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美人五块钱三个
我妈妈有四个兄弟姐妹，我妈是老大，然后是我的小姨，接着就是我的大舅小舅。四个人都清瘦而小巧，温和而善良，日子都并不算特别富裕，但一直活得很努力。
小姨尤其瘦，身体虚弱，面若白纸，毫无血色。我妈常念叨说，小姨身子骨不好，吃不了苦。外婆也格外疼爱小姨，说她嫁得远，放心不下。外婆口中所谓的远，其实也不过是10分钟的车程罢了。
小姨家住在国道旁边，而且站在门口便能看到轰鸣驰骋的火车。在我很小的时候，经常被外婆和我妈牵着去小姨家。外婆是个比较传统守旧的老人，能走路去的地儿决不坐车。所以我们就都走着去。我记得我总是走在最前面，数着一行一行的铁轨，蹦蹦跳跳，有说有笑。铁轨两旁的风景煞是好看，崇山峻岭，树林茂密。我问外婆还要走多远才能看到小姨，外婆笑着说，喏，拐过前面那个弯，再走一阵子，有个路口，站在路口你喊一声儿，小姨就能听到啦。我顺着外婆手指的方向远远的看，却什么也看不到。铁轨数着数着就数乱了，不记得数到多少了，我回头看妈和外婆，她们边踱着步边说着话，我扯着嗓子拉长声调，问外婆还要走多久，外婆说快到了快到了，就快要到那个路口了。
从铁轨下来，有一条笔直的水泥路，通往国道，再径直走个5分钟的样子，右手边便是小姨的家。从前是一间涂着大红色油漆的平房，后来修葺成白净的小洋楼。小姨家的屋后依傍着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坡，山坡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蔬菜、果树。小姨家种了板栗、西瓜、花生。每次去玩，都会满载而归。
那时候的西瓜不像现在这般品种繁多，我只知道都是黑色的籽，血红的瓤，西瓜很大，汁儿很多，吃的我满脸都是细碎的西瓜渣儿。有几次我们跟在姨父身后去了西瓜田里，姨父像抚摸自家孩子似的，拍拍这个，又敲敲那个，耐心的告诉我们哪个西瓜长得好，哪个西瓜吃着准甜。姨父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喜悦，我瞧着这一大片墨绿色的西瓜，一个个都挺着圆圆鼓鼓的肚子，争先恐后的等待着被我们挑选。丰收的季节，我的小姨会和姨父一起，把西瓜卖给水果商贩，或是拉到市场去零售给乡亲们。
小姨厨艺很好，做的菜总是好看又好吃。至今，我还想念她做的虾，鲜美的不行，几米开外都能把你丰富的唾液一丝丝的勾引出来。虾整齐的乖巧的躺在盘子里，却只像是睡着了一般，没有死亡的生物应有的呆滞和木讷。汤汁淡而悠长，像极了雨后盛开的栀子花的香。
小姨的屋子里总是干净整洁，她素净的脸上苍白、但总浮着恬淡的笑。她的身体特别凉，即使是在火热的夏天，她也不怎么出汗，一如她的人一样，安静淡然。她不是一个很善言辞的女人，但是言语动作之间，是怎么遮也遮不了的热情和真挚。她毫无过人之处，从来没有做过了不起的大事。但是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她身上所具有的那些看起来不足为奇的特质，我竟然是怎么学也学不来。
在我还不懂得爱情和浪漫这两个词语的时候，我曾经羡慕过我的小姨。那个年代，交通还不便捷。每次小姨回娘家，都会坐在姨父的自行车后面。去外婆家，有一条颠簸的必经之路，他们俩应该是推着自行车并肩走着的吧。这个画面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后来的某一天我看到电影里的张曼玉和黎明上演了同样的情节，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小姨和姨父，也总免不了感动。我想着，要是小姨还活着，该有多好啊！那条路已经修了好几回，宽阔又平整，下雨天也不会泥泞，以后骑自行车的时候就不用推着走了。
可是，小姨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我记得我那时上初中，一个有雨的下午，我和弟弟在家看电视剧，舅妈推门而入，面无表情。我妈听闻小姨的噩耗，差点晕过去。一直让她牵肠的妹妹，永远离她而去了。听说小姨在离开的时候，就坐在自家前院里，晒天阳，吃花生，安安静静的样子，像是打盹儿一样。小姨的遗体被葬在屋后的山坡上，和那片她栽种的蔬菜瓜果住在一起，她应该不会寂寞吧。春天，她睁眼就能看到满目葱郁的鲜绿，夏天的时候空气里都是花蕊的甜腻，秋天她会为硕果累累而欣慰不已，冬天那皑皑白雪便是她厚厚的被。
我长大了，不再数着铁轨走路了。我带着舅舅家的表妹在国道的站台下车后，直接走去对面的山坡，去看看小姨。这么多年过去了，外婆每每看到坟冢上杂草丛生，荒野空旷，还是禁不住嚎啕大哭，恸哭到连一句“我们来看你了”都没有办法说清楚。山坡上的风从来没有停过，外婆的哭声、舅舅放鞭炮的声儿、妈妈和舅妈哽咽着的呼吸声，声音纠缠到一起，打了个结，然后被风吹的老远，在寂寥冷清的时节，让生者感伤。
小姨走了以后，姨父一直没有再娶。有一年我们去参加太祖奶奶（外公的妈妈）的葬礼，有一只蝴蝶一直在姨父的肩头绕来绕去，久久没有离开。姨夫有些哽咽，眉宇之间又有说不出的激动。晚上，外婆来从我们每个人的衣服上取一小撮布料，说是要放到棺材里陪老人长眠，姨父忽然说，白天朝我飞来的那只蝴蝶应该就是万梅（我小姨名字）吧，她们一起去了天上，可以做伴儿了。
跟小姨有关的那些记忆，随着年岁增长，时光流逝，已经变得越来越淡漠，我甚至很少会再想起这个逝去多年的亲人。就像是写满字的白纸，被时间的大火烧尽，只留下些灰烬在风里飘，再经过一些漫长的岁月，灰烬也快要消失不见。但是就在上个周末，我在回来的路上，偶然瞥见路边的水果摊，旁边立着一排字：黑美人五块钱三个。我没有上前去买，只是，突然很想抬头看看天。
小姨尤其瘦，身体虚弱，面若白纸，毫无血色。我妈常念叨说，小姨身子骨不好，吃不了苦。外婆也格外疼爱小姨，说她嫁得远，放心不下。外婆口中所谓的远，其实也不过是10分钟的车程罢了。
小姨家住在国道旁边，而且站在门口便能看到轰鸣驰骋的火车。在我很小的时候，经常被外婆和我妈牵着去小姨家。外婆是个比较传统守旧的老人，能走路去的地儿决不坐车。所以我们就都走着去。我记得我总是走在最前面，数着一行一行的铁轨，蹦蹦跳跳，有说有笑。铁轨两旁的风景煞是好看，崇山峻岭，树林茂密。我问外婆还要走多远才能看到小姨，外婆笑着说，喏，拐过前面那个弯，再走一阵子，有个路口，站在路口你喊一声儿，小姨就能听到啦。我顺着外婆手指的方向远远的看，却什么也看不到。铁轨数着数着就数乱了，不记得数到多少了，我回头看妈和外婆，她们边踱着步边说着话，我扯着嗓子拉长声调，问外婆还要走多久，外婆说快到了快到了，就快要到那个路口了。
从铁轨下来，有一条笔直的水泥路，通往国道，再径直走个5分钟的样子，右手边便是小姨的家。从前是一间涂着大红色油漆的平房，后来修葺成白净的小洋楼。小姨家的屋后依傍着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坡，山坡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蔬菜、果树。小姨家种了板栗、西瓜、花生。每次去玩，都会满载而归。
那时候的西瓜不像现在这般品种繁多，我只知道都是黑色的籽，血红的瓤，西瓜很大，汁儿很多，吃的我满脸都是细碎的西瓜渣儿。有几次我们跟在姨父身后去了西瓜田里，姨父像抚摸自家孩子似的，拍拍这个，又敲敲那个，耐心的告诉我们哪个西瓜长得好，哪个西瓜吃着准甜。姨父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喜悦，我瞧着这一大片墨绿色的西瓜，一个个都挺着圆圆鼓鼓的肚子，争先恐后的等待着被我们挑选。丰收的季节，我的小姨会和姨父一起，把西瓜卖给水果商贩，或是拉到市场去零售给乡亲们。
小姨厨艺很好，做的菜总是好看又好吃。至今，我还想念她做的虾，鲜美的不行，几米开外都能把你丰富的唾液一丝丝的勾引出来。虾整齐的乖巧的躺在盘子里，却只像是睡着了一般，没有死亡的生物应有的呆滞和木讷。汤汁淡而悠长，像极了雨后盛开的栀子花的香。
小姨的屋子里总是干净整洁，她素净的脸上苍白、但总浮着恬淡的笑。她的身体特别凉，即使是在火热的夏天，她也不怎么出汗，一如她的人一样，安静淡然。她不是一个很善言辞的女人，但是言语动作之间，是怎么遮也遮不了的热情和真挚。她毫无过人之处，从来没有做过了不起的大事。但是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她身上所具有的那些看起来不足为奇的特质，我竟然是怎么学也学不来。
在我还不懂得爱情和浪漫这两个词语的时候，我曾经羡慕过我的小姨。那个年代，交通还不便捷。每次小姨回娘家，都会坐在姨父的自行车后面。去外婆家，有一条颠簸的必经之路，他们俩应该是推着自行车并肩走着的吧。这个画面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后来的某一天我看到电影里的张曼玉和黎明上演了同样的情节，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小姨和姨父，也总免不了感动。我想着，要是小姨还活着，该有多好啊！那条路已经修了好几回，宽阔又平整，下雨天也不会泥泞，以后骑自行车的时候就不用推着走了。
可是，小姨已经去世好多年了。我记得我那时上初中，一个有雨的下午，我和弟弟在家看电视剧，舅妈推门而入，面无表情。我妈听闻小姨的噩耗，差点晕过去。一直让她牵肠的妹妹，永远离她而去了。听说小姨在离开的时候，就坐在自家前院里，晒天阳，吃花生，安安静静的样子，像是打盹儿一样。小姨的遗体被葬在屋后的山坡上，和那片她栽种的蔬菜瓜果住在一起，她应该不会寂寞吧。春天，她睁眼就能看到满目葱郁的鲜绿，夏天的时候空气里都是花蕊的甜腻，秋天她会为硕果累累而欣慰不已，冬天那皑皑白雪便是她厚厚的被。
我长大了，不再数着铁轨走路了。我带着舅舅家的表妹在国道的站台下车后，直接走去对面的山坡，去看看小姨。这么多年过去了，外婆每每看到坟冢上杂草丛生，荒野空旷，还是禁不住嚎啕大哭，恸哭到连一句“我们来看你了”都没有办法说清楚。山坡上的风从来没有停过，外婆的哭声、舅舅放鞭炮的声儿、妈妈和舅妈哽咽着的呼吸声，声音纠缠到一起，打了个结，然后被风吹的老远，在寂寥冷清的时节，让生者感伤。
小姨走了以后，姨父一直没有再娶。有一年我们去参加太祖奶奶（外公的妈妈）的葬礼，有一只蝴蝶一直在姨父的肩头绕来绕去，久久没有离开。姨夫有些哽咽，眉宇之间又有说不出的激动。晚上，外婆来从我们每个人的衣服上取一小撮布料，说是要放到棺材里陪老人长眠，姨父忽然说，白天朝我飞来的那只蝴蝶应该就是万梅（我小姨名字）吧，她们一起去了天上，可以做伴儿了。
跟小姨有关的那些记忆，随着年岁增长，时光流逝，已经变得越来越淡漠，我甚至很少会再想起这个逝去多年的亲人。就像是写满字的白纸，被时间的大火烧尽，只留下些灰烬在风里飘，再经过一些漫长的岁月，灰烬也快要消失不见。但是就在上个周末，我在回来的路上，偶然瞥见路边的水果摊，旁边立着一排字：黑美人五块钱三个。我没有上前去买，只是，突然很想抬头看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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