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黛安-阿勃斯:被暴露的裸体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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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tired man and his wife at home in a nudist camp one morning, N.J, 1963. |
(采访对象是黛安-阿勃斯拍摄的这张裸体营中退休夫妇中的妻子,英语原文载于Diane Arbus: Revelations 第352页,对话从被采访者开始。)
-是一部纪录片?
-是的,关于摄影师迪安阿勃斯。
-她的名字应该这样发音吗?我一直奇怪。(译者注:Diane在英文中一般发“黛安”,但是阿勃斯的亲人朋友人称她为迪安。信息来自传记电影《皮毛》)
-你能和我们说一下那些裸体营的照片吗?
-那是很久以前了,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样。
-1963年。
-当时我们都还年轻,尽管当时我们以为我们正在衰老,可能是我们以为我们并不会活很久。工作人员发了字条召集志愿者,一开始有很多人愿意这么做——他们对于作为自然主义者(他们称呼自己如此)感到很兴奋。但是当时的人们并不是像现在这样光着膀子能满大街跑。这些人只愿意在度假的时候被我们拍摄,因为他们毕竟还只是正常人,除了喜欢偶尔不穿衣服之外。他们是学校老师、会计,他们在保险公司和大企业工作,在与我们交谈时,他们意识到如果人们发现他们拍这样的照片,他们会被开除。于是,当摄影师和他们约好时间并到达地点的时候,很多人不愿意了,有些人甚至躲在他们的小木屋里不肯露面。我丈夫当时刚刚退休,他感觉我们并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我必须说,在裸体营中,一般都是男人们更加在意别人穿不穿衣服,女人并不太在乎人们不穿衣服时看起来是怎么样的。对裸体感兴趣的人只不过是另一部分男人——现在回想起来我都怀疑他们是不是同性恋。而对于女人们来说,她们看见得越少越好,至少当时是那样的。其实和性并没有什么关系。实际上,假如男人们看见别人的裸体产生了反应是违反营中规则的,但他们并没有办法控制——你要他们怎么办?“坚硬人”,我们当时是这样叫他们的。在1963年的时候我们是潮流带头人,我们相信裸体将会风行。我记得当时这样对别人说:你的皮肤只不过是你的另一层遮盖,另一种为自己挑选的服装。
-阿勃斯到达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她当时还没有那么有名。我当时只知道,她是个时尚界人士,我当时还觉得好笑呢,怎么一个时装摄影师会要来拍摄不穿衣服的人。于是我们都穿戴整齐,我还给自己上了指甲油和脚甲油。她到了以后,我们带着她在园里逛了一圈:食堂、羽毛球场、飞满蚊子的湖⋯⋯然后我们会到木屋的时候她问我们可不可以为我们拍一些照片。我从来没有拍过专业照片。你要知道,除了肚子上的游泳圈和皱纹以外,专业摄影并不意味着你不认为你看起来像某些东西。(原文:You know that despite the rolls and wrinkles, it doesn’t mean you don’t think you look like something.)
(沉默)
我讨厌树林。我从来不理解为什么有些场所需要造在周边什么也没有的林子里。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出了疹,被虫蛰,还有很多有毒的叶子。必须承认,人们并不是注定在林子里裸体的。我自己更是一个沙滩类型的人,每年一半时间我都在佛罗里达度过。我喜欢温暖。阿勃斯⋯⋯她嫁给过那个在电影《陆军野战医院》(MASH)中演心理医生的演员对吧?
-是的。
-他还在世吗?
-他在洛杉矶。
-黛安——她并没有给我们留下太深印象,除了看起来有些阴暗之外。她的皮肤、眼睛都看上去像从过去来的一样,非常地欧洲。
-你认为在“自然主义者”中间你算特别吗?
-我不认为有谁会认为自己是奇怪的直到别人对她说“你很奇怪。”当时,每个人都想要相信他们是与众不同的,但是实际上他们并不是——我们都是人们,尽管并不是特别明显,但我们还是有很多共同点的。那个女人,阿勃斯,有一种特质,怎么说呢?诡异!她拍摄那些你认为你藏得很好或者你想要去隐藏的东西,甚至是那些你自己都不知道其存在在你身体里的因素。并不是说她把你变成了这种或那种样子,你看起来完完全全是自己,但是,不管你是谁,看到的都是最丑陋一面的自己。这能被称为是一种美吗?如果你认为是,那就是了。
-你感觉自己在相中美吗?
-我感觉还比较好看吧。你要知道,她有点像是人类学家,专门收集标本,这个群体中收集一个,那个群体中收集一个,仿佛她在编写一本百科全书。这些你当时并不会想到,而是后来发现的。
-关于那张照片你还记得什么?
-我没有剔除腿毛和腋毛。我们当时刚刚去了一趟欧洲,那里的女人都不剃体毛,于是我也停止了这种做法。我以为我这样做很成熟,但这当时在营里面造成了不少流言蜚语,别人看我像是一个极端分子。
-当你看到这系列照片时你怎么想?
-一开始我看着它们并不舒服,我感到似乎被羞辱了。我不知道在里面我是谁,但是后来,私底下的时候,我开始喜欢它们了。我觉得还行,所以嘛这就是我,比我想要自己整天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样子要更加得像我,但那个才是真正的我。她后来打过一次电话过来,我觉得她是想要过来再拍一些照片。我喜欢她,但是我看到这些照片以后我没法再和她交谈——她知道得太多,这使我感到不安。
(沉默了一会)
-还有吗?
-有。那一刻终止了我做一个“自然主义者”。在看过那些照片之后,我减肥了。我付出了一些努力使事物重新回到原来的样子。1967年之后我与丈夫离了婚。她拍摄的人中其他有一些看上去很奇怪。你和他们谈过吗?他们说什么?有一次我去了美术馆里她的展览,简直像是一个马戏团,我完全震惊了,我一直以为她是拍时装摄影的。你知道谁有话要说吗?我女儿。她当时也和我们在一起。她对发生的一切都有话要说,你要我打电话给她吗?
(她拨通了她女儿的号码)
宝贝,我现在正在和一些要拍黛安阿勃斯的记录片的人在一起,你还记得那个拍我们在裸体营的那个女人吗?我打给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关于这个话题有很多要说,我这就把电话交给导演。
-你好,我们刚刚还在与你母亲交谈那些裸体营的照片。
-你想听真话吗?
-是的。
-疯人秀,一场完完全全的疯人秀,他们都应该被警察抓进去。裸体营的负责人告诉我父亲说我们家下次应该考虑换一种度假方式,只是因为我不愿把衣服都脱了,而且我这样是“搞特殊”、“产生了坏的影响”。我当时只有十二岁,他们都觉得我是怪人。你真会搞不清到底谁更疯狂。
-阿勃斯到达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她到来之前一个小时,我父母当时正在吵架。我母亲在做午饭,吵架不断升温,最后我父亲的胸毛上粘了一大坨蛋黄酱而我母亲的胸部上沾了芥末酱。当时特别尴尬,我只想回家。
-那阿勃斯的到来呢?过程是怎么样的?
-起初裸体营中的每个人都表现得似乎他们很为什么东西骄傲,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但是后来,当他们意识到他们的家人、朋友和邻居都将会看到他们裸体时,他们就消失了。他们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直到她离开,然后有人吹口哨打信号说她走了,像小孩玩捉迷藏游戏一样。我很敬佩我父母当时对于让她拍摄自己坚持如一,那张照片肯定是记录下了他们人生中的一段时光。
-阿勃斯当时在那儿的时候是怎么样的?
-如果你问的是她是不是穿衣服,答案是肯定的。奇怪的是我无法分辨她究竟是没注意到周围的人都是裸体,还是根本不在意,那个事实对她而言似乎根本不重要。但她注意到了细节,人们的手表、鞋子、墨镜。我记得她称赞了我母亲戴着的戒指。裸体营的一个特征就是它使你对任何事物都特别有意识。你注意到各种表面,野餐桌的台面、树的表皮、叶子的纹理⋯⋯你全身心感受着这个世界。另一方面,如此暴露自己也并不是好受的事。
(沉默)
-听说她自杀了?
-是的。
-那事情会因此改变,不是吗?
-怎么说?
-每个人都在寻找线索,每个人都希望知道表象背后的故事。我不知道,我认为有时让它去更好一些,哪怕这意味着我们一无所知。
(导演什么也没说)
当时她并不试图着去理解,她已经足够拥有每个人的感受,她来时就是那样。我还留着她当时送给我的一件礼物。
-是什么?
-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