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夜晚
高中时安娜曾在作文练习的时候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写满了正面的稿纸，背面也写了一半。想起来大概总有三千个字。那篇小说是她的处女作。安娜非常喜欢它。但后来她交上去以后再也没见过，她为此还哭了一夜，第二天肿着眼睛去上课骗同桌她爸妈要离婚了，事后她越想越害怕，怕自己无意中预言到什么。于是她开始小心观察起自己的父母。其实这根本不是空穴来风。在她的记忆里，父母从她小时候起就一直在吵架。她父亲的脾气很不好，小时候为了一颗掉在地毯上的水果糖，她被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打那以后，她每次见到水果糖就能想起那天他是怎样打她，她怎样苦苦哀求。这也在她脾气中加入了自强的元素。因为自小她的要求从来没有被满足过。不过待她到了高中，父母的争吵反而停止了。好像她的童年恰恰是他们争吵的原因。
但安娜知道，也许她父亲也知道，那是因为她母亲已经厌倦了，再也不想企图改变什么了。
安娜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父亲有外遇这件事，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她小时候的记忆全在那本日记里面，而那本日记，在某个冬天，被父亲发现之后，就被扔进火炉，化为了岁月里的灰。那些宝贵的记忆，她永远失去了它们。
她拿起咖啡勺来搅动了一下杯里的咖啡，沉在底下的白色牛奶像记忆一样绽放开来，把浓黑的咖啡染上了温和的颜色。
父亲好像一点也不爱安娜。这是她青春期时最大的困扰。她总是有意无意在她父亲面前问，觉得自己这身穿得怎样，几乎每次都得到冷眼和讽刺。那是她青春期当中最黑暗的开始，也是她永远都不能忘记的伤口。
她记起有一次，在被父亲打了以后——当然像大多数情况一样，安娜忘记了什么原因——她看到桌上放着的香烟，就抄起剪刀把过滤嘴全都剪掉了，当然之后得到的惩罚是三天没有吃饭，以至于在学校里因为低血糖晕厥。之后安娜渐渐学会的暗地里报复自己的父亲，却又巧妙地将错误转嫁给母亲，比如在洗好的衬衫上滴墨水，让那天她父亲只能穿一件蹩脚的衬衫去上班，还有把黑色的鞋油挤在棕色的皮鞋上面，在早上母亲给父亲煎的鸡蛋里加很多盐。这些事情持续了一整年，每次听到母亲挨打时候的喊叫，安娜有一种独特的感觉。比起父亲来，安娜更加恨她母亲，每次在她被打的时候，他母亲总是躲得老远，而且之后从来不安慰她。
一年之后，她父亲大概发现了其中的原因，屈打成招后，安娜再也没干过那些事情。
“叮铃”，咖啡店的门开了。安娜迅速地抬起头往那里看去。她等待的那个人已经迟到了四十五分钟。这时进来一个中年男子，眼神慌张，他在寻找一个东西，或者是一个问题的出口。他的眉头紧锁，眼袋很大，蓝色的眼珠里充满了倦意，但眼神丝毫没有游离，坚毅有力地四下张望。看他的衣着应该是一个商界人士，搭配合理又简约，这样的服饰能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让合作更容易展开。
安娜不安地低下头，她感觉到这个陌生的男人在找她。有时候一个人能很容易地察觉到一件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一件危险的，让他颜面尽失的事情。但那个人却无能为力，只能承受，任其发生。这些事情在空气里四处游荡，在一个人最心浮气躁的时候就会找上他，牢牢抓住他，把他打垮。安娜现在的感受就是这样。她察觉到了一场风暴的降临。她能感受到，每次要被她父亲揍的时候，她总能感受到这种气氛，这令她心跳加速，难以呼吸，头脑一片空白。这种时候她就会开始啃指甲。出门前刚刚修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已经被她咬得参差不齐。二十四年了，她就是无法改掉这个习惯，可她并不认为这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习惯，就像她对性的看法相似。
那个男人张望了一分钟，终于朝安娜走来。该来的风暴总会来的。
他慢慢朝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清了清嗓子，试图引起安娜的注意。在安娜看来，这个行为很可笑，因为她早就知道他会过来，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难道还不够引起注意么？
安娜没有抬头，她的眼光顺着自己的额头向那个男人投去。她突然想到现在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可是她不愿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弱小的姿态，这样被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她让他在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他们的眼光终于相会了。现在安娜大概知道他是谁了。他的眼睛和克莉斯蒂娜的一模一样，连那种迷人的如宇宙般深蓝色的瞳孔也一样。
“克莉斯蒂娜把什么都和他说了。一切都完了。可我该怎么脱离这个困境呢？我该走开，还是留下？我应该假装不认识他，还是？等等，可我本来就不认识他啊。我现在就走吧，忘记这一切，回去躺在我的床上。我好想念我的床。我该怎么办？”她又无意识地把手指靠近嘴唇，突然她意识到对面有个人在看她，于是她假装用这只手去拨弄头发。
“我是克莉斯蒂娜的父亲。”那个男人终于开口了。深沉的声音让安娜吃了惊。她觉得只有上帝的声音才应该是那样的。“今天我女儿不会来了。您可以不用等了。”
“我只想在这里坐一会喝杯咖啡。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您不必这样，你们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那就麻烦您直说吧。您来这里找我，应该不只是让我别等她这么简单。”
男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一段难起启齿的话语，“我想说，请您永远不要再等她了。永远。”
安娜知道，风暴开始了。奇怪的是，她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仿佛解脱了一般，浑身紧绷的肌肉瞬间放松了。
“您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安娜把头埋了下去。她不知道该怎么作答。“这真的是克莉斯蒂娜的心意么？还是这只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呢？我们的感情究竟伤害了谁？为什么上天对我如此不公，为什么克莉斯蒂娜不自己来和我说？她现在一定被关在家里出不来了。可怜的克莉斯蒂娜。”
男人看她沉默不语，便面露愠色，可又不想重复一遍之前的话。两人相对无言，安娜能感受到时光在她头顶悄然划过。刚刚变得柔和的咖啡又变成了浓黑色。现在它已经冷了，安娜想起冷咖啡的口感，不觉地打了一个寒战。
大概是那个男人觉得尴尬了，他开始变得不耐烦了。
“为什么人们总要试图找到话题呢。两个人在一起为什么要不停地说话才不会觉得尴尬呢？”安娜抬起头，望着那个男人。
“您说什么？我大概没有听懂。“那个男人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安娜，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怒火。
”您走吧，我不会再去找她了。“
他愣了一下，”很好。祝您今晚过得愉快。再见。“他显然被这么巨大的转折吓到了。但是如此顺利地达到了自己的目标，他感到非常快乐。简直比让合伙人买下一个亏本的股票还要快乐。
”叮铃“。
他走了。带走了安娜的爱情。
安娜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现在大概明白为什么她要自杀了。她想起了见到母亲尸体的那天早晨。房间里充满了暖气的燥热，可是那具肉体周围却无比冰凉。她在那以后一直记得母亲最后的表情，那种知道生命在慢慢逝去的表情。如果安娜能看到自己，她现在的表情就是那样子。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克莉斯蒂娜的场景。她是那样动人，眼神里闪烁着父爱的光芒——安娜最需要的东西。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路在哪里。
”叮铃“。
但安娜知道，也许她父亲也知道，那是因为她母亲已经厌倦了，再也不想企图改变什么了。
安娜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父亲有外遇这件事，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她小时候的记忆全在那本日记里面，而那本日记，在某个冬天，被父亲发现之后，就被扔进火炉，化为了岁月里的灰。那些宝贵的记忆，她永远失去了它们。
她拿起咖啡勺来搅动了一下杯里的咖啡，沉在底下的白色牛奶像记忆一样绽放开来，把浓黑的咖啡染上了温和的颜色。
父亲好像一点也不爱安娜。这是她青春期时最大的困扰。她总是有意无意在她父亲面前问，觉得自己这身穿得怎样，几乎每次都得到冷眼和讽刺。那是她青春期当中最黑暗的开始，也是她永远都不能忘记的伤口。
她记起有一次，在被父亲打了以后——当然像大多数情况一样，安娜忘记了什么原因——她看到桌上放着的香烟，就抄起剪刀把过滤嘴全都剪掉了，当然之后得到的惩罚是三天没有吃饭，以至于在学校里因为低血糖晕厥。之后安娜渐渐学会的暗地里报复自己的父亲，却又巧妙地将错误转嫁给母亲，比如在洗好的衬衫上滴墨水，让那天她父亲只能穿一件蹩脚的衬衫去上班，还有把黑色的鞋油挤在棕色的皮鞋上面，在早上母亲给父亲煎的鸡蛋里加很多盐。这些事情持续了一整年，每次听到母亲挨打时候的喊叫，安娜有一种独特的感觉。比起父亲来，安娜更加恨她母亲，每次在她被打的时候，他母亲总是躲得老远，而且之后从来不安慰她。
一年之后，她父亲大概发现了其中的原因，屈打成招后，安娜再也没干过那些事情。
“叮铃”，咖啡店的门开了。安娜迅速地抬起头往那里看去。她等待的那个人已经迟到了四十五分钟。这时进来一个中年男子，眼神慌张，他在寻找一个东西，或者是一个问题的出口。他的眉头紧锁，眼袋很大，蓝色的眼珠里充满了倦意，但眼神丝毫没有游离，坚毅有力地四下张望。看他的衣着应该是一个商界人士，搭配合理又简约，这样的服饰能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让合作更容易展开。
安娜不安地低下头，她感觉到这个陌生的男人在找她。有时候一个人能很容易地察觉到一件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一件危险的，让他颜面尽失的事情。但那个人却无能为力，只能承受，任其发生。这些事情在空气里四处游荡，在一个人最心浮气躁的时候就会找上他，牢牢抓住他，把他打垮。安娜现在的感受就是这样。她察觉到了一场风暴的降临。她能感受到，每次要被她父亲揍的时候，她总能感受到这种气氛，这令她心跳加速，难以呼吸，头脑一片空白。这种时候她就会开始啃指甲。出门前刚刚修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已经被她咬得参差不齐。二十四年了，她就是无法改掉这个习惯，可她并不认为这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习惯，就像她对性的看法相似。
那个男人张望了一分钟，终于朝安娜走来。该来的风暴总会来的。
他慢慢朝她走来，在她面前站定，清了清嗓子，试图引起安娜的注意。在安娜看来，这个行为很可笑，因为她早就知道他会过来，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难道还不够引起注意么？
安娜没有抬头，她的眼光顺着自己的额头向那个男人投去。她突然想到现在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可是她不愿在别人面前表现出弱小的姿态，这样被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她让他在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他们的眼光终于相会了。现在安娜大概知道他是谁了。他的眼睛和克莉斯蒂娜的一模一样，连那种迷人的如宇宙般深蓝色的瞳孔也一样。
“克莉斯蒂娜把什么都和他说了。一切都完了。可我该怎么脱离这个困境呢？我该走开，还是留下？我应该假装不认识他，还是？等等，可我本来就不认识他啊。我现在就走吧，忘记这一切，回去躺在我的床上。我好想念我的床。我该怎么办？”她又无意识地把手指靠近嘴唇，突然她意识到对面有个人在看她，于是她假装用这只手去拨弄头发。
“我是克莉斯蒂娜的父亲。”那个男人终于开口了。深沉的声音让安娜吃了惊。她觉得只有上帝的声音才应该是那样的。“今天我女儿不会来了。您可以不用等了。”
“我只想在这里坐一会喝杯咖啡。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您不必这样，你们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那就麻烦您直说吧。您来这里找我，应该不只是让我别等她这么简单。”
男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一段难起启齿的话语，“我想说，请您永远不要再等她了。永远。”
安娜知道，风暴开始了。奇怪的是，她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仿佛解脱了一般，浑身紧绷的肌肉瞬间放松了。
“您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安娜把头埋了下去。她不知道该怎么作答。“这真的是克莉斯蒂娜的心意么？还是这只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呢？我们的感情究竟伤害了谁？为什么上天对我如此不公，为什么克莉斯蒂娜不自己来和我说？她现在一定被关在家里出不来了。可怜的克莉斯蒂娜。”
男人看她沉默不语，便面露愠色，可又不想重复一遍之前的话。两人相对无言，安娜能感受到时光在她头顶悄然划过。刚刚变得柔和的咖啡又变成了浓黑色。现在它已经冷了，安娜想起冷咖啡的口感，不觉地打了一个寒战。
大概是那个男人觉得尴尬了，他开始变得不耐烦了。
“为什么人们总要试图找到话题呢。两个人在一起为什么要不停地说话才不会觉得尴尬呢？”安娜抬起头，望着那个男人。
“您说什么？我大概没有听懂。“那个男人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安娜，蓝色的眼睛里闪着怒火。
”您走吧，我不会再去找她了。“
他愣了一下，”很好。祝您今晚过得愉快。再见。“他显然被这么巨大的转折吓到了。但是如此顺利地达到了自己的目标，他感到非常快乐。简直比让合伙人买下一个亏本的股票还要快乐。
”叮铃“。
他走了。带走了安娜的爱情。
安娜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现在大概明白为什么她要自杀了。她想起了见到母亲尸体的那天早晨。房间里充满了暖气的燥热，可是那具肉体周围却无比冰凉。她在那以后一直记得母亲最后的表情，那种知道生命在慢慢逝去的表情。如果安娜能看到自己，她现在的表情就是那样子。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克莉斯蒂娜的场景。她是那样动人，眼神里闪烁着父爱的光芒——安娜最需要的东西。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路在哪里。
”叮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