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调》之四：“无情不生娑婆” （一）爱与恨都是自私的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楞严经》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佛说妙色王因缘经》
“诸苦所因，贪欲为本；若灭贪欲，无所依止。为灭谛故，修行于道；离诸苦缚，名得解脱。”
                                                                                                                     ——《妙法莲华经》
“……然而她胸前盛开着我的此生 此时它正如一场婴儿的啼哭 那些焦黑的泥土 那生与痛的频繁更迭 我只能触到一个死寂的空白 她走过的地方长出春天 只有我知道 她是空的 只有我跟在她身后 一次次看到罂粟对死者的依恋 看到雨水城占据了世界的中央 她垂下的眼睑构成了我的颤抖 那被她遥望过的天空之下 我用言语玷污过的在长睡不醒” ——L.j 《神启》, 2002年
“个人的生活只对每个个体有重大的意义，但是如果不能像泰山那样凝神思考，不能像柏林那样经历不断的毁灭和重生，不能像大海那样有波涛汹涌以后的平静，一切都是徒劳的。在飞蛾扑火和凤凰涅磐所代表的精神气质之间，我一直摇摆不定，但我希望我能成为后者。” ——李沁云，2006年3月
                                                             爱与恨都是自私的
       十年前的夏天，一个清凉的夜晚，月色很美。在北大校园32号宿舍楼后面的长椅上，一个二十一岁的男孩儿拉起我的手，说：月亮作证，我会永远和你在一 起，永远爱你。月光照在他的眼中，我在他棕色的瞳仁里看到了两个小小的我自己，虽然朦胧，然而呼吸着他身上特有的清香气息，我觉得我是幸福的。
       四年后，那个经常给我写诗的男孩子成了我的丈夫。又是六年以后，当我们在婚姻生活里经历了无数次的摩擦和碰撞，当我们在孩子的啼哭声中变得面目模糊、言语平淡，当他将他若干年前所写的情诗在艺术的层面全面否定，当我们每天晚上并排躺在床上、我听着他熟睡的呼吸而自己却迟迟不能入眠，我感到我的心里有一个地方在隐隐地疼。但这不是又一个婚姻磨平情感的故事，也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中年危机——作为一个绝望的浪漫派，我的青春期还仍然没有走到终点。
       十年前，我是一个比现在更加浪漫的人，我重视语言和幻想甚于生活的真实及粗砺。我活在由自己的白日梦组成的世界里，诗歌、小说、电影，几乎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我喜欢春天、月亮、河流和蝴蝶，因为它们如此阴性、柔美，就像我对自己的认知。我向往永恒，但从来没有问过“永远有多远”这样的问题；对我来说，永远就是生活的唯一意义。我知道作为人，我们没有办法实现它，不过，我告诉自己：我可以不断地试图接近它。“永恒竟如此艰难”，“我们抵达不了那里， 但我们的吻可以。”(1)
       我的表达一直是含蓄的，我认为自己是一个骨子里的诗人，所以含蓄是我唯一的表达方式。我把我关于永恒的梦想放在了多多和张枣的诗集里，希望那个男孩儿可以从折起的书页上看到我细密的心思。结果是我由于他的“麻木”和“不理解”而感到痛苦。后来，经过了多次不那么含蓄的“劝服”工作，他终于接受了我对永恒的解释。那年的漫长春天的风沙过去后，在那个夏夜的清澈月色中，我知道，他已经全心认同了我飞蛾扑火般的有关永恒的浪漫幻想。
       年轻的时候，我并没有追求过轰轰烈烈的爱情。我只是认为，小人物也可以有深刻的情感，而且必须有一种感情让我的心不住地疼——浪漫派都是有自虐倾向的。十年后的我，每天做着按部就班的工作；走在上班和下班的路上，我只是空间坐标系里一个慢慢移动的点。在时间和空间的重复中，一切梦想似乎都离我远去。一个人独处之时，我的心的确常常在疼。
       可是我的疼并非由梦想的失落所引起，我的疼痛里有一种后悔和歉疚的心情。现在的我已悄悄放弃了我曾那么激烈地坚持过的永恒。所谓“海枯石烂，永不变心”和“春天需要你/ 许多星辰指望你去探寻它们”(2)，都是生活在我身上使用过的“障眼法”。我们其实没有必要追寻永恒，因为对于广阔无边且瞬息万变的宇宙来说，永恒也许从未存在过。
       如今那个男孩子已人到中年，他还在写诗，是个真正的诗人，但再没有一首诗是写给我的。很多曾经柔软的语言在时间的发酵中，也变成了用来互相伤害的利器。只不过他偶尔还会问我：你会永远爱我吗？看着他有光芒一闪而过的眼睛，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我用青春期的盲目冲动将他拉入了一种虚幻的向往，虽则那向往在他身上是时隐时现的。那些点燃我青春的梦想，基本上都和佛法的道理背道而驰。我把我架在自己燃起的烈火上反复炙烤，还以为我是一个殉道者，把生命献给了“永恒”。三十岁的这一年，我临渊望去，才发现我几乎曾万劫不复。
       在他看来，我并没有特别热烈地爱过，而只是有很强的占有欲。但我知道我曾短暂地恨过其他的人和事。我活在自己织成的厚厚的茧里，却一直认为是外部的力量阻碍了我破蛹成蝶。有时候我会想，跟这个人生活和跟那个人在一起，或许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本已说明我们是“同业相缠”、“同想成爱”，而我们生生世世的白骨堆积起来，早已高过了须弥山，那些与我们有缘的众生，则更如沙粒一样无法计数。
       在十九世纪的欧洲文学史上，浪漫主义代表了一种回归自然情感的力量和鲜明的死亡倾向，而且主人公们基本上要在二十岁以前因殉情而死。事实上我在二十五岁才正式读到了德国和法国的十九世纪浪漫派小说，尽管浪漫主义倾向早已在我身上出现——可能早在我在高中读了号称“浪漫派最后的骑士”的海尔曼•黑塞的作品时。
       我决定让我心中的浪漫派一点点死去。做出这个决定，我不可避免地感到一丝忧伤。毕竟，离开一种早已熟悉的状态是会给人带来不安全感的。在多年浪漫的忧郁里洒在时间通道上的滚烫眼泪，还有那些在内心的呐喊中殚精竭虑地写下的美丽文字，我必须和它们进行一场告别。我不知道这个过程要花多久，因为现在看到美好的人、事、物，我还是会被打动，并时常产生占有的欲望。我心中的浪漫派，也常常高唱着那些我曾喜欢的圣洁、忧郁且黑暗(dark wave)的音乐，拥上我的心头，让我的心止不住怦怦跳着，有一种强烈的疼痛但又快乐的感觉。
       读了《楞严经》后我才知道，当我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他不过是我心造的幻像。我们的爱和恨，都是自私的贪欲。爱与不爱、恨或不恨，对于我应该会越来越不重要了。那些看似高蹈的情感和执着，比如对永恒的追求，也只是令人目眩神迷的轮回之业。我曾经濒临深渊而不自知，蒙着一副在蒙昧无知中给自己戴上的看不见的眼罩，“享受”着自以为是的丰富情感，在一片暗黑的空间里随业流转、沉浮。
       如果多年前月亮下的那个誓言无法实现，我想我会哀伤，但也仅止于哀伤。我会接受生活赠予我的一切，乐或痛都没有关系。在一些奇妙而神秘的时刻，我意识到，十年前的月下之誓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它在我生生世世的生命历程中似乎已重复了许多遍；这就是为什么他——或其他的什么人——会一次次向我走来，以不同却又相似的面貌出现在我身边。这一切曾让我着迷并一次次在轮回中堕落。然而不论我还是他，或其他人，都是我们自己手中所操纵的玩偶，也是我的虚妄之心给自己设下的圈套。
       这是一个不完美的世界——娑婆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我相信，唯一永恒的是世间万物都遵循的真理，也即佛法。而唯一能久久存在的爱，则应是对众生的博爱。
(1) L.j: 《爱情》，《狂舞》；(2)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李沁云
2012年3月25日写于纽约东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