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我爸是怎么炼成的
6月的一天,我爸给我展示了他们吵架中被我妈撕碎的结婚证,然后话匣子大开,说了下他和我妈结婚当天的事。 先说下我爸结婚时是个什么身份。我爸曾玉林,比我妈大两岁多,幼年时候生父亡故,我奶奶曾宗氏,改嫁了一个姓张的男人。奶奶是个文盲,年轻时脾气粗暴,张爷爷是个林业局的小公务员,据说是个好脾气的落落寡欢的人。我出生时他已经是一个整天坐在那里,眼神呆滞的老头了,小学时他去世了,我现在对他没有任何印象。奶奶嫁给张爷爷后生了一子两女,分别是我二叔,大姑和小姑。家里孩子多,又穷(奶奶不工作的),我爸自然成了拖油瓶,常年发配到两个舅爷那里去住,要帮着舅爷放羊,割猪草等,以换得寄住权。高中毕业后,他被张爷爷打发到了都江堰,都在林业系统下,安排了一份电工的工作,就算两清了。因为穷,刚到都江堰的这个厂里报道时,全身上下的家当只有一床凉席,当时是四川刺骨的冬天。 然后他就一直住在单身宿舍,和几个工友合用房间。都是年轻人,谁也不忌讳什么,床单什么的一月不洗也没人惊诧,下班就吃食堂,所以也不会做饭。因为嗓门大,脾气倔,家境穷,鲜有姑娘问津,后来因缘际会和谈了几次不成功的恋爱的我妈在一起了,没多久就结婚了。到结婚前,他都没有和女人单独相处4小时以上的经验,更别说住一间房了。我爸说:“反正结婚当晚,你妈给我一个下马威,她说:曾玉林,去给我打洗脚水。我当场就懵了。” 我听了非常惊讶,因为在我出生有机以后,我爸一直是家族头号保姆男,因为穷,没地位,他得包干一切家务,除非我妈嫌他做的不好自己来做。别说我们三人小家庭了,整个大家族有什么事,反正要出力出血汗的,就找我爸就是了。外公生病,他一个人得负责把外公背上背下。90年代要买煤炭烤火,也是他骑着三轮车去城郊买。下水道堵了,全家人都在屋里烤火打麻将,他一个人在外面刺骨的寒风中用一根铁丝捅下水道。家族聚会,他要一个人做完20来口人的饭,我们都快吃完了他才上桌子,而且好像从来没有怨言。只要在家,他是常年穿着围裙的。因为常年要做家务和粗活,他的手指一直是红色,粗糙裂皮,指甲很脏。 他在家里几十年的埋头苦干还是有点结果的,连我严肃的外公都夸奖他说:能干,肯干。但也就这样了。最重要的是,干了几十年,大家理所当然更改觉得是他干了,不找他找谁啊。 这么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男人,我以为他生下来就是这样了,怎么会连一个最基本的洗脚水都不愿意。结果听他这么说,还是有漫长的进化期的,还是由一开始的反抗和不适应。 然后我爸又说:“我不愿意倒洗脚水,她就和我大吵一架,最后算了。可第二天早上,就更吓人了,你知道她是每天早上要大号的,那时家里又没有厕所,都用的是痰盂。她早上起来往痰盂上一坐,大号完了,很自然地说:曾玉林,给我倒痰盂。我当时实在受不了,又和她吵了一架。” 我对痰盂还有印象。小学前,我们住在一栋很老的红砖房子里,也没有厕所,只有楼下有个公共厕所,所以也用痰盂。从我记事起,倒痰盂一直是我爸的专利。直到我上小学了,他们觉得我该干点家务了,有时也叫我去倒痰盂。我当时极力反抗,因为我无法忍受这么粗糙的生活:拿着一罐昨夜拉的屎,下楼,走50多米,和周围邻居一起把这些屎倒进厕所第一格(那里是固定倒痰盂位),然后在旁边的水池里洗痰盂,周围的阿姨还会说:挖,你们谁家的屎这么黑,上火了吧?一楼还住着一个好看男生,我有点暗恋人家,我怎么能当着他的面去倒痰盂啊!但是那时所有人的生活都是这么粗糙,没有觉得你的敏感和拒绝是正常的,“小孩子必须帮大人做家务”是压倒一切的真理,所以我最后还是屈从了。同样,在四川这个妈妈权高涨的地方,“好丈夫要包办一切包括倒痰盂”也是大家公认的准则,所以我爸最后还是屈从了。 当然,不管四川国情如何,任何时候都有无视社会规则的人,但我爸明显不是。他对于一切的默默承受,有个最重要的原因:他基本是个上门女婿。 前面已经说了,我爸在我们小县城无依无靠,穷,没受过什么教育,嘴巴又坏没什么朋友,要想活下去,只能压缩自己迎合他人,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无论在家庭还是工作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拿一身力气来换饭吃,换婚姻。就像他当年在我舅爷家用割猪草换居住权一样。 而我妈是老师,在当时算很高级的知识分子,长得也不错,外公那时还是个什么小科长,虽然不算官小姐但也颇为自矜,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觉得:要不是谈了那么多次不成功的恋爱,哪里轮的到我爸。既然你是高攀,那就该做牛做马。 这样,外面有压迫你的压力,内部又有压缩自己的习惯,相辅相成正向激励,我爸从一个一听到要倒洗脚水就大怒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弯腰驼背,看到谁都是一边搓手一边讪笑的老头子。在此,我再次提醒各位: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环境决定性格,所有妄想靠劳模态度(不管是劳模地做家务,还是劳模地生孩子,劳模地对他/她好等)就能在不平等的家庭里安身立命的孩子,你们死心吧。那是国产电视剧里的情节,我爸才是你们在现实里的唯一出路。 不过这么被欺压了几十年的男屌丝,也有翻身做主人的时候。这个留到下一话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