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但听猫叫春

 
 
居所为低层，南窗邻近小区自行车车棚，其顶覆以石棉板，相接无隙，虽非坦荡如砥，但对于猫儿们倒是如履平地，时见肥硕之猫三五成群追逐逡巡，奔走不休，它们所为本性使然，该不会如我这般无赖者以观它们来kill time。
入睡之时已近零时，梦寐中为小儿啼号声惊醒，细辨时，始知非儿啼，猫叫春之声也。此一念至，睡意竟消，其时约为wee hours。在此柔弱得叫人怜爱不止的时刻，听得那猫儿一声紧似一声，忆起《红楼梦》中关于妙玉的那段记载：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慑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如妙玉一槛内人，猫叫之功竟至于此，只是于我，虽肉胎凡身，倒也无“旷夫怨猫叫，竟夕起淫意”之思。鲁迅先生在《狗·猫·鼠》中表示，一听到猫深夜叫春便要用长竹竿去攻击它们，并手头备有五十支装的铁皮香烟罐作反击的武器，当猫叫声屡屡打断其思路时，便会对着可恶的猫一一发射。因眠迟而须早起，猫儿扰梦，其时我所欲者，莫过于找一支猎枪，将其全部灭绝了事。那些preservationists莫要紧张，我虽不喜猫儿吵闹不休，但尚未实施任何杀戮之行，此处所言，一时泄愤而已。
钱锺书先生一生爱猫，其家所养之猫，名曰“花花儿”，为波斯种，猫与猫之间打闹时，只要听得自家猫叫唤，钱先生总拿起门后准备的一根长竹竿，帮爱猫打架。猫儿打架，当属“妖精打架”之列，钱先生相助，有促成好事之嫌。小生不才，甚敬重钱先生不媚权贵、不阿世俗的节气，此处决无任何促狭心理亵渎钱先生，在此正告其他钱迷莫多心，我也是钱氏拥趸之一。钱先生《容安馆札记》论及吴惟信《菊潭诗集》之《咏猫》诗“弄花扑蝶悔当年，吃到残糜味却鲜。不肯春风留业种，破毡寻梦佛灯前。”时云：“按，余豢苗（猫）介立叫春不已，外宿二月余矣，安得以此篇讽喻之！”吴诗之猫无意风情，而钱家所养之猫，春情勃发，外宿不归，遂成对照。先生也有“春风蛱蝶忆儿猫”之诗句。（引自王水照）钱先生并在短篇小说《猫》中对猫如此评议：“猫是理智、情感、勇敢三德全备的动物：它扑灭老鼠，像除暴安良的侠客；它静坐念佛，像沉思悟道的哲学家；它叫春求偶，又像抒情唱歌的诗人。”真真解颐妙谈。
明金陵有一僧，好为打油诗，其一曰：“春叫猫儿猫叫春，听他越叫越精神。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笔法峭拔，虽谑意深。韩羽以此诗意绘有《猫叫春图》，题曰《牛山四十屁》。
湖南一老举人号称项城才子者，有科场所作之试帖诗，诗题为《赋得小楼一夜听春雨，得春字》，诗云：“一夜昏昏睡，无精又少神，不闻雨打点，但听猫叫春。”老举子自以为妙绝而不为考官所赏识，甚为懊恼。张伯驹先生在《红毹纪诗》中载有此事，并作重新演绎：“湘江名剧祭头巾，外史儒林有继人。昏睡不闻雨打点，小楼但听猫叫春。”
猫叫春即是发情、求偶，表露情欲，而非呼唤春天，此种诗意的臆想用于迎春花（winter jasmine）尚合实际，因其不畏严寒，于早春二月黄花即满缀枝头，为百花之中开花最早者，而猫叫春则非春至即嚎叫，其于其他季节也是照嚎不误的，只不过冬末至夏初为其高嚎期而已。其嚎叫之声绵长凄厉，虽哭号交配多发于夜深时分，避了人目，却未避人耳，大反白日娇媚乖巧、娴静温顺之常态，为人所深恶。然而这一点与人类却多相似之处，白日道貌岸然一本正经，而到夜晚没有观众之时，则抛却假面，纵情本欲之中。母猫发情之时，目光如炬，焦躁难耐，尤喜夜间游荡，号叫不休，以诱发公猫情欲，与之交合。人类有山歌对唱而生爱慕之心继而连理相结之风尚，戏剧之中叫板之余，唱段引出，猫族号叫之举，当与此同理。虽为人间所不容，但于猫间，这爱之倾诉也是婉转动听之至的。
“叫春”一词在英语中写作caterwaul，为合成词，词首虽有cat三个字母，词面却与猫无关，其构成实为cater + waul，前者为“迎合，满足”意，后者则是“嚎叫，恸哭”意（其发音类哭泣声，疑为拟声词），此词动名同形，作“高声叫嚷”或“叫春”解。如：Do stop caterwauling, children!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There came from within the walls the highest-pitched moaning and caterwauling that I had ever heard. (Collins COBUILD English Dictionary) 在中文语境下，caterwaul一词被名以“叫春”，可谓再贴切不过了。只是为何人之情欲事自古至今被寓以“春”字却值得探讨一番。
                
                
甲骨文
                
                
金文
                
                
小篆
 
“春”字为会意字，《说文义证》云：“春，推也。从艸屯，从日，艸春时生也。会意，屯亦声……今隶作春字，亦作芚。”乃寒气至春转温，草木至此时日而蔓生竞长，故从“艸”从“日”。又证以《易》之屯卦，屯有万物盈而始生之意，万物至春而萌生，故春从屯声。《尔雅·释天》曰：“春为青阳，春为发生，春秋繁露。春者，天之和也。又春，喜气也，故生。”《周礼·春官·宗伯疏》又曰：“春者出生万物。”《公羊传·隐公元年》则说：“春者何，岁之始也。”春者，天地开辟之端，养生之首，法象所出。昏斗指东方曰春。自《前汉·律历志》知“阳气动物，于时为春。春，蠢也。物蠢生，乃动运。”故关乎一岁之首、勃发生机、喜悦之色，多冠以春字。如“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荀子·王制》）、“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王勃《早春野望》）、“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宋· 苏轼《春夜》）、“心之忧危，若踏虎尾涉于春冰。”（《尚书·君牙》）、“江南杨柳春，日暖地无尘。”（张籍《江南春》）、“巴山夜雨却归秦，金粟堆边草不春。”（王士禛《马嵬怀古》）、“吕使揭阳去，笑谈面生春。”（王安石《送潮州吕使君》）等诗文。又如“春归”、“春闱”、“春事”、“春人”、“春水”、“春忙”、“春社”、“春帖”、“春风”、“春景”、“春眼（形容柳叶初生之芽）”、“春梢”、“春丛（春日丛生的花木）”、“春杯”、“春台（饭桌）”、“春酎（春酒）”、“春年（青春）”、“春山（妇女的眉色）”、“春晕”、“春减”、“春方（东方）”、“春路”、“春溟（东海）”、“春潮（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滁州西涧》）”、“春晖（鸟啼浑似惜春晖。——戴叔伦《过柳溪道院》）”、“春芳（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王维《山居秋暝》）”、“春荣（春荣谁不慕，岁寒良独希。——潘岳《金谷集作》）”、“春风得意（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春风风人（施恩泽于他人）”、“春风化雨”、“春光明媚”、“春华秋实”、“春花秋月（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唐· 李煜《虞美人》）”、“春暖花开”、“春秋鼎盛（一生最旺盛的时期）”、“春山如笑”、“着手成春”、“春和景明”、“杏花春雨”、“枯木逢春”、“暮云春树（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杜甫《春日忆李白》）”、“春意盎然”、“春晖寸草”、“白雪阳春”、“柳暖花春”等语词。
在中国古代神话中，春神并无确指。一曰句（音gōu）芒（或名句龙），主草木萌生，为古时春祭所享祀者，其面目为鸟，唐阎朝隐有诗曰：“句芒人面乘两龙，道是春神卫九重。”后演变为牛背牧童，盘双髻，执柳鞭，亦称芒童。一曰青帝，有诗为证：“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黄巢《题菊花》）“一线光明放异芽，欲同青帝斗春华。”（秋瑾《愤时迭前韵》之二）青帝又称苍帝、木帝，主万物发生，位属东方，故祀于泰山。一曰东君，《楚辞·九歌》中有《东君》篇，为祭日神（Apollo）之歌。但东君也被目为司春之神，成彦雄《柳枝词》之三：“东君爱惜与先春，草泽无人处也新。”李邴《汉宫春》：“潇洒江梅，向竹梢疏处，横两三枝。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霜欺。无情燕子，怕春寒、轻失花期。却是有、年年塞雁，归来曾见开时。”
而在希腊神话中，花之女神（goddess of flowers）为Chloris (“Khloris” or χλωρις, from “Khloros” or χλωρος, meaning “greenish-yellow”, “pale green”, “pale”, “pallid” or “fresh”)，Chloe 一词在希腊语即新生之绿芽（young green shoot），Chloris为春天的象征，其于罗马神话中名为Flora (the goddess of the flowering of plants)，罗马神话在后期大多源于希腊神话，因此希腊诸神在罗马神话中总能找到其对应者（Roman equivalent/counterpart）。春之女神Chloris之夫为在春天唤醒大自然的西风神Zephyrus，其助手为Horae (Latin)，也可称Horai (Greek) （二词都有hours之意），即Zeus和Themis的三个女儿，掌管季节和生长的周期。Chloris喜欢四季皆春：The year always shines, trees are leafing, the soil always fodders.
此时再来看春与男女情欲之关系。春为一岁之首，阳和气暖，万物勃兴，人体新陈代谢加快，激素分泌上升，情欲随之而来，因此，春季男女易生爱慕之心。再者，春和景明，花木如新，一扫长冬之阴霾，视野所及，明媚灿烂，心情为之畅舒，此诗情画意亦激发欲生(lust-booster)。而人之欢颜展现之时，软香温玉，云施雨润，如沐春风，柳长莺啼，如面春花，蝶飞蜂闹，此情此状非春天而不能比拟。
遂有诸多关乎情欲之词寓春字于其中：春心荡漾(ardent desire for love)、春情萌动(stirrings of love or desire)、春意(thoughts of love)、怀春/思春(sentiment of love)、春女(girl in love；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淮南子·缪称训》)、春方/春药(philter, philter, aphrodisiac)、春宫/春画(pornographic pictures)、春牛(pimp)、春兴(lust, erotic feeling)、春线(thread arousing sexual excitement)、卖春(be a prostitute)、春梦(pleasant dream on a spring night)、春宵(night of sexual bliss)、春宵一刻(a momentary pleasure of lovers)、春宵苦短(Nights of love are always too short. )、春风一度 (a sexual intercourse；不是长久夫妻，也算春风一度。——《金瓶梅》) 、春光漏泄 (the spring light divulged)，等等。
古往今来，墨客骚人（其中不乏村野黎氓）描摹情欲之事，也多以春字入歌入诗入词入曲，开先河之作当属《诗·召南·野有死麕》：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生机盎然的山野，风中摇摆的白茅，春情勃发的女子，猎獐的英俊男子，朴质无掩的情事，这一切都是如此自然妥贴，欢畅无滞，读着这样的文字，让人不禁想往那千载之外久远了的先民时代。
因非研究文字，征引之处多信笔而至，难求系统严谨，况才力不逮，以下只能略略罗列若干韵语。
画眉忘注口，游步散春情。——古乐府《子夜四时歌·春歌》
含春未及歌，桂酒发清容。——古乐府《子夜四时歌·春歌》
那能闺中绣，独无怀春情。——古乐府《子夜四时歌·春歌》
春宵一刻价难求，莫将春误，徒为春愁。——《群音类选》
忆昔娇小姿，春心亦自持。——李白《江夏行》
春风日日闭长门，摇荡春心自梦魂。若遣花开只笑妾，不如桃李正无言。——僧皎然《相和歌辞·长门怨》
莺啼日出不知曙，寂寂罗帏春梦长。——权德舆《杂曲歌辞·乐府》
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长孙氏《春游曲》
敛眉语芳草，何许太无情。正见离人别，春心相向生。——万楚《题情人药栏》
一水阻佳期，相望空脉脉。那堪岁芳尽，更使春梦积。——刘长卿《京口怀洛阳旧居，兼寄广陵二三知己》
佳人能画眉，妆罢出帘帷。照水空自爱，折花将遗谁。春情多艳逸，春意倍相思。愁心极杨柳，一种乱如丝。——孟浩然《春意》
洞房昨夜春风起，故人尚隔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岑参《春梦》
滴滴铜壶寒漏咽，醉红楼月。宴余香殿会鸳衾，荡春心。真珠帘下晓光侵，莺语隔琼林。宝帐欲开慵起，恋情深。——毛文锡《恋情深》
肌骨细匀红玉软，脸波微送春心。娇羞不肯入鸳衾，兰膏光里两情深。——和凝《临江仙》
蛮笺象管休凝思，且放春心入醉乡。——刘兼《春宴河亭》
絮软丝轻无系绊。烟惹风迎，并入春心乱。和泪语娇声又颤。行行尽远犹回面。——林钟商《蝶恋花》
书得凤笺无限事，犹恨春心难寄。——晏几道《清平乐》
脉脉春心，情人渐远，难托离愁。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行人倚棹天涯。酒醒处、残阳乱鸦。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宝月《柳梢青》
东风吹柳日初长。雨馀芳草斜阳。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损红妆。香篆暗消鸾凤，画屏萦绕潇湘。暮寒轻透薄罗裳。无限思量。——秦观《画堂春·春情》
毵毵杨柳绿初低。澹澹梨花开未齐。楼上情人听马嘶。忆郎归。细雨春风湿酒旗。——姚宽《怨王孙·春情》
杨柳腰肢，春来尚怯铢衣重。眼波偷送。笑把花枝弄。雨帐云屏，一枕高唐梦。春情动。人娇纵。困亸钗横凤。——石孝友《点绛唇》
十年一觉，扬州春梦，离愁似海。浩态难留，粉香吹散，几时重会。——卢祖皋《水龙吟·赋芍药）
雨洗元宵。楼台烟锁，隐隐笙箫。且插梅花，自烧银烛，沈水香飘。软红尘里星桥。想霁色、皇都绛霄。屏掩潇湘，醉和衣倒，春梦迢迢。——韩淲《柳梢青·雨洗元宵》
倚醉怀春翠黛长。肉红衫子半窥墙。兰汤浴困嫩匀妆。应为长年餐绛雪，故教丹颊耐清霜。弄晴飞馥笑冯唐。——侯置《浣溪沙·次韵王子弁红梅》
呀，这春光漏泄，怎地开交?——洪昇《长生殿·絮阁》
休着个滥名儿将咱来引惹。口应！待不你个小鬼头春心儿动也！——关汉卿《拜月亭·倘秀才》
偶然间两相窥望，引逗的春心狂荡。今夜里早赴佳期，成就了墙头马上。——裴少俊《墙头马上》
是这墙头掷果裙钗，马上摇鞭狂客。说与你个聪明的奶奶，送春情是这眼去眉来。——裴少俊《墙头马上·菩萨梁州》
齐臻臻珠围翠绕，冷清清绿暗红疏，但合眼梦里寻春去。春光堪画，春景堪图，春心狂荡，春梦何如?消春愁不曾两叶眉舒，殢春娇一点心酥。感春情来来往往蜂媒，动春意哀哀怨怨杜宇，乱春心乔乔怯怯莺雏。春光，怎如? 绿窗犹唱留春住，怎肯把春负?长要春风醉后扶，春梦似华胥。休耽阁一天柳絮如绵舞，满地残花似锦铺，九十日春光等闲赠。云窗月户，狂风聚雨，休没乱杀东君做不得主。——马致远《南吕·一枝花》
散春情柳眉星眼，取和气皓齿朱唇。和他笑一笑敢忽的软了四肢，将他靠一靠管烘的走了三魂。——荆楚臣《重对玉梳记·混江龙》
暗朱箔雨寒风峭，试罗衣玉减香销，落花时节怨良宵。银台灯影淡，绣枕泪痕交，团圆春梦少。——任昱《春情》
想春容随处相寻访，检春工所事堪褒奖。最关情是几桩：春色染莺花，春声谐凤管，春梦迷鸳帐。春透筵前绿蚁杯，春生被底红桃浪。多管是东君主张，不容狂蝶乱追随，不许游蜂干絮聒。不愁杜宇闲悲怆。凭凌燕子楼，弹压鸡儿巷。嘱付您知音的莫忘：消春闷尽盘桓，散春心任来往。——汤舜民《赠凤台春王姬》
自调花露染霜毫，一种春心无处托，欲写写残三四遭。絮叨叨，一半儿连真一半儿草。——查德卿《春情》
扯得有点远了，为这一篇小文，写得我头晕脑胀，其难受程度甚于听猫叫春，还是就此止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