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

一到年底，这个地方的典型特色除了寒冷，长风呼啸，雪花翻滚，年集上红火火的颜色和本来混沌一团的灰色背景形成鲜明对比，鲜艳的礼品包装盒像累积木一样摆在各个小商店、私人小超市门口之外，还有一大景观，无处不在——三五成群的年轻人，聚在街头，意气风发，跟这个小城已经有所区别，却依然没有摆脱它的气息。他们是刚从各个城市的大学放假回来的大学生，有当年考上大学的新生，也有已是经历丰富的大四毕业生，前者的神情更生动，放着光彩，他们的年级甚至从他们的脸上都能轻松辨认出来。
这是这个小城引以为荣的事。两所重点高中，在生产本科生的成功率上（学名：升学率）有足够好的数据可以夸耀，临近县城的家长都愿意花更多的钱送孩子来这里借读。当地经济萧条、单位不景气，高中老师是社会地位甚至是经济地位最高的职业，当然，除了那些开公家车出入的部分人群。两所高中不相上下，竞争激烈，关系微妙，互相较劲，颇有点北大和清华之间的架势。两个学校的应届班均在二十个左右，每班五六十人，我毕业那年所在的班级本科上线率是60%，而当年有个理科班竟高达95%以上。如此算来，每年走出去的学生有上千人。还不包括各种高考复读班。这个北方四线小城像一台马力超强的发动机，源源不断地向各个一二线城市的一二类大学输送上千名人才，每年一送。一到年底，他们全部回来，聚在一起，恰同学少年，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如此几年后，他们毕业了，在外面工作了，成家了，几年内，他们的人生飞跃式地变化了。他们在自己安家的城市，跟其他人已经毫无区别，家乡早已微缩到某个遥远而深沉的角落，或许成了乡愁，或许只是灰色的一小块，自己都无法命名，或许仅仅成了一个符号，除此之外，他们跟这里不再有关系。这个地方的学校和全体父母一起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人才，他们在各个城市发光发热，跟城市一起迅速提升，而这里，依然贫穷、破旧，一直在提升的似乎只有升学率的比值，和每年夏季悬挂在各处的祝贺某某同学考入某某名校的大字标语，似乎这就是它的终极目的。每年年底，它跟所有家有游子的父母一样展开手臂，翘首迎接孩子回家。它就像我乡下奶奶家村东头的两棵粗壮的老柳树，几年过去了，它用同样的姿态站立着，跟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变得更粗，甚至连叶子都没有多出一两片。
我曾是这个亮丽的风景线的一员，那几年，我热衷于参加每年寒假班长张罗的同学会，好像在这个城市里，只有他们，这帮每年定期回来一两次的人，才是我的同类。我们坐在某个县城级的饭馆里，谈现在，谈未来，谈跟这个小城截然不同的外面的世界，就着啤酒，和已经冷掉了的饭菜。窗外就是我们由于太过熟悉和厌恶而忽略掉了窄窄的脏乱的街道，我们口中的方言还带着跟周围的空气相同的味道，可它所承载的内容已经远远地背离。我曾经很强烈地感到过这种拧巴，当我在我要好的同学面前用方言发表自己在大学里用普通话的发音来阅读和思考得来的观点时。
像所有的小城青年一样，我曾经恶狠狠地想着赶快离开，要去开阔的、盛得下梦想的、有精神共鸣的、精彩的、远大的别处。而这里，恰恰都是反义词。闭塞、没有未来、缺乏生机、单调、苍白。包括成长中的阴翳，还有自身的暗面。要新生，要把一切都甩在这个地方。而这个心愿在教育如此受重视和保护的小城，很容易就实现了。
在三次还是四次同学会后，同学们终于各自奔天涯了。不断收到结婚的消息，于是年底时，首先是大多数的女同学见不到了。慢慢地，男同学也散了。终于，我们组成的那道风景线已经退场，而迅速被新一批的相似的面貌更新。
然而，七年后，当都市的车马喧嚣浸透了灵魂，当曾经向往的那些高大的华丽的事物一点一点变得面目可疑，甚至可憎；当我回到家乡的那一刻，突然松弛了下来，感到呼吸顺畅，即使后来发现，打我有记忆起就存在的我奶奶家村东头的两个老柳树已经被砍掉了；当我看到那些聚集在一起的青年们，心底涌起了很复杂的情感其中包括对当年自己的羞愧；当我走在街头巷尾不再感觉不适，我跟四周的风貌和脚下的土地都非常相宜，当我不再满脸骄傲地跻身于那条亮丽的风景线，而是彻底地消融在了风景底色里……我才知道，正是那些斑驳的、杂糅的、笨拙的、野味的、晦暗的，甚至粗鄙的、丑陋的混合物养育了我。隔壁抱着孙子常来串门的木讷的女人，街道上走过的朴拙的爷们，巷子里互相追逐奔跑的小男孩，以及我八十岁的眼花了的奶奶和九十岁的耳背的爷爷，他们都是我的精神近亲，我跟他们是同一物质的不同形态，或者根本就是同一物质的同一形态。
我才知道，家乡这两个字，究竟包含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