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杜甫，伟大、深厚

纯抒情的诗初读时也许喜欢，如李、杜二人，差不多初读时喜李，及经历渐多则不喜李而喜杜。盖李浮浅，杜纵不伟大也还深厚。伟大不可强致，若一个人极力向深厚做，该是可以做到。
解评：先喜李白，后爱杜甫，这是很多人的阅读经验。我本人是先喜李白的，杜甫也喜欢，但程度不如太白。现在对杜甫理解更深，而李白还是喜欢。如果你终生喜爱李白，并不等于你不成熟。李白思想不深，但他另有魅力，他那种酒神精神，那种生命力的蓬勃，那种灵气四溢的感觉，也只有成熟的人才能有更高的认同。如同人只有在经历沧桑的中年之后，才能真正热爱青春。喜欢李白和喜欢杜甫，并不矛盾。
而通常人年轻时爱李白，是爱他的潇洒、豪放、幻想气质，太白之诗是“青春之歌”。 年轻时不大亲近杜诗，是觉得它有些“涩”，有些沉重。及至阅历渐深，便会觉得李白诗令人不能满足，老是飘飘然的，落不到生活实处，而杜诗的很多感慨则犁然有当于人心。陈与义在北宋倾覆后说“但恨平生意，轻了少陵诗”，其实，此时发现杜甫正当其时。裘马清狂、浩荡沉郁，皆是人心之所需。扬李抑杜，或抑李扬杜，都不免小器。
顾随说“杜纵不伟大，也还深厚”。 在杜甫的名字前加上“伟大”二字，这几乎已是我们的习惯。杜甫的“伟大”，我们是在诗歌意义上来说的，即“大诗人”。而顾随所谓“伟大”，是指向人本身。严格说来，杜甫还算不上伟大。何为“伟大”？这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一个伟大的人，最重要的，在于深远高尚的思想境界。杜甫思想并不高深，他只是深厚。杜甫的深厚体现在两点上：一、感情深厚。许思园说：“少陵为人真诚坦率，无分毫矜饰。其同情心不但强烈，且普遍而能持久。在古今诗人中从未见同时对家庭、朋友、国家、族类有如此丰富炽烈之情感若杜少陵者。”（《论杜少陵》，许思园《中西文化回眸》，113页）。杜甫之感情几乎笼罩人间一切，确有“民胞物与”之概，通读杜诗，当不难认同此点。梁任公称杜甫为“情圣”，即指其感情之无比深广。其二，诗歌技巧的博大精深。此点无需多言。此即所谓“功力深厚”。
伟大的人物是稀有的，如孔子、苏格拉底、克里希那穆提。伟大比天才少见得多，真是不可强致——如果我们不滥用“伟大”的意义的话。伟大需要更大的天才，更完善的个性。深厚，可积累而致，“若一个人极力向深厚做，该是可以做到”，譬如练武，武功再高也不伟大，但功力可以无比深厚。
选自《<驼庵诗话>解评》，火星出版社，204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