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若冲的画(止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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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伊藤若冲的画册,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惊艳”二字。只可惜汉语这路词儿已经被随随便便用滥了,真到派上用场时反倒拿不出手。俗话说好钢使在刀刃上,语言更该这样。这里我希望能够多少回到原本的意思上去理解。《西厢记》第一折,张生初遇莺莺,唱道:“颠不剌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魄儿飞在半天。”金圣叹故为此折取名“惊艳”。若冲笔下之美,足够让我们吃一惊的,端的“眼花缭乱”,当然不像戏文渲染得那么严重,因此也就可以“言”它一番了。
若冲的画,最好玩的要数那幅《丝瓜群虫图》,丝瓜连果带叶都被虫子咬坏了,简直遭了灾,而这园子大概属画家所有,他却不以主人自居,俨然局外人瞧热闹,有如造物俯瞰众生,只觉得那些蜗牛、蚂蚱、蜻蜓之类各忙各的,肆意天真,生机一片。远远飞来只蝴蝶,像是也被吸引,打算凑一角儿,那兴许就是画家的化身罢。由此可以体会若冲面对世界的立场或态度。这与写《昆虫记》的法布尔有点相仿,法布尔被称作“昆虫的荷马”,在他眼里,昆虫是自家天地的主体,就像《伊利亚特》、《奥德赛》里那些英雄一样。狩野博幸为《伊藤若冲大全》一书所写总说《伊藤若冲的介绍》有云:“在若冲的画中,既没有‘余情’,也没有‘余意’,连训诫的功能都没有。”若冲不“余”出他喜欢画的鸟兽虫鱼之外,他画出它们的“情”和“意”就够了,而不将其置于咱们人类的种种尺度之下评衡。狩野博幸又云:“也可以这么说:武者小路实笃画的南瓜必须与他的题识相搭配,题识是绘画的大前提。但若冲画的南瓜不需要任何题识。南瓜就是南瓜,就是一个在低声说着‘来画我吧’的南瓜。如果再多说一句,那么我们是否能和感应到南瓜的若冲的眼睛同一化呢?当我们同一化时,就会从若冲的画中感受到心满意足的愉悦。”若冲无论画植物动物,都当作如是观。
大典显常撰《若冲居士寿藏碣铭》记载了画家关于作画的自述。他明言不愿从前人画里取材,而要画一己所见——“亲即物而舐笔也。”但他认为所看到的山水、人物都不大值得画,于是就从家里养的“毛羽之彩,可五色施”的鸡开始,“极其形状写之”;“然后周及草木之英,羽毛虫鱼之品,悉其貌,会其神,心得而手应。”我看若冲的画,“悉其貌”自不待言,“会其神”尤其难得,所以还不是寻常所谓“栩栩如生”,他画里那些家禽野鸟,直“生”出神情,甚至“生”出心思来。譬如《老松白凤图》,旭日虽只露一角,却红如滴血,估摸只是转瞬之间的乍现,但一下惊动了白凤,不禁展翅起舞,昂首绝叫。对面松枝上的小鸟,瞧见白凤忽作此状,着实也吃一惊。又如《老松鹦鹉图》,一对纯白的鹦鹉,看着松枝上落了只周身翠绿、一羽鲜红的鸟儿,觉得非我同类,在那兀自诧异;料那鸟儿忽地见了鹦鹉,也是同样念头。在《鸡头螳螂图》里,鸡冠花开得绚烂之极,成了奇观,茎叶都快为此枯萎了,好像耗尽精血,毕其功于一役似的。那只螳螂显然知道此景难再,故而跳上去弄姿作态,形如欢呼。还有《玉蜀黍图》,巨大的玉蜀黍,近乎超自然的模样,两只小鸟落在它的茎叶上,就跟停在树枝上一般,大概它们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罢。《红叶小禽图》和《桃花小禽图》里,无论红叶还是桃花,真乃“良辰美景奈何天”,小鸟们或许头回领略,不仅自鸣得意,还要彼此呼应。若冲画里的动物,说来都成了传达作者敏锐感受的媒介,但却与所谓“拟人”的手段判然有别——是若冲先把自己“拟物”,也就是“会其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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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冲画鸟,画虫,画兽,喜欢让它们成群结队,蜂拥而至。与《丝瓜群虫图》相似,《池边群虫图》里,群虫纷纷出动,是大聚会,也是大劫掠。看到这一幅,同样让人联想到法布尔。《百犬图》里,狗各富神态,各具意趣,但是画一条两条不足以呈现画家所要的氛围,非得百十条挤在一起,相互嬉闹才行。《秋塘群雀图》里,雀群也是浩浩荡荡,忽然就中若干心有旁骛,停下觅食,或栖或啄,而大群仍自远飞,独有二三扭头观看,似也有心暂时歇脚。最令人惊奇的是《贝甲图》,海水退潮,无数贝壳、螺壳、珊瑚、海星弃置沙滩,但是它们好似都还遗留着生命,照样一副热热闹闹的场面。
若冲的生趣,不仅体现于所画动物,画植物也是这样。那些植物往往处于生命最饱满、最充分的状态。《鸡头螳螂图》、《红叶小禽图》和《桃花小禽图》都可看出,更夸张的是《牡丹小禽图》,真是花繁叶茂,满坑满谷,挤得两只小鸟快没有地方下脚了。“满”到这个份儿上,才是夏天轰轰烈烈的景象。《月梅图》画的是寒冬,可是梅花也要开到布满天空不可。而一轮圆月远远窥视着,给这团生气平添一个冷调的背景。在《雪芦鸳鸯图》里,积雪厚到要把芦茎压折,一对鸳鸯却戏水如故,自在极了。《鸡头螳螂图》、《燕子花小禽图》、《葡萄图》,还有《莲池游鱼图》里,与成熟的果实和盛开的花朵相比,茎叶常常已经枯败了。热与冷,动与静,荣与枯,生与死,若冲笔下每每有这些对照,构成一种强烈的内在张力。
我说若冲的画“惊艳”,一在色彩瑰丽,一在构图奇绝。在《秋塘群雀图》里,群雀皆作褐黄颜色,中间独独夹着一只纯白的;《莲池游鱼图》里,荷花红白搭配,对比都很强烈。《雪梅雄鸡图》里,主角是若冲最喜画的鸡。他画的鸡,都有些肆无忌惮、旁若无人的样子。梅花却也开得与鸡冠一般颜色,一般模样,似乎特地为雄鸡雪地出行凑趣。《老松白凤图》里,白凤的冠、喙、羽毛,也都恰与太阳同色,剩下两片羽毛还是绿的,好像一时不及变化,却与松枝藤叶和谐一致。这些与其说天作之合,不如说精心安排。若冲是以写生起手的画家,所画的却不是写生画。他在现实的范围内尽可能将对象理想化,为达此目的,即便超出现实之外亦无妨。白井华阳著《画乘要略》说他“能穷静动鸣啄之态,然不务形似贵写意”,竹本正兴著《石亭画谈》说他“着色艳丽,位置结构,均出乎人意”,秋山光和著《日本绘画史》则说:“若冲的写实派结果成了表现派。”也许正因为如此,若冲超越了自己的时代,历时弥久,而予观者的印象与感受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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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小禽图》里,树枝连成半圆,小鸟正好驻足在弧线之上;《蔷薇小禽图》里,白花与红花各自成行,宛如两股水流,汇合一处。若冲的画有一种装饰图案之美。在《牡丹小禽图》里,画家是以一个非登高才能拥有的俯视角度,来看那些花的。《菊花流水图》里,这一视角更为极端,几乎垂直于大地,那些花朵完全是正对着画家的眼睛开放,这就把所有都压到一个平面上,彻底取消了景深。但有意思的是,画中四只小鸟,左右两只停在花上,中间下边一只仿佛随着画面上别的东西一起被压平了,上边一只却藏身花的背面,露出脑袋和一羽翅膀,像是在捉迷藏,告诉我们底下还有一番天地呢。这种装饰图案之美体现的是超越现实之上的一种秩序感,一种化动为静的强大的克制力。若冲的画一方面活泼泼的,一方面又给人静谧与幽玄之感。古人诗句“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多少可以借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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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若沖(Ito, Jakuchu. 1716-1800)應當說是現今日本知名度最高的日本畫家之一。生於江戶時代、京都、錦市場的蔬果盤商之家,作一長男他既無經商才能,也對與客人交際應酬之事感到棘手,因此在他40歲時將家業交由弟弟繼承,從此退隱(只是,在這年齡退隱,就當時而言也不算是什麼奇怪的事。),之後就過著他所鍾情的繪畫人生。 終生未娶,而且就當時的畫家而言也是特例,那就是他連一張春宮圖也沒畫過,因此也謠傳著他是同性戀之說。 如果要簡單說他的魅力,那可能就是「他只畫他想畫的題材」。對一般的藝術家而言,為了溫飽有可能放棄自我的信念,去迎合客人的喜好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對若沖而言,他卻只畫著自己喜愛的畫而已。喜愛的題材、毫無顧忌用著當時最高級的繪畫顏料、獨特的風格自由自在地作畫。或許是用著高級顏料,就算是過了200年的今天再看那些畫,毫無歲月的痕跡依然亮麗徐徐如生。因為只畫著他喜愛的題材,透過畫面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對題材事物所表現強烈的好奇心或者述說著一種愛情,深深地打動著我們的心。 本書以深入淺出的方式敘述著若沖的一生,刊載了多數的全彩圖版,讓讀者可以感受到作品及畫家的魅力。由美術史學家、狩野博幸氏及藝術家、森村泰昌氏擔任解說。價格合理,探究伊藤若沖的全貌也是相當適合的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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