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書信集小抄
1.
而我，我欣赏金子，同样欣赏金箔。金箔看上去可怜巴巴，但它为此甚至比金子更富于诗意。
2.
在所有的谎言里，艺术还是最少骗人的。你就尽力爱它吧，以一种专一的、热烈的、忠诚的爱去它。
3.
在艺术世界，美从形式渗出，有如我们自己的世界，从形式生出诱惑和爱。你不将某个物体化为空的抽象，不将它化解成一句话，你就不能从这个物体里萃取组成此物体的性质，即它的颜色、程度、牢固性；同样，你也不能从观念里剔除形式，因为观念仅仅依赖形式而存在。
4.
一个人具有某种价值时，寻求成功就是恣意糟践自己，而寻求光荣也许就是自我毁灭。
5.
你欣赏得还欠火候，所以崇敬得还欠力度。你的确热爱艺术，但你的爱缺少宗教式的虔诚。
6.
我越摆脱艺术家，我对艺术越热心。
7.
我认为精彩的，我愿意写的，是一本不谈任何问题的书，一本无任何外在捆缚物的书，这书只靠文笔的内在力量支撑，犹如没有支撑物的地球悬在空中。这本书几乎没有主题，或者说，如果可能，至少它的主题几乎看不出来。最成功的作品是素材最少的作品；表达愈接近思想，文字愈胶合其上并隐没其间，作品愈精彩。我相信艺术的前途系于此道。
8.
正因为如此，便不存在高尚的或低下的主题；正因为如此，几乎可以从纯艺术观点的角度确定这个公认的原则：没有任何低下或高尚的主题，因为风格只是艺术家个人独有的看待事物的方式。
9.
没有比在艺术里放进自己的个人感情更差劲的事情.
你把你个人分散给所有的人之后，你笔下的人物就活了，那时，人们看到的便不是某个个人的永远夸张的性格——这种性格被各式各样的打扮伪装起来，甚至会因为老缺乏准确的细节而无法明确形成——他们在你的作品里看到的将是一群群的人。
有多少次我为那些理想化了的事物颇感不快，因为我宁愿看见它们处在天然的状态！
艺术，正因为它处在天地之间，它应当悬在无限之中，它本身很完整，独立于创造它的人。这样看来，人们是在生活和艺术中给自己安排一些可怕的失误。想晒太阳暖自己的脚，就是想摔到地上。我们还是尊重诗兴吧，诗兴并非为某个人而存在，它为人而存在。
10.
我对作家越没有印象，他在我眼里越伟大。
11.
我隐约看见一种心态，这种心态高于生活，对它来说，光荣算不了什么，甚至幸福也成了无用的东西。
希腊艺术并非一种艺术，它是整个民族、整个种族、甚至整个国家的基本大法。在那里，高山的轮廓也与众不同，山上的大理石是为雕塑家而存在的，等等。
我们必须为想象的使命而活着。
12.
至于我，我并不赞成区分内心、思想、形式、实质、灵魂或肉体。那一切都和人密不可分。
这种想俯瞰自己的心情也许正是所有德操的来源。它使你脱离个性，根本不让你在那里停留。
13.
贬低别人的癖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麻风病，这癖好还特别照顾那帮写作的人。在这种貌似严肃实则空虚的道德低下的日常养料里，平庸之辈感到心满意足。讨论比理解容易得多，侈谈艺术、美的概念、理想等等，比写一首最短的十四行诗或造一个最短的句子容易得多。
14.
有如弯曲的灵魂在湛蓝的天空伸展开去，只在真实这个边界停下来。在这样的境界，实际上形式已经消失，构思也不复存在。寻找这个，就是寻找另一个。它们是不可分的，犹如物质和颜色不可分，正因为如此，艺术才是真实性本身。
15.
倘若你千方百计讨人喜欢，你已丧失了地位。
16.
人几乎总是在对自己的声誉毫无把握的状态下死去，除非死者是个白痴。因此，在人们自己眼里，闻名遐迩并不比默默无闻更能抬高人。
我力求做得更好，力求取悦自己。
同样是幽灵，我无论如何也喜欢个子更高的幽灵。
当我认为已经摘下杏子时，我不会拒绝卖掉杏子，杏子若鲜美，我也不会拒绝别人鼓掌。
17.
优秀散文也应该和诗一样简洁，像诗那样铿锵有致。
18.
它们看上去安安静静，有如大自然的产品本身，有如巨兽和大山。
19.
你对某一事物感受越少，你越有能力把它照原样（照它一贯的样子，本身的样子，它的一般状态，即摆脱了一切昙花一现的偶然成分的状态）表达出来。但必须具有使自己能感受它的才能。这种才能不是别的，就是天才。
对没有说话的事物，眼神就够了。心灵的流露、激情、描绘，我愿意把这一切都融入文笔里。融入任何别的地方都是作践艺术，作践感情本身。
20.
一切取决于构思。
我并不认为耐心就是天才，然而它有时是天才的迹象，而且可以代替天才.
21
依照我，一个小说家没有权利说出他对于人事的意见。在他创作之中，他应该模拟上帝，这就是说，制作，然而沉默。
22
你反对人世的偏私，它的卑鄙，它的暴虐，同生存的龌龊与猥亵。但是你认清它们了吗？你全研究过吗？你是上帝吗？谁告诉你，人的裁判不会错误，谁告诉你，你的情感不会欺骗你？我们的感觉是有限的，我们的智慧是有穷尽的，我们如何能够获得真与善的绝对的认识？我们会有一天晓然于绝对的存在吗？你要是打算活下去，无论关于什么，你就不用想有一个清晰的观念。
问题不在变改，而在认识它
23.
对于我，最好的也就是垂危的，因为要给别一个挪出位置来。
24.
在任何地方完美都有同样的品格，那就是简洁，准确。
25.
电流乃是最接近思想的东西。
26.
我认为，无论如何，天才的最大特点是力量。因此，在艺术上我最憎恨、最恼火的是灵巧、机智。
普鲁斯特在《驳圣伯夫》的序言里这样说，“对于智力，我越来越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重视的了。我认为作家只有摆脱智力，才能在我们获得种种印象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说，真正达到事物本身，取得艺术的唯一内容。”
27.
我们应尽量成为精神，只有这种超脱能使我们得到人和事的更丰富更广泛的认同。
28.
艺术的首要品质，它的目的，是幻觉。
我在看一些一文不值的情节剧时曾哭过鼻子，而歌德却从没有让我的眼睛湿润过，除非为了赞叹。
29.
在写作中体验到的所有困难都来自缺乏条理。
形象，或者脑子里非常明确的观念，必定会把字词带到你的纸上。后者产生于前者。
30.
你总把你的构思和你的感情混在一起，而这种混淆既削弱了你的构思，也妨碍你享受你的感情。
31.
主题不可以随便选择。
而杰作的秘密正在于此：即在于主题与作者的气质协调一致。
32.
我觉得古人的感伤比现代人的感伤更深沉，所有现代人都多少有些低估黑洞以外的不朽性。而对古人来说，这黑洞就是无限本身；他们的梦很清晰，并在漆黑的、永恒的深凹处经过。没有喊叫、没有痉挛，只有一张固定不变的沉思的脸。诸神已经不复存在，而基督还没有诞生，从西塞罗到马可•奥勒利安，曾有过惟一的一段以人为本的时间。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再见过那样伟大、庄严的东西。
33.
必须为自己而不是为读者大众搞艺术。
34.
现实不屈从于理想而进一步确认理想。
35.
正相反，我觉得我永久生存着，我的回忆一直溯到埃及的帝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在历史的不同的时代，经营不同的职业，遭遇繁复的命运。我现存的个体是我过去的个性的终结。
36.
生命是一个永久的问题，历史也是，一切皆然。
37.
我以为唯物与唯心，同是两种出言不逊的东西。
38.
一千个美丽的地方，也不成其为一件作品。收紧你的文笔，用来做成一种织品，丝一样轻柔，甲一样结实。
39.
在所有的表现中间，所有的形体中间，所有的样式中间，只有一个表现，一个样式同一个形体表现我的意思。
40.
一个人太爱文笔，就有看不见自己写什么的目的的危险。
41.
我仅仅相信一件东西的永生，就是幻象的永生，幻象是真实的真实。此外一切不过是相对的而已。
I ❤ Gustave Flaubert
而我，我欣赏金子，同样欣赏金箔。金箔看上去可怜巴巴，但它为此甚至比金子更富于诗意。
2.
在所有的谎言里，艺术还是最少骗人的。你就尽力爱它吧，以一种专一的、热烈的、忠诚的爱去它。
3.
在艺术世界，美从形式渗出，有如我们自己的世界，从形式生出诱惑和爱。你不将某个物体化为空的抽象，不将它化解成一句话，你就不能从这个物体里萃取组成此物体的性质，即它的颜色、程度、牢固性；同样，你也不能从观念里剔除形式，因为观念仅仅依赖形式而存在。
4.
一个人具有某种价值时，寻求成功就是恣意糟践自己，而寻求光荣也许就是自我毁灭。
5.
你欣赏得还欠火候，所以崇敬得还欠力度。你的确热爱艺术，但你的爱缺少宗教式的虔诚。
6.
我越摆脱艺术家，我对艺术越热心。
7.
我认为精彩的，我愿意写的，是一本不谈任何问题的书，一本无任何外在捆缚物的书，这书只靠文笔的内在力量支撑，犹如没有支撑物的地球悬在空中。这本书几乎没有主题，或者说，如果可能，至少它的主题几乎看不出来。最成功的作品是素材最少的作品；表达愈接近思想，文字愈胶合其上并隐没其间，作品愈精彩。我相信艺术的前途系于此道。
8.
正因为如此，便不存在高尚的或低下的主题；正因为如此，几乎可以从纯艺术观点的角度确定这个公认的原则：没有任何低下或高尚的主题，因为风格只是艺术家个人独有的看待事物的方式。
9.
没有比在艺术里放进自己的个人感情更差劲的事情.
你把你个人分散给所有的人之后，你笔下的人物就活了，那时，人们看到的便不是某个个人的永远夸张的性格——这种性格被各式各样的打扮伪装起来，甚至会因为老缺乏准确的细节而无法明确形成——他们在你的作品里看到的将是一群群的人。
有多少次我为那些理想化了的事物颇感不快，因为我宁愿看见它们处在天然的状态！
艺术，正因为它处在天地之间，它应当悬在无限之中，它本身很完整，独立于创造它的人。这样看来，人们是在生活和艺术中给自己安排一些可怕的失误。想晒太阳暖自己的脚，就是想摔到地上。我们还是尊重诗兴吧，诗兴并非为某个人而存在，它为人而存在。
10.
我对作家越没有印象，他在我眼里越伟大。
11.
我隐约看见一种心态，这种心态高于生活，对它来说，光荣算不了什么，甚至幸福也成了无用的东西。
希腊艺术并非一种艺术，它是整个民族、整个种族、甚至整个国家的基本大法。在那里，高山的轮廓也与众不同，山上的大理石是为雕塑家而存在的，等等。
我们必须为想象的使命而活着。
12.
至于我，我并不赞成区分内心、思想、形式、实质、灵魂或肉体。那一切都和人密不可分。
这种想俯瞰自己的心情也许正是所有德操的来源。它使你脱离个性，根本不让你在那里停留。
13.
贬低别人的癖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麻风病，这癖好还特别照顾那帮写作的人。在这种貌似严肃实则空虚的道德低下的日常养料里，平庸之辈感到心满意足。讨论比理解容易得多，侈谈艺术、美的概念、理想等等，比写一首最短的十四行诗或造一个最短的句子容易得多。
14.
有如弯曲的灵魂在湛蓝的天空伸展开去，只在真实这个边界停下来。在这样的境界，实际上形式已经消失，构思也不复存在。寻找这个，就是寻找另一个。它们是不可分的，犹如物质和颜色不可分，正因为如此，艺术才是真实性本身。
15.
倘若你千方百计讨人喜欢，你已丧失了地位。
16.
人几乎总是在对自己的声誉毫无把握的状态下死去，除非死者是个白痴。因此，在人们自己眼里，闻名遐迩并不比默默无闻更能抬高人。
我力求做得更好，力求取悦自己。
同样是幽灵，我无论如何也喜欢个子更高的幽灵。
当我认为已经摘下杏子时，我不会拒绝卖掉杏子，杏子若鲜美，我也不会拒绝别人鼓掌。
17.
优秀散文也应该和诗一样简洁，像诗那样铿锵有致。
18.
它们看上去安安静静，有如大自然的产品本身，有如巨兽和大山。
19.
你对某一事物感受越少，你越有能力把它照原样（照它一贯的样子，本身的样子，它的一般状态，即摆脱了一切昙花一现的偶然成分的状态）表达出来。但必须具有使自己能感受它的才能。这种才能不是别的，就是天才。
对没有说话的事物，眼神就够了。心灵的流露、激情、描绘，我愿意把这一切都融入文笔里。融入任何别的地方都是作践艺术，作践感情本身。
20.
一切取决于构思。
我并不认为耐心就是天才，然而它有时是天才的迹象，而且可以代替天才.
21
依照我，一个小说家没有权利说出他对于人事的意见。在他创作之中，他应该模拟上帝，这就是说，制作，然而沉默。
22
你反对人世的偏私，它的卑鄙，它的暴虐，同生存的龌龊与猥亵。但是你认清它们了吗？你全研究过吗？你是上帝吗？谁告诉你，人的裁判不会错误，谁告诉你，你的情感不会欺骗你？我们的感觉是有限的，我们的智慧是有穷尽的，我们如何能够获得真与善的绝对的认识？我们会有一天晓然于绝对的存在吗？你要是打算活下去，无论关于什么，你就不用想有一个清晰的观念。
问题不在变改，而在认识它
23.
对于我，最好的也就是垂危的，因为要给别一个挪出位置来。
24.
在任何地方完美都有同样的品格，那就是简洁，准确。
25.
电流乃是最接近思想的东西。
26.
我认为，无论如何，天才的最大特点是力量。因此，在艺术上我最憎恨、最恼火的是灵巧、机智。
普鲁斯特在《驳圣伯夫》的序言里这样说，“对于智力，我越来越觉得没有什么值得重视的了。我认为作家只有摆脱智力，才能在我们获得种种印象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说，真正达到事物本身，取得艺术的唯一内容。”
27.
我们应尽量成为精神，只有这种超脱能使我们得到人和事的更丰富更广泛的认同。
28.
艺术的首要品质，它的目的，是幻觉。
我在看一些一文不值的情节剧时曾哭过鼻子，而歌德却从没有让我的眼睛湿润过，除非为了赞叹。
29.
在写作中体验到的所有困难都来自缺乏条理。
形象，或者脑子里非常明确的观念，必定会把字词带到你的纸上。后者产生于前者。
30.
你总把你的构思和你的感情混在一起，而这种混淆既削弱了你的构思，也妨碍你享受你的感情。
31.
主题不可以随便选择。
而杰作的秘密正在于此：即在于主题与作者的气质协调一致。
32.
我觉得古人的感伤比现代人的感伤更深沉，所有现代人都多少有些低估黑洞以外的不朽性。而对古人来说，这黑洞就是无限本身；他们的梦很清晰，并在漆黑的、永恒的深凹处经过。没有喊叫、没有痉挛，只有一张固定不变的沉思的脸。诸神已经不复存在，而基督还没有诞生，从西塞罗到马可•奥勒利安，曾有过惟一的一段以人为本的时间。我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再见过那样伟大、庄严的东西。
33.
必须为自己而不是为读者大众搞艺术。
34.
现实不屈从于理想而进一步确认理想。
35.
正相反，我觉得我永久生存着，我的回忆一直溯到埃及的帝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在历史的不同的时代，经营不同的职业，遭遇繁复的命运。我现存的个体是我过去的个性的终结。
36.
生命是一个永久的问题，历史也是，一切皆然。
37.
我以为唯物与唯心，同是两种出言不逊的东西。
38.
一千个美丽的地方，也不成其为一件作品。收紧你的文笔，用来做成一种织品，丝一样轻柔，甲一样结实。
39.
在所有的表现中间，所有的形体中间，所有的样式中间，只有一个表现，一个样式同一个形体表现我的意思。
40.
一个人太爱文笔，就有看不见自己写什么的目的的危险。
41.
我仅仅相信一件东西的永生，就是幻象的永生，幻象是真实的真实。此外一切不过是相对的而已。
I ❤ Gustave Flaube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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