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熬江湖

笑熬江湖
我不知道什么是江湖，在我有限且真实的生活经验中，江是淡的，湖也是淡的。所以，江湖便是淡的不能再淡的。
一
阳光璀璨，草木繁荣。临阳城真正出现了太守向上级汇报时的情形，太守却被查出当年偷过隔壁寡妇的肚兜而被革职，可见人民群众沉着冷静不屈不挠的精神。新太守秉承先志，上任前将自己的个人简历贴出，以证实没有偷过别人肚兜的前科，博得民众信任，从此开始了新的轮回。
我出生那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长乐街上的一家烧饼店因口味过咸遭人投诉而倒闭，第二天又重新开张改卖腌货，虽然朝廷里不缺阉货。我娘因此给我起名福满，当我懂事时问我的名字和烧饼店倒闭有什么内在联系时，我娘说你还小等长大了就明白了。
第二件是我家来了个自称是和尚的和尚，我爹一听是化缘的，说走走走，赶紧走。和尚道停停停，必须停。我爹不耐烦，去去去，一边玩去。和尚不紧不慢，来来来，三文拿来。我爹平地一声吼，你他奶奶的滚不滚。和尚沉默半晌，双手合十道，我佛慈悲，此联贫僧实在难以对出，还望施主指点迷津。
我娘抱着我从里屋出来，拦住了满世界找锄头的我爹，意外地掏出三文给了和尚。我当时年轻气盛少不更事，一不留神小便失禁。和尚大惊失色道，孺子可浇，孺子可浇，天意，天意啊，阿弥陀佛。
我娘提起此事时我已更事，讲完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惜了，可惜了。我问为什么，我爹敲敲烟锅说，可惜了那三文钱，唉，三文钱哪。我娘轻声道可惜如此厚颜之人，不去经商做官，倒跑去当和尚。
二
在学堂念了几年书后我不堪重负和同桌铁牛一同私奔到临阳城里，铁牛投靠了一个屠户，我则在一个叫回春堂的药店当伙计。后来才知道主治医师刘回春绝招不是刮痧按摩跳神作法，而是治花柳病，这在那个时代刘回春就是男人们坚实的后盾，临阳城的老少爷们儿提起刘大夫往往想起那段义无反顾的岁月，禁不住泪流满面。回春堂锦旗多的用来包药。由此可见，只要抓住时代的软肋，要再多的钱也是一种拯救。
铁牛时常来叫我喝酒，我们经常一起回忆那浪漫的学生时代。回忆孙先生，孙先生五短身材，金鱼眼鹰钩鼻蛤蟆嘴，典型的衣冠禽兽。脾气乖戾，教训人时从不左右惩罚而是前后进攻，不用术语就是拿教鞭点你屁股，但绝不点到为止，而且点着点着就成了戳，戳再潜移默化为捅。回忆学堂里的江湖帮派，那些自号独眼飞鹰天地双熊拼命三狼总之是畜生名字的同窗们，现在都一拍两散，自由发展。在回忆中的日子就像喝稀饭，平静而淡，淡的不能再淡。
终于，铁牛赌钱比以往少输了两文钱，兴奋的非要拉我去潇洒。于是他引我到了一个叫天香阁的地方，天香阁表面是卖五香花生的，里面却是妓院，典型的暗娼。老鸨长的只比孙先生少了衣冠二字，两人颇有夫妻之相。一大堆姑娘有春夏秋冬，有青朱白蓝，不想妓院倒比学院风雅的多，最终铁牛领了秋月，出于习惯于与动物有关的名字，我选择了一个叫青狐的妓女，
房门关上后，我象征性的看了看她，嘴巴没有眼睛大，鼻子要比人中高，两条眉毛等长，而且白净没有胡子，完全符合我的择偶标准。我坐下，开始抠指甲里的泥，好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些。正当我手指抠完开始想办法抠脚趾时，她哭了。
一刹那我感觉孙先生的教鞭霍的捅在心上，难以呼吸。
她说我是不是不好看，我手足无措说好看好看真的好看，你比春花秋月冬虫夏草好看多了。她沉默片刻又说你可以叫我青青，我想了想说青青你好，那啥我单位有事我先走了啊，改天，改天一定请你看皮影。
关上房门时我听到一声叹息，像极了我的娘亲。
我还是选择了放弃，但其实放弃往往是为了得到更多，这是多少代人开了多少研讨会嗑了多少瓜子总结出来的经验，我要沉得住气。
我转身看见老鸨，毫无人性的摊开右手。我说我什么都没做，老鸨笑了，我说我什么都没做，龟奴们笑了，我说我什么都没带，他们怒了。
当我被踢到第十二脚时，屋里传来一个声音，妈妈，他是我第一个客人，按规矩不收钱的，算了吧。这时第十八脚停下了。我站起来，擦了擦脸上的口水，转身离开。
改天一定请她看皮影，我想。
三
我走在大街上大骂老鸨的祖宗十八代，骂到第十九代时，突然发现局势风云突变。
人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汇成人流，大家挤着互相揩油。两边会功夫的练家子飞檐走壁，蹬鼻子上脸，其中有两三个是提着裤子的，明显是刚刚在如厕，但不知道是否有结局。中间是主力部队，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右手拿了个西红柿在啃，后面那个左手提着腰间的浴巾，这时远处传来了拉船工的号子声，是那种嘿嗬嘿咻嘿嗬嘿咻。后方不知是哪家帮派已开始叠罗汉。部分地区乌烟瘴气，其他地区黄埃蔽天。场面肃清商贩的城吏来了也没有如此壮观。
重要的是，群众们的目标，是我。
正当我不知所以然时，人流突然凝固在我的面前，沉默，一股难以抗拒的杀气吹乱了我的眼睫毛。这时最前面的那个家伙又咬了一口西红柿，呼啦一声，我的背后有个东西掉下来，我捡起一看原来是张告示，不由自主念道，近日江湖有一凶徒，性情残暴，手段毒辣，屡屡作案，兹决定悬赏白银万两，望有勇士将其缉拿归案，还民太平，临阳人民官府。落款是今天，我茫然地抬起头，人民群众一哄而散。
群众的目的本就是要来看热闹，人都希望看别人的热闹，却不希望别人看自己的热闹。这是人性的自私，不，是人的自私，与性无关。而自私者是这天地间唯一能做到独善其身的人。他们的目的很简单，看看谁家的猪走丢了，谁家闺女被采花了，哪个优伶要来临阳巡回唱戏等等等等，无关痛痒。
而现在，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仿佛历史将刚刚的一段已经掐去。
这时有个人恰到好处地抱住我喊道，英雄，拯救苍生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四
后来我才知道，英雄不是我一个，而是十二个，而且是准英雄。告示贴出四百九十二张，一百一十四张失踪，后均在厕所发现，二十二张被城吏当做小广告除去，剩下的三百五十六张中有十二人揭了十二张。这十二个人有和尚道士，有乞丐农民，有卖菜的钉鞋的。
我们十二个准英雄每人填了一张个人简历。
那个抱住我的人站在前面开始介绍杀手资料，凶徒姓名性别年龄户籍配偶钱柜密码均不详。待我们真正领会精神后他又道，曾犯案例，两年前丐帮六袋长老佟乾死于河南洛阳，死时身有多处淤伤。之后两个月零九天，皖南威远镖局总镖头铁头罗汉沙锤与七位镖师十六位趟子手死于云南，死时腹部有十三处刺伤，所押镖银两千五百两被劫。一年三个月二十五天前，湖北逍遥剑派逍遥双子路人甲路人乙死于临阳鱼肠谷，死时左眉心有伤，伤口宽一寸四分，深三寸。其他人物因资格问题略去不提。这些尸身旁都有一行小楷，上书流星蝴蝶剑五字。
如此说来，这个流星蝴蝶剑倒是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棘手的很，一个满脸麻子的胖子道。
不仅心狠手辣，而且行事谨慎。一个瘦瘦的老头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我不能再沉默了，不管它是不是金子。于是我继续说，他会写字。
那人又说最近的一次命案时流星蝴蝶剑留下一封书信，下月初九子时取临阳太守朱门首级。
胖子问道，此间是哪里。那人说，朱太守寝房。老头问道，今日初几，那人说，初九。我说还好，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那人说，上次命案发生在上个月。
他抬起头来，猛然发现只剩四人，急问道其他人呢。
我说两年前之后两个月零九天已走了四人，一年三个月二十五天前又走了两人，一个月前收到书信时就只剩四人了。
那人没有理我，这时一个戴斗笠的站起来，在我的印象中，戴斗笠的或是潇洒的刺客，或是潇洒的剑客，总之是潇洒的一塌糊涂。只见他潇洒地开口道小弟刚刚想起与城东王二麻子李三胖子约好今夜打麻将，各位先聊，咱回头见。走到门口时有人拍了拍手，立时就有三个防爆官兵左手锅盖，右手擀面杖拖住一顿暴打，真理有时候也不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而且有时候也不是抽象的，比如擀面杖。
斗笠哥最后潇洒地交了五十两作为退股费了事。前面那人说，现在只剩华山掌门一剑扬天杨侠水，武当拓钢真人和这位，哦，临阳福满少侠三位了，今夜子时之前，我可以满足三位每人一个愿望。
杨侠水叹道，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你是无法办到了。
拓钢真人叹道，因为你无法让一个女人爱你。
杨侠水怒道，你这老牛鼻，上官姑娘是我的。
拓钢真人怒道，你这瘪葫芦，忆秋只爱我一个。
两人不再交流，而是改用肢体语言沟通。昏天黑地飞沙走石中我听见那人喊道，担架，快，把他们送到回春堂抢救。我低声叹道，想不到这人竟如此心狠手辣。
收拾好一切后，那人问我愿望，并补充道不违背公德，不影响社会风气。
我想了想，说你去城西天香阁给一个叫青狐的姑娘赎身。
那人道，妓女。我说，你若快些，她应该还不是。
五
子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门开了，一个男人舞着流星锤叫嚣道，狗官，纳命来。我说，你这么过硬的技术，为何不去街头卖艺呢。那人停下了，面色坚决地说因为我想做一名刀客，不，是关中第一刀客。我说好这间屋子就叫关中，你是这里的第一刀客。他不理我继续道，只可惜我使锤子。我说你是不是锤子没关系，刀和锤子也有很多共同特点，比方说都是铁做的。他说那倒也是。我继续说我有个朋友就是刀客，他的刀法虽说没有进入化境，但路程也不远了。那人道，他在哪里，我说他的刀是短刀，但试问世上能将短刀使用得如此炉火纯青的人能有几个。那人喊道，他在哪里，我要拜他为师。我轻咳一声，你去城东找一位人称一刀二两半的铁牛铁师傅，拜他为师，不出五十年，你就是关中第一刀客。那人涕泗横流得要跪下，我忙扶起说，去吧，出去时记得把门带上。
子时三刻，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门又开了，我慌忙从床上坐起，问道，谁。来人答道，我是蝴蝶，流星已死在你手里了么。我一瞬间如醍醐灌顶，一发不可收拾。流星蝴蝶剑竟不是一个人。我提上鞋，说坐吧。女人手中多了一双蝴蝶分水刺叫嚣道，狗官，纳命来。我说，唉，在杀我之前你能不能听听我的初恋故事。她停下了，问道你也有初恋，我说就算是魏忠贤也有初恋的。她坐下了，我说我的初恋故事其实就是四个字，她是妓女。蝴蝶轻叹一声，就算是李师师也有爱情的。我说，你呢，你的爱情。蝴蝶苦笑道，他是个低能儿，我说，就算是太守也有权力的，你应该勇敢地去表白，去风风火火地爱。她说，我明白了，谢谢你，可是流星他已被你干掉了。我面不改色说他没有死，你现在去城东找一家叫铁牛的屠户就能找到他。跟着他，至少你不会缺猪肉吃。蝴蝶低头答道，谢谢你，谢谢你的初恋故事。我说你走吧，记得替我保密。
子时五刻。
门再次开了，我心中一惊，压轴的到了。一个声音道，小的来给您送点开水。
丑时。无风。
门开了，来人五短身材，金鱼眼鹰钩鼻蛤蟆嘴，典型的衣冠禽兽。
来人竟是孙先生。
他如书中的人物般长身玉立，在月亮的补光效果下宛如一座裸体的城市雕塑。
我说剑，他说剑，我说你是剑，他说我是剑，我说你真是剑，他说我真是剑。他又说我是剑是剑就是剑，我他妈就是剑，怎么了福满你不服气是咋的。我说，学生不敢。他从裤子里抽出一把银剑，我说好银剑。他说那狗官竟是你，不想你竟如此堕落。我说人在江湖，不得不服。您杀了我吧。他举剑要刺，我说，慢，我还有一个夙愿。他说你说。我说你能否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体罚我们要如此另类。
他缓缓道，事情要从十八年前说起，不，二十八年前说起。二十八年前，无花门门主上官无花膝下有一小女，唤作忆秋，国色天香，才艺倾人。上官门主决定比武招亲，各大门派云集，比到第五天只剩我和杨素两个，其他门派一看没戏就都走了，留下一地瓜子皮。当年我人称玉面书生，杨素人称赛潘安。我们比到第七天终于体力不支叫了暂停，不想却得到消息上官忆秋竟已和他师兄定了终身，并当天到官府领了成亲证明。我和杨素心灰意冷，我从此退出江湖，杨素到六台山出了家，法号不癫。
再从十八年前说起，十八年前我在绝心崖邂逅不癫和尚，想到当年若不是他比武阻挠，领成亲证明的应该是我，于是我怒从心起，与他大战三百回合，最后我用剑划伤了他的脚趾，他却用三个铜钱钉入我的臀部。
更可气的是那三个铜钱都是假的，我说。
你怎知，他继续道，这说明我什么便宜也没得到，这简直要我的命。所以我把怒火撒在你们身上，专戳屁股惩罚，你明白了吗。
我说我明白了，先生，可是那上官忆秋身在何方呢。孙先生说我打听到后来她那师兄经常打她，她不堪家庭暴力报了官府，最后官府判决两人成亲证明作废。她到了临阳，开了家叫天香阁的店，卖米和肉，主要经营肉。
我愣了一会儿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孙先生一把抱住我，颤声道，不要逼我，我说为什么呢，孙先生冷静下来叹道，只因为我得了花柳病。我说这好办我认识一位刘神医，专治花柳病，药到病除，无效退款，永不反弹。孙先生激动地问道，真的。我说，你到长乐街回春堂去，就说是我介绍的，他会给你优惠的。
孙先生走到门口，涕不成声，回首道，好人一生平安。
天亮了，那人走进来，惊喜地问任务完成了。我说你是谁，他说我就是太守，我说你花一万两银子原来就是要我做替死鬼。太守道，银子，什么银子。
于是我被轰出了太守府。
然而我最终还是得了一点便宜，那就是青青在外面等我，她被赎身了。
六
台上演着皮影，台下躁动的观众旁若无人地从嘴里排泄出瓜子皮和苹果核，他们和我们一样，都在江湖里面，越来越淡。青青靠着我问道，你的名字到底和那个倒闭的烧饼店有什么内在联系啊。
我说，前天我娘刚刚告诉我，那个烧饼店的老板叫福满。
我终究不知道什么是江湖，也许它就是淡的不能再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