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狗
一
那天张卓和我坐在一个生意差到不行的小酒吧里，我们俩一筹莫展。音箱里低低的不知道放的什么歌，听得人昏昏欲睡。
我说：“没办法，今天看来就我们两个人了，他们都不来。关键是现在时间太晚了，明天又不是周末，他们都不愿意出门。”
“嗯，我也给他们每一个都打过电话了。”
“那就我们两个人喝一点吧。”我转身朝吧台里的小伙子高声说：“再来两杯潘诺，双份的，加冰块。”
不一会儿酒保就把两杯酒拿了过来，拿走了张卓的空杯子。走回吧台的时候他摆弄着手机，慢吞吞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嘿，这家伙好像还有什么心事似的。”我说。我们俩一碰杯，浅浅地喝了一口。
我看着杯子里的酒在灯光下慢慢地变成鹅黄色，浮面上漂着肉汤似的油。
“几点了？”他问。
“我来的时候是十点四十，现在快十一点了吧。”
“酒瘾犯了真是……呵呵呵。你来了最好。”我们俩一块儿笑了起来。
我跟他喝了一口，说：“那就我们两个人喝，总要聊点什么吧。关键是，我们不能就坐在这除了傻喝之外什么也不说吧。如今我再也不想这样干了，回回都有人说我是个烂酒鬼，好像我特别蠢似的。”
“嗐，不就Cassie说你嘛。她今天又没来你担心什么。”
他掏出烟盒，从里面拿出打火机和两支烟，扔了我一支，然后给我俩都点上了。
“等会我们喝完换个地方吃点夜宵吧，我想喝点热乎乎的东西比较好。”
“行啊，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喝到天亮都没关系。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好好的怎么酒瘾犯了？”
他笑了，跟我喝了一口，说：“嗐，就是无聊了想找人出来喝酒。我听说你也辞职了，什么情况？”
“我不想说，烦。”我叹了口气说：“我现在就想跑得远远的，这鸟地方我不打算再呆了，准备闪人回老家去。”
“哦？那Cassie也跟你回去吗？”
“我跟她……我们为这事上个星期就已经拜拜了，她不愿意离开城市。”
“哦。”他低下头，笑着摇了摇头。“我真是好久没见过你们了，都不知道这些。来，喝一个。”
“是啊，你这些日子都在干啥？怎么说我‘也辞职’？你辞职了？”
“我根本就不上班，我说的是小方，前两天他跟我说他要走了。”
“去哪？他跟你说没？”
“不知道，他也没定呢。大概是去上海北京之类的地方吧。”
“诶，奇怪，你怎么没喊他过来啊？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
“他这几天不知道跑哪面试去了，前天才走的，他说他还要顺便旅旅游，一时半会回不来。”
“我们认识两年了吧，我还不知道你是干什么营生的呢。今天给我说说吧。我听人说你外号‘皮条张’啊。”
“那是胡说八道，你这人，好奇心真重。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今天干这个明天干那个，就到处混呗。”
“那你混得还真不赖。”
他笑起来眯着眼睛，说：“嘿，这是本事。”
“我靠，你这人真贱。”我们碰杯。
我环视周围，这生意真是冷清到家了。屋里的桌椅摆得杂乱无章，仿佛从来就没收拾过一样，也就这么着，使酒吧看起来还像是有那么点些微的人气。灯泡坏了几个，有些地方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可以想象老板的日子过得多么舒坦。我回头往吧台看去，那个年轻的老板坐在里面，灯光从正上方照下来，我只看到他的长发，看不清脸，他还在低头摆弄那个手机。我听到一阵手机铃声传过来，然后他拿着手机走了出去，接电话去了，地下室里信号不好。
我回头问张卓：“诶，我记得上回来这儿，那个小老板挺热情的啊，还跟我们几个喝酒吹牛的，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奇怪。”
“哦，他的狗昨天被城管收了。”
“我想起来了，怪不得觉得今天这里好像和往常不大一样，还少了点什么。对对对，今天没看到那头阿拉斯加。城管收那狗干嘛？不过那狗个头还真挺大的。”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城管，昨天来闹了好久，差点打起来。你看这屋里乱七八糟的。他那狗体型比人还大，有不少人看见就怕。肯定是住这旁边的哪个好管闲事的人举报了。现在那狗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他今天到处联系人托关系想把狗再给搞回来。”
“哦，那真倒霉。关键是我还怪喜欢那只狗的。”
“你见什么都喜欢，哈哈哈。原来你头回见到Cassie的时候不也就是喜欢得不行么。”
“哎哎哎，酒可以乱喝，话不能乱讲啊。”我们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又开始抽烟。
烟抽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小老板回来了，于是喊他给我们再来两杯山波卡。过了一会儿，他把酒送过来的时候，张卓问他的狗怎么样了。他说刚刚接到的电话里讲，狗叫人家给打死了。说完他扭头就走回吧台了，我们都没看出来他到底那副表情代表着什么心情。
我暗地庆幸他就这么走回去了，本来我们还准备无关痛痒地安慰他几句什么狗一定会没事的之类的话，听到他这么说，还真不知道讲什么好。我看看张卓，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张卓叹口气说：“唉，真是没意思，你们一个个都一下子就要走，就我一个人还在这里。”
“可关键是你不都在这里生活了快三十年了么，这要什么紧。”
“每隔几年，我的朋友们就都会离开这里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十年来一拨又一拨。你还记得那个叫我‘张爷’的人吗？”
“嗯，有一点印象，不是很清楚。”
“我小时候刚出来玩的时候，也就是说二十来岁的时候，那时候一起玩的人他们都喊我做‘小张’，后来玩的人直接叫我名字，如今人家都喊我做‘张爷’了。唉……”他看起来一脸的落寞，对此我也无能为力。我想或许每个人意识到自己开始衰老的时候，都会像这样惶恐一阵子。
二
“你什么时候走？”
“啊？等会我们不是还去吃夜宵吗？”
“不是问今天，你不是说你打算回老家吗。”
“哦，大概就这两天，关键是我没什么东西，明天下午起来找个快递公司把书什么的寄一下就好了。”
“唉……那看来今天是你走之前我们最后一次喝酒了。”他看着我，一脸无奈地笑了一下。
“差不多，所以你今天一打电话给我，我麻麻利利地就来了。”
“嗯，你平常都得迟到半个钟头以上。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打算从此以后改邪归正了呢。”
“我一直都很守时！哈哈哈哈……喝！”我们碰杯，喝了一大口。
“那我现在给你讲个故事吧。”
“哦？今天要说的这是个什么典故？诶，你今天居然主动讲故事，真是可喜可贺。”
“我是看你快要走了嘛，而且我要说的事跟狗还有点关系，唉。今天看到这老板的狗死了，我也怪不舒服的。我也有个关于狗的故事，就顺便给你说说吧。”
张卓歪头点着了一支烟，一股烟雾熏得他眼睛里渗出了一点儿泪水。那时我看着他微微眯着那仿佛含情脉脉的眼睛准备说后面的话，觉得有那么点滑稽。
“你小时候养过什么小动物吗？”他问我。
“我吗，连仙人球都没养活过。”我拿过他的打火机和烟，也点了一支。“关键是我怕麻烦，我十来岁的时候曾经兴致勃勃地养了只乌龟，没养几天就没兴趣伺候了，后来都是我妈在喂它，她到现在还常数落我给她找了个麻烦。那乌龟也挺倒霉的，是只黑乌龟，通体乌黑，皮是黑的，壳也乌黑，连腹甲都乌黑的。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这样的乌龟全都是公的，当时我不知道，有阵子我觉得那乌龟孤零零的太可怜了，一门心思想找只也一样乌黑的母乌龟给它做个伴。找了好几年后我才发现这样的母乌龟压根就不存在，于是我那只老公龟一下子就打了——到现在差不多十七年光棍，而且还要继续的光棍下去。”
“哈哈哈哈！是挺惨的！”张卓说。我们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之后我就想，在老板的狗去世的这个时候，在他的酒吧里大声的笑出来，似乎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张卓似乎比我更早想到这一点，于是我们就都停下来了。
停下来后他说：“诶，你别乱打岔，我还没说呢，你还要不要听了？”
“我听着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来，然后开口讲起来：“那就别乱打岔了。我小时候养过的动物非常多，什么猫啊狗啊兔子啊就不说了，还有好几只刺猬——很臭，鹦鹉、八哥——这俩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教会它们说话，还有鸽子、金鱼——那些金鱼大部分都被猫给捞出来吃了。哦，还养过一只小雕，后来它绝食死了。那几只狗，是我印象最深刻的。”
“你住在市里面还能养这么多东西？关键是你家阳台有那么大吗？”
“我小时候不住这儿，十六岁的时候才搬过来念书，之前一直住在一个镇里。也就我一个人搬过来了，我爸妈他们都还在老家。唉，我说个故事，又没说是真的，你别问东问西好吧。”
“哦。然后呢，那几只狗怎么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酒，说：“死了，被我杀了。还有一只我最喜欢的跑掉了。”他抬起头盯着我。
“我靠你变态吧，干嘛要这么做？”
“你就当在听故事不行吗？”他皱眉。
“哦。”我闭嘴了，一心抽我的烟，只听他说，不打算再问什么多余的话。
“那时候我一大家人都住一块，还有叔叔姑姑们都住在一座带院子的大屋里。我们每年年初养一只狗，免得浪费剩饭剩菜，到年底的时候杀掉，做成一份狗肉火锅。就像乡下养猪一样。”他顿了顿，继续往下说：“以前这事儿都归长辈们干，到了我十二岁那年，作为长子长孙，奶奶说我性格太柔弱，大家都觉得我应该锻炼下自己，于是那一年这事就交给我来办。
“那只狗，虽然是大家共有的狗，实际上是我一个人亲手从小喂大的，我记得那只狗是白底黑花的，很乖，非常听话，从不咬人也不乱吠，最喜欢吃的东西是烤山芋。我那会儿上学都带着它，它会一直在学校门口等到我放学。我奶奶给它取名叫做点点。
“杀它的那天早上，二叔教了我吊死它的方法，他给了我一根长绳子，上面打了个活套，又指给我院子里水杉树上的那根树杈，他说在那儿最方便。他说完这些就出门去买年货了。”
“靠，你当时什么心情？”我身子趴在桌上伸向前问他。
“我当时非常兴奋，简直是跃跃欲试，就像等不及要吃上那火锅似的，我很喜欢吃狗肉，之前每年冬天都有狗肉火锅。那天我把点点喊了过来，把绳套套在它的脖子上，然后牵着它走到那棵水杉树下面，它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就快要被我杀了。我把绳子的另一端绕过那个树杈，然后我快跑了几步，点点很快地就被我吊在了半空中，摇摇晃晃。它挣扎起来，晃得更厉害了，还打着转。它很聪明，借着摇晃用力一转身，爪子抓到了树干，深深地插了进去，水杉树的树皮很软的。接着它四条腿用我看不清的速度飞速地在树干上刨起来，如果一个人站在那歪着头看的话，那姿势就像在平地上飞跑一样。那被爪子刨下来的木屑四处飞溅，打在我拉住绳子的手背和脸上，让我感到刺痛，那个冬天很冷。
“这只聪明的狗很快地就爬到了树杈的高度，它一纵身，就带着那根绳从树上落到了地上，打了个滚马上就往门外跑，把绳子都从我手上拉脱了。它救下了自己。”
“呼——”我松了一口气，“那只狗后来怎么样了？”
“事后想想我还是有点后怕的，一直刚刚死里逃生的狗，非常有可能扑上来咬我，是我差点要了它的命啊。但是当时我非常恼怒，在我看来，这是这只狗最不乖的时候，我辛辛苦苦养大了它，它这时候居然胆敢从绳索上挣脱下来，白费了我一番力气。十二岁的我，可没有多少体力去做几次这样的无用功。这太不像话了，这一年来，它可是一直非常听话的。
三
“于是我不假思索地马上追出门去，正看见它拖着那条系在脖子上的长长的绳索拼命地往远处跑，大概已经跑到五六十米外了，我担心它跑丢了我没法交差，马上喊了一声：‘点点！’它立刻就停下了。”
我瞪大了眼睛，说：“难道那只狗，它难道傻了吗？”
他沉默了一下，仿佛思考了一阵子，说：“我不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当时我没想那么多，事后也不记得它的神态，没办法去推论。不过它一直是一只很聪明的狗。那时候我又喊了几声它的名字，它终于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又回到了我身旁。我捡起那条绳子，拉着它再次来到树下，我想这次它应该已经对自己的命运明白无误了，我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它吊了起来，就像它自己配合着我似的，这次它一下也没有挣扎。然后我把绳子系在一块大石头上，站在一旁看着它，过了几分钟，它失禁了，粪便和尿水淌了一地，温骚烂臭的，它的腿在抽搐，最后它就这么死了。点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就在那秃树顶上的一只乌鸦叫了一声，飞走了。”
“那狗……就这么……死了？”
“它被剥皮的时候，还热乎乎的冒着汽，晚上它就被做成了火锅，我吃得不少，我喜欢吃狗肉，滋味不错。大家还特地把狗头给了我，我敲开那个头盖骨，吃掉了它的脑子。”他停下来，喝了口酒。
“这……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关键是我感觉听完你这个故事，脑子里乱成了一团糊。这滋味，真是怪怪的。”我用双手揉着脸说，然后喝了一口酒。
“故事还没说完呢。”
“嗯？还有？”
“你应该记得我刚刚说，每年都要养一只狗，过年的时候吃掉。那年我十二岁，到我大学毕业之前，每一年冬天我都要亲手杀死一只狗，其中有四只也和点点一样是我亲手养大的，不过它们每一只都没有点点聪明，一拉起来就认了命，一点都不挣扎。我记得它们四个的名字，灰灰、肥肥、皮皮还有豆豆……”
“这感觉真是怪异……”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下意识地发出声音。
“还有一只与众不同的狗，在杀死点点前几天，我从外面捡了只浑身雪白的小狗，叫做欢欢，它回回一见到我就咬。我杀死点点那天，它一直在旁边看着。后来它成了一只最听话的狗，我也特别喜欢它，一直没有杀它，时间越久它越特别，到后来我就调侃说，是因为老狗肉不好吃所以没有杀掉它的。它也挺喜欢吃狗肉的，它——”
“你别说了……这个故事，是真的吗？”我无力地趴在桌上问他。
“我没说完不要打岔，欢欢跟了我十几年，后来失踪了。我不知道它是死是活，被人吃了还是被车撞了，或者就是迷路在外面了。它失踪的那天，我回忆起我养过的那么多只狗，才发现我居然连它们的一张照片也没留下。现在我的故事讲完了。”他低头看着我，面带微笑。
“我觉得头有点晕，那么多狗，它们好像跑到我脑子里了，一直转一直转。这故事到底他妈是真的还是假的啊？你是说你这双手亲手杀了——多少只来着？”
“哈哈哈哈，我只管说故事，现在故事讲完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他把手插进皮夹克的口袋里，靠在椅背上，脑袋一晃一晃的，依然微笑着。
我想我真的是头晕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路扶着桌子，走过小老板的身边，走进卫生间里，痛痛快快地吐了一场。洗脸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手一直在抖。
那天酒吧打烊后，我们去吃了一锅海鲜粥，又找了个喝酒的地方，聊了一夜，他却再没说什么让我有印象留下的话。天亮后，我们作鸟兽散。我一直睡到了第三天早上。
后来我回了老家，我和张卓的联系立刻就变少了，QQ上也没怎么说过话。三年后我结婚的时候曾经打电话邀请他过来，拨过去却是个空号，我看着那个号码，最后删掉了它。
那天张卓和我坐在一个生意差到不行的小酒吧里，我们俩一筹莫展。音箱里低低的不知道放的什么歌，听得人昏昏欲睡。
我说：“没办法，今天看来就我们两个人了，他们都不来。关键是现在时间太晚了，明天又不是周末，他们都不愿意出门。”
“嗯，我也给他们每一个都打过电话了。”
“那就我们两个人喝一点吧。”我转身朝吧台里的小伙子高声说：“再来两杯潘诺，双份的，加冰块。”
不一会儿酒保就把两杯酒拿了过来，拿走了张卓的空杯子。走回吧台的时候他摆弄着手机，慢吞吞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嘿，这家伙好像还有什么心事似的。”我说。我们俩一碰杯，浅浅地喝了一口。
我看着杯子里的酒在灯光下慢慢地变成鹅黄色，浮面上漂着肉汤似的油。
“几点了？”他问。
“我来的时候是十点四十，现在快十一点了吧。”
“酒瘾犯了真是……呵呵呵。你来了最好。”我们俩一块儿笑了起来。
我跟他喝了一口，说：“那就我们两个人喝，总要聊点什么吧。关键是，我们不能就坐在这除了傻喝之外什么也不说吧。如今我再也不想这样干了，回回都有人说我是个烂酒鬼，好像我特别蠢似的。”
“嗐，不就Cassie说你嘛。她今天又没来你担心什么。”
他掏出烟盒，从里面拿出打火机和两支烟，扔了我一支，然后给我俩都点上了。
“等会我们喝完换个地方吃点夜宵吧，我想喝点热乎乎的东西比较好。”
“行啊，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喝到天亮都没关系。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好好的怎么酒瘾犯了？”
他笑了，跟我喝了一口，说：“嗐，就是无聊了想找人出来喝酒。我听说你也辞职了，什么情况？”
“我不想说，烦。”我叹了口气说：“我现在就想跑得远远的，这鸟地方我不打算再呆了，准备闪人回老家去。”
“哦？那Cassie也跟你回去吗？”
“我跟她……我们为这事上个星期就已经拜拜了，她不愿意离开城市。”
“哦。”他低下头，笑着摇了摇头。“我真是好久没见过你们了，都不知道这些。来，喝一个。”
“是啊，你这些日子都在干啥？怎么说我‘也辞职’？你辞职了？”
“我根本就不上班，我说的是小方，前两天他跟我说他要走了。”
“去哪？他跟你说没？”
“不知道，他也没定呢。大概是去上海北京之类的地方吧。”
“诶，奇怪，你怎么没喊他过来啊？我也好久没见过他了。”
“他这几天不知道跑哪面试去了，前天才走的，他说他还要顺便旅旅游，一时半会回不来。”
“我们认识两年了吧，我还不知道你是干什么营生的呢。今天给我说说吧。我听人说你外号‘皮条张’啊。”
“那是胡说八道，你这人，好奇心真重。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今天干这个明天干那个，就到处混呗。”
“那你混得还真不赖。”
他笑起来眯着眼睛，说：“嘿，这是本事。”
“我靠，你这人真贱。”我们碰杯。
我环视周围，这生意真是冷清到家了。屋里的桌椅摆得杂乱无章，仿佛从来就没收拾过一样，也就这么着，使酒吧看起来还像是有那么点些微的人气。灯泡坏了几个，有些地方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可以想象老板的日子过得多么舒坦。我回头往吧台看去，那个年轻的老板坐在里面，灯光从正上方照下来，我只看到他的长发，看不清脸，他还在低头摆弄那个手机。我听到一阵手机铃声传过来，然后他拿着手机走了出去，接电话去了，地下室里信号不好。
我回头问张卓：“诶，我记得上回来这儿，那个小老板挺热情的啊，还跟我们几个喝酒吹牛的，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奇怪。”
“哦，他的狗昨天被城管收了。”
“我想起来了，怪不得觉得今天这里好像和往常不大一样，还少了点什么。对对对，今天没看到那头阿拉斯加。城管收那狗干嘛？不过那狗个头还真挺大的。”
“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城管，昨天来闹了好久，差点打起来。你看这屋里乱七八糟的。他那狗体型比人还大，有不少人看见就怕。肯定是住这旁边的哪个好管闲事的人举报了。现在那狗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他今天到处联系人托关系想把狗再给搞回来。”
“哦，那真倒霉。关键是我还怪喜欢那只狗的。”
“你见什么都喜欢，哈哈哈。原来你头回见到Cassie的时候不也就是喜欢得不行么。”
“哎哎哎，酒可以乱喝，话不能乱讲啊。”我们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又开始抽烟。
烟抽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小老板回来了，于是喊他给我们再来两杯山波卡。过了一会儿，他把酒送过来的时候，张卓问他的狗怎么样了。他说刚刚接到的电话里讲，狗叫人家给打死了。说完他扭头就走回吧台了，我们都没看出来他到底那副表情代表着什么心情。
我暗地庆幸他就这么走回去了，本来我们还准备无关痛痒地安慰他几句什么狗一定会没事的之类的话，听到他这么说，还真不知道讲什么好。我看看张卓，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张卓叹口气说：“唉，真是没意思，你们一个个都一下子就要走，就我一个人还在这里。”
“可关键是你不都在这里生活了快三十年了么，这要什么紧。”
“每隔几年，我的朋友们就都会离开这里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十年来一拨又一拨。你还记得那个叫我‘张爷’的人吗？”
“嗯，有一点印象，不是很清楚。”
“我小时候刚出来玩的时候，也就是说二十来岁的时候，那时候一起玩的人他们都喊我做‘小张’，后来玩的人直接叫我名字，如今人家都喊我做‘张爷’了。唉……”他看起来一脸的落寞，对此我也无能为力。我想或许每个人意识到自己开始衰老的时候，都会像这样惶恐一阵子。
二
“你什么时候走？”
“啊？等会我们不是还去吃夜宵吗？”
“不是问今天，你不是说你打算回老家吗。”
“哦，大概就这两天，关键是我没什么东西，明天下午起来找个快递公司把书什么的寄一下就好了。”
“唉……那看来今天是你走之前我们最后一次喝酒了。”他看着我，一脸无奈地笑了一下。
“差不多，所以你今天一打电话给我，我麻麻利利地就来了。”
“嗯，你平常都得迟到半个钟头以上。你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打算从此以后改邪归正了呢。”
“我一直都很守时！哈哈哈哈……喝！”我们碰杯，喝了一大口。
“那我现在给你讲个故事吧。”
“哦？今天要说的这是个什么典故？诶，你今天居然主动讲故事，真是可喜可贺。”
“我是看你快要走了嘛，而且我要说的事跟狗还有点关系，唉。今天看到这老板的狗死了，我也怪不舒服的。我也有个关于狗的故事，就顺便给你说说吧。”
张卓歪头点着了一支烟，一股烟雾熏得他眼睛里渗出了一点儿泪水。那时我看着他微微眯着那仿佛含情脉脉的眼睛准备说后面的话，觉得有那么点滑稽。
“你小时候养过什么小动物吗？”他问我。
“我吗，连仙人球都没养活过。”我拿过他的打火机和烟，也点了一支。“关键是我怕麻烦，我十来岁的时候曾经兴致勃勃地养了只乌龟，没养几天就没兴趣伺候了，后来都是我妈在喂它，她到现在还常数落我给她找了个麻烦。那乌龟也挺倒霉的，是只黑乌龟，通体乌黑，皮是黑的，壳也乌黑，连腹甲都乌黑的。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这样的乌龟全都是公的，当时我不知道，有阵子我觉得那乌龟孤零零的太可怜了，一门心思想找只也一样乌黑的母乌龟给它做个伴。找了好几年后我才发现这样的母乌龟压根就不存在，于是我那只老公龟一下子就打了——到现在差不多十七年光棍，而且还要继续的光棍下去。”
“哈哈哈哈！是挺惨的！”张卓说。我们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之后我就想，在老板的狗去世的这个时候，在他的酒吧里大声的笑出来，似乎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张卓似乎比我更早想到这一点，于是我们就都停下来了。
停下来后他说：“诶，你别乱打岔，我还没说呢，你还要不要听了？”
“我听着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来，然后开口讲起来：“那就别乱打岔了。我小时候养过的动物非常多，什么猫啊狗啊兔子啊就不说了，还有好几只刺猬——很臭，鹦鹉、八哥——这俩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教会它们说话，还有鸽子、金鱼——那些金鱼大部分都被猫给捞出来吃了。哦，还养过一只小雕，后来它绝食死了。那几只狗，是我印象最深刻的。”
“你住在市里面还能养这么多东西？关键是你家阳台有那么大吗？”
“我小时候不住这儿，十六岁的时候才搬过来念书，之前一直住在一个镇里。也就我一个人搬过来了，我爸妈他们都还在老家。唉，我说个故事，又没说是真的，你别问东问西好吧。”
“哦。然后呢，那几只狗怎么了？”
他低头喝了一口酒，说：“死了，被我杀了。还有一只我最喜欢的跑掉了。”他抬起头盯着我。
“我靠你变态吧，干嘛要这么做？”
“你就当在听故事不行吗？”他皱眉。
“哦。”我闭嘴了，一心抽我的烟，只听他说，不打算再问什么多余的话。
“那时候我一大家人都住一块，还有叔叔姑姑们都住在一座带院子的大屋里。我们每年年初养一只狗，免得浪费剩饭剩菜，到年底的时候杀掉，做成一份狗肉火锅。就像乡下养猪一样。”他顿了顿，继续往下说：“以前这事儿都归长辈们干，到了我十二岁那年，作为长子长孙，奶奶说我性格太柔弱，大家都觉得我应该锻炼下自己，于是那一年这事就交给我来办。
“那只狗，虽然是大家共有的狗，实际上是我一个人亲手从小喂大的，我记得那只狗是白底黑花的，很乖，非常听话，从不咬人也不乱吠，最喜欢吃的东西是烤山芋。我那会儿上学都带着它，它会一直在学校门口等到我放学。我奶奶给它取名叫做点点。
“杀它的那天早上，二叔教了我吊死它的方法，他给了我一根长绳子，上面打了个活套，又指给我院子里水杉树上的那根树杈，他说在那儿最方便。他说完这些就出门去买年货了。”
“靠，你当时什么心情？”我身子趴在桌上伸向前问他。
“我当时非常兴奋，简直是跃跃欲试，就像等不及要吃上那火锅似的，我很喜欢吃狗肉，之前每年冬天都有狗肉火锅。那天我把点点喊了过来，把绳套套在它的脖子上，然后牵着它走到那棵水杉树下面，它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就快要被我杀了。我把绳子的另一端绕过那个树杈，然后我快跑了几步，点点很快地就被我吊在了半空中，摇摇晃晃。它挣扎起来，晃得更厉害了，还打着转。它很聪明，借着摇晃用力一转身，爪子抓到了树干，深深地插了进去，水杉树的树皮很软的。接着它四条腿用我看不清的速度飞速地在树干上刨起来，如果一个人站在那歪着头看的话，那姿势就像在平地上飞跑一样。那被爪子刨下来的木屑四处飞溅，打在我拉住绳子的手背和脸上，让我感到刺痛，那个冬天很冷。
“这只聪明的狗很快地就爬到了树杈的高度，它一纵身，就带着那根绳从树上落到了地上，打了个滚马上就往门外跑，把绳子都从我手上拉脱了。它救下了自己。”
“呼——”我松了一口气，“那只狗后来怎么样了？”
“事后想想我还是有点后怕的，一直刚刚死里逃生的狗，非常有可能扑上来咬我，是我差点要了它的命啊。但是当时我非常恼怒，在我看来，这是这只狗最不乖的时候，我辛辛苦苦养大了它，它这时候居然胆敢从绳索上挣脱下来，白费了我一番力气。十二岁的我，可没有多少体力去做几次这样的无用功。这太不像话了，这一年来，它可是一直非常听话的。
三
“于是我不假思索地马上追出门去，正看见它拖着那条系在脖子上的长长的绳索拼命地往远处跑，大概已经跑到五六十米外了，我担心它跑丢了我没法交差，马上喊了一声：‘点点！’它立刻就停下了。”
我瞪大了眼睛，说：“难道那只狗，它难道傻了吗？”
他沉默了一下，仿佛思考了一阵子，说：“我不知道，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当时我没想那么多，事后也不记得它的神态，没办法去推论。不过它一直是一只很聪明的狗。那时候我又喊了几声它的名字，它终于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又回到了我身旁。我捡起那条绳子，拉着它再次来到树下，我想这次它应该已经对自己的命运明白无误了，我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它吊了起来，就像它自己配合着我似的，这次它一下也没有挣扎。然后我把绳子系在一块大石头上，站在一旁看着它，过了几分钟，它失禁了，粪便和尿水淌了一地，温骚烂臭的，它的腿在抽搐，最后它就这么死了。点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就在那秃树顶上的一只乌鸦叫了一声，飞走了。”
“那狗……就这么……死了？”
“它被剥皮的时候，还热乎乎的冒着汽，晚上它就被做成了火锅，我吃得不少，我喜欢吃狗肉，滋味不错。大家还特地把狗头给了我，我敲开那个头盖骨，吃掉了它的脑子。”他停下来，喝了口酒。
“这……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关键是我感觉听完你这个故事，脑子里乱成了一团糊。这滋味，真是怪怪的。”我用双手揉着脸说，然后喝了一口酒。
“故事还没说完呢。”
“嗯？还有？”
“你应该记得我刚刚说，每年都要养一只狗，过年的时候吃掉。那年我十二岁，到我大学毕业之前，每一年冬天我都要亲手杀死一只狗，其中有四只也和点点一样是我亲手养大的，不过它们每一只都没有点点聪明，一拉起来就认了命，一点都不挣扎。我记得它们四个的名字，灰灰、肥肥、皮皮还有豆豆……”
“这感觉真是怪异……”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下意识地发出声音。
“还有一只与众不同的狗，在杀死点点前几天，我从外面捡了只浑身雪白的小狗，叫做欢欢，它回回一见到我就咬。我杀死点点那天，它一直在旁边看着。后来它成了一只最听话的狗，我也特别喜欢它，一直没有杀它，时间越久它越特别，到后来我就调侃说，是因为老狗肉不好吃所以没有杀掉它的。它也挺喜欢吃狗肉的，它——”
“你别说了……这个故事，是真的吗？”我无力地趴在桌上问他。
“我没说完不要打岔，欢欢跟了我十几年，后来失踪了。我不知道它是死是活，被人吃了还是被车撞了，或者就是迷路在外面了。它失踪的那天，我回忆起我养过的那么多只狗，才发现我居然连它们的一张照片也没留下。现在我的故事讲完了。”他低头看着我，面带微笑。
“我觉得头有点晕，那么多狗，它们好像跑到我脑子里了，一直转一直转。这故事到底他妈是真的还是假的啊？你是说你这双手亲手杀了——多少只来着？”
“哈哈哈哈，我只管说故事，现在故事讲完了，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他把手插进皮夹克的口袋里，靠在椅背上，脑袋一晃一晃的，依然微笑着。
我想我真的是头晕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路扶着桌子，走过小老板的身边，走进卫生间里，痛痛快快地吐了一场。洗脸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手一直在抖。
那天酒吧打烊后，我们去吃了一锅海鲜粥，又找了个喝酒的地方，聊了一夜，他却再没说什么让我有印象留下的话。天亮后，我们作鸟兽散。我一直睡到了第三天早上。
后来我回了老家，我和张卓的联系立刻就变少了，QQ上也没怎么说过话。三年后我结婚的时候曾经打电话邀请他过来，拨过去却是个空号，我看着那个号码，最后删掉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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