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昨晚奶奶去世。爸爸沉着声音给我打了支电话，别的没说，只叫我别难过，安心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好再回家。我没有哭，也只对爸爸说一声注意身体就匆匆挂了电话。我知道，世界对他而言，几是坍塌了一半，可泪水、言语真能抚慰人心吗，我怀疑。而如果其实我挤不出一滴泪，也说不出难过的话，又何必自欺欺人？说实在的，我的心情，只是简单的很复杂。
我一直觉得，我有两个奶奶。当然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因为在我们那，把外婆叫做奶奶并不是啥新鲜事。为表区别，则根据她们的住处，称奶奶为“高头奶奶”，喊外婆为“西门奶奶”。西门奶奶很爱很爱我，舍掉好几级工资提前退休把我带大；而高头奶奶待我不大好，她从小就嫌弃我是个女孩。但就是这个高头奶奶，她似乎本身就是两个奶奶，一个是爸爸的妈妈，一个是我的奶奶。
爸爸的妈妈是个极好的女人，她在生下爸爸之前，已经有了一个据说很漂亮的儿子，爷爷欢喜得不得了，所以一看爸爸出生时那像只小干猫的可怜样，就打心底里不高兴，碰着同产房里一对生下第七胎还是个女儿的夫妇说要跟他换换，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幸而这事触了奶奶的逆鳞——亲生的孩子怎会舍得给人？于是她日里抱，夜里藏的，睡觉还把爸爸卡在怀里，才生生断了爷爷的奇怪念想。后来遇到三年自然灾害，她的漂亮儿子因为养在乡下而吃灰死掉，奶奶说什么也不肯再把爸爸送去，就一直箍在自己身边，甚至带去食品公司上班，偶尔偷偷塞些皮蛋给他吃，总算挨过了那青黄不接的年月。但随着姑姑和叔叔的陆续出世，WG这怪胎也从共和国的肚腹中滚落，把莫须有的灾难劈溅到千万家庭的灶头上，点燃了簇簇黑暗的火。爷爷因为出身不好被整，白天拉出去游街，晚上又回去工作，整天不着家，于是一家五口的生活重担全撂在了奶奶肩上。她大概恬着脸去告求过徐家的那些姑奶奶们，却见一个个都不假辞色地忙着撇清干系，便不再做半点指望，反而坚决地一趟趟捋起袖管，自己卖血养孩子！再后来，爸爸在下放的地方参军上了越南战场，她在家望穿秋水地等着儿子，一边积极地去找半瞎卜问吉凶，一边几乎无数次地哭瞎双眼，总算把我爸盼了回来，也把好一些的生活盼来了家。
所以，当我认识我的奶奶，她已然是后来那个被生活改变过的女人了。她又高又胖，但仍然精致的五官却泄露出年轻时候的几丝美貌，等见到泛黄老照片上的真人影像，就的确要从心底里夸赞道：扬州出美人。所以每当爸爸搂着我跟奶奶，说我们祖孙俩是“隔代像”；又或者爷爷偶尔摩挲着我的小手窝，感叹跟奶奶年轻那会一模一样时，我总是实心实意地傻乐许久，觉得自己也会是个美人呐。只是老去的美人也有不好，比如脾气特别大，要人众星拱月地捧着，没人能逆她的意。我爷爷其实是个好人，尽管当年他尽心尽力把那些个共天不共地的妹妹全弄上了城，而等文革一来姑奶奶们还都翻脸不认人，但他还是会偷偷攒些私房钱倒贴老家，又帮着一拨拨的乡下亲戚解决户口（因为他自己的户口本实在已添不进人，最后就“强征”了我爸妈的，搞得本本上至今还挂着莫名其妙的徐姓子弟）、参军工作什么的。这亲戚一来，张口就是吃，幸而奶奶也还厚道，好吃好喝地招呼，并不亏待，只有一点，绝不许背地里塞钱。有天，我可能是在做作业，奶奶心情挺好地在一边抹着灰，谁知碰到电话机觉出了不对劲，拆开底座的塑料板竟翻出好几张“毛爷爷”——可知是火星撞了地球啊，大约是吵得最惊天动地的一次，连我这不大记事的孩子都留着阴影了。不过就我所知，生活继续过，爷爷也还继续偷偷攒他的私房钱。但后来我知道，跟爸爸比起来，爷爷这点小把式哪里能称得上逆她的意？奶奶既然把钱看得重，自是不喜欢子女为自己结来门户不对的穷亲家的。所以，叔叔跟那个很会打毛衣的朱阿姨被她活活拆散了，姑姑倒是看上并顺利嫁给了化工局局长的小儿子，可我爸妈却硬是做了对棒打不散的鸳鸯，颇有些郎心如铁，妾为莆草的小意味。虽然我妈是独生子女，家里条件终究不像朱阿姨那么差，可确实也谈不上有半点“背景”，跟旁人比比不露怯的，但换作公安局某某人家的“大宝”，也难怪入不得奶奶法眼了。她使计常常找那个“大宝”来家表演一番各种贤良淑德，存心要把我妈气走，却不成想自己用心拉扯大的儿子偏生是个痴情种，这辈子非我妈这正主儿的大宝（赶巧我妈的小名也叫大宝）不娶了！她最后怎么妥协的我不得而知，但结果却是我爸搬去了坡下点的我妈家，我妈流产时她不难过却张口咒骂“生一胎死一胎”，知道我出世是个女孩便从去医院的路上折回，把我爷爷想给的100块减省到60……
以前我不明白，只以为她是重男轻女，单纯地不喜欢我的性别而已，虽然心里也小声嘀咕，你自己不就是女的，男女真有那么大差别吗？其实我有阵子挺崇拜她的，觉得她的毛笔字写得比我爷爷好，因为她做二小姐的时候，念过私塾。但她又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二小姐，不像她姐姐那样爱好梳妆打扮穿绣鞋，倒是一径地爬树捉蛇，有时比男孩子还野。后来嫁了我爷爷，虽吃尽苦头却胆识不减，曾为养活子女而毅然卖血，也为顾全家庭冷静润饰过丈夫的生活作风，即便因为退休后不愿带我而去做了居委会工作，也是干得有声有色——我们那块的老人，谁不念说薛主任“有本事”。而最让我得意又尴尬的是，连我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老师，那个对谁都声色俱厉的老太太，竟然当着面去给我奶奶送礼，还极其热络地说要帮我补习功课，好在那时我已读到三年级，成绩又是语数双百，自然劳不了她老人家大驾。
我其实算是个很没有理想的小孩。小时候，老师说在作文里要写自己长大后想做一名平凡的人民教师，像蜡烛那样燃烧自己点亮别人，于是我就把这话记了下来，假装自己说的。可实际上我压根就没想过那劳什子的职业方向，一丝一毫也没有，不过却想着要去南非挖钻石，又或者要像老葛朗台那样坐家数金子，绝对的胸无大志。所以连我自己都讶异，这么个傻不拉几的孩子，干嘛要死要活地好好学习，非得考过这家那家的儿子女儿，又非得上什么名牌大学？可现在我似乎有点明白了，那还不是为了让爷爷奶奶看到，我是个比孙子更值得骄傲的孙女，将来也会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呢。我拼命想要的，不过是他们完整的爱。
但爱，是强求不来，也会被慢慢磨损的。我无力改变他们不爱我的事实，尤其在有了叔叔家的弟弟以后。那孩子长得漂亮，爷爷奶奶简直把他当作了心尖子，从小养在身边，上学送放学接，要风是风，要雨得雨，规格待遇自是比我好了不下百倍。有次放学路上，我碰到爷爷背着书包接弟弟放学，也跑过去说自己被虫咬病了，他见我胳膊上确实有星星条条的疤痕，只掏出一块钱让我去买些冷饮，赶快回家。我碰也没碰那钱，径自走开了。从此，再碰到爷爷接送弟弟，只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段距离，避免被看到。这情况在我考上大学以后改善了些许，但似乎也只有爷爷待我亲切不少，张口闭口叫我是他的“大乖子”，在我回家前两天就要忙着准备各种吃食了。而奶奶，照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见爷爷塞钱给我又得不高兴上一阵子。我倒也见怪不怪，只安安静静地吃了饭拿了钱，继续赖回外公外婆身边撒着娇，因为对我而言，他们才是真正的爷爷奶奶，世界上最好的爷爷奶奶。而爷爷，也许还是爷爷，我还会为他的突然去世真心悲痛，但奶奶，我只能说我敬她，因为她是爸爸的妈妈。在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还能为她得了子宫癌而躲起来悄悄抹眼泪，而打那以后，见她又恢复了欺负我妈的气力，便决定不再为她难过分毫。
我妈是信佛之人，虽然过去奶奶待她不好，她并不十分计较，再说由于我爸对奶奶终究感情极深，她自然爱屋及乌，不但为她安排住院开刀，平日里好吃好用的，也一应送去，礼到情至。可奶奶始终对她心存介蒂，甚至怀疑我妈关心是假、嘲讽是真。又加上眼见我外公留了两套房子下来，而我又抱到只“铁饭碗”，条件都快“好”过叔叔家了，更是把心一横，打定主意不想让我爸妈从她那里得到什么。我妈不服气，想也没想地跑回去找她，却反被她联合起叔叔婶婶、姑姑姑父欺负得眼冒金星。我爸竟还护着奶奶，埋怨我妈不会说话，我气极，终于像只发怒的狮子一样竖起浑身毛发，一字一句地吼着警告他：你心疼你妈，我也心疼我妈！然后，就再也不多同奶奶讲话了。
过年的时候，她问我有没有男朋友，还絮叨叨地叮嘱说，一定要找个长得漂亮且条件好的，千万不能像妹妹的小秦那样；平时呢多关心关心弟弟，毕竟是同姓姐弟，将来嫁人还要靠他把你背出门的……我随口诺了两声，并不告诉她交男朋友的事，最后回上海以前，也没再去打声招呼。直等清明假期的第二天，爸爸泣不成声地来电话说，奶奶不行了，要我赶快回去见最后一面，我这才意识到，她其实并不那么坚硬。
从四月至今，奶奶在病床上苦撑了百日，始终意识清醒，却必须忍受浑身插满管子的苦痛。但现在，她终于可以不痛了，也许最后只是遗憾，生命中过的最后一个新年，孙子、孙女都没回家陪她好好吃顿饭，又或者仅仅是这次病倒唯一的孙子都没回家见她一面——谁知道呢。我已无法为她悲伤，一如我也无法再对她怨恨。现在，我只是担心爸爸，祈望他切莫过度忧伤，重新振作精神。
李小手说，父母是隔在我们与死亡之间的一道门帘。所以，我可以不喜欢奶奶对我的那些不好，却不能不感激她曾为爸爸阻挡着死亡。我说不上对她爱或不爱，却不能不承认她就在我血液里，在我死的时候陪我再死一次。也许，这就是爱了，而爱，很复杂。
我一直觉得，我有两个奶奶。当然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因为在我们那，把外婆叫做奶奶并不是啥新鲜事。为表区别，则根据她们的住处，称奶奶为“高头奶奶”，喊外婆为“西门奶奶”。西门奶奶很爱很爱我，舍掉好几级工资提前退休把我带大；而高头奶奶待我不大好，她从小就嫌弃我是个女孩。但就是这个高头奶奶，她似乎本身就是两个奶奶，一个是爸爸的妈妈，一个是我的奶奶。
爸爸的妈妈是个极好的女人，她在生下爸爸之前，已经有了一个据说很漂亮的儿子，爷爷欢喜得不得了，所以一看爸爸出生时那像只小干猫的可怜样，就打心底里不高兴，碰着同产房里一对生下第七胎还是个女儿的夫妇说要跟他换换，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幸而这事触了奶奶的逆鳞——亲生的孩子怎会舍得给人？于是她日里抱，夜里藏的，睡觉还把爸爸卡在怀里，才生生断了爷爷的奇怪念想。后来遇到三年自然灾害，她的漂亮儿子因为养在乡下而吃灰死掉，奶奶说什么也不肯再把爸爸送去，就一直箍在自己身边，甚至带去食品公司上班，偶尔偷偷塞些皮蛋给他吃，总算挨过了那青黄不接的年月。但随着姑姑和叔叔的陆续出世，WG这怪胎也从共和国的肚腹中滚落，把莫须有的灾难劈溅到千万家庭的灶头上，点燃了簇簇黑暗的火。爷爷因为出身不好被整，白天拉出去游街，晚上又回去工作，整天不着家，于是一家五口的生活重担全撂在了奶奶肩上。她大概恬着脸去告求过徐家的那些姑奶奶们，却见一个个都不假辞色地忙着撇清干系，便不再做半点指望，反而坚决地一趟趟捋起袖管，自己卖血养孩子！再后来，爸爸在下放的地方参军上了越南战场，她在家望穿秋水地等着儿子，一边积极地去找半瞎卜问吉凶，一边几乎无数次地哭瞎双眼，总算把我爸盼了回来，也把好一些的生活盼来了家。
所以，当我认识我的奶奶，她已然是后来那个被生活改变过的女人了。她又高又胖，但仍然精致的五官却泄露出年轻时候的几丝美貌，等见到泛黄老照片上的真人影像，就的确要从心底里夸赞道：扬州出美人。所以每当爸爸搂着我跟奶奶，说我们祖孙俩是“隔代像”；又或者爷爷偶尔摩挲着我的小手窝，感叹跟奶奶年轻那会一模一样时，我总是实心实意地傻乐许久，觉得自己也会是个美人呐。只是老去的美人也有不好，比如脾气特别大，要人众星拱月地捧着，没人能逆她的意。我爷爷其实是个好人，尽管当年他尽心尽力把那些个共天不共地的妹妹全弄上了城，而等文革一来姑奶奶们还都翻脸不认人，但他还是会偷偷攒些私房钱倒贴老家，又帮着一拨拨的乡下亲戚解决户口（因为他自己的户口本实在已添不进人，最后就“强征”了我爸妈的，搞得本本上至今还挂着莫名其妙的徐姓子弟）、参军工作什么的。这亲戚一来，张口就是吃，幸而奶奶也还厚道，好吃好喝地招呼，并不亏待，只有一点，绝不许背地里塞钱。有天，我可能是在做作业，奶奶心情挺好地在一边抹着灰，谁知碰到电话机觉出了不对劲，拆开底座的塑料板竟翻出好几张“毛爷爷”——可知是火星撞了地球啊，大约是吵得最惊天动地的一次，连我这不大记事的孩子都留着阴影了。不过就我所知，生活继续过，爷爷也还继续偷偷攒他的私房钱。但后来我知道，跟爸爸比起来，爷爷这点小把式哪里能称得上逆她的意？奶奶既然把钱看得重，自是不喜欢子女为自己结来门户不对的穷亲家的。所以，叔叔跟那个很会打毛衣的朱阿姨被她活活拆散了，姑姑倒是看上并顺利嫁给了化工局局长的小儿子，可我爸妈却硬是做了对棒打不散的鸳鸯，颇有些郎心如铁，妾为莆草的小意味。虽然我妈是独生子女，家里条件终究不像朱阿姨那么差，可确实也谈不上有半点“背景”，跟旁人比比不露怯的，但换作公安局某某人家的“大宝”，也难怪入不得奶奶法眼了。她使计常常找那个“大宝”来家表演一番各种贤良淑德，存心要把我妈气走，却不成想自己用心拉扯大的儿子偏生是个痴情种，这辈子非我妈这正主儿的大宝（赶巧我妈的小名也叫大宝）不娶了！她最后怎么妥协的我不得而知，但结果却是我爸搬去了坡下点的我妈家，我妈流产时她不难过却张口咒骂“生一胎死一胎”，知道我出世是个女孩便从去医院的路上折回，把我爷爷想给的100块减省到60……
以前我不明白，只以为她是重男轻女，单纯地不喜欢我的性别而已，虽然心里也小声嘀咕，你自己不就是女的，男女真有那么大差别吗？其实我有阵子挺崇拜她的，觉得她的毛笔字写得比我爷爷好，因为她做二小姐的时候，念过私塾。但她又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二小姐，不像她姐姐那样爱好梳妆打扮穿绣鞋，倒是一径地爬树捉蛇，有时比男孩子还野。后来嫁了我爷爷，虽吃尽苦头却胆识不减，曾为养活子女而毅然卖血，也为顾全家庭冷静润饰过丈夫的生活作风，即便因为退休后不愿带我而去做了居委会工作，也是干得有声有色——我们那块的老人，谁不念说薛主任“有本事”。而最让我得意又尴尬的是，连我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老师，那个对谁都声色俱厉的老太太，竟然当着面去给我奶奶送礼，还极其热络地说要帮我补习功课，好在那时我已读到三年级，成绩又是语数双百，自然劳不了她老人家大驾。
我其实算是个很没有理想的小孩。小时候，老师说在作文里要写自己长大后想做一名平凡的人民教师，像蜡烛那样燃烧自己点亮别人，于是我就把这话记了下来，假装自己说的。可实际上我压根就没想过那劳什子的职业方向，一丝一毫也没有，不过却想着要去南非挖钻石，又或者要像老葛朗台那样坐家数金子，绝对的胸无大志。所以连我自己都讶异，这么个傻不拉几的孩子，干嘛要死要活地好好学习，非得考过这家那家的儿子女儿，又非得上什么名牌大学？可现在我似乎有点明白了，那还不是为了让爷爷奶奶看到，我是个比孙子更值得骄傲的孙女，将来也会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呢。我拼命想要的，不过是他们完整的爱。
但爱，是强求不来，也会被慢慢磨损的。我无力改变他们不爱我的事实，尤其在有了叔叔家的弟弟以后。那孩子长得漂亮，爷爷奶奶简直把他当作了心尖子，从小养在身边，上学送放学接，要风是风，要雨得雨，规格待遇自是比我好了不下百倍。有次放学路上，我碰到爷爷背着书包接弟弟放学，也跑过去说自己被虫咬病了，他见我胳膊上确实有星星条条的疤痕，只掏出一块钱让我去买些冷饮，赶快回家。我碰也没碰那钱，径自走开了。从此，再碰到爷爷接送弟弟，只小心翼翼地拉开一段距离，避免被看到。这情况在我考上大学以后改善了些许，但似乎也只有爷爷待我亲切不少，张口闭口叫我是他的“大乖子”，在我回家前两天就要忙着准备各种吃食了。而奶奶，照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见爷爷塞钱给我又得不高兴上一阵子。我倒也见怪不怪，只安安静静地吃了饭拿了钱，继续赖回外公外婆身边撒着娇，因为对我而言，他们才是真正的爷爷奶奶，世界上最好的爷爷奶奶。而爷爷，也许还是爷爷，我还会为他的突然去世真心悲痛，但奶奶，我只能说我敬她，因为她是爸爸的妈妈。在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还能为她得了子宫癌而躲起来悄悄抹眼泪，而打那以后，见她又恢复了欺负我妈的气力，便决定不再为她难过分毫。
我妈是信佛之人，虽然过去奶奶待她不好，她并不十分计较，再说由于我爸对奶奶终究感情极深，她自然爱屋及乌，不但为她安排住院开刀，平日里好吃好用的，也一应送去，礼到情至。可奶奶始终对她心存介蒂，甚至怀疑我妈关心是假、嘲讽是真。又加上眼见我外公留了两套房子下来，而我又抱到只“铁饭碗”，条件都快“好”过叔叔家了，更是把心一横，打定主意不想让我爸妈从她那里得到什么。我妈不服气，想也没想地跑回去找她，却反被她联合起叔叔婶婶、姑姑姑父欺负得眼冒金星。我爸竟还护着奶奶，埋怨我妈不会说话，我气极，终于像只发怒的狮子一样竖起浑身毛发，一字一句地吼着警告他：你心疼你妈，我也心疼我妈！然后，就再也不多同奶奶讲话了。
过年的时候，她问我有没有男朋友，还絮叨叨地叮嘱说，一定要找个长得漂亮且条件好的，千万不能像妹妹的小秦那样；平时呢多关心关心弟弟，毕竟是同姓姐弟，将来嫁人还要靠他把你背出门的……我随口诺了两声，并不告诉她交男朋友的事，最后回上海以前，也没再去打声招呼。直等清明假期的第二天，爸爸泣不成声地来电话说，奶奶不行了，要我赶快回去见最后一面，我这才意识到，她其实并不那么坚硬。
从四月至今，奶奶在病床上苦撑了百日，始终意识清醒，却必须忍受浑身插满管子的苦痛。但现在，她终于可以不痛了，也许最后只是遗憾，生命中过的最后一个新年，孙子、孙女都没回家陪她好好吃顿饭，又或者仅仅是这次病倒唯一的孙子都没回家见她一面——谁知道呢。我已无法为她悲伤，一如我也无法再对她怨恨。现在，我只是担心爸爸，祈望他切莫过度忧伤，重新振作精神。
李小手说，父母是隔在我们与死亡之间的一道门帘。所以，我可以不喜欢奶奶对我的那些不好，却不能不感激她曾为爸爸阻挡着死亡。我说不上对她爱或不爱，却不能不承认她就在我血液里，在我死的时候陪我再死一次。也许，这就是爱了，而爱，很复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