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声的雪
雪像探子,连续几日零星飘几瓣,仿佛天使之手试完人间的水温,很快又转身离去。但于人而言,却是鱼儿看见诱饵却不得食,徒增几分不畅。
一冬无雪。人如尘粒,被嘶哑的风吹得心浮气躁。事多,努力让自己沉到水底,刚得片刻安宁就被再次撩起。走着忙着生活着,不时听见心底快被困死的小兽发出的哀鸣。人都疯了,这么活着竟不知。但知道,一个弱小生命在这种群体势力中又如何走出去。夜晚失眠,为竟然这样犯罪一样浪费了一天,白日生活竟继续犯罪,明明听见一个绝对的召唤却无法跟随。白日黑夜,有时恨不得把这样的生命一笔删除到五十岁,马上退休。一刻都不想在烟雾缭绕的环境中呆,买了许多衣服,只感到越发空虚。物质是安慰不了她的,一旦有机会,她就把自己浸到那家大而奇冷的电影院里看一个专场。或者,独自去图书馆。
有人劝说,你不能把书当做自己的鸦片。其实人生各有沉溺,就像生前已呼入某种气息,此生就只能坚持某种秉性,根本无法自拔。有的沉溺金钱,有的沉溺权力,有的泡在赌场,若书真是她的鸦片,就让她抽到生命枯竭,一旦爱上就像走入不归路,便是鸦片又如何。何况,实在不能把书比作鸦片,这点也只有爱书者才能体会到。对她来说,若没有书,哪里去找一份心之光明,若没有书,过去怎么活过来,而明天该如何活下去。有时,她真不明白,为什么那最好的东西竟然藏在图书馆那昏黄的书卷里,而外面的喧闹本来完全是垃圾,却飞扬跋扈到自以为万能!
书对她是一种召唤,光明,指引和力量。若在这城里活得失魂落魄,她就会跑到图书馆替自己招魂。往往一到那里,坐下来读几页书,一切问题就没了,那被吵闹世界抖起的尘埃瞬间落定,整个人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就像此刻,她觉得自己才站在一个对的位置上,一个她认为适合自己的位置上,正幸福地接近事物核心。
快过年了,街上万物都在闹。中国的年就这么闹,闹到每到过年,她就心烦意燥,有时候发现自己一天竟搞得只吃了一顿饭,到晚上才意识到。对少摄取食物她十分赞成,觉得那样会洁净轻盈。如果大量地吃,简直成了没脑子的动物。但对于那些光明的语言,她却胃口奇大,仿佛一个不断饥饿怎么都喂不饱的孩子。而那些智慧却像沙中金,要在偌大的图书馆找很久,才能找见那正好是一句马上给她一点能量,一点营养的语句。
刚从生活中临阵脱逃。管它什么过年,管它什么上班,如果把自己的心不整理好,那么她就觉得满世界一片狼藉,根本不知如何去生活。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她给一个姐姐发了条信息:我从生活逃跑了。我得去图书馆给心洗澡,否则面目全非的,我都不认识自己,都快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这个城市里她俩最像。所以她说给她听。
原以为这忙碌的世间到此刻只有她临阵脱逃,以为马上要过年的图书馆会空荡安静,然而走进来才知道,有这么多不为外在干扰的生命,她并不孤独,虽然不认识这些陌生人,可看见这些身影,就感到一股亲切,一股莫大的安慰与温暖。
在宗教类的书架上,有个女子背着身在翻阅佛经。突然有些心酸。还有这样一种静,从那么吵杂的世间落到此处。而经历和感受了什么,那个年轻的生命突然醒悟,这样走到神前。她很想过去和她打个招呼,问她看的什么书,借助一本书,借助一样的安静,借助相似的热爱,她和她会想必没有隔阂的进行对话。
但是,毕竟没有。
她在就好了。也许明天这个区域会换另一个人。可是,只要这里有人在,就像黑暗的海面上,有船只在,有灯塔在。
在窄狭的书架间穿梭着,她却感到一种内心的博大与空旷。甚至静极了,脑海里猛然冒出一句话——“我孤独但还孤独的不够,为了来到你的面前”。
里尔克所有的文字都是和神对话,他已经孤独到无法和人说话。
突然感到羞愧。对于那份外面热闹,她可能稍显清静,而面对里尔克,她从人群中脱离的还远远不够,她还步入荒野和沙漠太浅。她还不足以孤独安静到,听见神的声音如雷灌耳,在头顶为自己指路。
无声的雪,就在低头的那个下午,悄悄了刷白人间。
读到那几张被谁撕掉的书页前,停了下来。那人爱到竟把书都撕了。对于此举,以前她也许会因为阅读戛然而止,而谴责几句,而这一刻,或者一到这里就神清目明,她甚至期盼,那几页被撕掉的书在热爱中,能化作那人精神上的血肉,使他的精神在这个世间永远高耸挺立。
也就在走神那瞬间,抬头看天井,发现了雪。
飘洒的星子,白色的碎花,一点一点谁的小情绪,谁的被封存的话语,再也打不开的沉默,她面对着这些小精灵,感觉美像一种针剂,刺进了几乎要丧失感觉的神经。
图书馆的天井里,那些女贞子挺着乌黑艰难的叶,没落。楼层的灯光打在天井中,仿若时空倒错。而雪像flash里的动漫情景,让她再次产生幻觉。我们和很多人活在一个世界里,但我们真都在一个世界吗?不,空间里大家仿佛共处一室,但时空中有些灵魂活在古代,有些活在未来,有些为现世,有些为永恒。不同的宗旨和相信导致了每个人所做的事情完全各异。虽然在那个世界里,她快变成了哑巴,几乎发不出声音,但她心里却一直保持着一种信仰,并相信,就是因为这种相信,她活得得以再生。
所以,她不悲观。人各有天命。生命不死,她必须为永恒效劳。这就是她的相信,她的天命。就像她觉得雪是粮食,书里的智慧是粮食,而食物就像一种假性粮食,根本没法使她不饿一样。不理解的人,是永远都没法不理解的。
人只能独自面对着神。然后信赖,交出,去做。
雪就在安静下来的那天夜里下大了,仿佛要把那刚刚复活的平静与相信压得更加沉实坚定。
早晨一开窗,世界一片雪白。这是新生,这绝不是假象。她打扫着卫生洗着衣服,心里,却涌出许久没有的踏实。
客厅里电视开着,有女孩唱歌,伫立着听完,她把这首歌从电脑上搜出,让它一整天都在屋内流淌: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多空灵的声线和歌词啊,那个叫白若溪的歌者说,她不想成为歌星,她只想用心叩心。
这世界还是美的,只是很多的美潜藏在雪下,像暗流涌动,却一言不发。
而此刻最美的还是窗外那一地静雪。
那昨夜一群狐跑过,留下的这身白袍。那充满见证,却说不出话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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