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几乎一年才见姑婆一次，却从来没有陌生感。因为总是在那样凝固着三四十年代上海气息的屋子里，那只西洋大摆钟仿佛从我的童年记忆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走动过。高得奢侈的天花，昏暗的灯光，青漆的床头柜，还有那整日咿咿呀呀唱着的究竟是那出惊梦、抑或长生殿，还是桃花扇？
细细想来，姑婆今年原来都有94岁了，可是依旧手脚灵活，头脑清醒，看到我总是先拍拍我的左脸说“又长水灵了”随即细细一打量又说“你要少吃点，就快没了身段怎么行”。从我的记忆里来说，她好像真的一辈子都没有胖过也没有发过福，总是那么苗条，衣柜里从来不乏新添置的时髦衣服。
姑婆是不喜欢跟人说她的往事的，可几乎所有亲戚都以一句话概之：她年轻时候一度是上海滩的交际花，被一个年轻资本家看上养了起来，后来姑婆义无反顾地爱上一个相貌颇英俊小生，资本家算是重情重义不仅放她走，还把大房子留了给她，于是她与她的爱人坐吃山空了十几年，到了四十多岁突然她的丈夫生了久治不愈的重病，三年里医疗费花去了几乎所有积蓄却依旧不治，还是留下她一个人去了；之后姑婆就一个人在大屋子里一直住到了现在，无子嗣，亦无再嫁。
今日下午上海先是飘小雪，四点多的时候却又出了太阳，我在窗前的床沿坐着翻看她一本又一本的老照片，心想真的是十足的美人胚子，百看不厌。喝茶的空档，我会指着某些照片问她这是哪一年，又是在哪里照的。有这么一张，姑婆笑着拿过说：这张是二十岁那年去国泰电影院看戏顺便在照相馆照了的，那日稍作了打扮，在电影院门口等人，结果马路对面正好是当年的话剧大王也来看戏，见到了以后直直地走过来想搭讪，吓得我赶紧别转头装作看别处就是不往那儿看。哪里像你们现在的女孩子，现在都不流行含蓄内敛了。
我听了笑，姑婆敲敲我的脑袋说：年轻的时候靠着姣好青春哪个男人都会千好万好承诺只看着你，可是当年再喜欢的人看着你十几年一点点老去，也会有不耐烦的一天。
我问：那怎么办，总是要有老去的一天。
姑婆说：那也没什么好怕的，年轻的时候有过美好回忆总比一辈子什么都没有过要好。
母亲好似是听到了，走过来说：你姑婆当年多不值，照顾了先生那么多年还有病重伺候时吃了好多苦，把所有家当都给了他，其实他当年还是外面有人。
姑婆只好就着母亲的话说：现在想来是不值的。
于是母亲又逮着机会教育我：所以你要找个好好过日子、照顾好你的人。
我耸耸肩：你们是从不再年轻的角度来评判的，这不公平。
母亲又看向姑婆，姑婆于是只能接过话说：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他跟我坐在电影院里看戏，前几排有人回过头多看我几眼他都要吃醋地走过去让别人放尊重点，到了我四十岁时候任凭我怎么打扮他都不怎么看我了，之后我知道他跟一个很红的舞女走得很近。
我轻轻拥了下姑婆：可您之后还是不离不弃地照顾他一直到最后。
姑婆不再说话，只是淡淡笑了笑。
父亲在外面催我们快上车回家吃年夜饭，走到门口，姑婆送出来拉住我的手悄悄说：你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那就不要害怕，也不要后悔。
我点了点头，转头的瞬间瞥到了角落矮柜上的一张照片，姑婆与他先生的合照，真是好一对璧人。我想我是明白了，其实就算姑婆再说现在想来不值得，可如果时间倒流，她也会做一样的选择。有时就算知道结果可能是被辜负，也非得要往前走这一条路；至于值得不值得，实在是后话了。
至少是不后悔的，所以即便之后种种不是，那张百年好合的照片依旧静静地在柜上立了七十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