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陈沐没想到这个冬天会如此漫长。 早上醒来,他漫无头绪的放空双眼,冬天有阳光的早晨能看见四散飞去的细尘,刷牙,洗脸,忽然一阵可怕的饥饿感攫住他的胃。他打算去冲一杯麦片,直到他打开空空的橱柜,才发现家里已经断粮好几天了,他似乎已经昏睡了一个世纪。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他想,这间房子住了多久也毫无印象,也许是一个礼拜,也许是三个月,这个早上的一切,都像外面朦胧的天气一样令人毫无头绪。时钟在死寂的房间中嘀哒作响,嘀哒,嘀哒,嘀哒。他垂头丧气的离开家门,打算去两个街区外的父母家混上一顿饭,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做过了。 这个城市,车是拥挤的,人心是散着的,但人们挤公交车时却显得格外的齐心协力,人群嘈杂的塞在折叠门门口,愤怒,粗话,刚买的青菜,油腻的头发。陈沐混在人群里,穿着褶皱的蓝纹衬衣,和人们融为一体,在终于登上公交的那一刻,他感到自己就像古代的勇士,心中涌起一种占领高地的豪迈感。只是这种轻飘飘的感觉没持续多久,又很快重新被嘈杂,拥挤,油腻所淹没。 他还没找到一个舒适的站位,公交车嗡的一声启动,陈沐抓着扶手,随着人们摇摇摆摆。这次,真的需要过去吗? 陈沐的父母是一对退休的老干部,他们住在一栋单位配下来的福利房中,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陈沐还因为这栋白来的房子和父母吵过一架,至于吵的内容,陈沐全然不记得了,反正不是因为想得到房子,更可能的原因,多半是一些类似于他在家里拖地时拖布没有先拧干啊这样的事件,总之那次吵的特别厉害,虽然大家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都好像有几个世纪的仇恨要在那一刻发泄出来。半年后陈沐找到了工作,便再也没有回家。那次吵架当然不是主要原因,不过,也可以成为原因之一。 父亲是一种小说式的人物,陈沐推测他可能来自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他热爱看新闻联播,习惯在每天早上看一份参考消息。他在家总是一脸煞有介事的表情,然而矛盾的是,他在陈沐很小时就教育他,人在社会上,要学会时刻保持笑容。可陈沐坚持认为人要发笑就一定要先有开心的事情,否则他只会像电视里的人一样惨咧咧的笑。他喜欢在房间里看书,听不知从哪儿淘来的磁带。父亲看不惯他特有的安静气质,十几年来,没由来的挨打是陈沐的惯常生活,除此之外,父亲还乐于观看陈沐洗澡,在他刚刚发育的时候,父亲神情严肃的观摩他苍白的细手战战兢兢的擦过大腿的内侧。从小到大,全家人一直睡在一张床上,在闷热的夏天,一双粗糙的大手会毫无征兆的伸进他的内裤,含义模糊的抚摸过他年轻的下体。漫长的岁月里,这一切都像是褪色的影像,不断的在陈沐脑海中重演,在他面对同学的讥讽时,在他第一次和女孩亲吻时,在他和人交谈时,这些影像会像定时炸弹一样忽然浮现,引发翻江倒海的眩晕。 他敲了敲父母家的房门,小区里都是千篇一律的暗红色防盗门,那种特有的十字锁很难撬开,在不制造任何响动的情况下,用一根铁丝起码需要三个半小时才能艰难的破解。陈沐知道的。他敲了三遍,没有人回应,他又喊了三声开门,他听见自己空泛的声音回荡在堆满杂物的楼道,房间里依然寂静无声,于是他径直拉开防盗门,门是没锁的。 他走进去,只见向南的窗户开着,冬天的寒风吹动着亚麻窗帘,阳光倾泻在阳台的君子兰上,折射出古朴的光辉。陈沐走到梳妆台的郁金香旁,萎靡的枝叶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茶几上的账单被电视遥控器压着,在微风中被吹的沙沙作响。除此之外,空调旁还躺着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摞一个。他们的脸紧紧的贴着木地板,脸皮也像软塌塌的果冻贴在地板上,女人粗大的脖子上有一块显眼的淤伤,看上去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这不是陈沐第一次看见尸体,半年前母亲的葬礼上,陈沐从遥远的北方回老家,母亲的遗体被涂上厚厚的妆,他只看了一眼便躲的远远的,多半是因为冷漠。而这次却不太一样,他能感受到这两人在屋子中生活过的气息,妻子的头发还是上周刚烫的,那款发型俗气的令人作呕,不过陈沐什么也没说过,他当时正准备跟妻子提旅行的事情,不过现在这事似乎也不需要她批准了。 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打开冰箱,里面还有一些快过期的酸奶,和大概两斤韭菜馅的饺子,除此之外,房间里好像什么也没有了,他把酸奶和饺子装进一个塑料袋里。远处的烟花不厌其烦的传来响声。他坐到沙发上,开始给110打电话,第一遍没通,第二遍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性声音,制式化的口气中恰如其分的包含定量的关心。她让陈沐不要紧张,要他等他们过来。陈沐于是走到阳台,开始吸这个冬天的第一支烟。他想起在这个家中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不禁隐隐感到一丝悲伤,远处的烟火在苍白的背景下依稀可见,街上的人零零散散,像试管中一个个孤独的气泡。 警察一到便风风火火的开始处理起现场,对讲机的声音,人们高声讲话的声音,他们在尸体周围画上了一圈白线,真的就和电影中看到的一样,陈沐这样想着,他一边应付着各种制式的提问,一边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在木地板上踩出各种带泥的脚印,一串串母亲生前看到一定会气急败坏的脚印。这个家从来没像今天这样热闹过,他想。几个见习警察仔细的搜查着房间,他们想找锤子之类的钝器,好匹配妻子脖子上的瘀伤。陈沐木然的注视着这一切。 “八喜,你也抽这个?” 一回头,陈沐方才注意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告早就伫立在他身旁,一口黄牙,跟他父亲一样。 “嗯,这烟便宜。”陈沐递给警官一支八喜。 “很久没回家了吧。”他意味深长的看着他。粗大的手指漫不经心的夹着,深深吸一口,竟半天不见烟雾吐出来。没找到烟灰缸,他直接将烟灰弹到地上。 “快四年了。” “年轻人,别想太多,一看你我就知道不亲家,人死了,眉头动都不带动一下,当年我也一样,多少年不回家,后来一回去,才知道情况也是跟你一样,入室抢劫,那孙子还动了手,爸妈全没了,早没了,事情刚发生时,我心里没啥感觉,谁知一个星期后,哭的那叫个撕心裂肺啊,谁也拉不住,唉……”警官好像陶醉在自己的叙述中,“年轻时不懂事,觉得上一辈人可恶,结果等到想通了,想家了,一回家,竟然连个全尸也见不到,哭完我就琢磨,老天爷果然是看不下去了,才给我这种安排……说完他兀自变得感伤起来,然而一口烟已经深深吸到肚子里。 陈沐不说话,面对这种情况,他也不知道说什么,窗外的烟花绽放的越来越盛,烟越抽越短。 去警局的路上,高大警官不断叙述着待会做笔录的细节,陈沐只觉得这几年的回忆一幕幕浮上,其实他刚才没完全说实话,他不是四年没回家,上个星期因为要做一个财产证明,刚回了一次,家里的陈设都没变,还是四年前的样子,当时父亲坐在屋子里,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沐儿回来啦?他应了一声,低头换着鞋子,一切都像从前一样,父亲起身去厨房,吃点什么啊,他说饺子吧,父亲于是叫醒卧房里的妻子,陈沐的妻子。陈沐随后便坐到沙发上吸烟,看电视,看妻子的身影在厨房里忙碌,现在在做什么?父亲坐到陈沐旁边问道。还在写文章。写文章啊,写的怎么样啊。陈沐说有点起色,打算下半年去一家稳定点的报社。他想象着妻子在厨房里满头大汗的热着菜的样子,家里很安静,十分安静,他只感到不断的,熟悉的眩晕,房间好像在摇摇晃晃,然而三个人沉默的守在自己的位置,厨房,沙发,茶几旁,像一个稳固的三角。忽然父亲起身去厨房拿热好的饺子,陈沐也起身前往餐桌,两点同时移动,依然是三角形,接下来,父亲转过身,走到陈沐面前,猛的一碗饺子泼到他脸上,三角破裂,一切都破裂了。你他妈还知道回家!你他妈还知道回家!父亲疯狂的咆哮道,三人这时连成一线,妻子无声的站在父亲身后,拿着饭铲,不敢说话,只是看着陈沐捂着脸缓缓开门,离开。 陈沐没有离开,他坐在家门口,一支接一支的抽烟,他听见门里面传来稀稀疏疏的说话声,逐渐又归于沉默。陈沐背靠着防盗门,头皮依然火辣辣的疼着。他枯坐着,一支一支的烟,竟然抽到了半夜。小区里的灯都熄灭了,父亲的鼾声也准点响起。于是他拿出铁丝,开始慢慢撬这复杂的锁眼,十字锁眼,他遗憾自己临走时怎么没顺手取下窗台上的钥匙,他撬的很用心,三个小时后,他打开门,打开卧室,床上躺着两个人,畸形的家,冷漠的人,他很快就用茶几上的烟灰缸办完了事,两下瞄准命门砸下去,人含糊的吭了一声就过去了,父亲是不抽烟的,这个烟灰缸十几年来一直跟随着他们,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而存在。
警官还在不断啰嗦着,大声讲他从业以来的英勇事迹,副驾的见习警员不断向坐在后面的陈沐投来怀疑的目光,车窗外的风景一路变化,居然全是陌生的风景,这时一支八喜递给陈沐,顺手望去是警官沧桑的老脸,朴实的笑容。陈沐接过烟,深深吸一口,景色在烟雾中若即若离,说起来,人慢慢的分离,岁月快速的流逝,很多事情,不就是这样吗,真的,这个冬天其实也不算太漫长,陈沐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