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利安的灵魂创造术》

米利安.詹森取了块面饼，递到笼子里那生物的嘴边。“吃啊。”他温柔地对它说，“吃了它。” 那生物没有动。它只眨了眨眼睛，这和偶尔有之的摇晃是仅有的将其与死物区别开的特征。米利安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莱茵”的绝食已经持续了三天，和之前所有的创造物一样。米利安预计它会在两天后死亡。 一如既往。米利安想，这回也失败了——不，说失败并不确切。应当说：这次的成功也同样无从得证。他的法术序列毫无问题：用桀德诺分离术获取样本，再以鲁梅尼格的花园术催化，其间辅以无形罩与他自创的几个小法术隔绝外界影响。两年间，米利安不断改进这套实验流程，自认已经完美无缺。然而他的目的却始终无法实现。米利安朝“莱茵”望去：它那双白色的眼睛茫然地，无知觉地平视着。哪怕它能看他一眼也好呀！米利安懊恼地想， 它的‘灵魂’是存在的吗？ 如果先哲：大法师法弗兰关于灵魂的理论是正确的，那末灵魂必定存在。米利安对此信心十足，他思考着，眼下应当考虑的是以更有效直观的方式验证实验的结果。灵魂作为魔法界五大禁忌之一，已知的资料少而又少；唯一具有实用价值的是阋墙时代的黑暗术士克劳恩发明的五彩丝线术，据闻克劳恩曾以此术测定出征服王的灵魂颜色，随即便被斩首而死。如今魔法界普遍认为五彩丝线术是彻底的谎言，因为自阋墙时代以来再无成功事例。 可是，再没有别的办法了。米利安.詹森从“艾恩”时期起便反复施展此术，至今未见成效。思及此，米利安腾地跳起来，冲到柜子前，取出一卷缠好的丝线。他从中小心翼翼地理出线头，将它拉长；又掰开“莱茵”直滴口水的嘴，将丝线系在它的一颗牙齿上。做完准备之后，米利安开始施法。他所仰仗的是一卷古老的册子，来自征服王时期的遗迹，其上记载的咒语因破损而缺失，失落的部分乃由法弗兰补齐。如若法术成功，丝线将从线端起开始转化，所变化据传便是灵魂的成色。米利安紧张地注视着手捧的线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线卷仍然未见变化。 米利安失望地抛下线卷，也不管线头正系在“莱茵”口中。“克劳恩的法子完全没用！”他自言自语道，“连成功与否都证明不了，实验该怎么进行呢？或许我该着手发明几道法术。”然而话刚出口，米利安便后悔不迭。“灵魂”研究是术法协会明令禁止的领域，米利安的项目乃是假托“创造”域才得以获准，其中更多得老朋友亚当斯的秘密协助。即使不考虑魔法界的舆论，自发创造未知领域的魔法难度之高，也远非米利安.詹森所能企及。 他用手指按住太阳穴以止住隐隐的疼痛，同时呼唤助手伊芙。她进门之后就尽责地脱去了衣服，善解人意正是米利安欣赏她之处。他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在她耳边低语： “我该如何证明创造物具有灵魂呢？” 伊芙依偎在他心口：“你要给灵魂下一个定义呀。” “是的。”米利安呢喃，“定义……不是知觉，不是感官……”他的目光游移，落在笼子里的“莱茵”身上。它赤裸的身体一动不动，像一尊洁白的雕塑，“……是思想，情感……或类似的东西。它有吗？” “它能感应痛楚。”伊芙说，“它对强烈的刺激有反应。” “那也许是肌体的自然反射。”米利安.詹森用力抱着她，同时说，“并非灵魂，并非我想要的。”伊芙富有活力的身躯与“莱茵”形成鲜明的对比，米利安气喘吁吁地说：“我要和亚当斯谈谈，伊芙。他也许能解决我的困境。毕竟，他是创造部的一把手。”

“如您所愿。”伊芙一边尖叫一边回答，“这就为您安排——对了，资源部的斯特凡大法师要见您。” 米利安长吁一口气：“为何不早告诉我？我想他定是看到了我的实验材料申请。” “是的。而且，他似乎并不愉快。” “资源部的人甚少愉快。”米利安忧郁地说，“何况我的卢恩石需求恐怕叫他们瞪目结舌。收拾一下，伊芙！打开镜射法器，我要亲自与斯特凡谈谈，此事最好在我面见亚当斯前办妥。” “他在办公室等您，大法师说您知道坐标。” 米利安眉头紧锁：“如此态度，恐怕事情不妙。”他穿好法袍，诵念艾答传送术咒文，空气在他面前扭曲形成门洞。米利安一只脚跨进魔法门，侧身交代道：“可别忘了给‘莱茵’喂食。它不会吃的，你要强行塞进去，挤压下颚，让它咀嚼下咽。别让它太快死掉，我们暂时得不到替代品。”他看见伊芙的表情，咧嘴笑道，“别怕，它不会咬你。”

传送门忽尔打开。米利安忍耐着时空变化导致的不适，迈步来到术法协会的办公室。一见到他，办公桌后的斯特凡便起身相迎：“欢迎，詹森先生，欢迎！”斯特凡叫道，“您路上可辛苦了。来块翡翠糖如何？它对传送引发的晕眩有奇效！” “不必了。”米利安沉着脸说，“您更改了坐标？原先的位置有盆曼德拉草，多得我小心谨慎，及时施法变更了传送地。” “啊，您也注意到那盆小可爱了吗？”斯特凡笑道，“那是创造部的礼物。说来恐怕你会吃惊，曼坦那先生将金盏花转化为曼德拉的实验取得了空前成功！哎，我看见了你的表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错，金盏花是比曼德拉珍稀一些，但这毕竟是魔法创造史的伟大突破。”斯特凡转身变出两只酒杯，右手在空中一扑，取出了一瓶满月酿，为两只杯子满上，随后递给米利安一只，“敬曼坦那！” “敬曼坦那！” 满月酿浓郁的魔力让米利安思维一怔，他不禁寻思斯特凡大法师靠这瓶酒解决了多少订单：“我听说您找我有事。”米利安谨慎地问，“可否进入正题？” “正题！不错，我正想说说，是关于您的申请单。” 米利安彬彬有礼地欠身：“我相信上面所列皆为必要之物。” “自不必说。”斯特凡微微一笑，取来米利安的申请单看了一眼，“啊哟，真不巧；五颗远海珍珠可是价值不菲哩，可否问一下，您打算用在何种用途？” “鲁梅尼格花园需要固定范围，蕴含波涛魔力的远海珍珠粉最合适不过。” “唔。”斯特凡从喉咙里哼了一声，“暴风鱼棘？想必是桀德诺分离术？我仍坚持看法，法弗兰剃刀术效果无甚不同，可更廉价。” 对此，米利安略一鞠躬：“法弗兰的剃刀不够精巧。何况，桀德诺切下的物质仍保持与母体的连接，这于我的实验极为重要。” “是吗。”斯特凡紧抿嘴唇，“嗯，嗯……曼德拉花苞——” “我相信创造部应有富裕。” “幽灵尘——” “用量很少。” “是啊。”斯特凡闷闷不乐地说，“卢恩石……我的天！”他惊叫出声，“二十八颗！不可能！你要二十八颗卢恩石有何用处？” “无形罩的防护结界作用不佳，我打算用安霍特的避世绝尘术替代。” “安霍特避世绝尘……”斯特凡向后一倒，靠在玛瑙石椅上喃喃自语，“简直发疯了，你要做什么实验。需要动用安霍特？你知道他是……不行，你必须告诉我实验的课题，必须。” 米利安冷淡地表示了回绝：“在我决定公开实验成果前，只有亚当斯.霍恩可要求我透露实验内容，对其他部门更不可能。” 斯特凡回答：“那末我恐怕无法为您提供供给。” “什么理由？” “二十八颗卢恩石，这就是理由。我相信任何人在我的立场都会作出同样判断。” “我表示抗议！” 斯特凡摊开手：“你有权抗议，但我是资源部负责人。让霍恩先生来跟我谈吧，看他能否说动我——但别怪我话没说在前面，我仍坚持意见：你必须公开实验课题。” 米利安沉默了片刻。 “好吧。”他开口说，“我会去找亚当斯。” 斯特凡点点头，没说什么。 “那么。我可以获得其他材料吗？暴风鱼棘，曼德拉花苞——” “恐怕不行。”斯特凡恢复了一贯的笑容，“除非你撤去卢恩石的申请？那倒可以办到。不论是什么实验，我相信，如果是出于隔绝时空的目的，无形罩完全可以——” “我明白。”米利安打断他的话，“但我自有考虑，谢谢您的建议。” 斯特凡微笑致意，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米利安最后望了他一眼，念动艾答传送术。

传送门再次打开，丢下米利安后消失无踪。米利安.詹森躺在熟悉的天鹅绒垫子上，心知魔法创造部的部长亚当斯.霍恩又开玩笑地变更了艾答坐标。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小撮煤灰，施了个小法术，发现亚当斯此刻正独自一人待在办公室里。正合他意。 他从垫子上爬起来，爬过一条并不长的窄道，推开暗门：“听说曼坦那搞出了大发明。”他瞧瞧站在千里镜前的人，掸掸灰尘，堆出一个充满魅力的微笑，“我原以为你会忙得焦头烂额。” 亚当斯.霍恩挥了挥手：“说是大发明不错，说是无用的发明也不假。叫我头疼的不是什么金盏花，而是你的来访。”他转过身，叹了口气，“若非遇上麻烦，想见你一面都难，我倒是希望见不着你。这回又出什么事情了？” “斯特凡。” “唉，”亚当斯说，“你问他要了什么？” “卢恩石。”顿了顿，米利安补充道，“二十八颗。” “肯定把他吓得够呛，你要用来做什么？卓尔？安霍特？我猜是安霍特。你真的需要二十八颗？” 米利安决定说实话：“十颗，有十颗我就能施法，保险起见十六颗最好。我玩了个小花招，本想讨价还价来着，谁知把他吓住了。” 亚当斯又叹了口气，拉开椅子坐下。 “米利安啊，米利安。”他望着闪烁着星象的天花板，拉长了语调说，“就算真的创造出灵魂，又能怎么样？灵魂术法与死亡、神圣同属五大禁忌，原因你和我一样心知肚明；倘若不能说服琥珀议庭，你公布实验内容之日，就是褫夺法师头衔之时。难道你不惧怕凡尘的生活——”他举起一只手，平平摊开。米利安凝神细观，但那只手上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你何必如此执着？” 米利安.詹森回答：“它将是我毕生的成就。” “我不相信，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米利安.詹森回答：“我以为你知道。” 亚当斯沉默了。 “求求你，亚当斯，求求你再帮我一次。我快要成功了，我创造的生命完美无缺——完全遵循法弗兰的理论，我所缺的只是证明灵魂存在的手段。” “那你就没有成功。”亚当斯说，“你证明的是你的失败。我不想赌上我的职业生涯，去证明一次失败。”他交叠双手放在胸前，“米利安，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米利安站着，一动不动。两人良久都没有说话。再开口时，米利安已经转变了话题： “米利安的灵魂创造术是成功的。” “你没法证明。” “问题出在‘莱茵’身上；莱茵、艾恩、铎迩……失败品们。我创造了灵魂，但是灵魂不认我为它设定好的肉身，它在莱茵的身体里，就像困在囚牢之中。” “你没法证明。” “问题在于无形罩。”米利安自顾自地解释下去，“无形罩能够隔绝物理，但隔绝不了时空——灵魂在诞生的瞬间就开始活动，莱茵并不是它唯一可认的主人……”他向亚当斯摊开双手，“我需要安霍特避世绝尘。” “我不能再支持你的课题。” “求求你……” “这是最后的决定。”亚当斯.霍恩说，他站起身，做了个送客的手势，这是米利安今天第二次见到这个手势。米利安呆立在办公室的中央，失魂落魄。 “——但作为朋友。”亚当斯道，“我不会取消你的课题。你仍可以继续研究，只是创造部不再给予支援。此外，我会帮你引荐一个人，请注意，这是我私人动用的关系。” “谁？” “安霍特。”亚当斯大笑，“你需要他的避世绝尘术？那就去见他吧！希望你好运，能得到你想要的。据我所知，他是个十足的怪人，就连琥珀议庭也不愿与他打交道。”他仍在笑，好像在说一个疯狂的笑话，“我会帮你连接他的半位面，记得带好你的法器与装备，去那儿的人没几个能回得来。”

传送门第三次打开，米利安从中走出，难以摆脱艾答跳跃空间的晕眩感。再出色的法师也难以在一天当中传送超过三次，而他今天已用完全部份额。他跌跌撞撞地摸到桌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正在歇息时，一杯蒸腾着热气的苦茶落在他面前。米利安抬起头，意外但不吃惊地发现伊芙——他尽职尽责，聪明可爱的女助手站在一旁。他冲她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 “成功了吗？” 他没想到她会发问，一时怔住：“唔……不，没有。”他抚着疼痛的头部，“斯特凡拒绝了我的申请，亚当斯也一样。大失败吧，我想。”他又试着对她笑，却看见女助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太糟了。”她说。 “是呀。” “那我该怎么办呢？” 米利安笑了一声：“你？” “如果……”伊芙咬着嘴唇，“如果你的项目取消，我就失业了。” “这怎么可能呢？” “没人会要一个拿不出成果的女巫。” “项目绝不会取消的。” 她闷闷不乐地想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最好如此。” 米利安感到疲惫，今天，他在两个男人那里吃了闭门羹，如今连最亲切的女助手也在冷淡他。他伸出手，把伊芙揽入怀中。说也奇怪，在做这个动作时，他忍不住看了‘莱茵’一眼：它洁白完美的身躯一动不动，眼神如同一潭寒冰，望着虚空中的某处。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既然亚当斯都不能指望……” “或许，”伊芙对他说，“咱们可以再试一试？我看，即使不用安霍特避世绝尘——” “那没有意义！”米利安烦躁地站起身，“我捕捉不到灵魂存在的痕迹，我无法证明它存在！怎么才能让‘莱茵’流露出感情——如果有的话？没办法！根本做不到！唯一的漏洞在于无形罩，它制造的隔绝效果还不够。”他放开伊芙，来回踱步，走到笼子前，伸出食指抚摸‘莱茵’头上的毛发。 “你有办法吗，伊芙？你想出办法了吗？” 伊芙谨慎地说：“可以用卓尔移魂术。” 米利安大失所望：“你以为我没想过吗？卓尔的移魂术有个致命缺陷：共存的灵魂无法区分。卓尔现在活在猩猩的躯体里，只剩三个法术可施！他失踪很久了，简直是法师的笑柄，我可不想步其后尘。” “雅各的人偶术如何？若它有灵魂，被操纵时应当会挣扎吧。” “下意识的反应做不得数。” “莉亚拉死物开口术呢？” 米利安露出一个忧郁的微笑：“早在‘艾恩’时便试过。若受术者不想开口，或者不会说话，谁也奈何不得它。”他看见伊芙缄口不言，便吻了她一下，“别担心。”米利安说，“我明天会亲自拜会安霍特，请他给予指导。” 伊芙抬头望着他：“我听说安霍特是个怪人。” “大家都这么说，无妨，我向来擅长和怪人打交道。” “据说咒法部曾派出六位大法师去他的半位面，一个也没有回来。”伊芙道，“连琥珀议庭也不敢去招惹他，他们给他留了个荣誉席位，但他从未现身。” “嗯。”伊芙所言尽是道听途说，但米利安无意戳破，“没事的，法弗兰大法师见过他，雅各则称他为莫逆之交。他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他轻轻推了推她，她便心领神会，“让我们准备一下明天的旅行，好好休息。” “休息……”她在他的耳边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