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

         我早上起床的时候已经是九点五十分，卧室里被收拾的整整齐齐，外面的阳光拼命想要照进来，然而我的窗帘却像是屹立在群山当中的亚苟那斯巨像一样果敢坚毅。
         我随便找了一间淡黄色的睡衣披在身上，衣领摩挲着我的脖颈，伴随着鞋子吧嗒吧嗒的声音，像是在演奏一场水平低劣的西洋交响乐。
         我没带眼镜，整个世界在我的面前都显得模棱两可，暧昧不已。最后我看到爱丽站在玄关那里，脚边是两只大得有点过分的粉红色旅行箱。我在她面前停下脚步，爱丽同时也停下她的动作，仰头看着我。
         客厅中间的玻璃桌子被擦得一尘不染，几乎可以倒映出它头顶上那台静止不动的电扇。我想爱丽应该花了很大的力气把她的头发全都扎到一起，显示出职业女性特有的干净利落，她今天穿了一件整齐的黑色女装，里面则是一件被色的衬衫，他把最上面的那颗纽扣留下没扣，这样就可以看到我送她的那条银色的项链。
         “又要出差嘛？”我迷迷糊糊地问她。
         “是啊，”爱丽朝着我笑笑，她的回答很简单，就像是在应付她所有的客户一样。然后她依旧停在那里，像是在等着我接下来的话。
         “真辛苦哇。”我说。
         爱丽忽然笑着把眼睛移开，“是啊，我也希望不用整天跑来跑去，裹着天天坐在家里上网，然后只需要每个月底去银行检查稿费的日子，不是么。”
         对此我只能尴尬地笑笑，怎么听我都觉得像是某种程度上的讽刺。
         “要去哪？”、
         “南安普顿，”爱丽弄好了她的箱子，“要去一个多月呢，需不需要我给你请个保姆？”爱丽说完没等我回答又转身走进卫生间，从里面拿了一条毛巾递给我。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最后一直到她转身要去开门的时候才想起来什么。
         “我说。”
         “什么？”爱丽放下箱子，重新看着我，她的眼睛很大，像是珍珠一样好看。
         “没什么，再见，一路注意安全。”爱丽嗯了一声，然后就关上了门。
         就像是绝大多数的宅男一样，爱丽打扫整齐的屋子，再半个星期之后彻底消失。洗碗的池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闪着油腻腻光泽的器皿，卧室里的地板上也铺满了五颜六色的各样的包装袋，样子就好像是铺了一条在地摊上买来的低劣的地毯。
         然后事情在礼拜三的时候有了转机，或者说，整个故事从这一天开始走上了主线。
让我们把时间拉回星期三，我躺在床上，手机里忽然发来一条消息，那是我在微信上刚刚认识的一个姑娘。
         “你好。”尽管我承认这句话很无趣，单实际上，绝大多数的友情跟别的感情都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五个小时之后，这个姑娘告诉我说其实她真正的名字是叫做雪梨。
         我开玩笑似的回复了一个鬼脸，意思是告诉她我差点就相信你了。但那个姑娘却仅仅回复了一句晚安，之后便立即消失不见。这时候我看了看时间，夜里的三点四十分，我的眼皮干涩得要死，但却又毫无睡意，我觉得这一定是有某种特殊的东西让我保持兴奋，也许是午夜的凉风，也许是久别的自由感，又也许是这个自称为雪梨的有趣的姑娘。
         在接下来的半个礼拜时间里，那个姑娘会每天都在早晨七点三十分的时候把我叫醒。我甚至不用去看电话都知道是她，因为只有她才会一连发三十条短信息，吵得我阳台上的麻雀都备受困扰，全部搬家。
         然后时间到了下午，我两只手掌托着腮帮子坐在品目前发呆，脑袋顶上的电扇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的脑袋耷拉着，像是一颗成熟的冬瓜。
         那个姑娘忽然发来一连串稀奇古怪的表情，把我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故事灵感全部冲散。我狠狠拍了拍脑袋，然后问她想要干嘛。但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径自开始了她自己的话题。
         她说她打算要开始减肥，方法是每天出去绕着外环公路长跑。然后她又说你也得出来跑步，而且你必须去跑外道。
         我告诉她减肥的话其实跑步根本没有作用，大象腿的话只有压路机才能治，但这个姑娘却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个玩笑。她后来生气地告诉我我欠了她一大笔钱，我问她那是什么，她告诉我说这是我欠她的精神损失费，然后她便自顾自地大笑起来，当然，这个时候我正在通电话。
         你的声音真好听，我告诉她，但她却一点也不为之感动，仍然自顾自地讲述她自己的笑话。
         我们就像是大学时的朋友那样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通三个小时的电话，然后在道过晚安之后格子呼呼大睡。我觉得我甚至有时候已经忘记了爱丽的存在，而实际上，这段时间里爱丽也的确没有给我挂一通电话。
         那个姑娘在第一个礼拜结束的时候告诉我说她打算约我出来看电影，但事实上等我真正到了电影院门口的时候她却又来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说其实她一直在家根本没有出来，随机又扯了一大通无关紧要的话，让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在电影院门口站了很久。
         嗳，你为什么用我的名字写在你的小说里啊？有一天她忽然给我打电话这么说。我问她那是什么，她说她刚刚看了我写的一个小说，然后看到了我用她的名字给里面的角色取名。我问她那是什么名字，她说薛莉，我竟然敢用她的名字，又该陪她一百块钱的损失费。
         我跟她说你开什么玩笑，薛莉这个名字是我自己编出来的名字，而且我已经用了许多年了。我又问她你是不是只看了这一篇，可是她却忽然撒泼一样说她自己的名字都用了二十多年了，这很明显是我在抄她，我后来又说你不要开玩笑了，我才不会相信你的名字会叫薛莉呢，但那个姑娘却像是生气了一样径直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时间里我每天都会用不同的理由逗她讲话，但她却回复得始终不超过五个字，我想，一定有什么东西错了，于是我开始打电话向她道歉，我告诉他说，我写的所有关于薛莉的小说都是我以前胡编乱想出来的，请她务必不要放在心上，但是那个叫薛莉的姑娘却只是简单的嗯了一声，然后说她其实特别不喜欢看小说的，以后也不打算看了，叫我不必担心，但这样的话对于我而言却无疑是某种更加严厉的惩罚。我我这电话不放，手心里攥着的全是汗，拼命想出所有的话想要劝她改变主意，但她却好像情绪并不高，你有点罗嗦哎，她这样说，我一时没有说话，然后她就挂断了电话。
         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十根手指插进头发，电话丢在一边，半个身体全都陷入椅背，样子就像是剥掉了壳的甲虫，后来从椅子上跳下来，双手捂脸蹲在地上，真是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想什干些什么。
         最后我仍然蹲在地上，脑子里开始不停的回忆，就好像这么素有关于薛莉的想法全部都被摆上了桌面，我想我几乎可以看到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我觉得她几乎拥有薛莉的每一个特点，就好像已经认识她千多年一样，哎，真是蠢材，因为她的名字就是叫做薛莉啊，我的胳膊架在膝盖上，胳膊弯因此被顶的生疼。
         后来我的腿开始发麻，就想大学里每次上厕所所有的感觉一样。我又开始把思维收回到这一个星期。她给我打的每一分钟的电话，甚至说过的每一个词句，都分毫不差地呈现出来，我记得她在第四天的时候告诉我说她有在金鹰购物店的KFC打过一个暑假的短工，她喋喋不休地向我抱怨了一个晚上她原来的那个讨人厌的店长。而礼拜二的时候她在听说我不吃内脏的情况下一连串跟我说了五十多道用内脏做成的菜名，并且井井有味地跟我讲述了每一道的滋味。
         我举起胳膊揉了揉腿，却发现脚已经完全动不了了，文字飞过我的脑袋，得意的发出嗡嗡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了有天晚上她打电话过来说她被蚊子咬哭了，声音里却丝毫没有悲伤，她就好像在讲述一件开心的事情一样跟我说得津津有味。那天后来我的电话出了故障，于是我只能用英文跟她短信聊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她忽然又用中文发来一说你的英文真烂，然后就放下电话睡觉了。
         我甚至记得她在礼拜四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有多伤心，我在电话里听着她哭了十分钟，没有任何的理由，只是默默地在一旁，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就蓦然挂掉了电话。
         整个晚上我都留在书房，我不会抽烟，因此只能不断地喝水，最后肚子涨到几乎可以随时爆炸。我觉得我甚至产生了错觉，就好像我亲眼看到薛莉走上飞往英国飞机，我看她向所有人挥手，面带微笑，一切都像我亲身在那里一样。
         第二天，我没有给她打电话，于此相同，她也消失了，不再上QQ，也不再更新微博，就如同她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这样的沉默，我并没能坚持多久，仅仅过了几十个小时，我就开始没命的想要再次联系到她，可是如同我猜到的一样，那个姑娘，终于还是像风一样消失不见了。
         我不想说这些日子里，我有多么的疯狂，但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对爱丽这么执着过，我开始思考这是为什么，究竟爱丽和薛莉之间的区别在于什么，但到最后我也没能完全分清，于是我开始怀疑我是否爱过爱丽。
         这是第四个礼拜的礼拜四，我坐在椅子上，两眼盯着屏幕，看上去已经对一切失去希望，这时候，那个叫薛莉的姑娘，忽然给我打来一个电话，我拾起手机，凑在耳边，样子就像刚摘下来的一只梨，她说前几天，她跟她的男朋友吵了架，她说他希望这没能对我造成困惑，我沉默了半分钟，墙上的石英钟吧嗒吧嗒，最后我说，我想我喜欢上你了，因此我不觉得这是一种困惑。
         别傻了，她跟我说，我有喜欢的男朋友，而且，她忽然变了有点严肃的口气，而且，你也是有女朋友的，不是么？我在你空间里看到的。
         可我告诉她，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宁愿一只等候着，哪怕只是备胎，电话那头，她没有说话，我们一起保持着沉默，最后，薛莉挂了电话，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倒下去，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爱丽带着她的旅行箱回了家，但她看上去神情同样落寞，像是也经历了什么故事，我看着她回来的样子，可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忽然想起，我以前写过的一篇小说，讲的是一个花花公子，在大学的最后一次狩猎中栽了跟头，受了情伤，毕业之后就像所有庸碌的普通人一样，娶了一个家长给介绍的女人，后来在某一天他看到一封信，让他一下子回到了那个燃烧着的时光。
         我想这些的时候，爱丽正坐在她的椅子上，眼皮耷拉着，正在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