双眼，又有柔软犹如黑夜穹庐的直发，微微压到锁骨之上的长度尚还存有少年天真的气息。白色罩衫类的衣物，袖口是乖张的植物绣图，以及某种珍兽，眯着眼睛的模样倒与主人有几分相似。庄真试图猜测他的年纪，但是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这谜样的少年只会在他结账的时候再一次露出泉水般的微笑，咬字清晰又带着粘腻感的说“记得下次再来呀”一边慢悠悠地找出零钱。语气里都是午睡时间的昏沉。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请等一下”，伏低身子去搜找某样东西。庄真站在柜台前耐心地等待，眼里没有不耐烦的责备。
有时候他总有种错觉，不想离开这家小店。“好像里面有什么在召唤我。难道是绷紧神经太久，自己都在期盼着闲逸的生活了么。”这个念头很快被拿出记录本的男孩打断。他抬起头，脸上第一次露出如此明显又灿烂的笑容，用他固有的优雅声调说道：“恭喜你了客人，你恰好是本店第一千位来宾，有一份神秘的礼物希望你可以收下。”
走出便利店庄真才回想起自己下午要办完的事情。他是一家小型万事屋的职员兼股东，专事一些离奇古怪的问题。从学校毕业到现在已经工作三年了，成绩也算是很不错。至少在附近居民中提起庄真这个名字的时候没有人会露出惊诧陌生的表情，在路上遇到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也会停下来打招呼，把兜里偶尔多买的糖果送出去。
保持良好的人脉是一个万事屋职员的第一要职，即便是像庄真这般淡漠的人，也会在看见邻居家的中年妇女因购物袋太满而无法承受的时候伸出援手，接过快要滑下的花椰菜和芥蓝，在对方愣住的目光里自然地说道，“我帮你拿吧，反正顺路。”
“啊，那真是感谢了。”
“不必客气。”换过另一只手，把自己的公事包挎在左肩上面后才提过她手里的一袋东西。
不到二十分钟的路途走下来就能够把隔壁一家的大小琐事知道个透彻。之前也是家境不错的门户，因为战争的缘故而衰落下来。养了两个孩子，大的已经出来工作了，年幼的是个女孩子，现在在不远的一间学校念高中，成绩突出。也是个不需要父母担心的孩子。丈夫在轮船上面工作，只有每个月的五号才能下船回家休息，吃着妻子用心经营的一桌饭菜。
“很是辛苦他，所以一定要好好地犒赏一下。”那一大袋的蔬菜和肉类原来是要给丈夫的礼物呀。
庄真觉得手里的东西不禁沉了几分，一些无名状的感情依附上来，渐渐有了温度和光亮。
“听起来今晚会很愉快地过吧。”
“希望是如此。”走到家前的妇女停下脚步打开门，转回身子接回自己的东西，有些羞涩地说道：“要进来坐一会么，我想泡杯咖啡感谢你。”
“这个，”他掏出揣在衣袋里的怀表看了看，回答道：“还有几分钟的空闲。那么就让我打扰一下吧。”
哪里知道会因此接回一个委托。
万事屋的老板皱着眉头看他：“我记得这个月的委托额已经超过了吧，再接的话去哪里找人来完成呢。但是如果不能让委托人满意的话又会影响万事屋的名气。”手里捏着的算盘被噼里啪啦地拨弄。
庄真没有开口，只是低下头去看刚写好的档案。家境落魄下来以后，居住的房子也被政府无偿征用，家里几乎当掉所有的值钱器物才另外置买了一间屋子。当时知道已经没法再过奢侈的生活倒也觉得无所谓，所以只在首饰里挑了一支簪子留作纪念。
那个中年的妇人系起围裙，端出两杯速溶咖啡，又抱歉的说道，“不好意思家里没有磨豆的机器，只能请你将就一下了。”
庄真示意没关系，抬手端起陶瓷咖啡杯小小尝了一口后，她才接着说下去。“那是我婆婆留给我的东西，想要将来继承给儿媳妇。白金做成的蝶形簪子，色调非常的漂亮。我一向把它收藏得很好，也有定时检查擦洗的习惯。哪知上个月打开暗格一看，里面却什么都没有了。”
簪子被盗了。只在衣橱的缝隙里留下一些白色的毛发，短小又柔软的触觉应该来自某种兽类。可是家里并没有饲养宠物，橱子里也没有放用兽皮作为材质的衣物。这些毛发从何而来，簪子又是被谁拿去了，在找遍整间屋子都无果以后，也只能想着这么放弃了吧。
“但是多少会有不甘心，也觉得对不起去世三年的婆婆。这是她想要一直传承下去的信物，如果断送在自己手里就太罪过了。庄真先生你工作的地方不就是处理这些事情的么，请务必接受我的委托，酬金什么的贵点也不要紧。”那个一脸风霜的妇女在桌子的对面伏低了头，庄真可以看见时光在她的黑发里掺进了几点花白。丈夫常年在外的女人，独自养育着两个小孩，来自各方的压力让她的脊梁有点弯向前方，但是笑起来微微羞涩的模样非常慈祥。就像母亲一般。
真是个病句——她原本就是个母亲吧。
“所以你就答应下来了。喂，庄真，我可不记得你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吧。”嘴里嘟囔着的万事屋老板搭过他的肩膀，带点坏笑的打趣道：“难道你是看上人家了，这可不成啊对方已经心有所属了。”
“……”庄真一脸黑线地推开死赖在肩上的家伙，伸手把挂在衣架的棉质风衣取下来往外走去，直到门边才回过头来说：“今晚我不回去吃饭了，你自己随便找点东西吃吧。”
“喂喂——还真是冷漠呀。”嘴里说着抱怨的话，神情却非常愉快的男人坐回镂花的长木桌前，拢了拢因为打闹生出细小皱纹的长袍领口，捡回扔在一旁由羊皮纸订做的厚厚本子又开始飞快地记账了。
虽然当时犹豫之后还是不忍拒绝对方的恳求，说出了“我尽力试试看，你先把草图描绘出来”的话，但庄真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很棘手的委托。“……如果说是住在附近的野生猫犬一类的动物，叼走簪子之前也要用尖牙去咬开橱柜的门吧。”但是检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这一类啃咬或抓挠留下的痕迹，柜门和柜子主体都完整无缺。他翻翻内衣的口袋想要拿出从中年妇人那里拿来的小簇毛发看看，手指却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掏出来以后放在手心里的，是下午去便利店时得到的馈赠品。一个精雕玉琢的娃娃，只有巴掌大小却连脸上的笑容都被刻得栩栩如生。身上穿着红色类似于罗裙的绸衣，料子甚至好得能在光下面泛出微微闪烁。脚上着的是水绿色厚底绣鞋，清脆的色调生动得让人觉得好像只要把它放在地上就能立刻行走起来。
“那个呀，是指路人偶。也叫方向娃娃。”年轻的老板在庄真的神色由疑惑转为微微抗拒的时候把礼品塞入他手里：“在你身处幽暗之处，迷失了前行之路时，它能够为你指明脚下之途。”
“……你是说这个东西可以指路？”庄真摇摇手里握着的人偶，唯有衣料的摩擦音证明里头确实没有装入什么其它的零件。
“是啊，你只要把它放在地上——像这样，”取过另一个长相一样只是衣服和发型不同的娃娃搁在脚边，少年拉开猫咪伸过来拨弄的爪子，抬起头眼睛半眯地说道：“它就能借彼岸之灯，为你照亮归途了。”
真没想到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实质上是一个神棍啊，不过把人偶收起来的自己又算是什么呢。庄真站在灯火通明的立交桥上向下眺望，把裤兜里的烟包拿出来用嘴叼了一根，熟练地打开打火机。夜色早已经弥漫在城市各个角落里，四通八达的道路或笔直或卷曲如同腾蛇，尽头藏进黑绵绵的群山里。因为距离遥远的缘故看起来十分微弱的车尾灯一盏盏地亮起来，逐渐汇集成一条红色的粼光闪闪的长河，缓慢地流动起来。这个城市即使在晦涩的时间段里也照常活力十足地运转，好像没有什么能够停住它的脚步。
我们都能够走到哪里呢。从自以为是的这个尽头去往另一个。为什么要一再寻找所谓的边缘乐土呢。
他又摸了摸衣袋里的娃娃，自嘲地笑了笑。“假如哪天走入深渊之中，也不是这样脆弱的身骨就能指明前方的吧。那里一定是手足并用，折断骨头也爬不出来的地狱修罗啊。”烟灰从指缝上落到手掌上，碰到微微水汽很快地融成黑色。庄真嫌恶地抖了抖手又把烟按在栏杆上面熄灭，沿着河岸细细的风轨踱步。头脑里推算着今天的案件，虽然能够知道并且用到的细节非常少，他依然将它们拆开一点点地分析。用铅笔描下的簪子因为潦草的缘故看起来十分古气简朴，长形的簪柄上据说还雕了小型的常春藤和祥云图案。簪头是只半开的蝴蝶，翅膀上的花纹用镂空的手法勾勒得万分精美。像是一旦触碰就会起飞的姿势。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庄真拿起来接通，是一个对古代器物和饰品有一定研究的朋友，庄真在下午的时候拜托他帮自己寻找蝶形簪子的相关资料。稍稍带上吊儿郎当的声音在听筒的另一边响起来：“哟庄真——”
“拜托，请直接说重点吧。”太过明白对方扯乱的性格了，所以一开口就堵住其它话题才是明智之举。
“哈，你这种无趣到相当挑战底限的性格依然没变呐，也只有我们这些人才受得了你啊。”
“还真是‘多多包涵’了，那个簪子的来历找到了么。”
“哼哼，三句不离公事的人其实说的就是你吧。放心吧，我接下的事情一定是有把握做好了，没有胜算的仗我才不打呢。”宛如磁石一样好听的声音带上笑意，微微地停顿后才开始汇报手头上搜集到的资料。庄真沉默听着，偶尔提问上几句。伸进衣袋里的指尖绕上几缕柔软的毛发，无意识地一圈圈搓捏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暖意渐渐蔓延出来，从那些被握在手心的兽类毛发开始，仿佛沿着全身的脉络行走延伸，直到整个人都被吞噬进一股强大的光流中间庄真才从思考里回到现实。可是为时已晚，朋友在他长时间未回答的时候开玩笑地说了句“喂喂，该不是被吓到了吧——”，却只听到话筒那边传来一声哐啷巨响。接着就是一片吵杂的忙音。
“该死的——你玩什么啊。喂喂庄真，喂喂——”年庚还在家里急乱地晃着手里的手机，但是很快意识到庄真是出事了，而且必定和那支失踪的簪子有关联。他果断地合上手机，又马上翻开重新拨了一个号码。
“喂，金麒麟么。庄真怕是出事了。”
“什么什么，我今天没闲工夫和你瞎扯，还有好几本账要算呢。”万事屋老板金麒麟不耐烦地说道，“没什么事的话我要挂了啊。”
“我不是开玩笑的。”年庚难得一见的语调严肃，“如果我没有估错的话，他应该是掉进了时空扭曲时产生的缝隙里了。没有想到那头畜牲居然强大到可以撕开时空表面。”
“你是说，那支簪子？什么畜牲？”金麒麟也严肃起来。
“嗯，我下午查过资料，那是唐朝时候制作出来的饰物，是真品，年头又久。所以才容易被些不净洁的东西看上了眼。”但是没有预计到附在上面的东西有这么大的能耐，看来他还真是低估了对方。
“哎哎我早就叫他不要接了，店里现在都忙到人手不足了。这倒好，他直接给吞到另一个地方朝代去了，其他的人又大多数是新手，剩下那些委托叫我一个人怎么办啊——”万事屋老板情不自禁又碎碎叨叨念起来，“客人不满意，挡在前头挨骂的可是我，是我诶。而且还有不良影响，这家店以后还要开连锁的，招牌一定要打亮点才行的——”
“连锁店？”年庚迟疑地重复了一遍，有些奇怪话题怎么引到开店上面了。
“是啊，”金麒麟啪啪地打着算盘，“按照现在的营业度，坚持一两年就可以开第一家了，然后再两年会有第二家，第三家，财源就滚滚不断地奔涌进来了。”
“我说，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表面看起来穷得叮当响的万事屋也是个可以挣大钱的行业呀。”年庚哼了一声，装作不屑一顾地骂了声“守财奴”。
“你也要看看我是谁啊，我是金麒麟金老板啊。”呵呵笑了声后，金麒麟又回复成一脸平静的样子，对着手机开口问道：“那现在我们要做什么，总不能坐以待毙，让那个家伙自己一个人在那头忙吧。”
“不是坐以待毙，是守株待兔。”年庚停顿了下，才接着下去说，“我想现在簪子已经不在我们这个世界了，那头畜牲一直追着它团团转，也应该回那边去了，不过逃走的时候被柜子夹落了一团毛发，那个就是造成时空裂缝没有合闭的原因，庄真把它带在身上，所以也一并被拉过去了。也就是说，我们这边的线索全都断了，故事的高潮必定要在那边上演。”
“哪头畜牲——喂不要随便给别人定这么难听的名号啊。”
“……”年庚无奈的翻翻白眼。
“好啦，畜牲就畜牲，你接着说。”
“总而言之我们这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把时间开个口子。把庄真接回家来。”
“……”
“嗯？”
“……听起来‘像’是很简单。”金麒麟摸摸鼻子，“那你知道怎么‘开口子’么。”
“……我又不是从事这个的，人家一介小小的古董商人不懂这方面东西的啦。”突然转入发嗲状态里的声音。金老板在这边抖了抖满身的鸡皮疙瘩。
“那你说什么大话。”
“我觉得你可以嘛。”年庚又挂出一副随便的浪子模样，“你不是开万事屋的么，号称万事都行呀。”
“你以为这是要割布啊。”金麒麟没好气的说，“我是对外号称万事灵通，可是到目前为止也没遇见过这么古怪的事情。而且我是老板，这些事情平常都是委任庄真去处理的。我也没怎么亲手做过。”
“欺诈员工的奸商老板啊你。现在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动手，一步走错可能就全盘皆输，看来只能等啦。”
“……”
“……”
“……那也只能是这样了。”毫无头绪的无奈。
等到话筒另一头又回复沉静以后金麒麟摁断通话，左手伸进身上穿的绿底镶银丝马褂衣袋里掏了掏，才想起自己的烟早上被搭档搜走了，忍不住又骂了声“臭庄真。”连失个踪都要害他不安分。“等你回来再一起算账好了。”抽回手揉揉眉心，重新做起堆在桌角的剩余账目。
庄真觉得自己的运气还是不错的，虽然没有像烂熟的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一把“跌进骑着白马的金钻王子怀里”，但毕竟是摔在树丛冠部的中央，衣服侥幸挂住枝叶缓冲了不少速度，才没有当场来个折手断足。他站起身检查一遍，发现除了屁股疼点以外连细微的皮外伤都没有。“还算好，这里也不知道是哪，说不定连点膏药都找不到。”拍拍溅在西裤上的尘土，庄真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他站着的地方更像是一个大的院子，对面是一座三层高的楼阁式建筑物，木质做的古风味十足的基座上系着红红绿绿的各种丝绸。屋檐被精心雕琢成亭状向上飞起模样，大有勾心斗角的架势。桃木质的窗子糊着白纸，边缘是镂空的花草图案。楼内可以听见女子细碎的交谈声，各式各样交杂一起，黄莺般的鹦鹉般的，叫人实在猜不透这是个什么地方。院里还有不少树木和层层叠叠的海棠，红艳艳一朵朵却有让人说不出口的沧桑感。
庄真沿着铺上细小鹅卵石的道上往里走去，直到把挂在楼台下方木牌上的字体看清楚了。“海棠苑。”停下脚步琢磨了一会，“……怎么听怎么像青楼的名号。”
附近突然传来嗖嗖的细小声响，戴着墨绿色玉镯子的纤手挥开一边海棠花，迎头走出来一个穿着古代罗裙的少女，头上梳的也是古装片中才能看到的辫式，亮晶晶似乎贴了不少的珠片在发辫上。看到庄真时她愣了一下，随即在面上挂出清晰的笑容快步朝他走过来：“诶客官，今天可是来早了些？”
“啊……嗯，是啊，因为手头上没事，所以早过来了点。”虽然倍感奇怪庄真忙顺着话应下去，怕她会怀疑自己是偷儿小贼一类的坏家伙。
“呵呵，还真是急性子哟。不知道教你这么念着惦着的是哪位姐妹呀。”
“哈？什么。”什么姐妹。
“当然就是和你比较好的姑娘啦，还是说您是新客人？”少女回过头打量一下庄真的衣着，“看起来您不像是中土人士吧。”
“……啥？”中土人士？
“不是本地人吧。”眉间已经稍稍蹙起了。庄真见了赶紧点点头回答着“是啊，我才到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才说怎么冷冷清清的呢，原来是我来得早了呀。”
“喔，果真是这样。”少女这才又露出笑容来，“虽说今日是还没开始作业，不过我看这天色也差不多了，客官您就请进来吧，我给您介绍几个可人的姑娘。”
“这——”恐怕不太好吧。庄真刚想要拒绝，忽然眼角的余光斜到从楼中走出了另一个女孩，衣着打扮看起来更为华贵美丽。上身穿着银光闪耀的绸质短衣，搭湖绿色的荷叶长裙，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松垮垮的髻，随意别了一只蝶形的白金簪子。先前的少女在见到她后马上垂下目光，眼睛只敢瞪着自己的绣鞋。她的脚步缓慢但十分稳当，走一段小路以后像是才看到庄真般的一步一个脚印踱了过来，弯腰行了礼仪，恭敬道：“欢迎您光临海棠苑。”又转过身对着低头俯首的少女说“椿儿，快给这位客官领路吧。”比起屋里的百鸟齐鸣，这声音更像是清风般爽朗，却又带有明月皓洁柔软的特质。椿儿应了一声后方才抬起头，对庄真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额，这——”不行吧。庄真往后退了一步避开椿儿伸过的要扯他袖子的手，决定先拦下那个姑娘后再做打算。她头上别着的蝴蝶簪子说不定就是自己在寻找的那一支。还没出手，却见那个姑娘向左拐了弯，头也不回地往大门口走过去。“呀，姑娘请留步。”情急之下庄真想要追上去的时候，倒被身后的椿儿抓住手背拉着往屋里走，一边走还一边问着“哎客官您认识颜魁么。”庄真不敢再挣扎只好随着走去，顺口打探道“她是叫颜魁啊。”
“是啊是啊。”椿儿热情地说“她就是颜魁，我们海棠苑的头等花魁。一个晚上可以赚好几千斛金子呢。”
“看起来确像是这样。”庄真望着那个背影，距离太过遥远，也确定不了颜魁头上的发簪是不是他在找的东西。
“颜魁她琴艺好，画画也很厉害，歌唱得可好听了，而且她还心底善良，上次在山里捡了只猴子养到现在还舍不得放呢。”
“猴子？”
“是呀，可是只罕见的白色毛发的猴子呢……”椿儿止不住少年天性，开口就是一箩筐的话。不到一会就详详细细把颜魁的生平颠来倒去一番。
据闻这个颜魁是海棠苑的女老板用三个元宝才换来的。海棠苑的老板一直独有慧眼，颜魁方到时只有十岁，童稚的脸上和身段却已经隐隐透着媚人光彩。虽然初时什么都不会，是海棠苑年长了几龄的姑娘们手把手地教育，日夜勤加练习，才一滴滴地展露才情，琴棋书画一项不落。但自十五那年七夕高价开了初夜她便成了苑里的花魁，至此以后身价日竞提升。
庄真沉默着听一会，问道：“那我要想见见颜魁姑娘呢，有什么办法么。”
“哎这——”椿儿搔搔头发，为难地踟蹰道：“依我们店里规矩，生客是不能点见花魁的。”
“我并不是想要姑娘赔笑喝酒，也绝无冒犯之意。只是想见见姑娘，说几句话就走。”
“嗯，可是规矩是——”
“椿儿姑娘。”庄真打断她的话，弯着腰学书上记载作了作揖“你就帮我带个路，一切后果我自当与你无关。但是请你念在我千里迢迢赶来确实不容易的份上，别让我空手而归。”
“那——”她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次，才犹豫着开口说：“哎呀真是拗不过你。就让你见上一面，不过话说完就要马上走。”
“是是。”连忙又道了谢，“麻烦姑娘了。我一定很快就走的。”
琉璃瓦片，檐角是七彩细绳编出的纽扣结，长长短短垂了整个桃木门前。推开门以后，可以看见正中央一幅朱墨彩绘，硕大的牡丹下面隐约着两只半开屏的孔雀，色泽异常缤纷。窗台全开，黄昏的阳光还有微弱的生命，桌布从浅黄过渡到亮眼的橘红。
颜魁的房间四季都放着外域小国生产的珍贵香料，踏步进入，便是扑鼻而来的幽暗香味。合着房里偏于暗淡的罗缎造景，让人仿佛不觉踏入了另一方的世界，沉稳又透着新奇的心思。湖绿色长裙的姑娘就坐在桌几前对着铜镜往额头上贴蝴蝶状的花纹，听到椿儿敲门进来的声音才停下动作回过头来，脸庞还带有梳妆未成天然青涩的美丽。
“颜魁小姐——”椿儿先低头行了礼：“我知道这样不合宜，可是这位客人他坚持想要见你，所以能不能……”
颜魁把视线投向庄真，看了一会才开口道：“请这位客人坐下，你出去吧。”又转到方才的姿势继续手上的活儿。
“是。”椿儿给庄真指了椅子入座，拿过一个青色蓝花底的瓷杯倒了茶，就关门退下去了。
气氛开始变得静谧。庄真举着茶杯喝上几口，眯着眼睛打量角落里放着的三角香炉。赤金做成的炉脚，上身塑出张翅的青鸟模样。袅袅几缕白烟从嘴部冒出，变成挥发在周围的奇异香味。
半柱香左右时间颜魁才整好妆容，起身走到庄真身边坐下，端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庄真装着不经意地看向就在自己右手边那头宛如瀑布般柔亮的黑发，发现上面别着的却不是蝶形而是花瓣形的簪子。
颜魁拂过头发后笑了笑，问道：“客官在看什么呢，难道颜魁的头发有什么问题么。”
“这……我想劳烦颜魁小姐一件事。”庄真决定开门见山说明白。
“何事？”
“嗯，我想请问颜魁小姐，刚刚在楼下走过的时候，头上别的是否是支蝴蝶形状的簪子，并非现在的金色花型簪子。”
像是没听明白的样子，颜魁抿了抿下唇，没有说话。手指圈成小圆，有一下没一下刮划着茶杯外沿凸起的纹路。
“也许这样是过分了点，但是我是为了那支簪子而到达这里，所以一定要把它取回去才行……”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才又接着说：“颜魁小姐，椿儿姑娘说你喂养了一只毛发全白的猴子……这只猴子——”
没有说完的话被一只挥动的手打断，“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么。”颜魁敛去嘴部的笑意，别过头望向用窗棂支着的两扇桃木窗。外面天色已经全暗了，可以看见楼下逐渐通亮的灯笼，一条条回廊曲折地画出橙色外围。她好像自言自语地呢喃道：“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世界才算得上是美丽呀……”
庄真沉默下来，也随着视线看向走动的人群。海棠树下的走马灯循环不断地往前，每一格里的人物都在夜色里栩栩如生地再次复活过来。
“……你要找的簪子就在桌子的第二个抽屉里，自己去拿吧。”颜魁没有回过视线，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啊，这个……”庄真没料到她会这么爽快地给予答案，倒是骇了一跳。但依然走过去打开抽屉，琅琊满目的珠光宝气中间，果然有一支银白色的蝶形簪子。半开合的双翅，茂密的常春藤纠绕着祥云，稍稍锈了的花纹，和图纸里一模一样。
“是这个么。”她问道，口气里却没有半分不确定的意味。
“是这个。”
“那么你快走吧。”终于看过来的目光定格在庄真的眼睛上。
“哈？”
“马上走，要不就来不及了。”
像是要印证什么而忽然大作的狂风，把地面上的灯一盏盏由远而近地熄灭。刚刚还在游玩的人群在一瞬间褪了颜色，变成道路左右的灰暗壁画。走马灯却没有随着倒下，陡然增大的光亮打在前方，拉出长长的影子。
站立着的姿势，过长的素白色毛发在遍布全身后垂在空间里，脸庞已经不是猴子的样子，顶出唇瓣的獠牙足有四寸长度。深蓝色的眼睛因为愤怒而睁圆，长着锐利指甲的爪子嚣张地做出攻击准备。看来窃走簪子的就是眼前这个咆哮着的不明野兽。
庄真没有回避地从楼台跃下，准备和它正面交锋。
过去遇见过各种各样形形式式的危险，毕竟在万事屋里工作的人都要做好随时被袭击的准备。无论是异世界的生物，游走在边缘地带的邪恶之途，还是强悍的盗贼或者行窃者，这些都是隐秘在暗处的埋伏，如果有一刻松懈下来马上就会被扼住喉口，断送生命。
摸出一直放在上衣内口袋里的匕首后，庄真熟练地举高左手摆出防御姿势。然后另一只手顺势把蝶形簪子往袋内塞进去。那野兽仰头长长地啸了一声，俯低身子快速冲过来，爪子朝庄真的头部扫去。他闭着气躲开，匕首准确无误地刺入野兽下腹。一股粘稠的液体喷射出来，混杂着浓浓的毛皮和腥臭味。
“呜啊——”野兽因为疼痛尖叫起来，挣扎着把庄真甩到栏杆上面去。又疯狂地挥动四肢奔跑过来，张嘴露出白森森的尖利门牙。庄真抓着柱子站稳后毫不畏惧地迎上去，动作娴熟地卡住它的脖子，匕首瞄准肩部再次刺入，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像泉涌般四处流淌。它呻吟着想要躲开，伤口不停地抽搐起来。
庄真稳稳扣牢它的头把它摁在地上，高高举起的武器就要落向毫无抵抗能力的脖子，却突然听见响亮的抽气声。从楼上跑下来的女孩此时紧紧抱住他的手，阻止了这致命的一击。
“不！别杀它，它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颜魁抓开他的手央求道：“簪子你带走吧，它已经没有力气抢回它了，所以请你放过它吧。”
庄真沉默了一会，把匕首上的血迹甩干净后才放回衣服里。
“你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么。”
“我不知道，但是它不会伤害我。”颜魁抚着怪兽额前的毛发，“它甚至保护我。其实我也知道它早就已经不是正常的生物了，这支簪子是我生前最喜欢的头饰，可是在死的时候就被人偷走了，沾到尘土的味道以后已经属于轮回里面的东西，无法再留在这里。它也一直能够找回来。从遥远现世里的每一个朝代，周而复始地寻觅。”
“你死的时候……原来如此。”不是回到古代而只是强大的执念空间么，难怪可以自由往来。
“我明白这个世界不是真的，海棠苑是假的，楼阁是假的，那些盛放的花朵是假的，甚至连自己都有可能只是幻想。可是这个孩子它那么认真地守护着这里，以为把簪子找回来就可以让我开心地停留下来，一直陪在它身边。”因为听见颜魁声音而微微睁大眼睛的野兽，发出了类似哭泣一样的哀鸣。她把头靠在它肩上，嘴角弯出无奈的弧度。“真是很傻的孩子呐。但是这样就足够了。”
在主人死后绝望地怀念，从盗墓的人手里夺回簪子后因为强大的妄想最终创建了这个世界么。还真是能够媲美神的做法呐。但是活着的躯体总有腐朽的一天，所以借着周围的四处漂浮的死物来维持原态，牺牲掉自己的容貌和心智也要拼命渴求着所谓永恒的时间。
其实不过是苟延残喘的一口幻想。还是算了吧。这样就够了吧。
庄真微微点点头，像是想起什么，掏出兜里的白色毛发弯腰放回在地上。以它为起点，所有的景物都像是缓慢地被吞进凹面镜里，边角扯出长长的线条。而后逐渐明显的黑暗涌动起来，荡出的一圈圈波纹包裹住整个视线。强烈的淹没在水底的感觉，又像是从云端向下坠落的空无一物。他张开双手攀爬，好不容易才状似漂浮的立在空间之中。眼前依然一片漆黑。
这样看来是已经脱离那个世界了吧。庄真后知后觉地想道，那么现在要怎么回去呢。还真是够头痛的一个委托呀。
隔了很长时间的寂静以后，慢慢地有什么细碎的声音渐次在身边作响。听清楚了才知道是脚步声，咔哒咔哒有节奏地传进耳朵里。起初只是前方微弱的光点，走近了才知道是纸搭的八角灯笼。站在黑暗里执灯的陌生绿衣少女，有着熟悉的仿佛精雕细琢的美丽面容。在哪里见过呢。庄真不禁思索起来。
“你好呀客人，我是米娜便利店的老板。现在是优惠附赠的指路娃娃操作演示哟，你要好好观看，只有一次机会喔。”少年的声音响起来，还带着午睡方醒的慵懒味道。“跟着这个娃娃走就好了，她绝对会带你回到现世的。”在绝对两个字强调般地咬字清晰。
庄真环顾四周，却没有找到便利店老板的身影。声音应该是通过特殊的通道传进来的。他考虑一会后才迈动双脚跟在少女后面，果然在穿过长长的暗之隧道后，回到他消失前站着的立交桥上。
依然是在华灯初上的时段里。手机在地上维持着刚掉下的姿势，磕出的白色小金属片甚至还微微地抖动着。
一切都像只是做了个梦，而所谓的指路娃娃已经不见踪影。庄真捡起摔在地上的手机，尝试着动手拨了号码。
“喂，是我。我回来了。”
电话的另一头立刻传来金老板大声的叫骂，庄真把它夹在肩膀和脖子之间，一边难得好脾气的应着“嗯嗯嗯，以后不会乱来了”一边垂下手去摸索着内衣袋凸出来的长条形状，直到确认那是一对展开的翅膀。祥云据说有高飞的意义。
“啊那我先把东西还回去了。时间不早了，回见吧。”
“喂喂先别挂啊——”好像非常焦急的声音，又像是掺着某种程度上安心的语气。
“什么？”
“……额，欢迎回来啊。”有点不好意思的嘀咕声。
“……嗯。”
不管怎么说。虽然自己到头来还是没有帮手上什么忙，不过回来了就好。扔开手机的同时金麒麟不由自主的弯了弯嘴角，倒头躺向身后的绸面沙发上，用手背捂住了眼睛。
回来了就好。
即便这是个残忍的世界，修罗怎样横行，还是希望你可以留下来。无论是身躯，血液，骨骼，神经，还是痛恨和爱意。无论是如何地咬牙切齿或者更像是折磨。
因为已经不能够再一个人忍受了。
夜还是一如既往地黑。
by 骑士在行@LM
庄真走过便利店的时候总要习惯性的拐进去。走过几排并列一起的置物架，也不一定非有什么目的，往往只是买了包印着蓝色鸢尾花纹的巧克力，把它拿到空荡荡的柜台去结账。
这是一家坐落在安路街中央位置的小店，尽管从外部看它洋楼般的造型要更像是影楼或者喝下午茶的场地：被故意搭建成拱形的屋顶以及彩绘玻璃窗上一只带着礼帽炯炯有神的猫咪，窗台上摆放的木质风车，或者还有贴在门上几只微型的色彩斑斓的纸鸢，不经意间总要让人有踏入某个既心灵又手巧的姑娘家里的恍惚感。而它甚至有白色大理石的台阶，天生就厚重的质感让客人也能够无比地心安。
房前是立着的蓝绿鱼形旗帜，写着几行漂亮的花体字——米娜便利店：但愿你能在这个午后，邂逅芬芳。零星几丛粉色郁金香长在旗杆脚下，像是要印证标语一般开得郁郁浓浓。庄真第一次便是被这几丛郁金香给停住脚步，着了魔一样地走进这家溢满午后阳光的便利店里，买了第一盒的鸢尾巧克力。
已经记不得来了几次。他踏上大理石台阶，随后熟练地拉开黄铜门栓。门顶上扣着的猫型铃铛发出因为撞击而异常清脆的叮叮声。入口就是橡木做的柜台，老板抬头看他一眼，带着令人微眩的浅笑说声“欢迎光临”，又低头阅读捧在手里的书。花白相间的波斯猫睡在他的高背椅脚边，合着的眼睛稍稍睁了睁，看起来更加地慵懒祥静。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庄真不止一次从心底感叹道。东方和西方混交的血统让他既拥有蓝色清澈的双眼，又有柔软犹如黑夜穹庐的直发，微微压到锁骨之上的长度尚还存有少年天真的气息。白色罩衫类的衣物，袖口是乖张的植物绣图，以及某种珍兽，眯着眼睛的模样倒与主人有几分相似。庄真试图猜测他的年纪，但是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这谜样的少年只会在他结账的时候再一次露出泉水般的微笑，咬字清晰又带着粘腻感的说“记得下次再来呀”一边慢悠悠地找出零钱。语气里都是午睡时间的昏沉。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请等一下”，伏低身子去搜找某样东西。庄真站在柜台前耐心地等待，眼里没有不耐烦的责备。
有时候他总有种错觉，不想离开这家小店。“好像里面有什么在召唤我。难道是绷紧神经太久，自己都在期盼着闲逸的生活了么。”这个念头很快被拿出记录本的男孩打断。他抬起头，脸上第一次露出如此明显又灿烂的笑容，用他固有的优雅声调说道：“恭喜你了客人，你恰好是本店第一千位来宾，有一份神秘的礼物希望你可以收下。”
走出便利店庄真才回想起自己下午要办完的事情。他是一家小型万事屋的职员兼股东，专事一些离奇古怪的问题。从学校毕业到现在已经工作三年了，成绩也算是很不错。至少在附近居民中提起庄真这个名字的时候没有人会露出惊诧陌生的表情，在路上遇到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也会停下来打招呼，把兜里偶尔多买的糖果送出去。
保持良好的人脉是一个万事屋职员的第一要职，即便是像庄真这般淡漠的人，也会在看见邻居家的中年妇女因购物袋太满而无法承受的时候伸出援手，接过快要滑下的花椰菜和芥蓝，在对方愣住的目光里自然地说道，“我帮你拿吧，反正顺路。”
“啊，那真是感谢了。”
“不必客气。”换过另一只手，把自己的公事包挎在左肩上面后才提过她手里的一袋东西。
不到二十分钟的路途走下来就能够把隔壁一家的大小琐事知道个透彻。之前也是家境不错的门户，因为战争的缘故而衰落下来。养了两个孩子，大的已经出来工作了，年幼的是个女孩子，现在在不远的一间学校念高中，成绩突出。也是个不需要父母担心的孩子。丈夫在轮船上面工作，只有每个月的五号才能下船回家休息，吃着妻子用心经营的一桌饭菜。
“很是辛苦他，所以一定要好好地犒赏一下。”那一大袋的蔬菜和肉类原来是要给丈夫的礼物呀。
庄真觉得手里的东西不禁沉了几分，一些无名状的感情依附上来，渐渐有了温度和光亮。
“听起来今晚会很愉快地过吧。”
“希望是如此。”走到家前的妇女停下脚步打开门，转回身子接回自己的东西，有些羞涩地说道：“要进来坐一会么，我想泡杯咖啡感谢你。”
“这个，”他掏出揣在衣袋里的怀表看了看，回答道：“还有几分钟的空闲。那么就让我打扰一下吧。”
哪里知道会因此接回一个委托。
万事屋的老板皱着眉头看他：“我记得这个月的委托额已经超过了吧，再接的话去哪里找人来完成呢。但是如果不能让委托人满意的话又会影响万事屋的名气。”手里捏着的算盘被噼里啪啦地拨弄。
庄真没有开口，只是低下头去看刚写好的档案。家境落魄下来以后，居住的房子也被政府无偿征用，家里几乎当掉所有的值钱器物才另外置买了一间屋子。当时知道已经没法再过奢侈的生活倒也觉得无所谓，所以只在首饰里挑了一支簪子留作纪念。
那个中年的妇人系起围裙，端出两杯速溶咖啡，又抱歉的说道，“不好意思家里没有磨豆的机器，只能请你将就一下了。”
庄真示意没关系，抬手端起陶瓷咖啡杯小小尝了一口后，她才接着说下去。“那是我婆婆留给我的东西，想要将来继承给儿媳妇。白金做成的蝶形簪子，色调非常的漂亮。我一向把它收藏得很好，也有定时检查擦洗的习惯。哪知上个月打开暗格一看，里面却什么都没有了。”
簪子被盗了。只在衣橱的缝隙里留下一些白色的毛发，短小又柔软的触觉应该来自某种兽类。可是家里并没有饲养宠物，橱子里也没有放用兽皮作为材质的衣物。这些毛发从何而来，簪子又是被谁拿去了，在找遍整间屋子都无果以后，也只能想着这么放弃了吧。
“但是多少会有不甘心，也觉得对不起去世三年的婆婆。这是她想要一直传承下去的信物，如果断送在自己手里就太罪过了。庄真先生你工作的地方不就是处理这些事情的么，请务必接受我的委托，酬金什么的贵点也不要紧。”那个一脸风霜的妇女在桌子的对面伏低了头，庄真可以看见时光在她的黑发里掺进了几点花白。丈夫常年在外的女人，独自养育着两个小孩，来自各方的压力让她的脊梁有点弯向前方，但是笑起来微微羞涩的模样非常慈祥。就像母亲一般。
真是个病句——她原本就是个母亲吧。
“所以你就答应下来了。喂，庄真，我可不记得你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吧。”嘴里嘟囔着的万事屋老板搭过他的肩膀，带点坏笑的打趣道：“难道你是看上人家了，这可不成啊对方已经心有所属了。”
“……”庄真一脸黑线地推开死赖在肩上的家伙，伸手把挂在衣架的棉质风衣取下来往外走去，直到门边才回过头来说：“今晚我不回去吃饭了，你自己随便找点东西吃吧。”
“喂喂——还真是冷漠呀。”嘴里说着抱怨的话，神情却非常愉快的男人坐回镂花的长木桌前，拢了拢因为打闹生出细小皱纹的长袍领口，捡回扔在一旁由羊皮纸订做的厚厚本子又开始飞快地记账了。
虽然当时犹豫之后还是不忍拒绝对方的恳求，说出了“我尽力试试看，你先把草图描绘出来”的话，但庄真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很棘手的委托。“……如果说是住在附近的野生猫犬一类的动物，叼走簪子之前也要用尖牙去咬开橱柜的门吧。”但是检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这一类啃咬或抓挠留下的痕迹，柜门和柜子主体都完整无缺。他翻翻内衣的口袋想要拿出从中年妇人那里拿来的小簇毛发看看，手指却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掏出来以后放在手心里的，是下午去便利店时得到的馈赠品。一个精雕玉琢的娃娃，只有巴掌大小却连脸上的笑容都被刻得栩栩如生。身上穿着红色类似于罗裙的绸衣，料子甚至好得能在光下面泛出微微闪烁。脚上着的是水绿色厚底绣鞋，清脆的色调生动得让人觉得好像只要把它放在地上就能立刻行走起来。
“那个呀，是指路人偶。也叫方向娃娃。”年轻的老板在庄真的神色由疑惑转为微微抗拒的时候把礼品塞入他手里：“在你身处幽暗之处，迷失了前行之路时，它能够为你指明脚下之途。”
“……你是说这个东西可以指路？”庄真摇摇手里握着的人偶，唯有衣料的摩擦音证明里头确实没有装入什么其它的零件。
“是啊，你只要把它放在地上——像这样，”取过另一个长相一样只是衣服和发型不同的娃娃搁在脚边，少年拉开猫咪伸过来拨弄的爪子，抬起头眼睛半眯地说道：“它就能借彼岸之灯，为你照亮归途了。”
真没想到那么漂亮的一个人实质上是一个神棍啊，不过把人偶收起来的自己又算是什么呢。庄真站在灯火通明的立交桥上向下眺望，把裤兜里的烟包拿出来用嘴叼了一根，熟练地打开打火机。夜色早已经弥漫在城市各个角落里，四通八达的道路或笔直或卷曲如同腾蛇，尽头藏进黑绵绵的群山里。因为距离遥远的缘故看起来十分微弱的车尾灯一盏盏地亮起来，逐渐汇集成一条红色的粼光闪闪的长河，缓慢地流动起来。这个城市即使在晦涩的时间段里也照常活力十足地运转，好像没有什么能够停住它的脚步。
我们都能够走到哪里呢。从自以为是的这个尽头去往另一个。为什么要一再寻找所谓的边缘乐土呢。
他又摸了摸衣袋里的娃娃，自嘲地笑了笑。“假如哪天走入深渊之中，也不是这样脆弱的身骨就能指明前方的吧。那里一定是手足并用，折断骨头也爬不出来的地狱修罗啊。”烟灰从指缝上落到手掌上，碰到微微水汽很快地融成黑色。庄真嫌恶地抖了抖手又把烟按在栏杆上面熄灭，沿着河岸细细的风轨踱步。头脑里推算着今天的案件，虽然能够知道并且用到的细节非常少，他依然将它们拆开一点点地分析。用铅笔描下的簪子因为潦草的缘故看起来十分古气简朴，长形的簪柄上据说还雕了小型的常春藤和祥云图案。簪头是只半开的蝴蝶，翅膀上的花纹用镂空的手法勾勒得万分精美。像是一旦触碰就会起飞的姿势。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庄真拿起来接通，是一个对古代器物和饰品有一定研究的朋友，庄真在下午的时候拜托他帮自己寻找蝶形簪子的相关资料。稍稍带上吊儿郎当的声音在听筒的另一边响起来：“哟庄真——”
“拜托，请直接说重点吧。”太过明白对方扯乱的性格了，所以一开口就堵住其它话题才是明智之举。
“哈，你这种无趣到相当挑战底限的性格依然没变呐，也只有我们这些人才受得了你啊。”
“还真是‘多多包涵’了，那个簪子的来历找到了么。”
“哼哼，三句不离公事的人其实说的就是你吧。放心吧，我接下的事情一定是有把握做好了，没有胜算的仗我才不打呢。”宛如磁石一样好听的声音带上笑意，微微地停顿后才开始汇报手头上搜集到的资料。庄真沉默听着，偶尔提问上几句。伸进衣袋里的指尖绕上几缕柔软的毛发，无意识地一圈圈搓捏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暖意渐渐蔓延出来，从那些被握在手心的兽类毛发开始，仿佛沿着全身的脉络行走延伸，直到整个人都被吞噬进一股强大的光流中间庄真才从思考里回到现实。可是为时已晚，朋友在他长时间未回答的时候开玩笑地说了句“喂喂，该不是被吓到了吧——”，却只听到话筒那边传来一声哐啷巨响。接着就是一片吵杂的忙音。
“该死的——你玩什么啊。喂喂庄真，喂喂——”年庚还在家里急乱地晃着手里的手机，但是很快意识到庄真是出事了，而且必定和那支失踪的簪子有关联。他果断地合上手机，又马上翻开重新拨了一个号码。
“喂，金麒麟么。庄真怕是出事了。”
“什么什么，我今天没闲工夫和你瞎扯，还有好几本账要算呢。”万事屋老板金麒麟不耐烦地说道，“没什么事的话我要挂了啊。”
“我不是开玩笑的。”年庚难得一见的语调严肃，“如果我没有估错的话，他应该是掉进了时空扭曲时产生的缝隙里了。没有想到那头畜牲居然强大到可以撕开时空表面。”
“你是说，那支簪子？什么畜牲？”金麒麟也严肃起来。
“嗯，我下午查过资料，那是唐朝时候制作出来的饰物，是真品，年头又久。所以才容易被些不净洁的东西看上了眼。”但是没有预计到附在上面的东西有这么大的能耐，看来他还真是低估了对方。
“哎哎我早就叫他不要接了，店里现在都忙到人手不足了。这倒好，他直接给吞到另一个地方朝代去了，其他的人又大多数是新手，剩下那些委托叫我一个人怎么办啊——”万事屋老板情不自禁又碎碎叨叨念起来，“客人不满意，挡在前头挨骂的可是我，是我诶。而且还有不良影响，这家店以后还要开连锁的，招牌一定要打亮点才行的——”
“连锁店？”年庚迟疑地重复了一遍，有些奇怪话题怎么引到开店上面了。
“是啊，”金麒麟啪啪地打着算盘，“按照现在的营业度，坚持一两年就可以开第一家了，然后再两年会有第二家，第三家，财源就滚滚不断地奔涌进来了。”
“我说，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表面看起来穷得叮当响的万事屋也是个可以挣大钱的行业呀。”年庚哼了一声，装作不屑一顾地骂了声“守财奴”。
“你也要看看我是谁啊，我是金麒麟金老板啊。”呵呵笑了声后，金麒麟又回复成一脸平静的样子，对着手机开口问道：“那现在我们要做什么，总不能坐以待毙，让那个家伙自己一个人在那头忙吧。”
“不是坐以待毙，是守株待兔。”年庚停顿了下，才接着下去说，“我想现在簪子已经不在我们这个世界了，那头畜牲一直追着它团团转，也应该回那边去了，不过逃走的时候被柜子夹落了一团毛发，那个就是造成时空裂缝没有合闭的原因，庄真把它带在身上，所以也一并被拉过去了。也就是说，我们这边的线索全都断了，故事的高潮必定要在那边上演。”
“哪头畜牲——喂不要随便给别人定这么难听的名号啊。”
“……”年庚无奈的翻翻白眼。
“好啦，畜牲就畜牲，你接着说。”
“总而言之我们这边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把时间开个口子。把庄真接回家来。”
“……”
“嗯？”
“……听起来‘像’是很简单。”金麒麟摸摸鼻子，“那你知道怎么‘开口子’么。”
“……我又不是从事这个的，人家一介小小的古董商人不懂这方面东西的啦。”突然转入发嗲状态里的声音。金老板在这边抖了抖满身的鸡皮疙瘩。
“那你说什么大话。”
“我觉得你可以嘛。”年庚又挂出一副随便的浪子模样，“你不是开万事屋的么，号称万事都行呀。”
“你以为这是要割布啊。”金麒麟没好气的说，“我是对外号称万事灵通，可是到目前为止也没遇见过这么古怪的事情。而且我是老板，这些事情平常都是委任庄真去处理的。我也没怎么亲手做过。”
“欺诈员工的奸商老板啊你。现在的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动手，一步走错可能就全盘皆输，看来只能等啦。”
“……”
“……”
“……那也只能是这样了。”毫无头绪的无奈。
等到话筒另一头又回复沉静以后金麒麟摁断通话，左手伸进身上穿的绿底镶银丝马褂衣袋里掏了掏，才想起自己的烟早上被搭档搜走了，忍不住又骂了声“臭庄真。”连失个踪都要害他不安分。“等你回来再一起算账好了。”抽回手揉揉眉心，重新做起堆在桌角的剩余账目。
庄真觉得自己的运气还是不错的，虽然没有像烂熟的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一把“跌进骑着白马的金钻王子怀里”，但毕竟是摔在树丛冠部的中央，衣服侥幸挂住枝叶缓冲了不少速度，才没有当场来个折手断足。他站起身检查一遍，发现除了屁股疼点以外连细微的皮外伤都没有。“还算好，这里也不知道是哪，说不定连点膏药都找不到。”拍拍溅在西裤上的尘土，庄真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他站着的地方更像是一个大的院子，对面是一座三层高的楼阁式建筑物，木质做的古风味十足的基座上系着红红绿绿的各种丝绸。屋檐被精心雕琢成亭状向上飞起模样，大有勾心斗角的架势。桃木质的窗子糊着白纸，边缘是镂空的花草图案。楼内可以听见女子细碎的交谈声，各式各样交杂一起，黄莺般的鹦鹉般的，叫人实在猜不透这是个什么地方。院里还有不少树木和层层叠叠的海棠，红艳艳一朵朵却有让人说不出口的沧桑感。
庄真沿着铺上细小鹅卵石的道上往里走去，直到把挂在楼台下方木牌上的字体看清楚了。“海棠苑。”停下脚步琢磨了一会，“……怎么听怎么像青楼的名号。”
附近突然传来嗖嗖的细小声响，戴着墨绿色玉镯子的纤手挥开一边海棠花，迎头走出来一个穿着古代罗裙的少女，头上梳的也是古装片中才能看到的辫式，亮晶晶似乎贴了不少的珠片在发辫上。看到庄真时她愣了一下，随即在面上挂出清晰的笑容快步朝他走过来：“诶客官，今天可是来早了些？”
“啊……嗯，是啊，因为手头上没事，所以早过来了点。”虽然倍感奇怪庄真忙顺着话应下去，怕她会怀疑自己是偷儿小贼一类的坏家伙。
“呵呵，还真是急性子哟。不知道教你这么念着惦着的是哪位姐妹呀。”
“哈？什么。”什么姐妹。
“当然就是和你比较好的姑娘啦，还是说您是新客人？”少女回过头打量一下庄真的衣着，“看起来您不像是中土人士吧。”
“……啥？”中土人士？
“不是本地人吧。”眉间已经稍稍蹙起了。庄真见了赶紧点点头回答着“是啊，我才到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才说怎么冷冷清清的呢，原来是我来得早了呀。”
“喔，果真是这样。”少女这才又露出笑容来，“虽说今日是还没开始作业，不过我看这天色也差不多了，客官您就请进来吧，我给您介绍几个可人的姑娘。”
“这——”恐怕不太好吧。庄真刚想要拒绝，忽然眼角的余光斜到从楼中走出了另一个女孩，衣着打扮看起来更为华贵美丽。上身穿着银光闪耀的绸质短衣，搭湖绿色的荷叶长裙，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松垮垮的髻，随意别了一只蝶形的白金簪子。先前的少女在见到她后马上垂下目光，眼睛只敢瞪着自己的绣鞋。她的脚步缓慢但十分稳当，走一段小路以后像是才看到庄真般的一步一个脚印踱了过来，弯腰行了礼仪，恭敬道：“欢迎您光临海棠苑。”又转过身对着低头俯首的少女说“椿儿，快给这位客官领路吧。”比起屋里的百鸟齐鸣，这声音更像是清风般爽朗，却又带有明月皓洁柔软的特质。椿儿应了一声后方才抬起头，对庄真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额，这——”不行吧。庄真往后退了一步避开椿儿伸过的要扯他袖子的手，决定先拦下那个姑娘后再做打算。她头上别着的蝴蝶簪子说不定就是自己在寻找的那一支。还没出手，却见那个姑娘向左拐了弯，头也不回地往大门口走过去。“呀，姑娘请留步。”情急之下庄真想要追上去的时候，倒被身后的椿儿抓住手背拉着往屋里走，一边走还一边问着“哎客官您认识颜魁么。”庄真不敢再挣扎只好随着走去，顺口打探道“她是叫颜魁啊。”
“是啊是啊。”椿儿热情地说“她就是颜魁，我们海棠苑的头等花魁。一个晚上可以赚好几千斛金子呢。”
“看起来确像是这样。”庄真望着那个背影，距离太过遥远，也确定不了颜魁头上的发簪是不是他在找的东西。
“颜魁她琴艺好，画画也很厉害，歌唱得可好听了，而且她还心底善良，上次在山里捡了只猴子养到现在还舍不得放呢。”
“猴子？”
“是呀，可是只罕见的白色毛发的猴子呢……”椿儿止不住少年天性，开口就是一箩筐的话。不到一会就详详细细把颜魁的生平颠来倒去一番。
据闻这个颜魁是海棠苑的女老板用三个元宝才换来的。海棠苑的老板一直独有慧眼，颜魁方到时只有十岁，童稚的脸上和身段却已经隐隐透着媚人光彩。虽然初时什么都不会，是海棠苑年长了几龄的姑娘们手把手地教育，日夜勤加练习，才一滴滴地展露才情，琴棋书画一项不落。但自十五那年七夕高价开了初夜她便成了苑里的花魁，至此以后身价日竞提升。
庄真沉默着听一会，问道：“那我要想见见颜魁姑娘呢，有什么办法么。”
“哎这——”椿儿搔搔头发，为难地踟蹰道：“依我们店里规矩，生客是不能点见花魁的。”
“我并不是想要姑娘赔笑喝酒，也绝无冒犯之意。只是想见见姑娘，说几句话就走。”
“嗯，可是规矩是——”
“椿儿姑娘。”庄真打断她的话，弯着腰学书上记载作了作揖“你就帮我带个路，一切后果我自当与你无关。但是请你念在我千里迢迢赶来确实不容易的份上，别让我空手而归。”
“那——”她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次，才犹豫着开口说：“哎呀真是拗不过你。就让你见上一面，不过话说完就要马上走。”
“是是。”连忙又道了谢，“麻烦姑娘了。我一定很快就走的。”
琉璃瓦片，檐角是七彩细绳编出的纽扣结，长长短短垂了整个桃木门前。推开门以后，可以看见正中央一幅朱墨彩绘，硕大的牡丹下面隐约着两只半开屏的孔雀，色泽异常缤纷。窗台全开，黄昏的阳光还有微弱的生命，桌布从浅黄过渡到亮眼的橘红。
颜魁的房间四季都放着外域小国生产的珍贵香料，踏步进入，便是扑鼻而来的幽暗香味。合着房里偏于暗淡的罗缎造景，让人仿佛不觉踏入了另一方的世界，沉稳又透着新奇的心思。湖绿色长裙的姑娘就坐在桌几前对着铜镜往额头上贴蝴蝶状的花纹，听到椿儿敲门进来的声音才停下动作回过头来，脸庞还带有梳妆未成天然青涩的美丽。
“颜魁小姐——”椿儿先低头行了礼：“我知道这样不合宜，可是这位客人他坚持想要见你，所以能不能……”
颜魁把视线投向庄真，看了一会才开口道：“请这位客人坐下，你出去吧。”又转到方才的姿势继续手上的活儿。
“是。”椿儿给庄真指了椅子入座，拿过一个青色蓝花底的瓷杯倒了茶，就关门退下去了。
气氛开始变得静谧。庄真举着茶杯喝上几口，眯着眼睛打量角落里放着的三角香炉。赤金做成的炉脚，上身塑出张翅的青鸟模样。袅袅几缕白烟从嘴部冒出，变成挥发在周围的奇异香味。
半柱香左右时间颜魁才整好妆容，起身走到庄真身边坐下，端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庄真装着不经意地看向就在自己右手边那头宛如瀑布般柔亮的黑发，发现上面别着的却不是蝶形而是花瓣形的簪子。
颜魁拂过头发后笑了笑，问道：“客官在看什么呢，难道颜魁的头发有什么问题么。”
“这……我想劳烦颜魁小姐一件事。”庄真决定开门见山说明白。
“何事？”
“嗯，我想请问颜魁小姐，刚刚在楼下走过的时候，头上别的是否是支蝴蝶形状的簪子，并非现在的金色花型簪子。”
像是没听明白的样子，颜魁抿了抿下唇，没有说话。手指圈成小圆，有一下没一下刮划着茶杯外沿凸起的纹路。
“也许这样是过分了点，但是我是为了那支簪子而到达这里，所以一定要把它取回去才行……”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才又接着说：“颜魁小姐，椿儿姑娘说你喂养了一只毛发全白的猴子……这只猴子——”
没有说完的话被一只挥动的手打断，“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么。”颜魁敛去嘴部的笑意，别过头望向用窗棂支着的两扇桃木窗。外面天色已经全暗了，可以看见楼下逐渐通亮的灯笼，一条条回廊曲折地画出橙色外围。她好像自言自语地呢喃道：“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世界才算得上是美丽呀……”
庄真沉默下来，也随着视线看向走动的人群。海棠树下的走马灯循环不断地往前，每一格里的人物都在夜色里栩栩如生地再次复活过来。
“……你要找的簪子就在桌子的第二个抽屉里，自己去拿吧。”颜魁没有回过视线，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啊，这个……”庄真没料到她会这么爽快地给予答案，倒是骇了一跳。但依然走过去打开抽屉，琅琊满目的珠光宝气中间，果然有一支银白色的蝶形簪子。半开合的双翅，茂密的常春藤纠绕着祥云，稍稍锈了的花纹，和图纸里一模一样。
“是这个么。”她问道，口气里却没有半分不确定的意味。
“是这个。”
“那么你快走吧。”终于看过来的目光定格在庄真的眼睛上。
“哈？”
“马上走，要不就来不及了。”
像是要印证什么而忽然大作的狂风，把地面上的灯一盏盏由远而近地熄灭。刚刚还在游玩的人群在一瞬间褪了颜色，变成道路左右的灰暗壁画。走马灯却没有随着倒下，陡然增大的光亮打在前方，拉出长长的影子。
站立着的姿势，过长的素白色毛发在遍布全身后垂在空间里，脸庞已经不是猴子的样子，顶出唇瓣的獠牙足有四寸长度。深蓝色的眼睛因为愤怒而睁圆，长着锐利指甲的爪子嚣张地做出攻击准备。看来窃走簪子的就是眼前这个咆哮着的不明野兽。
庄真没有回避地从楼台跃下，准备和它正面交锋。
过去遇见过各种各样形形式式的危险，毕竟在万事屋里工作的人都要做好随时被袭击的准备。无论是异世界的生物，游走在边缘地带的邪恶之途，还是强悍的盗贼或者行窃者，这些都是隐秘在暗处的埋伏，如果有一刻松懈下来马上就会被扼住喉口，断送生命。
摸出一直放在上衣内口袋里的匕首后，庄真熟练地举高左手摆出防御姿势。然后另一只手顺势把蝶形簪子往袋内塞进去。那野兽仰头长长地啸了一声，俯低身子快速冲过来，爪子朝庄真的头部扫去。他闭着气躲开，匕首准确无误地刺入野兽下腹。一股粘稠的液体喷射出来，混杂着浓浓的毛皮和腥臭味。
“呜啊——”野兽因为疼痛尖叫起来，挣扎着把庄真甩到栏杆上面去。又疯狂地挥动四肢奔跑过来，张嘴露出白森森的尖利门牙。庄真抓着柱子站稳后毫不畏惧地迎上去，动作娴熟地卡住它的脖子，匕首瞄准肩部再次刺入，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像泉涌般四处流淌。它呻吟着想要躲开，伤口不停地抽搐起来。
庄真稳稳扣牢它的头把它摁在地上，高高举起的武器就要落向毫无抵抗能力的脖子，却突然听见响亮的抽气声。从楼上跑下来的女孩此时紧紧抱住他的手，阻止了这致命的一击。
“不！别杀它，它只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颜魁抓开他的手央求道：“簪子你带走吧，它已经没有力气抢回它了，所以请你放过它吧。”
庄真沉默了一会，把匕首上的血迹甩干净后才放回衣服里。
“你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么。”
“我不知道，但是它不会伤害我。”颜魁抚着怪兽额前的毛发，“它甚至保护我。其实我也知道它早就已经不是正常的生物了，这支簪子是我生前最喜欢的头饰，可是在死的时候就被人偷走了，沾到尘土的味道以后已经属于轮回里面的东西，无法再留在这里。它也一直能够找回来。从遥远现世里的每一个朝代，周而复始地寻觅。”
“你死的时候……原来如此。”不是回到古代而只是强大的执念空间么，难怪可以自由往来。
“我明白这个世界不是真的，海棠苑是假的，楼阁是假的，那些盛放的花朵是假的，甚至连自己都有可能只是幻想。可是这个孩子它那么认真地守护着这里，以为把簪子找回来就可以让我开心地停留下来，一直陪在它身边。”因为听见颜魁声音而微微睁大眼睛的野兽，发出了类似哭泣一样的哀鸣。她把头靠在它肩上，嘴角弯出无奈的弧度。“真是很傻的孩子呐。但是这样就足够了。”
在主人死后绝望地怀念，从盗墓的人手里夺回簪子后因为强大的妄想最终创建了这个世界么。还真是能够媲美神的做法呐。但是活着的躯体总有腐朽的一天，所以借着周围的四处漂浮的死物来维持原态，牺牲掉自己的容貌和心智也要拼命渴求着所谓永恒的时间。
其实不过是苟延残喘的一口幻想。还是算了吧。这样就够了吧。
庄真微微点点头，像是想起什么，掏出兜里的白色毛发弯腰放回在地上。以它为起点，所有的景物都像是缓慢地被吞进凹面镜里，边角扯出长长的线条。而后逐渐明显的黑暗涌动起来，荡出的一圈圈波纹包裹住整个视线。强烈的淹没在水底的感觉，又像是从云端向下坠落的空无一物。他张开双手攀爬，好不容易才状似漂浮的立在空间之中。眼前依然一片漆黑。
这样看来是已经脱离那个世界了吧。庄真后知后觉地想道，那么现在要怎么回去呢。还真是够头痛的一个委托呀。
隔了很长时间的寂静以后，慢慢地有什么细碎的声音渐次在身边作响。听清楚了才知道是脚步声，咔哒咔哒有节奏地传进耳朵里。起初只是前方微弱的光点，走近了才知道是纸搭的八角灯笼。站在黑暗里执灯的陌生绿衣少女，有着熟悉的仿佛精雕细琢的美丽面容。在哪里见过呢。庄真不禁思索起来。
“你好呀客人，我是米娜便利店的老板。现在是优惠附赠的指路娃娃操作演示哟，你要好好观看，只有一次机会喔。”少年的声音响起来，还带着午睡方醒的慵懒味道。“跟着这个娃娃走就好了，她绝对会带你回到现世的。”在绝对两个字强调般地咬字清晰。
庄真环顾四周，却没有找到便利店老板的身影。声音应该是通过特殊的通道传进来的。他考虑一会后才迈动双脚跟在少女后面，果然在穿过长长的暗之隧道后，回到他消失前站着的立交桥上。
依然是在华灯初上的时段里。手机在地上维持着刚掉下的姿势，磕出的白色小金属片甚至还微微地抖动着。
一切都像只是做了个梦，而所谓的指路娃娃已经不见踪影。庄真捡起摔在地上的手机，尝试着动手拨了号码。
“喂，是我。我回来了。”
电话的另一头立刻传来金老板大声的叫骂，庄真把它夹在肩膀和脖子之间，一边难得好脾气的应着“嗯嗯嗯，以后不会乱来了”一边垂下手去摸索着内衣袋凸出来的长条形状，直到确认那是一对展开的翅膀。祥云据说有高飞的意义。
“啊那我先把东西还回去了。时间不早了，回见吧。”
“喂喂先别挂啊——”好像非常焦急的声音，又像是掺着某种程度上安心的语气。
“什么？”
“……额，欢迎回来啊。”有点不好意思的嘀咕声。
“……嗯。”
不管怎么说。虽然自己到头来还是没有帮手上什么忙，不过回来了就好。扔开手机的同时金麒麟不由自主的弯了弯嘴角，倒头躺向身后的绸面沙发上，用手背捂住了眼睛。
回来了就好。
即便这是个残忍的世界，修罗怎样横行，还是希望你可以留下来。无论是身躯，血液，骨骼，神经，还是痛恨和爱意。无论是如何地咬牙切齿或者更像是折磨。
因为已经不能够再一个人忍受了。
夜还是一如既往地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