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约（终）

篇五。嵇然
1.
我跟在她后面走着，踩在她踩过的地方，一步步。不知道为什么的，总有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我跟随她，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拉扯，却带着无形的力量，将我推向她所在的方向。
她依旧在图书馆最靠近杂志的桌子坐下，每一个动作都是一个事先预演过的表情，心无旁骛，和周围没有任何关联。那些在公共场合一个人吃饭、看书、自得其乐的人，究竟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如此淡定自若地享受自己一个人的空间而不受影响。学校图书馆的杂志很久没有更新，我拿了上次她看的那本杂志走过去。
“你来了。”她没有抬头，迅速地在白纸上写着什么。
“嗯。”我心想她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我跟着她的吧。她是那么敏感的人。足够捕捉到空气里一丝丝
陌生的气味，由此探析对方的想法，所以我不想造出偶遇的假象，因为那在她眼里一定是无可救药的幼稚。
“这里是哪里啊，真美。”我指着封面上的照片。
她抬眼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杂志，目光里有种细微的波动，但很快的，一闪而逝了。“香格里拉。”她继续写着。
“你去过？”
“嗯。”
我默默翻着手里的杂志，却又忍不住不时地偷偷看她。书上那些风光潋滟的照片变成了我一个眼前信手拈来的比喻和联想。茂盛的森林，是她浓密的长发，晚霞的迷幻，是她眼里慵懒的光，起伏的山峦，是她鼻尖灵秀的弧度，还有繁华盛开的草地，是她睫毛下的那一小块温柔的阴影。
“怎么了。”她忽然说，依旧没有抬头。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抬头看她太久，忽然涨红了脸，好在她没有抬头，因此并没发现我的失态。
“没……”我匆忙寻找话题，“你在写什么？”
“信。”她已经在白纸上写满一面，在结尾处写好日期，小心地把它叠起来。
“给男朋友的？”我随口问。
她抬眼看着我，目光灼灼。我才发现也许这已经属于比较私人的问题，毕竟我们之间还没有熟络到这种程度，正当我要开口道歉的时候她说：
“写给我女朋友的。”她顿了顿又纠正道，“前女友。”
我愣住。她拿出信封来装好，“只是，也许不再有机会让她看到了。”
“为什么？”
“因为我伤透了她的心，不再有资格祈求她的原谅。”她的眼神变得疼痛起来，我甚至能听到她无声的叹息。上海入秋的空气夹杂着丝丝凉意，徘徊在我的指关节旁边，我想握一握她的手，却不愿意太突兀地前行。我是个懦弱的人。至少在这方面是。
她翻开手中的一本书，立起来挡在我们中间，以一个朗读的姿势，向我讲述了她们之间的故事。
2.
她叫字缘。我们在高中里结识，在一场旅行里笃定彼此。就是封面上的那个地方，美到极致，就是这样的感情，一直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驻留，帮助我抵御和忘记外界的伤害。
而我是那么的固执和任性，只因为源自内心深处的不安全。我需要她证明，证明她不会抛弃我，证明她爱我一如我爱她，于是我离开她和别的男生在一起。知道吗，这是最残忍的试练，全都因为我太过自私，完全没有考虑到这对于她会是怎样的一种煎熬和折磨，我只为一心想要的到一种确定的安全感来保全自己不受伤害。
我对她说，如果能让那个男生和我分手的话，我就跟她回去。
从这一天起字缘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她开始很积极地参加学校的竞赛和活动，还参加了艺术节节目的演出，她开始穿裙子，扎好看的发辫，她一下子有了很多朋友。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越发地遥远了，像是隔了整整一条银河。我果然只是她生命众多人里的一个过客，看着她和周围的人在一起笑得那么灿烂，我一个人默默走过刮起大风的操场，忽然就难过了。
终于，当她的名字出现在成绩排名榜的第一页的时候，她也因为出色的表演代表学校去参加演出。演出那天我去了学校，站在礼堂的角落里，看见舞台上的她，脸上有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只在蜕变的蝶，她时而旋转，时而跳跃，时而轻柔，时而有力，在柔美的音乐结束的那一个凌迟，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当她微笑着站在颁奖台上时我才发现，我所自以为了解的字缘，只不过是她落定尘埃的一个姿态罢了。她的灵魂究竟是有多么顽强的张力，还有多少东西是我所不知道的呢。一定还有很多吧。而此刻定格在屏幕上的那个女孩，除了下颚上那颗痣仍旧攫获了我的心神，早已泛出愈发陌生的气息。
——我们过去的那么多，你都不在在意么。你都不试图挽留一下我。你是不是，根本不爱我。
日子过了很多天。我仍然和所谓的男朋友在一起。他是我打发时间和排解寂寞的一个出口。没有了字缘的日子，至少在打雷和怕冷的夜晚，还有一个安慰自己的方式。当然更多的时候我只是想自己呆着。我知道这对他很不公平，但从一开始他不过就是我用来逼字缘的一个棋子，我就是那么自私。
在一个通宵以后昏睡的黄昏里，我梦到与字缘的吻。这让我既羞赧又难过。想起过去的那些温存，我心疼得无法呼吸。我靠到身边的男生身上，他俯身吻我，可我脑海里都是字缘，不由得抗拒起来推开他。他并没有作罢，反而加大力度死死按住了我。这不是他一贯的作风。我依稀感觉到他身体下部的某个部分坚硬的突起。他的吻甚至变成了一种撕咬，我用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指甲嵌进他的皮肤里，恶狠狠得瞪着他。
“你要干什么！”
“我们分手吧。”他喘着粗气说。
我呆住了。手慢慢松开。
“你根本不爱我。”
他起来很快地穿好衣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还愣在空气里，从来都是我对别人先说，我们分手吧。他的手机在枕边响起来，大写一个Y字。这时候我才看到手机上挂的链子，一个蓝色的小草鞋——和我粉色的那个一样——那是我和字缘一起在香格里拉买的。
我忽然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却还是接起了那个电话，没有出声，对方也沉默着。而这样的沉默越发印证了我和电波那头的那个人的某种不谋而合的猜测和息息相关感应。而我觉得对方就会在此时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又出现在我面前，伸出了手。我只有将那个即将揭秘的陌生交还给他。
分手从来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就算在意我也能装得不在意，何况是这种本来就没有感情的相处。我依旧一个人。吃饭，上学。忽然觉得时间真的过了好久，久到离高考都已经那么近了。慢慢温暖起来的天气，我还是会逃课到草地上去晒太阳。我总是别人眼里的问题少女，习惯了一个人，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躺在青草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渐渐感觉自己成为一个毫无存在感的人，在阳光下聚集成形，也可以在下一瞬间被打散，莫为须有，皆是空白。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阳光在闭上眼的时候变成一种朦胧的橙色，忽然又转为了深灰。有人挡住了它。我睁开眼。看见一个人。一个似曾熟悉的人。她穿着牛仔裤和简单的外套，留着齐肩的短发。她俯身看着我。这是半年前的字缘啊。一定是产生幻觉了，我笑起来，笑着笑着就觉得什么冰凉的液体顺着眼角往耳朵滑下去了。那个人的影像也变得渐渐模糊，我闭上眼睛，可她的气息却扑面而来。她凉凉的指尖拂过我的脸，擦去我的眼泪。我握住她的手，睁开眼睛。是字缘，真的是她，蹲在我旁边。
“他和你分手了。跟我回家吧。”
3.
“你跟她回去了吗？”
“嗯。”
“后来分开是因为高考吗？”
“也是，也不是。那时候的字缘已经很优秀，能够考上那种我只能抬头仰望的好学校，可是她却说要和我考同一所大学。她很固执，而我注定要做他沉重的尾巴。她应该去好的学校念书，然后顺利毕业，找到一份很不错的工作，组建自己的家庭，有个可爱的孩子，就这样过完美的一生的。”
“可当初你不就是要她证明她爱你吗，当她证明了，你却推开了她。”
“这就是我的可恨之处啊。”她说得淡淡，但语气里却已经有了自责之意。
“现在你们还联系吗？”我问。
“很少了，没有我，她终究会过上世俗眼光里的那种正常生活。没有什么是时间不能磨灭的，不是吗。”她放下书，期待我的肯定。我看了一眼她手边的白色信封。让自己爱的人过上所谓的“正常的幸福生活”，就是她离开的原因吗。
她说没有什么是时间不能磨灭的，自己明明都不相信啊。这个女子，到底在想什么呢。她爱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呢。
先写到这里结束吧，算是多少有个交代。