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与感恩 (山里人)
感谢、感恩都是大家熟悉的词汇。日常生活中,感谢一词被经常使用;相比之下,感恩却很少听到。这两年,感恩一词的出现频率所增加。有人说感恩父母,有人问:今年你感恩谁?如此等等。感谢父母,今年我特别想感谢谁,并不是什么新鲜说法。而感恩父母、感恩某某人的这样的表达,听上去味道就不一样了。那么,感谢、感恩究竟有什么不同呢?是我想弄清楚的问题。 从字面上看,感谢和感恩是有明显差别的。前者有两个表示活动或行为的字(两个动词)组成,属于所谓的偏正结构;而后者则是动宾结构。感谢某人完全符合语法;而感恩父母,因为其中恩字只能做名词,感字后面就有了两个宾语,即:恩和父母。这样,似乎就不符合语法了。既然如此,人们为什么还会说感恩谁呢?简单的解释是把感恩理解为特别的非常强烈的感谢,果真如此,感恩谁的说法就不值得一谈,因为这种说法只是日常口语中不严谨的汉语表述而已。我们注意到,北美有“感恩节”,中国人有“感恩之心”之类的说法。这让人感到,感恩这个词应该另有所指。人们之所以没有很快地接受“感恩父”母这样的表达,看来是有原因的,仔细体会一下这两个词汇背后的含义,还是有意义的。 先说说感谢。感谢是自己感受的一种表达。这种表达,是对引发这种感受的他人和环境的反馈。感谢可以仅仅是一句话或几句话,也可以附带某个小礼物。一个善意或会心的笑容是感受也是反馈,所以,它是完整意义上的感谢。当别人的言行在我身上产生了作用,我就会有所反馈,这是很自然的事。感谢就是这样一个自然的也是积极的反馈。 如果我们内心真的存在感谢一词不能涵盖的内容,那么,这部分不能被涵盖的内容可能就是感恩一词试图表达的。果真如此,感恩就不是多余的词汇。那么,感恩是否是个重复因而是多余的表述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仅仅有思考还不够,还需要联系亲身经历,并加以体会、分析。 我抱着孩子上了公共汽车。身旁,一个年轻人看到了,就站了起来把座位让给我。抱着睡着了的孩子走了不少路,上车之后的确感到累了。心里正想着要是有个座位坐一会歇一歇就好了,这时,人家正好让出了座位。于是,我坐了下来,并表示感谢。这是我个人的例子。关于感谢,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例子。所有感谢的故事中,如下几个构成要素必不可少:1)需要帮助或关心的我;2)给予帮助或关心的他人;3)我对他人帮助和关心的感受;4)可以接受感谢的人。如果我坐了一整天想站一站,别人让座就没有帮助我。因为没有需要帮助的我,所以,感谢就不成立;如果车子里空座位很多,即使我需要座位,因为没有给予帮助的人,感谢也不存在;如果座位让给了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孩子,因为在孩子心中接受帮助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要是父母不教的话,孩子不会想到感谢。如果站起来是因为坐累了想站站,感谢也就显得多余。 女儿2-3岁的时候,每当看到饭桌上摆上了好吃的饭菜,我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肚子很饿嘴巴很馋却没得吃的日子,并忍不住把这些故事讲给孩子听。很多过过苦日子的人都有类似的冲动,只是像我这样偏执的不多。一次,在听过我的动情故事之后,女儿若有所感,她天真地说:爸爸,要是我和你在一起的话,肯定会把自己的好吃的东西都送给你吃。孩子的这句话,把我感动得掉下了眼泪。 可以从我女儿和我两个角度来分析这个故事。对于一个2-3岁的孩子来说,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并不知道穿越时空隧道走到30年前的父亲身边是不可能的。正因为她不知,她没有足够的知识,所以,她天真地说了那句话。对于我来说,提及当年物质生活的艰辛是有意无意之间的事情,自己也说不好为什么?听到孩子的这句话掉了眼泪,因为一句话一件事被感动得掉泪,很值得回味。 有些人会觉得孩子的话很幼稚很可笑,因此不能当真。这样的人,当然不会被感动,更不会掉泪。有些人会说,孩子是懂事的,你女儿很小就有孝心。对这样的人,我也不知说什么好。我清楚的记得,那次被感动之后,我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动情地提及类似的伤心往事了。如果当年的艰辛是一种伤害,那么毫无疑问,孩子医治好了我的创伤。孩子是真诚的,我也是天真的,所以,这个医治才可能完成。自己被医治了,当然要表示感谢。但是,我当时并没有说谢谢。之所以没有说,是因为我不相信一个孩子能够领会我含泪感谢的深意。现在,孩子长大了,应该能领会我的深意了。但是,当我再提及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女儿完全不知道她曾经做了这么重要的事,也可以说,她压根儿就不觉得这是她做的事。既然如此,我还需要感谢她吗?我需要感谢的是当年的那个纯真的孩子,而不是眼前的这个已经上了大学的女儿。而纯真的孩子并不能领会接受感谢,而懂感谢深意的大姑娘已经不再是帮助我的人。于是,我想感谢却找不到对象。尽管找不到感谢的对象,我内心的感激之情却没有消失。在这个时候,我脑子里冒出了“感恩”一词。感恩,难道不就是心存感激,却不知道要感谢谁吗?从此,我觉得自己有点懂感恩的含义了。 感谢总会有个对象,而感恩则不需要具体对象。没有对象,应该就是感恩有别于感谢的根本特征。没有了需要感谢的对象,那还感什么感?于是,总有人想着要在感恩之后再加一个宾语。他们有所不知的是,感谢和感恩表面上是近义词,但仔细分析一下,它们有着本质的不同。 日常生活中,感谢似乎还包含别的内容,有着其它的作用。因为别人帮助了我,所以,我摆了个饭局,好酒好菜聊表心意。因为别人特别关照,所以,我还准备了礼物以示谢意。设饭局、送礼,是一种反馈,却不是感受的自然流露。和人共事或做生意的时候,为了得到特别关照,你会设饭局或带他上酒吧,但是,等到第二天,别人就把昨天的事给忘了,该怎样还是怎样。怎么可能忘了昨天的开心一刻呢?当然不会。人家之所以没有因为昨天事影响今天的决定,是因为人家理所当然地认为,你请客你花钱只是你在表达某种感受。而这种感受是美好的需要分享的,所以,他参与了。因为他把饭局仅仅视作你的感受自然流露,所以,他没想到饭局之后需要特别去做什么。当然,设饭局的你不一定这样想。你希望这个饭局会有一个效果,希望被请的人能给予特别关照。为什么你还有别的期望?因为你有意无意地把饭局送礼当做了达成某个目的手段,因此,在饭局之后还应该有点别的。什么样的目的?当然是工作、生意上的目的。说到底,自然而然的感谢被你赋予了别的含义。当饭局有了反馈、表达感受之外的其它含义,那么,饭局就不再是感谢的表示了。 在我看来,感谢被当作手段、工具之后,感谢中包含了切切实实的期望之后,感谢就失去了它本来的含义,感谢就不再是感谢了。有很多人不认同这种说法。我曾读过一篇文章,作者叫赵汀阳。据说,赵教授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还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互动知识中心主持。在赵教授看来,接受帮助、反馈帮助所构成的完整循环就是“人义”,反馈帮助是接受帮助者的道德义务。赵教授说,“如果施恩是第一人义,那么报恩就是第二人义,只接受而不回报是对关系的背叛,对关系的背叛就是对他人的否定,这种背叛不止是一个具体事件,而是对人的价值的一种形而上学否定。”老赵是搞哲学的,他使用了形而上学这样高深的词汇,我们不需要管它。显而易见,根据赵教授的这种说法,别人请你吃饭,你当然也要请别人。别人给了你帮助,你就应当意思意思。意思意思就是感谢。当然,如果上升到知恩图报就意义重大了。无论如何,我不觉得,赵教授曾经有过那种想感谢却找不到对象的经验。因此,在赵教授心里,没有那种蓄势待发可以不顾对象的关爱。 不是所有的人都关心哲学像哲学教授那样说话。不过,礼尚往来、报仇报恩大家还是知道的。不仅自己知道,礼尚往来、知恩图报还是人们的道德信条。网上有这样一段新闻:湖北5名贫困大学生受助不感恩被取消资格 荆楚网消息 (楚天都市报) (记者李剑军 通讯员周华玲 姚武)受助一年多,没有主动给资助者打过一次电话、写过一封感谢信,更没有一句感谢的话,襄樊5名受助大学生的冷漠,逐渐让资助者寒心。因为受助者没有像资助者期望的那样感恩戴德,“部分女企业家表示‘不愿再资助无情贫困生’”,8月中旬,襄阳市总工会、市女企业家协会联合举行的第九次“金秋助学”活动中,主办方宣布:5名贫困大学生被取消继续受助的资格。这就是中国式的母爱的故事。报道最后说,滴水之恩,须当涌泉相报。感恩,是我们民族的优良传统,也是一个正直的人的起码品德。 很明显,这篇报道所谓的感恩,就是赵教授所讲的作为义务的可以循环的人义。襄阳总工会的感恩、赵汀阳教授的人义就是当今普遍理解的民族优良传统和人的起码品质。 汶川地震之后,电视直播全国各地的募捐活动。台湾受灾之后,全国道德楷模当众发钱。可以推断,在襄阳总工会和赵教授看来,这些募捐、施舍就是道德就是义举,报道这些义举当然是弘扬道德之必须。类似捐助、募捐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到今天,每一个人都可以扪心自问,这类捐助、募捐,弘扬了道德吗?改善了社会风气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正因为此,襄阳总工会取消了不感恩的学生的受助资格。高举道德大旗,轰轰烈烈忙乎了一阵子,到头来,因为受惠者没有像预期的那样感恩戴德,施恩者很失望,就是这类捐助、募捐活动的主旋律,也是必然的结局。可以说,这样的感恩、这样的义举、这样的道德并不真实。 有个叫做卡尔罗杰斯的人提出了UPR的概念。UPR,是Unconditional Positive Regard的缩写,我把UPR译作“无条件的接受和关怀”。这里的“无条件”,是指接受者、关怀者不会因为对方的看法和态度而改变自己的行为;同时,“无条件”也排除了关怀者、被关怀者的特殊关系,例如血缘关系。没有血缘关系,不受对方影响的接受和关怀就是“无条件的接受和关怀”。可以断定,襄阳总工会的捐助不是“无条件的接受和关怀”,赵汀阳的义举也不是“无条件的接受和关怀”。罗杰斯指出,这个世界上存在这样的人,他们对别人的接受和关怀是无条件的。同时,他也观察到,UPR心态的人总是幸福快乐的。人们注意到,僧人、信徒的接受和关心是没有条件的。 质疑知恩图报、感恩戴德的义举和道德,必须谈一下子女对父母的感情。父母的养育之恩、孝道,是为大家所的情感。因为普遍接受这种情感,报恩、义举似乎就有了依据,襄阳总工会的感恩似乎就能说得通了。因此,需要彻底清理一下的虚假道德、义举的最后一片根据地。毫无疑问,子女对父母会有特殊的情感。在我看来,这种情感是由子女童年美好的生活经历支撑的。童年的美好,当然不是指物质生活条件的优裕,而是指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是指与父母一体的体验和感受。简单的说,我们之所以普遍接受自己、他人对父母的情感,是因为我们有意无意地把童年或者更早的体验和记忆视作了完美,并把与这段记忆相关的人和事当作了美好的载体。小鸭子一出壳,就把身边的鸡当作了母亲。事实上,那只刚好在场的鸡并不是它的娘。我们把早年完美经历的在场者无意识地当作了施恩者,正如小鸭子把鸡当作了娘。孝道是某些人的要求,不是自然或者上天的安排。老天让青年男女享受了本能的性快乐,让他们为自然生育下一代。老天让父母感受孩子的无暇天真,并以此作为交换让他们养育孩子。老天极为高明,因为它把人类的延续建立无法抗拒的本能欲求之上而不是人的思想观念、意愿、能力之上。老天之所以高明,还因为它从不赊账。把早年生活的完美经历视作父母的恩德,并因此提出孝道,要求子女报恩,是完全站不住脚的。 至此,说了这样几件事:1)感谢是自然的反馈,感谢就是分享,其中没有丝毫的期望;2)感恩就是找不到对象也不需要对象的感激,它属于宗教情感;3)当感恩、报恩、义举被视作要求他人的道德规范之后,感恩就立刻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